高希
故宫博物院作为国内拥有文物数量最多的博物馆,收藏有186万余件套、共25大类的文物。其中钟表类文物,虽多为清宫旧藏,但无论造型还是功能都与传统的中国古代器物大为不同。它们既具异域风采,又富科技含量,那么,这些源自西方技术的机械钟表是怎样进入紫禁城,又是如何博得明清帝王青睐的?这还要从420年前那个冬春相交的时节说起。
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岁末,已在中国生活近20年,深受儒家文化浸染,被称为“泰西儒士”的天主教耶稣会士利玛窦(Matteo Ricci),以进献方物的名义自南京启程前往北京。1601年1月25日,这位苦心孤诣的意大利人终于抵达皇宫,帮他叩开紫禁城大门的西洋礼物中,包括大小两架自鸣钟。新奇的自鸣钟引发了万历皇帝极大的兴趣,也正是这两架自鸣钟,使利玛窦得以出入宫廷并得到皇帝的赞许,最终留居北京,揭开了明清之际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有着特殊意义的一页。
中国古代,在使用日晷、刻漏等传统计时工具的同时,对于机械计时装置的发明创造也一度领先于世界。早在东汉安帝时,张衡便创制了以水作为动力系统的浑天仪,仪器上的铜人“左手抱箭、右手指刻,以别天时早晚”,堪称中国历史上首个机械计时器。此后又有唐代梁令瓒的水轮天文钟,北宋苏颂的水运仪象台,以及元代郭守敬的大明殿灯漏,均为结构精巧、制作精良的水力机械计时仪器。但受动力系统限制,因体量巨大而难以推广普及。机械计时器被真正普遍使用,还是在西方自鸣钟传入中国以后。
西方早期机械时钟主要在教堂中使用,为提醒人们进行祈祷而制作。最早见诸记载的机械时钟于1335年在意大利米兰教堂内使用。14、15世纪,欧洲各地众多教堂钟楼和市政厅都安装了大型钟表,不过这些钟表尚显粗陋,它们体型庞大,以重锤为动力,没有时针和表盘,只能靠鸣响报时。直至1510年前后,德国钟表匠彼得·希勒改重锤为发条,使小型钟表得以问世。1657年,荷兰数学家惠更斯(Christian Huygens)根据意大利物理学家伽利略(Galileo Galilei)“摆的等时性原理”发明了摆钟,钟表走时精度大为提升。此后,他又制成用游丝调控发条的钟表,使其更为精准且便携。
利玛窦进宫时,摆钟尚未发明。但他进献的大小自鸣钟也代表了当时最先进的科技与工艺。时人记载,小钟尺寸小如香盒,以精金制成,每日鸣响十二次。万历皇帝将它放在身边,爱不释手。皇太后得知消息,也要借来一瞧。皇帝怕太后看中后不肯归还,于是命人不得给小钟上弦。当太后见到无法走时、鸣响的钟后,兴致索然,很快便还了回来。大钟由于过于高大,不便在宫殿内安放,万历皇帝命工部以一千三百两白银之巨资,为其建造了一座木质钟楼。钟楼有楼梯、走廊和窗户,通体雕刻亭台人物,饰以黄金宝石。大自鸣钟便装在这座精美的钟楼里,安置于皇家御苑内,万历皇帝时常前来观赏并听其鸣报。
此后明清易代。清代皇室仍对钟表钟爱有加,西方传教士也同样把进献钟表作为亲近中国皇帝的重要手段。曾供职于明朝,后被清朝留用的德国人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不失时机地率先向顺治皇帝进献了一架极为奇巧的天体自鸣钟,还特意写成一篇《天体自鸣钟说略》。其后又有意大利人利类思(Ludovico Buglio)和葡萄牙人安文思(Gabriel Magalhaens)进献西洋大自鸣钟。
康熙时期,国力恢复,皇帝的文化水平亦有显著提升。康熙皇帝勤奋好学,对西洋科学持有浓厚兴趣,钟表这一源自西方、集多种科技于一身的奇巧器物受到他的热切关注。他曾在诗中写道:“昼夜循环胜刻漏,绸缪宛转报时全。阴阳不改衷肠性,万里遥来二百年。”将钟表传入中国的历史进行追溯,对其功能、性能亦有深入理解。此时皇帝收藏的钟表除传教士进献外,还有外国使团馈赠及贸易采购等多种来源。宫中也在造办处下开设专门进行钟表制作、修理的作坊,在康熙皇帝居住的乾清宫东侧庑房还专设“自鸣钟处”,负责钟表贮藏及相关事宜。
“康熙御制”款画珐琅金壳怀表
据档案记载,此时宫中所做钟表为数不少,但存世实物却凤毛麟角。迄今唯一得见的是藏于瑞士苏黎世国家博物馆的画珐琅金壳怀表。表壳内外均施珐琅花卉纹饰,机芯后夹板刻“康熙御制”款识,无论金属雕刻还是珐琅彩施绘,都有相当高的水准。可见当时清宫所制钟表也可与西洋原产钟表相媲美。康熙皇帝在一件西洋器物进献单上朱批道:“近来大内做的比西洋钟表强远了,以后不必进。”
此后的雍正时期,在康乾盛世中承上启下,在宫廷钟表发展史上也至关重要。雍正皇帝勤于政务,在位十三年批阅奏折4.2万余件,手书朱批过千万字,因而更知时间的宝贵,钟表成了他不可或缺的辅助工具,紫禁城及皇家园林的重要宫殿皆陈设钟表用以计时。《胤禛美人图》中如实记录了当时钟表陈设和使用的情状。此时钟表在国内的普及度已趋上升,王公大臣、富商巨贾都成了钟表的收藏和使用者,宫中钟表来源也多了臣工进献和抄家罚没等途径。至此,清宫造办处下出现了名为“做钟處”的机构,制钟作坊的规模也有所扩大。
乾隆时期是中国古代钟表史上一个辉煌的里程碑。在长达六十年的时间里,清宫钟表收藏不但数量大增,其机巧程度亦登峰造极。乾隆皇帝对钟表的喜爱也超出了其实用价值,更多地将它们看作极具赏玩性的艺术品。正如当时供职于做钟处的法国钟表匠汪达洪(Tean Mathieu Ventavan)所言:“皇帝所需者为奇巧机器,而非钟表。”
《胤禛美人图》中的座钟
铜镀金写字人钟
写字人
如今,故宫博物院收藏了大量乾隆时期的奇巧钟表。其宏大者,如1780年制成的铜镀金写字人钟。钟高两米有余,形为四层楼阁。最引人注目的是底层的写字机械人,也是全钟最精彩、新异,结构最繁复的部分。写字人是欧洲绅士样貌,单膝跪地,手握毛笔,在面前纸笺上写下“八方向化,九土来王”八个汉字,字迹工整有神。这部分是一套独立的机械装置,由三个圆盘分别控制字的横竖笔画和笔的上下移动。据学界考证,写字人应为以制作机械玩偶闻名的瑞士雅克德罗(Pierre Jaquet Droz)生产。
其小巧者,如1783年英国名匠詹姆斯·考克斯(James Cox)制作的铜镀金转花自鸣过枝雀笼钟。以铜镀金丝编织成笼,笼中横杆上立一鸟。机器启动时,小鸟左右转身,展翅摆尾,在两根横杆上往返跳跃,并发出清脆婉转的鸣叫声。伴随乐曲,笼内水法转动,酷似瀑布,笼顶宝星花交错旋转、光芒四射。
此时清宫做钟处已有工匠百余人,由外国传教士带领做钟太监和外募匠役共同生产,在钟表制作上亦有创举。如紫檀重檐楼阁式嵌珐琅更钟,以紫檀木制成重檐楼阁,镶嵌珐琅玉石。钟盘上方有两小盘,左为定更盘,右为节气盘,专为夜间打更而制。钟内5组动力源发条,分别带动走时、报刻、报时、发更、打更5套齿轮传动联动系统。白日走时、报刻、报时,夜间发更、打更。由于一年之中不同节气的发更时间、每更长短各不相同,因此需提前调好节气盘与定更盘。每夜发更、亮更时各敲108响,其间时至几更便敲几响,每响各三遍。更钟通过精准的机械结构将中国传统夜间计时方法应用在钟表上,为清宫造钟处首创。
铜镀金转花自鸣过枝雀笼钟
随着乾隆皇帝的去世,清朝盛世落幕,此后伴随西方国家的殖民侵略,外国钟表业长驱直入,国内钟表的使用越发普及。同时,中国自己的钟表工业化体系逐步建立,形成了广州、长三角地区等制造中心。
早期宫廷钟表多来自英国,19世纪后渐被法国、瑞士取代;新进钟表也不像过去那样体量巨大,而愈发小巧精致。19世纪后期,紫禁城中迎来同治、光绪两位皇帝的大婚典礼,钟表成为皇后妆奁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物件。此时宫中的法国钟表势头正劲,它们具备先进的功能和新颖的形态,很多钟表都体现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新成果。
极具代表性的一架铜轮船模型表,船身置于大理石基座上,甲板上有两个圆筒,分别嵌时钟和风雨寒暑表—通过内置固体气压计来感知天气,实现天气预报功能。两筒之间的烟筒顶端为一指南针,侧面嵌温度计,通过玻璃柱内的水银读取数字。船的头尾插有铜镀金大小旗帜各一面,大旗刻龙纹图案,小旗刻“万寿无疆”,可能与帝后的祝寿活动有关。
当历史迈入20世纪,随着时代的更迭,宫廷钟表的制作与修复匠人逐渐减少。传承人多为世代工匠家庭,修表技艺在当时的应用范围有限,工作又十分辛苦,清代以后能够留下的匠人所剩无多。但由于钟表都是实用器,需要持续维护,所以直到1924年逊帝溥仪被逐出宫时,依然有钟表匠人留在紫禁城内。
光绪《大婚图》中的钟表
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原清宫做钟处的工匠徐文璘成为故宫博物院第一代宫廷钟表修复大师,钟表修复技艺也成为唯一在故宫中绵延下来、没有断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1950年代,故宫开设钟表馆,皇家收藏的中西各式钟表从此向世人展出。2014年,故宮博物院古代钟表修复技艺正式入选全国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至今,传承人已延续至第五代,他们承担起传承钟表文物修复技艺的重任。故宫博物院的展览、研究、文物修复和宣传教育工作,也对拥有400余年历史的宫廷钟表文化做了进一步的保护、传承和弘扬。
(作者单位: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