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
想介绍这样一本新书,它是由两位媒体人共同发起并完成的长篇非虚构作品,书名直截了当地给出了主角:张医生和王医生。当然,写的不止于他们,还有二人各自的家庭,从闯关东一代到00后一代;也不止于家族历史,还有这几代人共同生活的地方——沈阳——在近一个世纪、尤其是改革开放40年来的社会变迁。后者常常被简单地概括为“下岗潮”或者“城市转型”,然而具体到每个家庭、每个个体身上,其影响和表现必然是千差万别的。
这本书所提供的切片,是作者之一伊险峰的两位初中同学。他们刚好站在大众对东北现状的刻板印象的反面:有知识、有钱、有地位,毫无疑问,属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作为来自工人阶级的70年代生人,他们如何在整体下沉的浪潮中“逆流而上”,完成所谓的阶级跃升,是这本书主要的讨论线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们身上都有“奖学金男孩”特质。聪明、勤奋,在学历尚未贬值的年代考上了医科大学,而后获取这一职业身份,并得到与之相当的婚恋机会,成家立业,在“如此生活30年”之后,他们已牢牢站在了中产的台阶上。
作者在对比北京和沈阳对军旅文化的接受时,认为不同于北京大院式的忠勇江湖气,沈阳因其工人阶级的特征而多了一层对技能的强调。工人子弟选择医科专业,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二者具有一道相似的内核:相比于商业或法律,当医生更像“凭本事吃饭”。无论是王医生所在的甲状腺外科,还是张医生所在的脑神经外科,都需要一种“工人阶级手工业者的匠人本色”。印证这一点的是,二者的职业生涯不约而同由母亲帮忙开启,而张医生选择的军医大学,刚好是军旅加技能的80年代双保险。
说到母亲,不得不先提一下父亲。两个家庭的父亲共享了一种男性面貌,老实本分,同时也意味着没啥主见,没啥出息,在东北话里叫“一劳本神”。东北自解放以来作为社会主义工业重地,被扎实标上了“共和国长子”这一充满压力的荣誉称号。但在国企改革、产业转型、工人下岗的过程中,属于“共和国长子”的一代男性渐渐落下马来,化身为一帮无法笑着走进新世纪的“失落的父亲”——在影视或文字作品中,我们见多了这样的形象,他们失去旧生活,失去存在感,保持着一些不为人所正视的爱好,比如张医生的父亲就爱看看闲书。如作者所说,“失败的父亲与失败的城市确实是相关的,失败的父亲这一角色是这个叫做沈阳的城市转型失败的一部分。”
和任何一个去工业化的城市所面临的境况一样,服务业能为这个城市带来全新的就业机会,而这些机会往往会由女性率先获得,其中的道理不仅仅是服务业的性别区分,更重要的可能是东北女性在寻找自救绳索这件事上的适应力和主动性,然后,她们会带动整个家庭自救。从历史上看,东北又是解放后女性最快摆脱家庭进入职场的区域,三八饭店就是比较有名的例子。这片土地上的劳动女性像一个高速运转的陀螺,家庭职场两手抓,并能把两边的资源充分混合,用到极致。包括两位医生的母亲以及她们的婆婆/母亲在内,这些实际的当家人无论在社会的平稳期,还是动荡期都能付出持久的热情和努力,去支撑生存的各种可能。王医生的女儿在形容南方人时说“聪明是一种成果而非原因”,这种逻辑也适用于杨淑霞,张医生的母亲。她喜欢说“天命”和“贵人”,也喜欢说儿女的成功是遗传了自己的基因,作者称之为克里斯玛型人格。我从访谈中不断感受到杨淑霞身上的聪明与紧张:用尽全力争取更好的生活,并谨慎地维持下去。在这种努力下,她为两儿一女圈定了明朗的未来。有一幕却非常残酷,在大哥进入民航,二哥学医,家里经济条件不那么窘困的情况下,杨淑霞还是为在省实验读书的女儿选择了一所民航学院,原因是稳定、“不怕没活干”。果然,女儿张慧娟毕业后在民航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薪资是普通沈阳工人的好几倍——直到她主动跳出轨道。
张慧娟的故事成为了我在这本书里读到的最真切、也最胸闷的部分,这当然得益于作者之一杨樱对同时代女性的巨大理解、尊重和共情。民航读到第三年,她决定退学重考,很大原因是她的同学都在名牌大学读书。于是家里人连夜赶去阻拦,包括学医的二哥也写信劝说,尽管这封信并没有寄到。张慧娟第一次反抗失败。在过完十多年平静而富足的生活后,依然未婚、依然挂念着属于省实验学子的名牌大学精英职业海外定居的路径的张慧娟无法接受母亲安排的人生套餐。她的第二次反抗成功了。辞职、学语言,只身前往加拿大,但这一勇敢到令人钦佩的决定并没有给她带来理想的新生活,35岁的张慧娟在异国认清现实,放弃求学转而开杂货店,和并不出色的名牌大学生结婚生子,最终成为普通的家庭婦女。这个故事真实、勇敢、残酷,相比于按部就班的“奖学金男孩”,张慧娟为自己争取了一把,尽管并未实现她想象中的“跃升”。而且,有孩子之后,她似乎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了。
作者在写张慧娟时,特意把她与王医生的太太李丽交叉并行,原因是这样的:“把她们放在一起来写,总觉得这里有一些神秘的相关性。李丽在高考填志愿时是自由的,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她对自己的意见不那么在意,相信传统家庭对她的重要性,所以早早地准备婚姻……李丽和张慧娟年纪相当,都很聪明。但她们好像在每个关键时刻都做了不一样的选择。”
出国和南方,对书中的几代人而言,是不停变换着位置的“灯塔”。张医生的叔父,把握机遇,从歌舞团演员变成敢为人先的商人,早早移居国外。李丽和张慧娟,也都为出国努力过。与此同时,张医生和王医生常常在讲述中主动提到南方,那是一个现实与想象混合的南方,它更透明、更实用、更独立,不像北方处处讲关系、论人情。但就像拔丝地瓜一样,他们向往着南方,却无法从家庭和本地社会里拔出腿来,不知不觉,半辈子都在原地打转。而故事中的下一代,女儿们同样憧憬着南方,也用实际行动适应着南方,并且,成长在祖国高速发展年代里的她们对出国这件事祛魅了(王医生的女儿曾经不理解父亲,一度认为出国留学是不爱国的表现)。那么北方呢?被留下来的北方,既不是国外也不是南方的北方,将成为什么样的地方?
我第一次去沈阳是在夏天,出生于南方小城的我坐在出租车里对沈阳同学惊呼,这明明就是大都市啊。他说,那可不。高架、立交,远方无垠的楼房和近处看起来相当繁华的CBD,这和被刻板印象所塑造的东北完全不一样。在书中,作者也提出了这个困惑,明明是最早完成城市化,产业工人数量最多的地方,为什么近些年被记住的是类似二人转的乡土符号?再联想去过的很多省城,皆是如此,作为具备全省最多财力物力人力的地方,这些城市和北上广的面貌看起来没什么区别,该有的都市景观都有,甚至更奢华、更霸道,但仔细打听,平均工资不高,房产泡沫很大,未来一片迷茫。那个夏天,站在一大片商场中间的沈阳同学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你以为谁会来消费啊?也许正是这些城市里,现代景观和人均GDP在慢慢撕裂,阶层也在慢慢撕裂。世界折叠,围墙不可逾越。
在这本书中,我们看到的是沈阳大医院里两个事业有成的医生的切片,那么其他的切片呢?移居他乡的东北人的后代,民营医院和社区医院里的医生护士,挂不上号就要等一礼拜的病人,悄悄当挂号黄牛的驾驶员和保安,仍然住在五爱市场老楼上的居民,几代人没出过国也没去过南方的职工,这些切片现在在哪里呢,快手抖音,还是地方台的小品和民生新闻里?希望他们,或者说我们,能出现在更多的讲述中,主动地、被耐心以待地讲述。当然,我们也可以选择拒绝成为切片,仅仅生活在面向自己的讲述中。
“喜欢喝白开水,喜欢没事在街上走来走去,看来看去,接陌生人的话茬。坐下来的时候,喜欢认认真真想一点好像不必要认真去想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