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彻之
现代诗的本质是使人舒服。
听起来,这似乎违背了现代主义诗人和批评家们的观念。阿多诺就曾明确为现代艺术拒绝舒适感。T.S. 艾略特在他那篇著名的檄文《传统与个人才能》中,声称现代诗写作本身是一个令人不安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写作者要不断抛弃旧我,并通过消解自身的个性,来使种种无法预料的经验和印象结合。继承了形式主义批评的衣钵,这种声明看上去指向了现在的大学生们从本科就耳熟能详的论断:诗歌使人惊奇。
但是随后,艾略特补充道,诗歌的感情并不是稀奇古怪的人的感情,而诗也不是为了寻找全新的人类情感。如果现代性的使命是破旧立新,那么诗歌为什么不去寻找新的人类情感呢?可能的答案是本雅明式的,所有现在的情感都来自过去,都在历史上存在过;或者是阿甘本式的,情感依据的是经验,如果没有新的经验,人类就不会有新的情感、文化。考虑到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个人经验殊异到极点,且其变化经常不可理喻的时代,这些论断很难完全站得住脚。
如果我们顺着T.S.艾略特的思路往下走,很可能会进入消极才能的概念漩涡,在这个漩涡中很多诗人都激烈挣扎过,但是收获甚微。不如把目光转移到同时代一些更明晰易懂的批评家身上。比如,理查德·瑞恰兹表示过,诗的要义是使读者产生和作者内心对应的和谐秩序。秩序意味着保守,或者在一定时间上持有某种可控的状态,而新的人类情感是从外侵入的力量,意味着不稳定。之所以是侵入,是因为新的感情并不在读者或者作者已有的感知范围内,将给诗歌的秩序造成动荡。艾略特尤其注意到写作者对感情和经验处理的欠缺,指出拙劣的诗人,在该显示自我的时候没有自我,不该显示自我的时候又显示自我,这种诗歌策略的笨拙常常加剧了一首诗的审美动荡。
看来,动荡不是什么好事,对审美的挑衅也不是语言低级混乱的借口。无论是在华兹华斯和陶渊明的意义上,还是在新批评派的意义上。无论他们在多大程度上支持诗歌审美的陌生化,针对诗歌的效果来看,新批评作家们是坚定的保守主义者。他们强调诗的美学效果是一种有特殊秩序的效果,即使这种秩序内在充满异质因素。这就是为什么诗歌最终是要使人舒服。舒服是一种与心灵高度协调的审美状态,意思是要让读者最大可能地充分感受到文本的技艺、节奏、氛围和内涵,等等。它和令人震惊并不矛盾。震惊是现代诗入门的法则,但需要成为舒服的阅读感受的一部分。
这令我想起杜甫说的,晚节渐于诗律细。他已经不一味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而是追求每个形音义的细节,它们相互之间需要达到某种默契。但这并不是说,震惊是低级的,而是说震惊应该是必然的。一种情况是,如果它出现在一首诗的某个节点上,其震惊的效果就应该出现在那里,让读者感到审美的慰藉或冲击,好像不出现才是让人震惊的。这就有点像济慈的新叶比喻,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另一种情况是,一首诗让人震惊之处不会引发排斥感——对于训练有素的读者而言——反而会让他们感到挑战自身审美的愉悦。德国浪漫派把愉悦当作艺术的关键——连英国人塞缪尔·约翰逊都说,“the end of poetry is to instruct by pleasing”——在今天来看仍然有其道理。因此,to shock is to please。震惊的必然性,就像一首诗的主题和律动那样,既是一种严格的限制的产物,又是一种轻松自如的结果。
一首诗完全可以做到每一句都令人震惊,但是又出乎意料地给人以舒适感。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是这方面的典范。他在I Walk past a House Where I Lived Once中写道,
The keyholes are like little wounds
Where all the blood seeped out. And inside,
People as pale as death.
I want to stand once again as I did
Holding my first love all night in the doorway.
When we left at dawn, the house
Began to fall apart and since then the city and since then
the whole world.
把锁孔比喻成流血的伤口,其美学效果来得突然而迅猛,在此比喻的开端可能会让人费解,尤其是考虑到这首诗的主题是一件极其日常的小事。但是and inside把比喻场景重新拉回到平缓的日常层面。and的连接非常自然,它似乎表明作者本人并沒有被自己的比喻震慑住,流血的伤口只是一带而过,根本不值得注意。“people as pale as death”不仅可以是真实存在的日常——这种情形在战乱国家很常见——更说明了流血的伤口这个比喻有其存在的基础。这种基础在于,这个比喻把锁孔和房间里的人,两个并无关联的事物联系起来,通过后者场景的日常性和确定性,证明锁孔像流血的伤口是有说服力的,并且是为了整个场景的意图而存在。用中国艺术的门道讲,第二句是给第一句托底,保证其在凌空蹈虚的同时,不会使人感觉言之无物或者故作矫饰。
这两句的律动也非常口语化,既不啰嗦也不紧张,情绪的稳定和态度的自然,使这个比喻更显示出其独特性。阿米亥原文并非用英语,但好在如泰德·修斯所说,阿米亥翻译到英文中与其在希伯来文中别无二致。我至少半信这句话,但是百分百相信,英文中的阿米亥诗歌也有着真正纯正的艺术质地。本诗的律动在下一节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长短句的交替和呼吸完美契合。城市和世界的毁灭由房间的倾塌开始,正如人类的毁灭由个人生活的消解开始,但这一切都随节奏的微风而逝,显得节制和淡远。城市和世界的毁灭,看上去是一种宏大叙事,并且在本诗中缺乏详细的解释。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房间的倾塌已经给后续的延伸提供了动力点,一种演绎的逻辑基础。如果换成“自从我们在黄昏离开之后,城市和世界就开始毁灭。”那么两个分句之间的意思就存在距离,用王国维的话说,就会显得隔,使第二句产生由于突兀而无法共情的危险。
所以,一旦震惊效果压抑了审美上的协调感,那么震惊就显得没有必要,反而多余。很多尚未熟练的诗人故作新语的弊端也在于此。他们的想法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对于现代诗来说,震惊是必须的。但只有合理的震惊才可以促进舒适感。一首毫无陌生化体验的诗很难给人舒服的感觉,原因在于读者的感情已经对陈词滥调感到厌倦,对它们的油腻和扭捏作态感到失望。正如他们对那些故意哗众取宠的惊人之语punchline感到失望一样。但陌生化体验,不见得非得表现在意象上,或者稀奇古怪的人类感情上,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前现代的作家们依然是无法逾越的高峰:他们在思想、情感、韵律的复杂性上让人有正面的震撼效果,但很可能根本没使用远取譬。从心灵的深邃和见识的透彻上来说,古典作家们的陌生化,比我们时代的诗人们要全面得多,而他们对语言的理解也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老旧。看看杜甫、王维、莎士比亚,我们就会知道什么叫字斟句酌,把自身所处时代的语言运用到极致。但是这种极致却不过分,所谓“大巧之朴”和“浓后之淡”(袁枚,《随园诗话》卷五,四三)。现代主义的陌生化,正如同威廉·燕仆讯所说的ambiguity,其实亘古存在。现代主义诗人不是发明了它们,而是给它们以理论化,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进行技术化,以至可能导致极端化。
当代汉诗执着于语言的奇观spectacle,但是奇观与奇观之间仍旧有很大差异。与眼花缭乱的奇景描写不同的是,臧棣的诗喜欢描写再平常不过的动植物,这种日常性给其语言逻辑以牢固的依托。和阿米亥一样,他的奇喻背后往往都存在一个完美贴合的细节原型,并且能让两者触类旁通。而其被经常指责的语法晦涩,则作为一种语言风景,配合其张弛有度的口吻,存在于语义链条的转动之中。这种晦涩经常只存在于一两句的阅读体验之内,而一旦阅读全诗,日常生活和形而上学的底色,以及事物之间关联的清晰性便会跃然纸上。比如《青蒿丛书》:
像是和灵魂的颜色
有过比已知的秘密更详细的
分工,即便是清明过后
它们也能经得起自身的外形考验——
水灵到纤细的影子里全是
碧绿的命脉……
第一节是典型的臧棣式开头,一般的演绎逻辑“青蒿的颜色对比灵魂的颜色”, 被转换成它们“比已知的秘密有更详细的分工”。“灵魂的颜色”,本身非常抽象,但“即便清明过后”及时暗示这个表述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在具体的风俗语境之中。“它们也能经得起自身的外形考验”,既是在说青蒿作为植物在清明节过后的成长状态,也暗示了其对比物“灵魂”很可能在清明节之后又归于沉寂,“没有经受住考验”。而第二节对青蒿绿色叶脉的形容“碧绿的命脉”再次造成双关,一方面直陈其物,另一方面写青蒿所代表的生命、灵魂状态本身。这六行诗之内,臧棣从抽象陈述到具体可感的细节进行多次转换,甚至每一句都兼容抽象和具象两种可能。它们既及物又不及物,不及物同时也是及物。但是最精湛之处在于,这种其实需要作者高度专注才能产生的美学效果,只在一句话内部中实现。“像是”,“即便”和“——”全围繞句子主干服务,这个主干的核心意思非常明了:青蒿的外形经受得住考验。至于这种考验是来自时间、季节或是命运的力量则根本无需申明,本诗恰如其分地提供了足够的暗示空间。
本诗并不算臧棣诗中极其优秀的一首,但类似例子随手可摘,足以管窥其特色。对于有耐心的读者来说,臧棣的诗,舒适效果远大于怪异,是因为其语法的怪异是为诗歌整体的和谐秩序服务的,这种秩序有着鲜明的个人思想和世界观的印记,冲和饱满,质地非常朴实。臧棣的模仿者通常关注他语法系统的独特之处,但是忽略了诗歌整体的精神气质,以及其晦涩外表下清晰朴实的本色。这种本色因其对最简单事物的诚恳描写而显得动人。
“ 良好的教育环境塑造人并不是单凭它的优点,而更多的是通过它隐藏不露的非常之处,它鲜为人知的缺陷和混乱,它里面的人孤单或者怪癖的个性,甚至它一草一木枝干扭曲的姿势和河水在深夜奔流的凄凉。要认真去想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