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学和历史的”作为文艺批评的最高标准,包括丰富的内涵。马克思主义文论系统中,承接最高标准并转换为文艺目标和批评标准的是:“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完美的融合”不仅是现实主义文学的理想,同时也是一般文艺的理想,并在各时代语境均有文艺创作及其批评理论的拓展空间,由此可以探寻和发现与中国文化文学经验对接的路径。本文以电视连续剧《大江大河》为抓手,借助细致的文本分析发现了“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智慧贯穿始终的最高思想和基本主题,验证了沿着“完美的融合”文艺批评的可行性,彰显了“智慧”作为分析范畴的有效运用,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坐标系参照下,分析范畴同时具有价值评价标准属性。以此个案分析显示批评标准思想与运用方法合二为一的理念:艺术批评经验与最高标准及马克思主义文论系统的一般文艺思想二者相向而行。
关键词:文艺批评;中国“智慧”;艺术和批评经验;《大江大河》
基金项目: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的理论建设与实践研究”(15JZD039)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2)01-0072-06
一、文艺批评最高标准与中国“智慧”的艺术和批评经验问题
第一,“美学和历史的”标准,是恩格斯在1847年的书评《卡尔·格律恩“从人的观点论歌德”》中首次提出。作为最高标准的表述是1859年5月18日《致拉萨尔》:“您看,我是从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以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标准来衡量您的作品的。”① 学界认为,自此开始,“美学和历史的”标准便成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评价文艺作品的经典论述,吸引着那些对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有着浓厚兴趣的艺术家、理论家、政治家。② 在创作和批评实践中,这一最高标准始终在探索和努力实现过程中,诚如理论研究揭示的:该标准将永久性地具有不平衡性;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给后来人以及今人认识和解决该问题提出了挑战;激发艺术家和批评家为追求美学和历史的两者之平衡而不断探索;该标准也将成为创作与批评的一般标准……③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提出并论述过存在于作家如歌德、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作品中的不平衡现象。同时,我国文艺理论家也已注意到俄国的托洛斯基、卢那察尔斯基,我国的鲁迅,甚至我国新时期文艺的“审美意识形态”探讨和论证,都存在追求两者平衡的现象。④ 我国学者通过考察进而确认,“美学和历史的”标准提出之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并没有对这一命题再做更多的阐释或发展。既然提出了该标准也将成为创作与批评的一般标准,那么,对于文艺学理论就有两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其一,遥不可及的最高标准成为一般批评标准的学理是什么?其二,最高标准可以怎样的具体理论运用于文学批评实践?尤其是中国文学批评实践?笔者认为:第一个问题的解决关键,是在马克思主义文论系统内部寻找秉承、接续和承载最高标准的文艺批评思想。依此第二个问题的解决,是在中国文化传统的范畴与话语中寻找切入点,或曰寻找可转换为当代学术范畴与话语方式的适合批评实践的路径。本文目标是解决第二个问题。为本文展开方便,简单说明对第一个问题的基本思考,并简要说明:我们知道,恩格斯在给拉萨尔的信中,说过含有文艺最高标准思想因素的一段话:“您不无理由地认为德国戏剧具有的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大概只有将来才能达到,而且也许根本不是由德国人来达到的。无论如何,我认为这种融合正是戏剧的未来。”⑤ 我国学者的共识是:这是恩格斯对于现实主义文学发展未来的预测,也可以把它视为对现实主义文学所提出的最高要求;“完美融合”所包含的三个方面清晰有力具有逻辑性⑥ ,更具有秉承最高标准之精髓切入文艺批评的可操作性。其中的“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之下,还需要承接恩格斯给哈克奈斯信件的草稿所说的“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⑦。
第二,中国传统文化智慧。《辞海》的“智慧”辞条与本议题相关的涵义有两个。其一:“对事物能认识、辨析判断处理和发明创造的能力。如智慧过人。”其二:“犹才智、智谋。《孟子·公孙丑上》‘虽有智慧,不如乘势’。”⑧ 这是从辞意角度的用法和解释。“智慧”在人文学科和人文科学两个概念中,有内涵更加丰富的定位和定性。“人文学科”又作liberal arts。《不列颠百科全书》的概括性表述是:“涉及人类及人类文化的诸学科,亦指涉及探讨此类学科的诸分析方法与评价方法的科学。”⑨ 该表述已含有“人文科学”的意思。我国人文科学学者在与人文学科的关联性研究中界定为:“人文学科(The Humanities)归属教育学教学科目分类,人文素养概念即定位于人文学科教育原理;人文科学(The Human Sciences)则是从哲学高度对包括人文主义与人文学科在内的人文活动原理的系统研究理论。”⑩ 明确提出:在人文科学的系统研究理论中,“智慧”归属于“人文科学方法的若干代表性形态”的理解、直觉、智慧、描述和个案性等五种之一。“智慧”定性为:“智慧,在其最独特的意义上,是指面临不易直接用逻辑分析解决的矛盾时,憑藉生活与实践经验所采取的非常规的应对态度与方法。”与亚里士多德所区分的Techne(技术)与Phronesis(实践智慧)相对应中,明确提出:Phronesis 与汉语的“智慧”相对应。“智慧,往往是基于对人性(或世态)的深刻洞识和了解”;“这种智慧洞察往往是直觉性的”;“智慧在东方传统社会中往往以特定的文化哲学(如无为而无不为的老庄思想)为背景,特别运用于人际矛盾化解而转化为权术和管理艺术”;“智慧的闪现,往往是基于人文主体性的认知意志、情感和心理结构素质、当下现场的情境式反应”;“但智慧的范围不限于人际关系的伦理交往。智慧同样还体现于人对器物的技艺性探索中”。 根据上面梳理和介绍,本议题规范性地表述为:文学功能指凭借审美情感影响意志和认知,智慧基于人性的深刻洞识和了解,审美情感因人性而渗透智慧,智慧体现于具有审美特性的艺术作品。智慧在同一文化的人群中具有天然遗传性,具备共鸣而成为审美接受的基础,以及走向共同价值评价的合理性与可能性。此外,智慧的“非常规”性与趣味、曲折和戏剧性相关……是艺术构成的潜在资源。缘于以上初步理解,我们以中国电视剧《大江大河》的智慧为抓手进入讨论。
《大江大河》是近年来不少优秀电视连续剧之一,引起了广泛关注和热议。《大江大河》以改革开放的80年代初期、经由整个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为大背景,是“摸着石头过河”时期。以宋运辉为主要人物的东海化工、以雷东宝为主要人物的小雷家乡村企业、以杨巡为主要人物的个体经商者等,三者相互关联又各自独立,构成宽阔丰富漫长的改革开放故事,呈现了宋运辉创新拓展和起伏挫折、农民创办集体企业以及雷东宝个人沉浮起落、杨巡贫穷出身和个人商海艰难奋斗以求争得人的尊严等三个主要故事。伴随以分支性的美国洛达投资公司代表梁小姐认识中国的故事……概言之,故事总体背景为改革徘徊不前,南巡讲话后的重大转折和改革深化,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作为一切工作首位……叙述曲折漫长,审美蕴含多层次和多角度,情节和人物综合复杂,始终蕴藉着“面临不易直接用逻辑分析解决的矛盾时,凭藉生活与实践经验所采取的非常规的应对态度与方法”,剧情特点给予了智慧角度的切入以依托。
二、“较大的思想深度”的艺术体现及其枢纽
“较大的思想深度”是恩格斯根据莎士比亚以来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提出的。“思想”是思考和凝练的结果,体现于倾向性。马克思和恩格斯明确指出:“现实主义文学并不反对倾向性,即不反对在作品中表露作者的主观思想和情感。相反,他们认为,许多著名的作家,都具有鲜明的倾向性。” 可以理解为,艺术以感性形象呈现较大的思想深度,倾向性的感性形象落脚于叙事性艺术,也就是讲述了怎样的故事。“深度”指“倾向性”超越平庸,值得琢磨品味。
藉此看《大江大河》。倾向性首先体现在真实地呈现了改革开放的历史必然性,虽有挫折、失败、错误,有悲欢离合,但不改初衷持续前行。挫折、失败、错误和悲欢离合,格外富有艺术魅力。其中一些惨烈情景最能触动观众心底的柔软部分:小雷家村的老书记因贪污而自责上吊自杀;宋运辉以技术为理想,开拓进取却屡屡受挫;雷东宝一心为小雷家人富裕,却经历了失去妻子和入狱……改革开放并未因此让锐意改革的人们停下脚步。从个体性承包到联合为集体企业,再到分配与劳动效益相结合制度,从计划经济到双轨再到市场化,走向海外销售自主权……“摸着石头过河”很艰难,探索中的挫折必不可免,历史却依然如此走,此倾向何其强烈!“思想深度”体现于艰难而必然的历史进程之中。
其次,体现了人民是主宰改革力量的历史潮流。“人民”作为集体性名词,是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的出发点和归宿”。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人民始终处在理解和阐释的调整过程中,中国主流意识形态的理解阐释也是如此,比如从战争年代的工农兵为主到建国后范围覆盖更广的“人民”。剧情中的人民包括技术干部、领导干部、农民、工人、个体工商者以及其他诸方面的人,改革实践中个性的人,他们是“人民”概念的当代具体组成形态,如视野开阔、懂技术又敢于锐意开拓的技术型领导宋运辉,也有公正但守成求稳的东海化工厂马保平厂长,个性外露但眼光短浅的韩则刚副厂长,更有见风使舵庸碌无为的高副厂长……金州化工阶段则有费厂长、闵忠生副厂长、刘总工和水书记等各色领导干部。至于农民,眼光短浅的、见钱眼开的、因利忘义的、胆小怕事的,恰如雷东宝说的,农民就是那些凡事想自己为主,想到他人很少的人们,但农民都想过好日子,都是勤劳奋斗的人们。如此的“人民”与改革开放必然性有机融合的内在机制何在?也可以问:在“摸着石头过河”的“非常规”态的历史进程中,二者如何合一?
剧情展开场面中有所提示。在水书记与宋运辉的谈话中提到了“和光同尘”;宋运辉在梁思申审阅东海化工资质资料的办公室里,针对梁思申忽略美国同仁的苗头,也提到了“和光同尘”,提醒她团结美国同事。当改革创新遭遇保守等阻力而面临更大困难的时候,宋运辉去北京找过曾经的县委书记现在的徐主任。徐主任和宋运辉的两次谈话,或显或隐地也涉及“和光同尘”思想。
“和光同尘”最早见于《道德经》:“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湛兮似或存。” 《晋书》化用老子《道德经》思想为:“和光同尘,与时舒卷,蕺麟僭翼,思属风云。” 《晋书》继承了老子的思想,增添了以“和光同尘”为气度而顺应时势的思想元素,“和光同尘”具有随时态变化自由舒卷并实现最大成就的效应,所谓“蕺麟僭翼,思属风云”是也。改革开放是中国历史千年不遇的最亮的一道“光”,其热量和力量的辐射度怎样评价都不为过。改革之“光” 能够同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们,可以寄托宋运辉、雷东宝、水书记等胸怀和眼光开阔人的最美好理想,可容纳施展他们的智慧和能力,还可实现普通百姓过上好日子的朴素理想,同时,也给予刘总工、马厂长等人活动和转变空间,是为“同尘”。由此形成“与时舒卷”,“摸着石头过河”的实践性、探索性,顺着“和光同尘”而“与时舒卷”。概言之,“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智慧,既可作为改革开放历史必然性的形象概括,又是必然性与“人民”深度融合的原理。可谓“较大的思想深度”的枢纽,覆盖融通贯穿于作品之中。
三、“意识到的历史内容”之艺术体现及其精髓
“意识到的历史内容”的逻辑可理解为,有“意识到的”就有“未意识到的”,這就意味着恩格斯对此有更高要求:作品反映的社会历史内容并不是纯粹客观地、不自觉地展现出来的,而是作家把握和充满主体意识的内容,体现了作家选择和理解的自觉意识。就此可理解为,艺术呈现是某种社会本质和历史规律的反思,但是以艺术方式来呈现。 反思性是批评理论值得研究的关键性概念。一句话概括此剧就是:改革开放历史形象呈现为螺旋型发展的规律。“形象呈现” 可以回到许多具体方面,简要描述一些:改革者“摸着石头过河”,如雷东宝等确实成就了一番事业,变革和转折过程,既有保守势力的束缚,又有法制及规范不健全等特点,这种语境是雷东宝们成功的条件,也为自己的不规范行为买了单。随着法规法律的健全,改革者时有触碰雷区,如雷东宝因不规范行为入过狱;随意终止合同,如雷东宝为了小雷家人们共同富裕,合同不到期就要征用忠富承包的鱼塘;购买原料从计划批准到市场运作过程的交错复杂引发尖锐矛盾……到了第二部时,逐步走出“摸着石头过河”的时期。法律和规章制度逐步健全,改革也随之进入深水区,如追求短期效益与遵从科学规律的技术改革之关系、资金不足以土地换设备共同开发等……
螺旋型发展过程,既来自复杂人性,也是人性充分表现的机遇和过程,是该作 “意识到的历史内容”之一和反思的结果。所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老书记一心为公,支持东宝改革,带领村民走向富裕,但他却一时糊涂而贪污。贪污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分配制度尚不健全造成的心理失衡,也在于人性的复杂。宋运辉如此优秀的改革者,在程开颜父亲有意设计和程开颜的追求中,酿成了客观来说并不圆满的婚姻,说这是宋运辉爱情婚姻的失误,那也是上帝会原谅的青春失误。至于同为水书记徒弟的闵忠生和宋运辉亦有人性差异,前者热爱技术但善于以技术换取权力和地位,后者则以技术为理想。再如水书记眼光锐利,心胸开阔,却错用了虞山卿……恩格斯对“意识到的历史内容”有过形象生动的概括。恩格斯1890年9月21—22日《致约·布洛赫》的信中说:“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意志,又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这样就有无数相互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而由此就产生出一个总的结果,即历史事变,这个结果又可以看作一个作为整体的、不自觉地和不自主地起着作用的力量的产物。” 改革开放就是依托人性的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成為历史必然。这样的“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内涵,以反思角度回应和印证了“较大的思想深度”的艺术魅力。
“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凭借什么可意识到呢?回到接受效果,随改革开放一路走来的中老年人喜欢,感觉真实、熟悉和亲切。没有经历过的年轻人也由它特殊的认知效应而喜欢。确实,该剧秉承艺术本质性真实的精神,不回避复杂人性和改革现实交织的各种矛盾,老书记贪污自杀;改革过程诸多阶段性问题;水书记如此高水平的领导也与班子成员有心理较量;可是改革潮流一路向前……显示出人性与改革的深层逻辑关系,足以唤起观众本能的感受和体悟,年轻观众对此往事无所知无所感,但新颖又启人耳目,历史本质性认知效应就发生了。如今回顾“摸着石头过河”的改革开放岁月,其“历史事变”已然发生并成功,靠着无数个宋运辉、雷东宝、小拉、徐主任、梁思申和“历史事变”融洽地合一,其思维和精髓即“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智慧。也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智慧,沉潜在“中国的脊梁” 的意识乃至潜意识中,“摸着石头过河”的“非常规”历史阶段,发挥了重要的无损于改革志向的重要功能。当时历史进程中不一定有如此自觉和明晰,几十年时光沉淀之后的艺术创作,成就了“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历史螺旋型发展和人性复杂关系链接互相渗透影响,关联和贯穿的精髓就是“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智慧。
四、“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之艺术体现及其根基
恩格斯说:“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把它指点出来;同时我认为作家不必要把他所描写的社会冲突的历史的未来的解决办法硬塞给读者。”“场面和情节”,还包括人物,共同构成现实主义的艺术真实。“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恩格斯赞赏的艺术标准是有广阔丰富的社会背景内容,但是艺术家的主观思想情感,必须融于丰富生动的情节之中,必须依赖真实的细节和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主观思想情感”的涵义,在我看来,就是 “较大的思想深度”与 “意识到的历史内容”的合一,落实到 “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就构成了恩格斯所说的“我是从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以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标准来衡量……作品的”。而且恩格斯还认为,“较大的思想深度”与 “意识到的历史内容”,以及“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等三者完美的融合,“大概只有在将来才能达到,而且也许根本不是由德国人来达到的。无论如何,我认为这种融合正是戏剧的未来。” 此话意味着极高的标准,是全人类探索追求艺术的权利和路径。现在,我们欣喜地从“和光同尘,与时舒卷”角度发现了与“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和“真实的细节和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关系。“和光”的“和”有“相安”“谐调”“跟”“同”等意思,“光”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有“光明”“光线”等意思。前面谈过,“和光”意为让光明光亮以及引申出的“希望”等具有覆盖普施的作用。“同尘”中的“尘”有“尘土”“尘世”“多样”等意思。“尘世”在佛道家那里指人间,和他们所幻想的理想世界相对。合在一起可以理解为:为了实现最有价值的目标,让目标蕴藉的希望和光明温暖融合不同观念、性格的人,作为观念或态度的实践形态,就是顺应时势、求同存异、善于团结同伴的待人接物方式,因此具有“与时舒卷”的效果。概言之,此智慧符合人所组成的社会规律,于叙事文学中的作用在于,拓展艺术构思的宽阔空间和激活思维方式:人物矛盾设置处理和人物性格刻画和推进丰富生动的情节、描写张力十足和趣味盎然的细节、场面等。概言之,实现“较大的思想深度”与 “意识到的历史内容”结合并落实在艺术创新中。
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就是多样化和引人入胜,一环扣一环。情节之间有内在逻辑关联,逻辑关联越具有“意识到的历史内容”,越耐人品味和回味。既然“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是“较大的思想深度”的枢纽,是“意识到的历史内容”的精髓,顺理成章地也是情节内在逻辑及其转换推进的深层根基所在。金州化工厂的费厂长、刘总工和水书记,构成了改革开放之初最常见的人际关系,涉及利益和权利、观念与思维方式等,这个矛盾影响并造成了小宋在厂里被同事孤立等遭遇,在检查设备和归纳技术档案最忙之际,让小宋放假回家……情节转换逻辑就来源于此。凡是让观众印象深刻的情节均基于这个根基。细节的魅力也来源于此:剧中老猢狲是个人人嫌弃的坏人,长毛兔毛收购困难,需要有人去上海纺织厂批量推销但没有合适人手时,雷东宝决定让老猢狲和四宝一起去,基本实现了预期效果,虽说仅是权宜之计,也体现了即便“尘”如老猢狲,也能以“和光”而同之。此细节刻画老猢狲的心计能力,随带着刻画了四宝无能,更刻画了雷东宝的开阔心胸。可谓一箭三雕。何为典型环境的典型人物?在“摸着石头过河”的特殊历史时期,落实到具体的如小雷家、金州化工、东海化工等具体环境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造就和刻画人物的典型环境,“和光同尘”的复杂过程动态地塑造了典型人物形象。一个有趣的细节值得关注:雷东宝从监狱出来的第一时间,不是回到他关切思念的小雷家村,而是守在乡政府门口等楚乡长,有了一番和楚乡长的对话,形成了内涵丰富又有刻画人物性格和人物形象差异的极好场景。这是个对话场景,雷东宝说了许多,关键话是小雷家的人就是农民,什么是农民,他比楚乡长清楚,就是想过上好日子,但是想自己多、想他人少的人们。这是他提出回村后要组建乡里集团收购融合周边二十几个效益差的小企业的所谓集团化构想的基础。他认为,这是带领小雷家和周边乡亲们过上好日子的正确道路:能够开工资、发养老保险、报销医药费等。楚乡长赞同他的设想,但指出他还要进一步学习,带领乡亲们致富,不是仅仅输血,而是要造血。该细节意义是,雷东宝朴实但准确地说出了农民的本性,这是他狱中反思的成果。这就是他的性格:挫而不折。意义还在于,楚乡长说出了“输血”和“造血”的性格,意味着雷东宝依然有他的局限性,有进一步学习的必要。细节的弹性来自于“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智慧。
五、“智慧”的两个基本问题
以“智慧”为切入点分析评价文艺作品,有两个基本问题值得重视。
首先,智慧内涵各异,运用于文艺创作的角度和作品中的位置及作用也各不相同,接受鉴赏、理解和体悟方式和结果也不同,需要区别分析对待。拿“和光同尘”智慧作为切入点,从现实主义文学理想的三方面分析评价《大江大河》,“和光同尘”智慧的地位和作用表现在:位于“较大的思想深度”的枢纽,是“意识到的历史内容”之精髓和 “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根基。确实,这个电视剧“和光同尘”智慧,具有客观规律和主观态度两方面的涵义。客观规律方面,因为智慧本身的探索性和过程性特点,所以该剧从“摸着石头过河”的改革开放初期以及逐步走向有条不紊推进的形象化过程,真实准确呈现了“和光同尘”的基本特点和规律,是对于历史真实的艺术发现和表现。主观态度方面,指锐意改革的人们选取和努力学习特殊时代的“和光同尘”态度和行为方式,叙事和人物关系设置显示出对其的赞美和认可。我国传统文化文学中的智慧多种多样。笔者曾分析过李渔话本《十二楼》中的《合影楼》。该作故事性趣味性强,就是来源于路公的智慧,面对管提举和屠观察两家的别扭对立,如何让管提举女儿和相爱的屠观察儿子成就美满婚姻?路公“堕巧计爱女嫁媒人,凑奇缘媒人赔爱女”,即用“欺之以理”的妙招,正如路公对屠观察说的:“小弟中年无子,他时常劝我立嗣,我如今只说立了一人,要聘他女儿为媳。他念相与之情,自然应许。等他许定之后,我又说小女尚未定人,要召令郎为婿,屈他做个四门亲家,以终夙昔之好。……待我选了吉日,只说一面娶亲,一面赘婿,把二女一男并在一处,使他各畅怀抱,岂不是桩美事?” 路公的智慧成就了曲折有致的故事,作家设计的关键性情节,其智慧本身值得品味。《合影楼》中的智慧处于构成情节的因素和影响构思走向的位置。
其次,智慧是分析方法而非价值评价尺度。智慧是人文科学方法论的若干代表性形态之一,是面对非常规境况的“应对态度与方法”。《大江大河》分析显示了运用“和光同尘”在三个方面切入的方法特性,显示了无论改革过程规律性的“和光同尘”,还是主观态度和行为方式的“和光同尘”,在艺术作品的形象画面和价值取向中都获得了正面价值判断和艺术肯定。其机制在于“和光同尘”与历史已经验证的改革开放的合一。肯定了改革开放的成就,客观规律和主观态度行为同时随之被认可和赞美。概括地说,文化属性的智慧切入分析,依赖背景、语境及其核心价值观念作为参照坐标。为什么说智慧绝非价值评价尺度呢?所谓价值评价尺度,也叫做“评价标准”。用评价标准评价的对象是价值事实。价值事实是一种主体性事实,对于某主体有意义有价值,才叫价值事实。因此,人们内心深处的评价标准系统都依托着价值观念。或者反过来说:“价值观念构成了人们内心深处的评价标准系统。” 特定社会核心价值观念构成“人们内心深处的评价标准系统”的终极依据,潜在地曲折影响人们心中的评价标准。文艺评论“处于价值体系与内在各部分及外在环境的中介位置”,以核心价值观为参照坐标,分析范畴同时具有了价值评价标准属性。
概括言之,“美学和历史的”标准是文艺批评的最高标准,它遥不可及但值得文藝创作与批评者锲而不舍地追求。两者有永久不平衡特质,有覆盖和包容的丰富内涵,其精髓在不同时代语境都有理解阐述的合理性。马克思主义文论系统承接最高标准并转换为文艺目标和批评标准的是:“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完美的融合”不仅是现实主义文学的理想,同时也是一般文艺的理想,并在各时代语境中均有文艺创作及其批评理论的拓展空间。沿此可以探寻和发现与中国文化文学经验对接的路径,“智慧”即路径之一。“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智慧,既是贯穿电视连续剧《大江大河》始终的最高思想和基本主题,也验证了“完美的融合”文艺批评路径的可行性,彰显了“智慧”作为分析范畴的有效性,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坐标系参照下,分析范畴同时具有了价值评价标准属性。
注释:
①⑤⑦ 《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82、178、186、188、182、178页。
②③④ 丁国旗:《正确认识“美学和历史的”批评标准》,《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3月25日。
⑥ 参见童庆炳等主编:《马克思与现代美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80—81、80、81页。
⑧ 《辞海》,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798页。
⑨ 《不列颠百科全书》(修订版)第8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242页。
⑩ 尤西林:《人文科学导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96、96、94页。
参见胡亚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的当代建构》,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95页。
房玄龄等:《晋书》第1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1页。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78页。
鲁迅:《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18页。
参见刘俐俐:《传统文化的智慧与我国白话小说的叙事艺术——以李渔〈合影楼〉为例》,《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
李德顺:《价值论——一种主体性的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53页。
刘俐俐:《论“批评家位置”与“批评分析”问题——从文艺评论价值体系理论建设说开去》,《文艺论坛》2020年第3期。
作者简介:刘俐俐,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特聘教授,湖北宜昌,443002;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天津,300071。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