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方法论自觉是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维前提,批判性创新是破解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所以屡遭碰壁、屡陷困境的重要方法论原则。以往进路之所以屡遭挫折,其主要原因之一就源于“以外释内”“以旧释旧”的文化立场与思维方式。因此,以批判性创新原则超越这一文化立场与思维方式,必须要实现双向批判:既要批判地超越以往苏联教科书那种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教条主义的旧理解、旧框架,也要批判地超越用这一外来旧理解、旧框架来阐释的中国传统哲学。批判与超越是为了创新。这一创新开辟了走向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的阐释路径。改革开放以来,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态理解经历着不断变革,最终的逻辑旨归表明:只有站在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立场上阐释马克思主义哲学,同时阐明中国传统哲学创新性转化的可能性,才能真正找到通向顺利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进路。
关键词:方法论自觉;批判性创新原则;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
中图分类号:B0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2)01-0005-10
方法论自觉是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维前提,批判性创新是破解建构“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屡遭碰壁之难题的重要方法论。导致以往碰壁的主要原因在于“以外释内”“以旧释旧”的文化立场和思维方式:学者秉持苏联教条化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旧立场,用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旧理解、旧框架作为方法论工具来剪裁、理解、把握作为对象的中国传统旧哲学。这一立场和思维方式按照“西欧逻辑”或苏联教科书样式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知识话语体系,外在地、抽象地对中国传统哲学的同质性个别概念、个别思想、个别话语作碎片化切取,未免有失偏颇,因而只能导致一种西化、碎片化的结果形态。本文倡导的“批判性创新”是一种方法论变革,旨在通过双向批判而创新路径。一方面,批判地反思和全面梳理“世界走向中国”时代,教条主义地站在国外马克思主义知识体系立场上“以外释中”“以旧释旧”所导致的误读误解的种种教训,梳理和总结改革开放以来学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本性和框架的种种创新理解所指向的逻辑旨归;另一方面批判地反思由上述方法论工具视域的不当而造成的对中国传统哲学向“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转化中的路径障碍,分析和研判造成这些失误的方法论根源。双向批判指向一个创新的路径:走向交往實践的唯物主义。这是改革开放以来创新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逻辑旨归,基于此才能准确地理解和把握中国传统哲学对于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内在贡献和学术价值。因此,本文着力阐明三个相关问题:第一,批判性反思“以外释中”“以旧释旧”所持的旧立场和旧框架,全面梳理改革开放以来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本性和体系理解的变革如何同时造就不断创新的、理解中国传统哲学的方法论视域;第二,批判性反思“以外释中”“以旧释旧”的文化立场和思维方式如何导致了不能通向作为对象性在场的“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之路的困境;第三,我们如何理解只有走向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才能切中“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性向度。
一、批判地反思之一:“以外释中”“以旧释旧”的文化立场与方法论工具
“方法与对象”之间的解释学循环表明:方法是思维前提、建构灵魂、理论工具,对象是方法的投射客体、结果形态和客体图景。一种关于中国传统哲学、关于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知识图景,取决于人们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并将之作为何种方法论工具、思维前提。换言之,人们以何种方式理解作为方法论工具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性和形态,也就在方法论视域上决定了对中国传统哲学、进而对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做何种知识图解和形态把握。由此观之,以往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路之所以屡遭挫折,需要作前提反思。其首要根源在于在旧全球化时代“世界走向中国”的历史语境中,人们遵循“以外释中”“以旧释旧”的文化立场和思维方式导致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误读误解,由此形成站在苏联教条主义理论的旧立场,秉持教条化误解的旧框架解读、剪裁、理解中国传统哲学的基本立场和主导性方法论视域。
旧立场与旧框架有历史渊源。对于中国学者而言,秉持误读误解的旧立场和旧框架是在旧全球化时代“世界走向中国”历史出场的精神产物。它的原初立场就是“全盘西化”的主张,旧框架不过是这一思维的余脉,或者说是其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内部的表达。自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以来,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打开封闭古老的中国大门,将中国纳入西方霸权宰制的世界版图。旧全球化时代由此完成了“西方中心—东方边缘”两极结构,即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的“东方从属于西方”的全球分裂格局。① 为了摆脱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屈辱境地,中华民族在反抗西方列强的奴役侵略、追求民族复兴的同时,也在以西方文明为标杆,做中国现代性道路的探索。西方不仅用资本逻辑现代性道路诱惑中国,而且根据“文明—野蛮”的二元逻辑,也将西方中心论的文化、文明强加于中国、深度奴化中国。显然,西方宰制的全球霸权不仅是政治经济军事的,而且是思想文化的。西方用文化霸权方式让西方思想从“世界走向中国”。中国无数仁人志士根据“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的逻辑在思想文化领域成为西方思想的忠实学徒。几乎所有中国传统国学向现代哲学社会科学的转型,都是在西学范式剪裁下完成的。虽然前有洋务派主张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理解逻辑,后有章太炎、王国维以及《东方》杂志凝聚的一批旧学维护者极力抵抗,但无济于事。“中外”=“古今”。思想变革必须厚今薄古,因而必须“全盘西化”。正如以胡适为代表用西方视域建构“中国哲学史”一样,“全盘西化”的文化立场和“以外释中”的思维方式主导着那一时代。尽管这一方式带来了变传统学术为现代学术的历史性变革,然而,洋务运动、戊戌变法、太平天国、辛亥革命,无论何种以西方文明思想话语为蓝本指引的中国现代性道路探索都遭致失败。同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特别是巴黎和会使中国原初效法的西方文明原像也彻底崩溃。因此,中华民族爆发强大的“反帝反封建”爱国革命运动,这意味着中华民族与霸权统治的西方现代文明的第一次大决裂。然而文化立场、思维方式却并未完全退场。
在“世界走向中国”的年代,“全盘西化”余脉即便在“五四运动”这一文化自觉、文明转换的洪流中,在“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之后也未能完全绝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起初依然没有完全摆脱“以外释中”“以旧释旧”的教条主义影响。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冲杀出来的第一代马克思主义者,如陈独秀等人完全站在国外马克思主义知识立场上,倾力当外来文化思想的“清道夫”,全盘否定中国儒释道传统,“廓清地平”以传播国外马克思主义。这一全盘否定本土文化的文化虚无主义立场从根本上取消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使命。陈独秀、王明等人以照搬照抄、跨界平移唯物史观的“外国逻辑”剪裁中国实践,结果导致两次大革命的失败。在延安时期,毛泽东同志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大课题,明确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立场、方法和路径。中国化的立场包括实践立场、文化立场和大众立场,方法就是一切从中国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和“结合论”,路径就是实践路径、文化路径和大众路径。在《实践论》中,毛泽东阐明“认识对于实践、思想对于实际的依赖关系”这一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根本原理时,也就从根本上解答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出场的源泉问题。毛泽东同志石破天惊地指出:一切真知,都是从直接经验发源的,一切传入中国的国外马克思主义理论,必须要在中国大地上重新出场,必须要中国化,通过中国工农大众实践的检验和大众文化的认可,这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化立场和文化路径。工农大众是革命的实践主体和文化主体,因而理论不能为他们所掌握,也是无用的,这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群众立场和群众路径。“任何思想,如果不和客观的实际的事物相联系,如果没有客观存在的需要,如果不为人民群众所掌握,即使是最好的东西,即使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也是不起作用的。”② 实践立场、文化立场、群众立场,要求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实现立场转变,理论创建的出发点和归宿点,理论原创的取舍尺度,都要从外转内,实现彻底的中国化;要求整体继承中国哲学的总命题、总问题、总追求,整体继承中国传统哲学对问题解答中的哲学总体风格、总体特色、精神风骨和话语图式,整体继承贯通中国传统哲学各家各派的真正有价值的、有当代文化和实践意义的思想、原则、命题、话语,形成“接着讲”的当代形态。在延安整风运动中,以毛泽东同志为核心的中国共产党人从指导思想上明确了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两个关键环节:一是坚守中国实践立场、文化立场和大众立场,二是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方法论选择标准与原则,即“民族形式”“中国作风”“中国气派”。为此,我们不仅需要有中国实践路径、大众化路径,也要有中国文化路径。文化路径选择就是要转变文化立场,从站在国外马克思主义立场上全盘否定中国哲学传统转向站在中国立场上让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从孔夫子到孙中山,都是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我们都要继承。这既提出了“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建构的整体性继承的方法论,同时也构成了建构目标和检验标准。凡是不能最终抵达这一目标的旧立场和旧方法,都是“不起作用的”“洋哲学”教条,都需要加以批判性反思。
尽管毛泽东同志奠定了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出场的基本立场、基本原则和基本标准,但是这一时代只能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理解为具体化、特殊化、民族形式化,而不可能提出、创造、产生“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究其根源,在于人们受到“世界走向中国”的旧全球化时代的局限。由于深受苏联教条主义的影响,中国马克思主义者都是“忠实读者”、处在“学徒状态”,认为“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系就是“一般与特殊”“世界与民族”的关系,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哲学只是“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一“世界一般形态”在中国的“分有形式”“特殊形式”。完全站在国外马克思主义立场看待中国,“以外释中”,是这一思维方式的根本特征。可见,只要“世界走向中国”的时代不结束,中国学者就不能根本冲破旧立场、旧框架的藩篱,因而就不能肩负书写“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世界责任。
具体而论,“以外释中”“以旧释旧”的思维方式之“误”主要表现在以下五大方面。
第一,旧立场。以“忠实读者”和“学徒”身份照搬国外马克思主义立场、沿用知识论逻辑,或者以苏联教科书哲学框架解读中国哲学,照搬照抄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的话语体系和整体框架,与中国传统哲学的整体性精神和风骨格格不入。
第二,回归旧形而上学的客体论向度。苏联教科书阐释忘却了马克思发动哲学革命的宣告:对事物、现实、感性的理解必须从主体出发、从感性活动出发,以超越旧唯物主义仅仅从“客体的”或“直观的”方面出发的局限,克服其将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态与实践的唯物主义所强调的从主体活动出发的“新世界观”本性割裂开来、对立起来所造成的“存在形态”与“本质视域”的脱节和分离。从离开了人的对象性实践活动的一般物质存在出发去阐释辩证唯物主义,就是将新世界观等同于旧唯物主义世界观,因而不能从“实际活动中的人”出发去把握整体世界,反而重新回归到僵化的客体论阐释体系,这与中国传统哲学、特别是强调以人为本、入世活动的儒学主体论哲学之间产生了格格不入的哲学对立。
第三,忽略了唯物史观必然具有的内在价值规范向度。由于不从主体向度出发,而单纯强调客观历史规律性进程的实践向度,旧立场、旧框架必然忽略、忘却了从主体性出发支配感性活动即实践所必须具有的目的、价值、规范作用,而表现为唯物史观客体决定的单向度性。人“改变世界”的实践指向性活动对现实性自我、现实性对象而言总是具有双向的超越性。人的感性活动通過“对象化”(gegenst?覿ndliche)形成现实对象(现实自我),但是,人的欲望总是超越现存的现实自我而指向未来,构成一种具有超越性的价值自我。价值自我引导着、支配着自我的感性活动的走向。价值自我追求理想的实现,也必然构成感性活动的目的,支配着实践创造出一个新的现实自我,而在此基础上,又将有新的价值自我超越这一现实自我而指向未来。因此,历史就表现为现实自我与价值自我无限相互作用的辩证运动。唯物史观具有双重向度:一重向度强调现实自我、社会存在对于价值自我的基础性决定作用,这是唯物史观的本然意义;另一重向度强调价值自我对于社会存在的现实自我进程的超越性。但是,旧框架否定了主体性的价值自我,也就没有超越性的历史,也就无法找到通向以人为中心的价值、情感、伦理、规范支配下的诉诸“笃行”的中国传统哲学之门,也无法理解主体心境对于知识论探究的前提性意义。
第四,旧框架秉持单纯的客体知识论体系,无法理解中国传统哲学将本体论与人本学(天人)合一、认识论、情感论、意志论(情理意)融和、知行合一的民族哲学风格与中国特色。苏联教科书体系所阐明的旧框架主要由四大块组成:本体论、认识论、辩证法和历史观,贯穿于其中的主线就是以真理观为灵魂的知识论,解答的哲学之问是关于客观对象性世界:本体论解答“世界是何”;认识论解答“如何正确认识世界”;辩证法解答“世界普遍规律”;历史观解答“社会是何”,话语表达都是追问对象性世界“是”什么的纯粹知识论方式。这一完全知识论向度的哲学是西方哲学的主要特征,而与中国哲学的总问题、总框架、总特征不一致,与中国传统哲学的内在本真精神不一致,与中国传统哲学有价值的、有当代文化和实践意义的思想、原则、命题和话语不一致。
第五,旧框架着力把握客观的本体论世界图景,而忽略主体际交往关系,从而与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格格不入,限于“物化”逻辑而未能进展于人际交往关系、社会关系,因而既无法与中国儒家传统哲学主张的“仁”之主体际情怀关系配对,也不能与主张阴阳两仪的道家、兼相爱交相利的墨家勾连。
总之,不破除苏联教科书所给与的旧框架和旧视域,我们就不能在更准确意义上理解和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而也就不能在时代基点上把握中国传统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内在相通相融的一致性,也就不能创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
二、批判性反思之二:中国传统哲学理解图式的变革与创新
方法论视域的守旧,必然造就对象领域风貌的守旧;反之,方法论视域的变革,必然带来对中国传统哲学理解图式的变革与创新。因此,批判性创新方法论双重反思对象之二,就是在各种旧框架、旧视域、旧方法把持之下的中国传统哲学的图景,进而这一图景以何种方式与马克思主义哲学融通对接,并构建何种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样态,又造成了两者之间怎样的分裂和偏颇,导致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建构遭受挫折。
自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180多年来,究竟是否或以何种方式让中国传统哲学从传统话语样态进入现代学术理论样态,成为中国学术界内部不同派别争论的焦点。换言之,在进入现代性世界历史语境中,中国传统哲学的“置身性”成为关键问题。围绕这一话题,文化保守主义、文化激进主义、文化后现代离散主义、文化重构以及“照着讲”“接着讲”“重新讲”等主张都纷纷问世,呈现多元出场图景。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框架的多元理解支配下,中国传统哲学出场样态也同样呈现出对应性。
第一种文化立场即文化保守主义立场,它坚决抵制西化、现代化,坚守旧学术、旧传统、旧体系,因为起初的现代性就是西方现代性。洋务运动时代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就已经在传统经典和现代性学术坐标之间奠定了这一文化的保守主义立场。而后,从章太炎坚决抵制胡适“以外释中”构建中国现代学术的路径、主张坚守传统学术路向以来,王国维、熊十力、《东方杂志》的杜亚泉(伧父)等人,以及新儒学、新道学、新佛学代表等等,都在维护这一文化保守主义主张,完全抵制“以外释中”即用西学为体来观察、剪裁、理解、把握国学,同时也抵制将传统国学改造成现代学术。五四文化大传播,在西学东渐大潮之中,中国传统哲学遭遇西方现代性冲击,是否需要、能否用西学为镜改造国学,对此文化保守主义一直持否定、拒斥态度。他們秉持国学原教旨精神“照着讲”,或者如新儒学主张的“內圣外王”方式“接着讲”,将传统国学重新阐释为现代性体系的精神主宰。文化保守主义主张所导致的学术图景,完全“泥古”而“拒新”,固守某一断代中国传统学派、甚至学术人物的旧思想、旧学术、旧话语、旧传统全盘“照着讲”,用文化原教旨主义来抵抗来自现代性批判的挑战,反对对中国传统哲学加以“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根本原则,更拒斥将中国优秀传统哲学加以“马克思主义化”的积极主张。他们或者完全拒斥“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建构使命的历史必要性和必然性,或者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理解为将马克思主义“儒家化”“道家化”“佛学化”,将中国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思想编入某一中国传统哲学学派的《学藏》了事。显然,在文化保守主义主张的学术图景上,就是“守旧如旧”,从根本上否定“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建构的必要性。然而,他们所要面对的是千年文明史上林林总总的中国传统哲学流派、思想和人物,因而在内部,“守”何种“旧”、按照何种旧学照着讲,依然一如传统纷争一样继续纷争,莫衷一是。即便在中国大陆和海外声势浩大的主张“內圣外王”的新儒学,也无法与新道学、新佛学、新伊斯兰学取得观念上的完全一致。其实,任何历史上产生的哲学思想如同整个文明一样,绝非一成不变的,而都是在不同时代与时俱进的。既然汉儒与先秦原初儒学有差异,宋明儒学在汲取释道精华之后发生根本改变,那么,儒学发生当代化指向和未来改变就可以理解,进而对整个旧学在当代中国经历“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并旨归于一种新的“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逻辑就可以理性地预期。要真实地揭示中国传统哲学本真性的当代价值,就不能把某一个时段、某一个人物的思想和话语当作一经出场就永恒在场的形而上学,把文化某一个别存在视作永恒不变的东西,而必须按照它的本来真实演化的历史逻辑来看待它,也就是将之看作是从历史走向当代的与时俱进的文明进程。为此,以“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原则来揭示中国传统哲学走向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必然规律,我们才能得到一种真实的双向建构:既深度揭示出具有当代价值的中国传统哲学的优秀基因图谱风貌,又对应地建构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
第二种则是文化激进主义立场,与文化保守主义态度正相反,它采取对中国传统哲学全盘否定的立场和态度。五四运动是中国人文化大觉醒运动,在大量引进、援用国外文化思潮来改造中国之际,也包容着彻底反传统、反旧学的文化激进主义。胡适、钱玄同、鲁迅、陈独秀等即援用“文化变革来实现国民性改造以实现社会变革”的所谓“韦伯原理”,高举“打倒孔家店”、彻底反传统的大旗,为外来“先进文化”进入中国廓清地平。如前所述,这一立场造就了“以外释内”的全盘西化的方法论视域,进而也采取“重新讲”,造就了按照西学视域图解、建构中国现代学术话语体系的形态。这一文化激进主义立场在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后也持续至今。文化立场迥异必然导致如文化路径、文化形态、文化图景等相关因素的巨大差异。就文化路径而言,基于中国立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一定要站在中国大地上让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一切从中国文化实际出发,才能成功;而基于外国立场,教条主义地照搬照抄国外文化,就一定会脱离实际而招致失败。在更深的意义上,文化路径选择实际上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化形态转换,将原初脱胎于国外文化的马克思主义文化形态中国化为中国文化形态。因此,在文化路径意义上,建构“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将马克思主义原初的国外文化形态转换为中国文化形态,让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大地上重新出场,呈现中国风貌、“说中国话”。就文化脉络而言,国外马克思主义的诞生有自己思想单一的文化源泉,无论是德国古典哲学(还有整个古代西方哲学)、英法政治经济学和空想社会主义思潮,都是欧洲文化传统。原初的马克思主义是这一欧洲文化传统的效果史。③ 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则是两种文化交融、交汇的结晶,她的文化来源除了欧洲之外,更重要的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文化资源。或者说,“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中国优秀传统哲学演化的必然产物和主体继承形态,从中国传统哲学到“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古今之间存在着一脉相承的历史逻辑。反之,站在“全盘西化”立场上,“以外释中”“以旧释旧”的方法论,恰好是上述彻底否定中国传统哲学的文化激进主义的选择结果。他们为了在中国文化场域中廓清地平以全盘跨界平移国外马克思主义,先验地固守国外马克思主义文化形态,采用苏联教科书教条主义理论体系,以客体论的视域为标准,剪裁、抽取中国传统哲学与其相一致之处,打造“客体论”知识图景样态,从而遮蔽了中国传统哲学以人为中心的主体性本真精神。“以外释中”“以旧释旧”方法论的局限性对应地导致中国传统哲学图景呈现以下特点:
第一,“以外释中”方法论导致外在抽象的哲学理解图景。构建图景究竟从哪样一种哲学出发?这是问题的关键。“以外释中”“以旧释旧”方法论将国外马克思主义话语视域作为先验的思维标准和剪裁工具,将中国传统哲学作为被剪裁对象,任意、主观、外在抽象地加以剪裁、拼贴成为与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内容和话语相一致的中国传统哲学图景。这一逻辑不从中国哲学本位出发,不将“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看作是中国传统哲学历史发展必然的结果形态,不能整体继承中国传统哲学对问题解答中的总体风格、总体特色、精神风骨和话语图式;不能整体继承贯通一切中国传统哲学各家各派真正有价值的、有当代文化和实践意义的思想、原则、命题、话语,形成“接着讲”的当代形态,因而哲学图景必然呈现主观化、任意化、教条化、碎片化、零散化、表面化,有违“整体性继承”原则。
第二,回归旧唯物主义视域选择片面的客体论哲学图景。如前所述,苏联教科书不遵从马克思宣告的新唯物主义对事物、现实、感性的理解必须从主体向度出发的要求,相反回归到客体论向度的旧唯物主义思维视域。在这一视域下,中国优秀传统哲学基因被片面裁割为与旧唯物主义、无神论相一致的客体论、本体论图景,而以人为本的哲学向度被湮没于视域之外。这一选择视域主要强调老子有关“道”的客观本体论、王充的“无神论”、张载的“气一元论”、道、佛两家的“空无”本体论或者“本体论辩证法”等的合理性。毋庸讳言,在客体论意义上的中国传统哲学的本体论图景是有丰富内涵的。在马克思之前,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以“有”与“无”为核心阐明中西本体论的哲学差异。汤用彤先生也主张:与西方哲学“有(存在)”的本体论迥异,中国传统哲学的核心就是“无的本体论”。具体而论,其本体论的核心是两个相关的方面:一是本体之“空”或“无”如何产生万物即“有”,如何在总体上把握“有”与“无”的关系;二是“无”“空”的内在机制。但是,仅仅局限于客体论意义上的哲学图景摹画,既与马克思发动的哲学革命主张从主体出发的新唯物主义相背离,也完全没有涉及和把握中国传统哲学中作为轴心向度的以人为本、入世活动的主体论哲学的思想和价值,因而在两者之间产生了格格不入的哲学对立。回归旧唯物主义哲学的客体论图景与以人为本的中国传统哲学轴心图景之间的巨大不对应,必然导致由此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阐释走向偏颇、遭遇挫折。
第三,旧方法论框架既遮蔽了以人为本的主体性向度、忽略了唯物史观必然具有的内在价值规范向度,更与中国传统哲学从主体性出发强调支配“知与行”所必须具有的主体立场、态度、目的、价值、规范作用严重背离,因而勾画的相关中国传统哲学图景与本真图景完全脱节。无论在“格物致知”的体验世界的认识论之中,还是治国平天下的实践论抱负之中,中国传统哲学图景都具有“价值优先”性特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哲学抱负充满着价值情怀,超越性的价值自我始终先于、主宰着现实自我,且修正自我、引导知行、指向未来。但是,类似苏联教科书旧框架那样否定了主体性的价值自我,也就无法发现中国传统哲学价值优先、德性引领、规范超越性的向度,因而也就与以人为中心的价值、情感、伦理、规范支配下的诉诸“笃行”的中国传统哲学格格不入。
第四,在苏联教科书旧框架所秉持的客体知识论体系支配下,原初的本体论与认识论在“情理意结构”中高度融和的中国传统哲学图景被剪裁和撕裂,贯穿其中的是一种无心态、无主体、无先在价值和灵魂的知识论,与中国传统的知行观相去甚远:追问“世界是何”的客观本体论仅仅限于描画“道”生阴阳、金、木、水、火、土的图景;“如何正确认识世界”的认识论图景变成了仅仅阐明知识增长客观逻辑的“知行观”;解答“世界普遍規律”的辩证法着力描绘中国哲学中有关有与无、常与易、聚与散、上与下、天与地等客观本体论辩证关系;解答“社会是何”的历史观的话语表达都是追问江山社稷、治国安邦、天下大治“是”什么的纯粹知识论方式。如前所述,这一完全知识论向度的哲学图景主要单纯致力于“求真”,而与强调德、礼、法、情的中国传统哲学的内在本真精神不一致,与中国传统哲学有价值的、有当代文化和实践意义的思想、原则、命题和话语格格不入。
第五,旧框架援用苏联日丹诺夫主张的“唯物主义—唯心主义”两副对子的哲学观编写中国哲学史教科书,而致力于编绘中国传统哲学唯物主义本体论和认识论图景,对原初丰富的先秦儒、道、法、墨、兵、阴阳等诸子百家思想中的主体际交往关系视而不见,从而与先秦原创的传统交往实践观向度大相径庭。拘泥于崇尚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客体本体论或单一“主—客”向度的唯物主义阐释限于“物化”逻辑而未能进展于人际交往关系、社会关系,因而既无法与中国儒家传统哲学所主张的“仁”之主体际情怀关系配对,也不能与主张阴阳两仪的道家、兼相爱交相利的墨家勾连。
总之,旧框架努力以一般唯物主义、实质上是脱离了主体际和交往实践观向度的旧唯物主义哲学作为唯一尺度,聚焦阐释朴素唯物主义哲学,如老子的“道”论,兵家的战争论,法家的耕战论,王充的“自然之天”观,张载的“气一元论”,等等;对其他哲学家主张的主体、伦理、精神、心境、“理”性观的要素,则归之为“唯心主义”而加以排斥,从而无法整体继承中国哲学的总命题、总问题、总追求。
除了文化保守主义和现代性文化激进主义而外,第三种为后现代主义文化立场。这一文化立场持有者步国外福柯、德里达、利奥塔等人的后尘,以“解构”意蕴图解马克思的“否定的辩证法”,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真向度阐释为超越现代性、进入“撒播”、“断裂历史片层”的后现代思绪;强调历史、包括思想史仅仅是由各个历史时代断裂的片层叠加而成,之间没有现代性所主张的内在历史传承、连续的进化和统一的逻辑,只能对之作“知识考古学”的碎片化考察。这一见解强调历史时代形成的差异化文化之间的断裂和平面化,但是由于完全抹杀历史的进步向度、“发展”可能性,从而不可避免地否定了古今哲学“视域融和”、重构和转型中国传统哲学的必要性。因而,“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主题就“无需讲”,被无限期地“延搁”了。
上述图景,一方面为今日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提供了某些宝贵的探索经验和前期成果,另一方面因为方法论和对象图景的双向偏颇而导致与建构符合中国传统哲学整体性精神风骨、本性、价值和特色的“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目标产生了难以弥合的差距。对于旧立场、旧框架以及旧哲学、旧图景的双向性批判,出路旨在创新。学界对“我们距离真正的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还有多远”之问的解答,关键在于能否基于当代全球新变局的场域,创造一种既贯穿中、西、马哲学的本性灵魂,又具有创新形态的哲学。只有创新的哲学,才能既呈现新的方法论视域,又呈现新的图景,从而使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具有现实可能性。
三、批判性反思的创新指向:走向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
超越苏联教科书的旧立场、旧框架,走向立足于中国立场创新地理解和阐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真结构,让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成为方法论批判性反思的根本指向。与国外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重读马克思主义哲学进程类似,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关于“真理标准”大讨论引发的思想解放运动极大地激发了学界变革苏联教科书旧框架、重新理解和形塑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动力,相继提出了“历史唯物主义一体化哲学”“人学”“实践的唯物主义”“实践本体论”“实践哲学”“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等等新框架、新体系,推动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方法论自觉,带动了对中国传统哲学、对“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新理解。今天,我们客观地反思和评价改革开放以来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新型塑进程,与其说学界在重新建构上述新框架、新形态、新体系,不如说是在更深、更本质的层次上重新理解马克思当年发动哲学革命所创造的“新世界观”的本质。“观”相对于“体系”而言,更根本、更基础、更关键。当马克思主义体系性理论传入中国之后,人们在接受体系性理论之余却并没有更深入地理解和反思“观”的哲学本性。“观”犹如黑格尔所说的“方法”。方法是体系的灵魂和本质,它贯穿于具体对象内容之中导致的结果形态,构成了体系。概言之,方法+内容=体系;体系抽象了内容之后,还原于方法。④ 体系一旦形成,就具有稳定性甚至守成性,而方法具有辩证活力。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中就曾经对黑格尔哲学的辩证方法与保守体系的矛盾作过深刻分析。⑤ 因此,尽管学界提出了许多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构想,但从方法论视域本真意义上来说,内在地呈现出的几种“观”就是“客体论”“主体论”“主客体统一论”“多元主体交往论”,而它们最终必然走向“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显然,随着方法论批判性反思指向的不断变革,学界对于中国传统哲学本性、进而对于以何种方式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样态,也会相应发生变革。
第一种“观”的框架:客体论。注重客观规律性、必然性进程的深描,使苏联教科书阐述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仅强调哲学的“唯物主义”属性,而未能强调“从主体出发”看待现实、事物、感性的“新唯物主义”品格和“改变世界”的主体能动作用。从本质性向度来说,这一理解框架必然回归到“仅仅从客体出发”看待现实、事物、感性的旧唯物主义客体论窠臼。从这一理解出发,只能是碎片化地去剪裁、理解、捕捉中国传统哲学,将朴素的唯物主义、客观的“道论”和自然辩证思维看作是与马克思主义哲学有一致性的片段性环节。至于以人为中心、强调人的“笃行”活动的价值、情感、规范维度的中国传统哲学的整体性特色和精神风骨,必然被这一方法论工具完全划入“唯心主义”阵营而加以排斥。
第二种“观”的框架:主体论。在真理标准大讨论深化之际,学界对于何谓“实践”、实践为何成为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发生了理解上从单纯客体论向主体论的明确转向。这一路向强调人的主体性地位、人的价值、人改变世界的对象化能动作用,这是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发动哲学革命、超越旧唯物主义的主要致思取向。东欧马克思主义将人的主体性阐释为“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出场的马克思主义“人学”则接近于中国古代哲学中的人道向度,二者具有了对话融通的可能性。当然,无论是“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抑或“人学”理论,都是在人本学意义上谈论哲学,都不能完全替代“新世界观”的全部内容,因而也不能完全用作新方法论解读中国传统哲学。
第三种“观”的框架:主体—客体关系论。实践性强化了“主体—客体”关系的相关性,从而使以“主体—客体”关系相互作用和相关律为轴心而展开的“实践的唯物主义”框架成为冲破辩证唯物主义原初单纯客体论思维的主要理论形态。上个世纪80—90年代以来,实践唯物主义研究一度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在这一框架下,冯契等著名学者主张将实践的唯物主义作为方法论贯通中国哲学史,提出了“智慧三说”,崇尚“化理论为方法”“化理论为德性”,强调“哲学是哲学史的总结,哲学史是哲学的展开”,主张认识世界与认识自我、个性与中国化、知识论与本体论统一。可以说,这一理解路向不仅在方法论上整体超越了苏联旧框架,而且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研究中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果。但是,由于实践的唯物主义存在着若干不同的解释,其中包括“历史唯物主义一体化哲学”⑥ “人学”“实践的唯物主义”“实践本体论”,以及超越唯物、唯心对立的“实践哲学”等等不同体系的理解,进而对于以何种理论方式解读中国传统哲学存在着莫大差异。此外,实践结构还被囿于单一“主体—客体”关系界限之中,这一视域无法去“发现”和考察先秦崇尚主体际关系的哲学向度,进而就无法在本真性上理解和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先秦发端的中国传统哲学的内在一致性。
第四种“观”的框架:主体际交往主体论。哈贝马斯“重建历史唯物主义”⑦,致力于用交往行动理论消除主体际之间的交往异化,进而达成一种现代的交往合理化的全球体系和人类体系。所谓交往,在哈贝马斯看来,系指为了达成理念一致性而进行的话语交往行动,其目的是为了通过交往而达成理解的一致性,进而达成行动的协调性。共识指导下的协调行动,可以消除交往异化。为此,主体际性交往论,既能跃出单一主体性现代哲学的窠臼,又与先秦诸子崇尚的主体际关系哲学精神内在一致,因而刷新和改变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对于中国传统哲学内在本真性意义的理解。然而,没有中介客体的多元主体或主体际实践观呈现的“主体—主体”交往关系结构,既不能準确反映全球交往实践关系,也不能完全包容“主体—客体”关系,进而不能准确理解和把握全球化时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不能成为贯穿中、西、马哲学的“思想中的时代”。
第五种“观”的框架: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改革开放以来的哲学革命逻辑指向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⑧ 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之所以能够成为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积极方法论视域,原因有三。一是这一框架准确表达了当代新全球化时代的真实本真结构。按照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话语体系表达,所谓全球化本真结构意味着“交往实践的世界历史结构”,多元主体间通过交往实践建立普遍世界交往关系。换作中国传统哲学话语而言之,那就是“四海之内皆兄弟”经过“兼相爱交相利”建立的“天下体系”。二是这一框架构成中西马哲学的思想精华,因而能够贯穿中西马、创造新形态的哲学话语。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等文本中,马克思恩格斯深刻运用自主活动与交往、交往实践关系来构画唯物史观。交往实践观也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本色与走向。先秦主张具有从人、从二主体际性特征的“仁”学体系的儒家、主张阴阳相合以生万物的道家、谋划战争交往的兵家、以法治世的法家、崇尚“兼相爱交相利”的墨家等等,无不是古典的交往实践哲学话语形态。中国传统哲学“返本而开新”,经历“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就是要从古典的交往实践观走向当代,进而成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此外,交往实践观也是贯穿当代西方哲学的轴心。从胡塞尔现象学遭遇“主体际性”困境经过海德格尔“共在”说到哈贝马斯交往行动论主张,几乎构成了20世纪西方大陆哲学演化的主要脉络。三是交往实践观超越而又贯通古代哲学、现代哲学、后现代哲学,成为亘古至今哲学的共同表达。古代哲学的古典交往实践观,与“主体—客体”两分的现代哲学,与后现代哲学的“主体—主体”关系哲学,都能够被交往实践观的“主体—客体—主体”关系所包容。交往实践观以客体为中介结成多元主体间关系,简约形式即“主体—客体—主体”框架。它克服了传统哲学的单纯客体论,而将客体作为多元主体交往关系的中介,从而为中国传统哲学的创新性变革、创造性转化指明了方向。交往实践观也克服了现代哲学的单一主体性、“主—客”二分的局限,从而成为重建现代性的哲学方案。交往实践观克服了无底版的后现代“主体—主体”交往模式局限,因而成为新现代性的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框架。因此,只有融通古今、汇集中外的交往实践观,才能成为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合理性和正当性的哲学视域。总之,走向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是批判性创新的方法论自觉变革得出的必然结论。
四、对话与批判性创新:构建哲学基本视域的方法论机制
交往实践观作为中、西、马哲学内在贯通点,又受新旧全球化转型大潮的推动,应当成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建构的轴心。但这并不等于说,它不经方法论的自觉反思对话就能被自发地确立为轴心。事实上,三派哲学对话恰恰是一种批判性的精神交往:它成为建构21世纪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视界的内在机制。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一直是在与其他哲学的对话中实现的。同样,构建“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需要、而且也只有通过对话,才能批判地汲取中国传统哲学、现代西方哲学有关“交往实践观”和“主体际”理论的积极成果,即“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才能更准确地把握时代精神,在面向未来的新时代语境上重建“交往实践观”。
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传统哲学的对话,实质上是前者对后者的历史精华和根本缺陷的真正体认和超越。就交往实践观而言,中国传统哲学的交往实践观具有以下特点:其一,自然性与和合性。中国传统的交往实践观是建立在农耕文明和亚细亚生产方式的基础之上的,它强调交往的血缘性、宗法性与和合性。儒家强调“亲亲原则”,以血缘交往的自然原则去外扩社会交往,建立一个血缘宗法式的交往本体论;道家主张“道法自然”,以生殖性交往行为作为统摄万物、体悟人生的思维范式;墨家虽然以个体为本位,但所主张的“兼相爱”“交相利”原则适用于社会分工尚不充分、社会交往尚未完善的小私有者交往共同体。也正是在自然化交往系统中,中国传统哲学强调“和合共生”性。其二,人文的“主体际向度”。中国传统交往实践观着重体悟“主体际”关系的和谐,而较少地论及“主体对自然客体的改造”,从而相对缺乏“工具理性”而相对充盈“人文理性”。进而,它重人伦—价值向度,即交往实践的意义—价值结构,而轻视理性向度,即交往实践的实体结构。其三,由于“尊尊”等宗法等级关系束缚,缺乏真正的平等的“多极主体”观,因此也缺乏真正平等的社会化交往机制。由儒家“亲亲”原则演化而来的“三纲五常”,本质上是一种等级制的交往规则。“礼制”强调维护等级制的人际交往规则。其四,建构以祖宗崇拜和“家族本位”为中心的交往规范观。由血缘宗法纽带维系和化生,中国传统交往实践观强调祖宗崇拜、宗法正统和家族本位的中心性,追求规范稳定、有序和和睦,而反对规范革命,即在交往实践的辩证结构中相对强调其规范性侧度,而相对忽视和反对否定性侧度。道家强调变化,但是万变不离其宗,“返朴归真”的自然交往是其旨归。因此,中国传统哲学、特别是先秦哲学的传统交往实践观,与“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即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必然既存在着内在精神和向度上一脉相承的演化关系,又存在着跨时代的原则差异和质的断裂,从前者向后者的历史性演变,必然展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历史逻辑。
超越中国传统哲学,马克思主义交往实践观在扬弃其自然—血缘性的同时,需要积极汲取其“和合性”特征;在肯定其人伦向度的价值时大力弘扬科学技术,将“主—客”与“主—主”结合起来,构成了“主—客—主”交往实践观;破除“尊尊”宗法关系束缚,建立在真正社会化主体平等交往基础上的实体结构、意义结构和辩证结构的统一。当然,作为整体继承中国传统哲学内在本质精华的“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需要与中国传统哲学的文化整体向度和精神内质结合。在筛淘中国传统哲学糟粕的同时汲取主脉精华,完成从国外话语的哲学向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大转变。落实在交往实践观的支點上,其关键因素,就在于以下三点。一是从强调多元主体间矛盾根本对立、根本冲突的“否定的辩证法”向多元对立主体之间求和谐、求大同的“天下大治辩证法”的转变。交往实践观中的“主体—客体—主体”,无论是其中的“主体—客体”关系,还是主体际关系,都将在超越和克服诸种对立中显现出和谐性、统一性和协调性。二是客观规律性与价值性的统一。交往实践不仅具有客体的或客观的存在论层面,而且在这一层面上表现为整体性的社会存在,这构成中国传统哲学包含着“理”的必然性的根据;此外,交往实践活动的客观结果反向投诸相关的多元交往主体,而形成对于各个交往主体的价值和意义,这就形成了交往实践的价值结构和价值层面,即中国传统哲学包含的“情”的价值根据。两个层面的存在都融汇于交往实践的同一过程,因而也就使得“情理”双重结构统一、“主体—客体”与“主体—主体”关系统一的中国传统哲学具有超越主张“知、情、意”情理结构分裂的西方哲学之价值向度所在。三是“理”的客观逻辑与“情”的价值逻辑构成交往实践的“肯定—否定”两个向度的统一,本身就构成了交往实践的辩证法。“易”之所以然的根据,在中国传统哲学那里,可以理解为交往实践本身具有的“理”与“情”的架构之间形成的辩证法。上述风格和特色,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化进程中必须要汲取、也必然要创新、能够构成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中国特色的“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底气和根据之所在。
马克思主义交往实践观对于当代西方后现代交往观的积极扬弃也必然在对话中实现。当代西方后现代交往观是对现代“主体—客体”实践观的超越。但这一超越及向交往实践观的转向,亦具有一系列的根本缺陷:其一,主观性。哈贝马斯在《交往行动的概念》《交往与社会进化》等书中将“交往行动”界定为一种“为达致相互理解而产生的主体际行为”,本质上是“主观际”关系。因此,其交往实践观实际上是“交往实践的唯心主义”。其二,无底板、无真理性的相对主义交往观。反对基础主义和底板,认为多元主体间无底板的对话没有真理,这是罗蒂在《后哲学文化》中主张的基本观点,它必导向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其三,反对统一的、宏大的敘事规则,而主张多元的交往共同体的交往规则,主张交往即“游戏”。福柯等人反对权力叙事,反对“宏大叙事”,德里达主张“分延”或“延异”,均为此意。其四,主张交往境遇的随机性、无定型性,反对意义的固着、规范的守恒。总之,多元、相对、多变、反规范,这就是当代西方交往实践观的基本特征。
在批判地汲取西方交往实践观对“主—客”实践观的超越精神和建设性向度的同时,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对话与批判性创新方法论中着重强调以下几方面:其一,坚持交往实践的客观性,以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反对交往实践的唯心主义。交往实践的客观性表明马克思主义不是迷醉于形上逻辑推演的“理论哲学”或“出世”的信仰教条,而就是以改变世界为宗旨的“实践哲学”或深度“入世”、日用日新的行动指南。其二,坚持交往实践具有中介客体这一底板,以“主—客—主”结构超越和扬弃单纯的后现代“主体际”观。屡被后现代思维否定的经典现代性哲学,其标志性结构就是“主客二分”或单一“主体—客体”结构,而后现代则表现为无客体、平面化的“主体—主体”结构。即是说,在“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看来,现代性哲学的“主体—客体”强化了“理性”而弱化了“主体际”的“情理”关系,而后现代强调主体际的情理关系又忽略理性的“主—客”关系,因而都有失偏颇。那么,交往实践观是上述两者的积极的扬弃者,既保留了两者的积极合理因素,又扬弃了消极因素,成为两者的辩证合题。其三,坚持交往实践的客观规范性,但同时强调规范侧度与否定侧度的辩证统一,而这正是历史辩证法。
走向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正是全球大变局的哲学表达,因而在本质向度上准确反映着这一趋势。概而言之,表现为“东升西降”总趋势的全球大变局,本质上就是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资本逻辑旧全球化霸权主义全球体系向中国崛起所代表的全球多元主义、平等交往、合作共赢、文明互鉴的新全球化体系转变。在哲学话语的表达上,就是美国为首的西方中心主义、霸权主义、霸凌主义是单一主体性的“中心—边缘”(单一“主体—客体”结构)全球体系,而中国崛起倡导的正是多元主体间平等交往、合作共赢、文明互鉴构成的交往实践的世界体系。这开创了人类新文明样态。总之,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将是21世纪“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建构的主要标志。
注释:
①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5页。
② 《毛泽东选集》(合订本),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1404页。
③ 效果史是德国哲学解释学家伽达默尔的专用语,意指一种历史结果是前人行动的效果,因而是前面传统与后世解释之间的视域融合。借此,他主张历史的继承性和连续性,反对割裂传统与现代。
④ 参见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
⑤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⑥ 参见陆剑杰:《实践唯物主义理论体系的历史逻辑分析》,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⑦ 参见尤尔根·哈贝马斯:《重建历史唯物主义》,郭官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
⑧ 参见任平:《走向交往实践的唯物主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作者简介:任平,苏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特聘教授,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苏州大学中国特色城镇化研究中心”首席科学家,江苏苏州,215006。
(责任编辑 胡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