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实
靖节先生:
何德何能,劳烦你至梦中慰问。
醒后,再读你的诗文,更是深切地体会了南宋词人辛弃疾为何那般强烈地感受着你有力的生命:“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
你真的是绵远,悠长,转山,绕水,浩浩泱泱。
辛弃疾一生留得有词作六百二十六首,其中与你相关的,数数就有六十首,可以说是每十首中,就有一首与你有关。看他这首《念奴娇》,又怎样地评价你:“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这是千古一人的评价。你担得起这个评价。
你的这个“靖节”的谥号是你好友颜延之在诔文中为你起的,你在地下若是有知,想必早就知道了。可惜的是颜延之兄在他这篇诔文之中主要褒扬的是你的气节,对你所留下的诗文却未进行充分肯定。
最初惊喜地看见你的、肯定你的诗文的,是一百多年之后的、南朝的昭明太子萧统,他不但亲自为你编集,为你作序,还为你写了一篇传。他在序中这样夸你:“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
“独超众类”“莫之与京”,在他眼里,你是伟大。人生难得一知己。你是否也这样感叹?
他为你编的《陶渊明集》是第一部中国文人所拥有的个人专集。
他虽然是一个太子,生在皇家,却是文人,他是为文而生的。
2011年12月5日晚
靖节先生:
好。昨晚太晚了,今晚再继续。
在写你的文字中,人多写到这一段,说你担任彭泽县令,到任八十多天时,浔阳郡遣督邮至,属吏说:“当束带迎之。”你叹道:“我岂能为五斗米而折腰向乡里小儿。”遂解印去职,赋《归去来兮辞》。
你的这种清风傲骨,你的这番言行举止,成了后世很多文人坚守自我的独立精神。
与你最像的就是李白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你看,多像,语言都像。
还有孟浩然:“赏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
还有杜甫:“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
还有高适:“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梦想旧山安在哉……转忆陶潜归去来。”
还有白居易:“先生去已久,纸墨有遗文。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我从老大来,窃慕其为人。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
还有欧阳修:“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还有王安石:“渊明趋向不群,词彩精拔,晋宋之间,一个而已。”
还有苏东坡:“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过也”。苏东坡还这样赞你:“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人贵真,诗亦贵真,诗真乃由人真而来。他说你的这八个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也是说得极为准确。只是他把你的诗放在李白、杜甫之上,我就觉得有点过了。文学的山峰是一座座的,并非谁在谁之上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就是这个意思吧。
2011年12月6日晚
靖节先生:
还是继续昨天的话题。
昨天说到你的影响,也有些人说你不好,说你深受老庄的影响,颓废,虚无,自由散漫,对后世的影响消极。关于这一点,你也有知己,比如梁启超先生,看看他是如何说的:“当时士大夫浮华奔竞,廉耻扫地,是渊明最痛心的事。他纵然没有力量移風易俗,起码也不肯同流合污,把自己人格丧掉。这是渊明弃官最主要的动机,从他的诗文中到处都看得出来。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的姓刘的,未免把他小看了。”又说:“乙巳年之弃官归田,确是渊明全生涯之一个大转捩。从前他的生活,还在飘摇不定之中,到这会才算定了,但这个‘定’字,实属不易,他是经过一番精神生活的大奋斗才换得来。……何以见得他的生活是从奋斗得来呢?因为他物质上的境遇,真是难堪到十二分,他却能始终抵抗,没有一毫退屈。”
“精神生活的大奋斗”,这话说得真的好,不是知己,怎说得出?
他仿佛就看到了你在仕与隐之间,如何纠结,如何徘徊,如何恶梦初醒般地一声惊呼:“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田园将芜”,朝政不修,仕途何求?“心为行役”,行尸走肉,出仕何用?“今是昨非”,改弦易辙,做自己所喜欢的事,做自己所能做的事,怎是消极和颓废?实事求是,何其之难,由此可见一斑了。
2011年12月7日晚
靖节先生:
提及“精神生活”四字,自然想起你的诗文,想起你的《归田园居》: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每次,读你这首诗,我就仿佛听见你说:从年轻的时候开始,我就无法与混浊的世俗和谐相处融洽协调。我天生地喜爱山野,偶尔落入红尘之网,转眼就是三十年了。到处旅行的鸟眷念原来栖息的树林,池中游水的鱼想念过去居住的深渊。我也无法忘怀故乡,打算到荒芜的南部耕作,顺应自己本来的天性,归守那片自己的田园。那里,宅地有十余亩,草屋也有八九间,檐旁植有榆树柳树,前院种着桃和李。远方的村落朦朦胧胧,笼罩在苍茫的暮色之中。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左飘右绕,随着晚风。幽静偏僻的小巷里不时有狗汪汪叫,枝繁叶茂的桑树上也有鸡在喔喔啼。我家的前庭干干净净,还有几间空着的房间。长久以来的这个我,一直生活在笼子里,现在总算返回到我喜爱的自然了。
这是你的夫子自道。
了解了你的精神生活,也就知道你写的桃花源在何处了,它就在你心灵深处。
2011年12月8日晚
靖节先生:
你的诗,还有这一首,也是我极喜欢的: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尤其是“心远地自偏”,真是充分地写出了精神与现实的某种关系,心灵与社会的某种关系,文学与其他种种时髦的某种关系。
为何说“某种”,因为我也和你一样“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当然,也有能辨的,比如朱光潜先生,在他所著的《诗论》中,就曾写有一段文字涉及你的这种“心远”:“他和我们一般人一样,有许多矛盾和冲突;和一切伟大诗人一样,他终于达到调和静穆。我们读他的诗,都欣赏他的‘冲澹’,不知道这‘冲澹’是从几许辛酸苦闷得来的,他的身世如我们在上文所述的,算是饱经忧患,并不像李公麟诸人所画的葛巾道袍,坐在一棵松树下,对着无弦琴那样悠闲自得的情境。我们须记起他的极端的贫穷,穷到‘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他虽不怨天,却坦白地说‘离忧凄目前’;自己不必说,叫儿子们‘幼而饥寒’,他尤觉‘抱兹苦心,良独内愧’。他逼得要自己种田,自道苦衷说:‘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他逼得去乞食,一杯之惠叫他图‘冥报’。穷还不算,他一生很少不在病中,他的诗集满纸都是忧生之嗟。《形影神》那三首诗就是在思量生死问题:‘一世异朝世,此语良不虚’,‘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求我胜年欢,一毫无复意’,‘民生鲜长在,矧伊愁苦缠’,‘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以及许多其他类似的诗句都可以见出迟暮之感与生死之虑无日不在渊明心中盘旋。尤其是刚到中年,不但父母都死了,元配夫人也死了,不能不叫他‘既伤逝者,行自念也’。这世间人有谁能给他安慰呢?他对于子弟,本来‘既见其生实欲其可’,而事实上‘虽有五男儿,总不爱纸笔’,使他嗟叹‘天运’。至于学士大夫中的朋友,我们前已说过,大半和他‘语默殊势’,令他起‘息交绝游’的念头。连比较知己的像周续之、颜延之一班人也都转到刘宋去忙官,他送行说:‘语默自殊势,亦知当乖分’,‘路若经商山,为我稍踌躇’,这语音中有多少寂寞之感!”
2011年12月9日晚
靖节先生:
关于“心远”,其实我也能言一言,我也非常想与你言。至于言得好不好,那是另外一回事,那是我的水平问题,不好就算供你一笑。比如文学与政治,我就想起有一次,我和某人的一段对话:
他问:你老婆怎么看你所写的这些东西?
我说:一般來说,她不看,即使看了,也不说,也不问。
他问:为什么?
我说:她不看,她不说,她不问,就是对我写作的最大关心和爱护了。
他问:为什么?
我说:她不看,她不说,她不问,我在写作时也就不用去担心她的所思所想,不用去看她的态度,不用去瞧她的脸色,这样我在写作时也就能够少些顾忌,就能放心大胆地抒发自己的奇思异想,写出那些在生活中难与人言的隐秘的东西,写出那些在交流中无法言说的神秘的东西。
他说:很奇怪,她是怎么做到的?能够不看不说不问。
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因为她爱我,关心我,鼓励我,让我能够有时间有空间有可能尽情地亲近我的写作,让我在文学的时空里能够尽量地表现自己。
他说:她真好。
我说:那当然。
他说: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因为她的这个好,写点迎合她的东西?
我说:不是不能写,而是因为文艺女神不喜欢任何迎合的东西。她所喜欢的是奇思异想,是新颖的表达形式,是个人所独有的东西。如果不这样,她就会离你而去了。你所写的任何东西就与她没关系了。
文学与政治,好像也这样。
文学“心远地自偏”。
文学出自于自然的心。
这“心”虽然偏远于“地”,却未必就脱离了“地”。
文学若不“关心”政治,政治并无什么损失,至少没有大的损失。政治若是“关心”文学,文学就难以适从了,想适从也难得适从,要适从也适从不好。它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就像你在诗中写的“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文学不能脱离政治,但也不能迎合政治,从属政治,服务政治,变成政治的附庸,变成政治的仆人。
2011年12月10日晚
靖节先生:
又打扰。前信所以写那些,主要是因有些人说你写的诗与文没有关心当时的政治,没有关心国家大事,或者说是不太关心,即使关心也不太够。好像你一关心政治,当时的政治就好了。似乎你一关心国事,国家的情况也好了。你就真的没关心吗?白纸黑字摆在那里,他们怎么就看不到?比如你的那篇《述酒》,鲁迅先生就这样说:“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对朝政还是留心。”又说,“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说罢,他还再三强调:“这‘猛志固常在’的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是呀,谁不关心政治?无论什么样的政治都关系到各人的利益,只是各人的关心形式会因各人的气质而异亦因各人的情况不同。比如朱熹说你的平淡:“渊明诗,人皆说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的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你歌颂行刺强暴的秦王的侠义人物荆轲,歌颂有坚强的斗争精神的夸父、精卫、刑天,倾向何在,岂不是很明显么?因此,鲁迅特别指出:“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我也觉得你很伟大。你那一篇《桃花源记》就成就了你的伟大。而你作为一介书生,一个又穷又病的书生,我还常想你的“金刚”你的“怒目”是出自于你的孤独是出自于你的无奈——不但进不足以谋国,而且退也难以谋生,于是就只剩下饮酒,剩下吟诗,剩下你的不合作,剩下在那诗酒之中,思接千载,时见遗烈,昂扬奋起,然后,感到吾道不孤。
2011年12月11日晚
靖节先生:
一口气,给你写了七封信,这一封是第八封,真的是很打扰你了,就到这封打止吧。
这一封写什么呢?我想给你写个小传。你已有了很多传了,我也呈上我的一个,以表我对你的敬意。
小传如下,敬请笑纳:
陶渊明,名潜,又字符亮(365-427年),号五柳先生,世称靖节先生,浔阳人(今江西九江),大司马(掌军政)陶侃的曾孙。渊明少怀高尚,博学善文,洒脱不羁,任性自得,曾作《五柳先生传》及《归去来兮辞》,自述其心。因亲老家贫,出任州之祭酒(掌教育和考试),不能忍受小吏束缚,辞职归家。州刺史(地方军政首长)召他为主簿(负责处理文书杂事),不就,后因耕田累出病来,乃出任镇军参军(军事幕僚),转任彭泽(今属江西)令(大县设令,小县设长)。郡太守遣督邮(掌监察弹劾)至县,部属提醒,应束带相见,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也。”又辞职。朝廷征召他为著作郎(撰文书国史),亦不就。惟遇酒则饮,饮之则咏,即使无酒,也雅吟不辍。他不懂音乐,却备琴一张,琴上无弦。与友饮酒,抚琴相和,并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他一生都沉浸诗文,其《桃花源记》,神思妙绝,乱世心境之极品,真乃“不足为外人道也”!他的诗更穷而后工,个性分明,情感真实,人品高杰,恐怕只有一个屈原可以和他相比了。我最喜爱他的《饮酒》:“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苏轼说他:“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此话说得极为恰当。朱子评论晋宋人物以及陶渊明的语录在此更是值得一引:“晋宋间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所以高于晋宋人物。”何止高于晋宋人物?读渊明,我的感受真的是如他诗中说的这样:“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
此传不符事实之处,你我可在梦中校定。
我俩毕竟相隔太远,距离一千五百多年,即便就是铁打的事实,也可能被岁月的风沙吞没、掩埋、扭曲、变形。
比如你的生卒年月,旧传说你六十三岁,有人考证五十一岁,有人考证五十二岁,有人考证五十六岁,我所依的仍是旧传,想你活了六十三岁。
另外,以后若有机会,我还想就你那一篇涉及男女情爱的文字,也就是你的《闲情赋》,交流一下所读心得。对于此赋,有人贬之,讥它是你留下的败笔,“轻薄淫亵,最误子弟”。我却认为它的坦白,它的对于情爱的歌颂,除了民间文学之外,在文人的笔墨之中,可算得是鹤立鸡群。
2011年12月12日晚
靖节先生:
你好!又来打扰你了。可能你已经忘了我了。八年前,也就是2011年,我给你写过八封信,一个晚上写一封,一连写了八个晚上。今晚,忽又想起你,想起颜延之,你的好朋友,为你撰写诔文时,对靖节二字作的解释,“宽乐令终曰靖,好廉自克为节”,解释得确实很精辟。由此,又想到你的名字,一为陶渊明,字元亮,一为陶潜,字渊明。为什么会这样呢?很多人都进行了研究,有的人甚至从你逝世后不太久你的名字就发生歧说来佐证你在当时的社会地位,比如朱自清先生:“沈约《宋书》之成(齐武帝永明五年,公元487年),上距渊明之卒(宋文帝元嘉三年,公元427年),才六十年,而即有或说,足见其事自始已为疑案。大抵渊明门衰祚薄,其诗又不甚为当时所重,是以身没未几,名字已淆乱耳。”(《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朱自清先生认为,东晋南朝极重门第,百家之谱皆上之于吏部,你若属于士族,在社会上又有地位,沈约修史,或据谱牒,或据民间口头传说,一定会将你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的,这样也就不至于后来弄得模棱两可,使得学者们莫衷一是了。而我觉得宋代学者吴仁杰所著的年谱,似乎更加言之有据:“按先生之名渊明,见于集中者三,其名潜见于本传者一。集载《孟府君传》及《祭程氏妹文》,皆自名渊明。又按萧统所作传及《晋书》《南史》载先生对道济之言,则自称曰潜。孟传不著岁月,祭文晋义熙三年所作,据此,即先生在晋名渊明可见也。此年对道济,实宋元嘉,则先生至是盖更名潜矣。”(《陶靖节先生年谱》)更名之举在当时,亦非先生你一人,与你同为浔阳的“三隐”之一刘遗民,原名刘程之,字仲思,辞官卜室庐山西林,“居山十有二年,卒。有说云:‘入山以后,自谓是国家遗弃之民,故改名遗民也。’”(释元康《肇论疏》)由此可见你的更名大概也似刘遗民吧。其实,不管似不似,渊明两字是不错的,人都认为这两字是非常适合你这人的。
2019年1月23日星期三
靖节先生:
你还记得你写给儿子的这封信吗:
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你可能不記得了。但,当今的编辑家锺叔河先生却对你的这封信大加赞赏,并把它收入了他编著的《念楼学短》,并且还把它翻成了当今的白话,以使更多的读者能够看得明明白白。锺先生的白话如下:
你们年纪尚小,早晚生活安排,定有不少困难。现派去一名劳役,帮助做点打柴挑水之类的事情。他虽系奴仆,同样是人生父母养的,对待他务必要和善一些。
翻罢,他还不尽意,又发了这么一段议论:
陶渊明《责子诗》中嗟叹过,自己“白发被两鬓”了,“虽有五男儿”,长子“阿舒已二八”还只有十六岁,最幼的“通子重九龄,但觅梨与栗”,更不懂事。所以他去彭泽当县令,便派一名“力”(干力气活的奴仆)回家来助“薪水之劳”,照顾自己的儿子,这是出于父子之情。但在顾惜自己儿子的同时,还能顾惜到这名“力”也是人家的儿子,说出“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这句话来,充满了博爱的精神,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了。就凭这一句话,陶渊明便当之无愧可称为人道主义者。
“此亦人子也”,就是将人当作人;但是还有一种与此相反的态度,则是不将人当作人。秦始皇之对儒生,希特勒之对犹太人……便是不将人当作人。
在人类历史上,如陶公这样的智者哲人,他们的仁爱之心、人道主义的思想,永远是最灿烂的明星,指示着进化和提升的方向。屠戮、虐杀,迫害人之子的独裁者和暴君,则一个个都已经或必然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永远被人唾骂。
我觉得他说得不错,所以转给你看一看。看看,一千六百多年之后,人们是如何感慨你见人子而怀父母心的。
2020年1月24日星期五
靖节先生:
昨日忽想:“桃花源-边缘人”——既不是桃源人也不是世间人,既不能出世又不能入世,我觉得你就是这样一个两不靠的两头都很尴尬的人,一个典型的边缘人!当然,我也是,也是这样的一个人。而——桃花源这个词,或概念,已在中国古今的文化人的心目中,或者脑子里,成了一只“臆想之狐”。这“狐”已经被中国的古今文化人的脑汁还有我们的宝贵心血养得肥而又肥了。而臆想于我们则是现实的一种延伸,甚至比现实更真实更物质更鲜活。这是古往今来的中国文化人的特点。这个特点好不好呢?又好又不好。于是,我即兴写了一篇也叫《桃花源》的文字,表现我的这个想法。这里,我将它发给你,供你一笑复一乐。下面是拙文,有空时请看: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陶渊明《桃花源记》
自从那日一时兴起,写了《桃花源记》之后,他就难得安宁了。
“桃花源”这三个字就像一只狐闯进了他的脑壳中或者他的心窝里。
到底是在脑壳中呢还是在这心窝里?低头看胸口,反复问自己,终归拿不定。或者,真实的情况是:一会儿在脑壳中,一会儿在心窝里。
总之,他已不得安宁。
要想得安宁就只能喝酒。而且,每次都要喝到:“我醉欲眠卿可去!”方才倒在菊花中,卧到那道东篱下。
遇见那只狐就在东篱下,碧绿的眼睛,白耳朵,摇着火红的大尾巴。
他一张网逮住它了,再一收网又没有了,好像只是一阵雾气,从虚无的网眼飘出。
“你若能够逮住我,就能重回桃花源了。”那狐,笑着,盯着他。
“桃花源?”
“对,桃花源!”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壳,又摸了摸自己的心窝,不能确定在哪里。
他想:那日,出洞之后,沿途所做的那些标志竟都无故消失了!
又想:南阳刘子骥,高高兴兴去寻找,结果没寻到,人反倒死了!
于是,不由脱口一问:“真有什么桃花源吗?”
“你说呢?嘻嘻嘻……”那狐甩着尾,纵起身一跃,瞬间,变换了一副面孔。
它不时地变换面孔,变得那么轻松自如,不受任何力的控制。
它扑到了他的身上,由外而内,化为无形,融入意识,变成思想,支配他的生活行动。
它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的心在问。
桃花源!它竟然就不问自答。
桃花源里没有狐。
那是你看不到!
为何看不到?
你非桃花源里人!
那你为何来?
让你能看到!
看到什么了?看到这只狐,这只酒后诞生的狐。
它是虚幻的又是实在的,它是精神的又是物质的,它从桃花源里来。
每当他思想,想起桃花源,或他不思想,忘了桃花源,它都能感到,同时扑上来,变得无限大,一口,一口,将他啃噬,直到剩下一具躯壳。
一具左右不是的躯壳:不想桃花源,活着,他难受。想着桃花源,活着,更难受。因为它只在他脑中,或者只在他的心里,他想要進去却又进不去,他想要忘记却又难忘记,它就像是他的臆想,就像眼前的这只狐!
这狐也是臆想的吗?这狐也是臆想的。这狐也是他的臆想。
臆想的狐跟着他,日日夜夜,折磨他。无论他跑到什么地方,不管他躲在哪个角落,它都能够追上他,而且能够找到他,直到他没树可爬,直到他无洞可藏。于是,他的这具躯壳,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只能“心远地自偏”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确实已忘言。即使不臆想,他也已忘言。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结果呢——“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哪有光?
“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今是何世?
无论何世,他都只能醉倒在这菊花丛中,侧卧在这东篱之下,生活在人世的边缘了。
边缘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中心已不知多少年。
中心多少年,姑且暂不论,在这八月十五之夜,忽然接到友人来信,信中竟然谈起边缘。
“心远地自偏”是不是边缘?
现在已经流行边缘?读罢,更是思绪翩翩。
流行的边缘是什么呢?他猜着,猜不好。
流行的边缘是否边缘?那就更是难说了。
或许这是他的错觉,友人只是呼吁边缘?想要大家重视边缘?
边缘若真引起重视,那又是怎样的边缘呢?真——不——好——说!真难说!
边缘于他是悬崖勒马:前头无路,后有追兵。
那马,崖上扬起前蹄,口吐白沫,仰天长嘶——再向前吧,粉身碎骨!往后退呢,缴枪不杀!虽然,可能杀开血路,结果是奔向另一边缘。
边缘人大都勒马悬崖。不悬崖勒马是边缘吗?
边缘人大都难得善终,名利也是身后的事情。
很多人的眼睛里,边缘人是长不大的。老了,也是老顽童。
边缘人的眼睛里呢,长大于他就是死亡,成熟于他就是腐烂。中心根本无法实现他的幼稚可笑的幻想。
他,要行动,要冒险,要像某个“疯子”一样冲击既定的现实生活,创造奇异的新生活,让自己变成一首诗:激情澎湃,无拘无束,汪洋恣肆。
边缘人确实讨厌中心。中心,鲜花,赞美,太多。
赞美使他容易头晕,逐渐丧失独立的个性,听从赞美者的意愿。
于是,他总反客为主,做出使人意外的行动,离弃爱他的人和环境,背着“怪人”“疯子”的名号被正常的中心鄙弃,而中心在他眼睛里即使不是阿谀之地,恶俗之乡,也是极其平庸的。
边缘人之所以讨厌中心,还因中心拥有金钱,金钱中心坐着权力,金钱权力相互联手,不受他人丝毫约束,而且不容自我言行。而边缘人之看重自我就如同看重性命一般。一个缺乏自我的生命,是难有心灵自由的,在边缘人的眼睛里,是不亚于行尸走肉的。边缘人不愿做行尸走肉。
边缘人虽然喜欢自我,并不一定陷入自恋。如果自我一旦陈旧,形成一种新的束缚,他就会开始新的挣扎,展示一种新的超越。
边缘人喜欢自我超越。他会像甩掉旧衣一样,踢开那个曾有的旧我。旧我于他就像监狱,他无法在旧我中生活下去。
边缘人是潇洒的,边缘人是散淡的。但,潇洒是个什么模样?散淡又是个什么模样?恐怕他也说不清楚,虽然他的脑中清楚,虽然他的心里明白,那应该是一副什么模样。
身处这个中秋的夜晚,看着万家团圆的电视,想着边缘这两个字,他的眼前所浮现的竟是这么一幅画面:
高楼上挂着月一轮
高楼下走着一个人
一个人牵着一条狗
一条狗牵着一个人
在那高楼的暗影里
时停,时走……
时走,时停……
这是否有点边缘的味道?他想这也恐怕难说。但,边缘人在他的心里,较之稀少的中心人,或者很多的正常人,似乎是要敏感一些,多疑一些,孤僻一些,忧郁一些。平时他不引人注目,一旦行动又令人惊诧,显出那么多的自信:激情澎湃,无拘无束,汪洋恣肆。
边缘人之所以边缘,主要还是心在边缘。无论生活如何垂青,不管上天怎样关爱,他的眼光总在别处。他喜欢生活在别处。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他的心总飞向别处。这别处对于中心人,或者很多正常人,当然就是边缘了,抑或就像南柯一梦?而这梦对于边缘人,便是他的最中心了。那里有无数的彩蝶翩翩。
终归还是他的臆想,还是那条臆想之狐。
那狐已被他的脑汁,还有他的这腔心血,养得肥而又肥了。
它的皮毛已更光滑,尾巴也更有了弹性,爪子也更强而有力,牙齿也更坚硬锐利,能够撕碎任何灵魂。而且,它还学会谦恭,话也变得柔美温馨,能够吸引更多人。
它已不是一只狐,而是變成了一个人,或是一群人,一群桃花源里人。
桃花源人最爱说的,就是“不足为外人道也”。他却爱向外人道——“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所以,他不是桃源人,但也不是世间人,他是处于两者之间,是两者之间的边缘人,于两者都是边缘人。
他为何要向外人说呢?其实,也没什么目的,只是觉得奇异而已。他想让更多的世人知道天下还有这样的人生,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不但能够怡然自乐,而且还能世代如此,古风依旧,超越时空。
他还记得出桃源时,他也邀请桃花源人,能够去他家里坐坐。“外面的世界也精彩呀!”他指着远方的山影说。桃花源人却笑而不答,将他送到那个洞口,然后,停脚,再不向前,绝不迈出洞口一步。
桃花源人之所以能让他进桃花源,并且还能让他住下,杀鸡、设酒、热情招待,是因他们很喜欢他所写的那些诗,比如这首《归园田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因为写诗的这个他,不仅是个边缘人,而且还是这样一个耽于臆想的边缘人。而臆想对于他则是现实的一种延伸,甚至比现实更真实,更物质,更鲜活。
是否真是这样呢?这是你呢还是我?这既是你也是我,还是很多的文化人,我是这样觉得的。
2021年10月6日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