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
林欣家住在北堤下。
北堤这个地方长得有心机:堤坝隔绝了堤外江边的杂乱,视野里只看得见古朴的砖墙,还有堤上各种萋萋芳草(甚至有一种草是红色的,连成一片红雾),再上方则是蓝天白云缓缓流转。一切简洁明净,落入视野里的无一处不是诗意。
林欣爸爸参军转业,分到城里的皮塑公司,她家的房子是皮塑公司分的宿舍楼。我们放学时一起走,走北堤边下这条路,先到林欣家,如果天还早,我就先到林欣家写作业。
她家里的人我都熟悉。比如她弟弟,刚从乡下搬来时,才五六岁,指着邻居家的春联问:“你们家要娶老婆了吗?为什么贴着红对联?”过了些天,大概是要过年了,或者是入乡随俗了,林欣家自己也贴了春联,于是邻居都很兴奋,纷纷追问林欣的弟弟:“林勇,你要娶老婆了吗?为什么你家也贴红对联了?”
林欣的爸爸,转业军人,保持着军人特有的威严和身姿,“写字时坐直!”他提着公文包出门前,猛喝一声。林欣赶紧坐正,旁边的我也赶紧坐正,但他爸压根没有检查这声威喝的效果,他旋风般地消失在家门口,上班去了。
我们都怕爸。我怕我爸连带着怕她爸,她怕她爸連带着怕我爸,我们都盼着各自的爸上了班,然后我们就可以无忧无虑地腻在一起。小女孩的友谊,没有不腻的,每天分别时,你送我我送你,都要送好几个来回,林欣的妈妈说,你们就是“茶娘送茶丈,送到日头上”(乡谚,“日头上”是天亮的意思)。
我们成天那么腻,都干了些什么呢?今天我跨越整个太平洋,在微信上向林欣问起。她说:“每天事无巨细地向对方汇报,还用作业纸写小说,就在我家的米缸旁边。”
“为什么要在米缸旁边?”
“不是故意去米缸旁边,而是我们写的时候,旁边恰好有一个米缸。”
我记得的是我们有时候会吵架。吵架这事情,关系够铁的话,吵了之后会更铁,关系不够铁,可能就吵坏了。我和林欣当然属于前者了。
让今天的我困惑的是,当年稀薄的日常生活、空洞的三观,能有啥事好吵的。
林欣跨越太平洋,微信回复我:“有时候我们之间谁冷落了对方,也会吵架。”
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腻,也是境界了。
有一次林欣在我家,我们又吵架了。吵声愈大,我妈一边擦着洗完菜的手,一边走进房间里训斥我。林欣赶紧对我妈说:“阿姨,我们没吵架,我们是辩论。”
这事我记得清楚,因为我妈以前老是提。
不过我们考上了不同的高中,又分别考上两个城市的大学,友谊节节溃退。
这也正常,少年时代的朋友,就像流水,散了就散了,互相不用负责,但再见面也能无缝连接。
我和林欣在一起最喜欢做的是什么?
——逛街。
其实后来,我和林欣也谈不上是彼此最好的朋友。那时候,每个人似乎都只能在一个时间段内,充当另一个人最好的朋友。过了那个时间段,友谊也不会失效,依然在;不但在,我们还能默契地,识别出对方最适合和自己一起干的事情。
比如说,小夏是最适合一起逃课爬山的,马玲玲是最适合一起吃喝玩乐并去她家睡觉的,老冰是最适合谈理想谈人生的。林欣呢,就是最适合一起逛街的。
逛街这件事的意义我得好好说说。
不只是为了打扮。逛街,其实是我们探索世界的方式。
18岁以上,开始有一点经济自由度,我爸来广州开会,用大哥大给我的BB机留言:跟我去吃饭!
我回电话,低声下气地说:“爸,我想去逛街。”
饭有什么好吃的?但街的逛法有很多。
趁着我爸来出差,我斥巨资(300多元,1996年)买了一条红色的连衣裙子,好看是好看,但过些天之后,拉链不再服贴,在后背上蜿蜒起伏,不知如何处理,心痛之情至今难忘。
平时我爸没来,就只好买便宜东西了,因为便宜东西能解决买的快感,甚至买起来比贵的东西更有快感。除了心理上更有成就感,还能实践更多、更丰富的可能性。
比如说,一百块钱能淘一堆花花绿绿衣服首饰,手链哪管它是玻璃还是塑料,就图个眼花缭乱。我记得有一次是五块钱淘一双凉鞋,一人一双穿了很久,十块钱一件连衣裙也买过,就问你服不服。
林欣之所以成为我逛街最好的搭档,就是因为我们的经济实力相当,消费观一致,甚至——在逛街这个综合性学科上,我们的学识也不能相差太远。
逛街是一个很综合的学科,涉及到经济学、美学、社会学、心理学、体育、人类学、逻辑学、统筹学。
当然了,在这一切之外,对两个人的亲昵和默契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比如说,能在对方面前无所顾忌地换衣服,能愉悦地跟对方互相换着旧衣服穿——毕竟对方的旧衣服就相当于自己的新衣服了——这样我们拥有衣服的数量,就变成了双倍数。
但,我和林欣毕竟处于两个城市,见面少;后来林欣甚至去国外工作,见面就更少。我们见面的唯一机会就是每年的广交会,林欣的工作是外贸翻译,交易会时就跟随老板来广州出差。
白天她在交易会现场,晚上我们争分夺秒去逛街。让我对她来广州充满期待的,是这么一个场景:
在她下榻的酒店,她从行李箱里拎出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叮叮当当的首饰,我也从自己家带来各种各样的裙子。这一切,汇成神迷五色的海洋,摊流在酒店的床上;气氛是瞬间、而不是逐渐、就到达高处,并居高不下,一整个晚上都溢光流彩。
太快乐了。
但有一年交易会,我们的关系完蛋了。
那年秋交会,我恰好是怀孕期间,但却比单身时更期待林欣的到来。怀孕限制了我的自由,生亦何欢;而林欣,带来了单身时代的飘逸飞扬。
我们用座机电话约好了,晚上在某条步行街路口见,一起逛街。
我在约定地点等了一个小时,林欣没来,也一直没有联系我。我也无法联系她,因为她没有国内的手机号码。
让我气昏过去的是,回家后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才接到她打到我家座机的电话。原来她也忘记了留我的手机号码。她有急事不能来,打我家座机,家里却没人在。
我气得肺都炸了。你是忙,忙就能把约好的事晾一边?有急事,有急事不会想办法问我的手机号通知我?问不到,问不到不会打电话回老家问我爸妈?来不及,来不及你这么久干嘛去了?我都回家一个小时了才接到你电话。
得了得了别找借口了,就是不在乎我呗。
我也不好意思多写了,总之当年的友谊就是这样的。
虽然我们是吵着长大的,但这次我决定吵个真的。
几天后她离开广州。本来就一年只联系一次的我们,这下彻底没了联系。
六七年后有一天,收到林欣的微信。那一年有微信了,就有了同学群,我和林欣也就加上了。
谁知我们微信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个大坏消息。
林欣说她马上要来广州,她爸爸病重,从老家来到广州住院治疗,林欣和弟弟在医院旁边的快捷酒店租了个房间住着(大概两个月后,林欣爸爸去世了)。
就是那个低喝一声“写字坐直”然后才出门上班的退役军人,林欣的爸爸,他当时住在肿瘤医院,医院周边有各种快捷酒店,里面有长期出租的房间,住的大多数是外地病人的家属。
尤其是周边小城镇甚至乡村来广州化疗的病人,一次住院半个月甚至更久,一个疗程来几次,家属们都做了长期作战的准备。
大酒店自然是住不起,在医院里加床又实在不方便。连锁酒店的房间有包月的——就这样,肿瘤医院周边形成一个特殊生态,家属们可在这些房间里煲汤煮药。
在一个陌生而庞大的城市里,病人的家属们有一个房间多么重要啊。
陪伴林欣的那几天,我总在周围路段上看到行色匆匆的人,手里提着保温瓶或者巨大的袋子,他们大多数是病人家属:首先这个年龄说明他们是家属,其次他们脸上的憔悴和劳累说明他们是家属。林欣和她弟弟也是其中的两名,弟弟林勇似更魔幻,看着他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的脸,老是想起当年他的“春联”之问。
而我们,还是害怕爸爸们。哪怕是一个病重的林欣爸爸。我觉得那个衰弱地躺在床上的男人,还是很可能会看不惯我的一举一动,“走路时背挺直点!”“拿个东西都不利索!”我脑补他们的潜台词,只是他们老了,衰弱地躺在病床上,没有余暇的力气来批评我们:“要是我身体好,像这样的事,我一个人处理得井井有条!你们三个人都搞不定!”我脑补他们的责备。
林欣当然也和我一样,手足无措,失惊无神。人到中年但在父亲眼中仍然娇气无能的小女儿。
到了晚上,当我们坐在出租屋里的床上,灯下对视,竟然不知道說什么好。这个情形,就像老杜经历过的那样: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想起以前,当我们在酒店房间里聚在一起,灯下铺开一整床的衣服饰品,向对方,交换着自己五彩斑澜的生活。
再想起更早以前,老家北堤下,我们骑着单车,谈天说地,抬头只见堤上芳草无边,蓝天上的白云缓缓挪动。
现如今,我们坐在快捷酒店简陋的床边,厨房里飘出来浓浓的中药味道,不远的医院里躺着走近死亡的父亲,我们自己,穿着方便步行的平底鞋运动裤,头上也有点白头发了,还没时间去染。
谁能想,闹翻脸的两个儿时伙伴,再相逢时竟是在如此狼狈的时候。
我当然是,早已经完全原谅林欣了。
说起来那些年,各自的脾气也被生活教训得差不多了。要用这么长的时间,我们才发现,少年时代有多任性——想吵架就吵架,想翻脸就翻脸,想失约就失约。因为觉得,怎么吵,最终都能被原谅。失的约,对方能等你,翻的脸,也能随时翻回来。甚至,人脉散尽,也无所谓;因为后台很硬,父母强健,壁垒如山。
命运的荫庇,甚至使我们曾经产生幻觉,觉得自己在很多事上有豁免权。
我们为自己无知而狂妄的旧年往事,试图彼此道个歉。一方迟疑地开了个头,另一方含糊地接应了,几乎同一瞬间,彼此同时打断对方——喉咙里的鱼骨头被一只镊子取了出来。我仿佛看到我妈在虚空中,无奈而欣慰地对我们一笑:“好吧,你们说是辩论,就是辩论吧。”
对的,我决心不再做严厉的人了。生活对我们已经够严厉了。中年如此怆惶,我们应该像保存雪夜的火种那样,保存着人世间所有的善意——我只想前嫌尽释。
诗人奥登有一句诗。“我们必须相亲相爱,否则就会死亡。”一直觉得这不是一句情诗,这是一个在逆境或者孤独中的人,写给同类的诗。
在此时,又想起了这一句诗。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