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生活（组诗）

宗小白

从野地这头

有一回，我们又来到野地

在一株乌桕树下，我们发现纷飞的落叶

就是这个世界

许多解释不清的缘由

我们的片刻伫立，就是一种

没有对错的定论

我们的鞋底，踩在松脆的树枝

或蒿草上，都在试图打破这个定论

使之不至于太過沉默

而被鸟雀误认为是浆果

大个儿、乌黑的浆果

无论我们摘下哪一颗，都是甜中带涩

无论我们怎么随手丢弃

它们都不管不顾

从野地这头，疯长到那头

云上生活

云在云上生活着

云的目的是什么

我在别人走过的路上走着

我要去到哪里

四月的树全部换上了新叶子

河水不再是昨天的样子

回忆推着我们向前

遗忘让我们围着涡漩打转

一声鸟鸣交换树冠里

另一声鸟鸣。而我们拿什么

与内心里的自己交换

我们清醒又痛苦

值得风在垂接水面的柳叶上

阵阵吹拂么

值得野鹅不紧不慢拨动着脚蹼

那么安然地相信这个世界么

值得许多露珠把一生

都花在圆满又破碎的事情上么

值得那么多追问，回答只是

无穷无尽的白云么

而天空那么复杂。有时是阳光有时是雨

下在被风经历过的事物上

对一切否定之后，再肯定

而树上的果实，就是这种肯定么

最甜的部分，理所当然最先得到虫蚁的齿痕么

是重力在反对这种甜蜜么

是人对树梢、天空、云朵的仰望在反对这种

重力么

我们的生活离应有的生活，从来都像

杳远云朵般不可期许么

而那么多在起点和终点之间

蜿蜒崎岖的路，也是唯一通往我们

自身的路么

树的旅程

我们终将再见

以树的方式。不要让雨水无故打落淡紫色桐花

我会记得。你带来的云

让我相信这个世界的构成仍是那些自由的

灵魂

山谷中的野花，就随它去吧

那是古时候的人在对我们倾诉

我们也会变成古树。你将会拥有无穷无尽的风

来自经过时间的各个方向

雾让我们模糊

但爱会让我们变得更加清晰

作为种子、枝丫，作为慢慢撑开的

一树浓阴，跟随生命河流生长成一种善的意识

这是我们定下的盟约

借着雨水

借着雨水，愿屋檐庇佑的一切仍在现世

得到安稳

愿水泥墙面坑凹不平，愿我的父亲借来抹泥刀

愿母亲对他依旧充满责备

愿他们白天热烈地拌嘴

夜晚安静地熄灯

愿第二天，刮胡刀让胡茬在父亲

下巴变回青黑色，愿镜子让母亲重又看到

年轻的双颊

愿他们请人打制的木头桌子

还是端正的方形，愿围着桌子的长凳依旧

在敦厚的屁股下包浆

愿桌下老猫蜷睡，蓝布膝盖依旧打着

不起眼的补丁。愿白色衬衫口袋

总是装着远方亲人的来信

愿所有的来信，总能在窗下得到回信

愿堆着旧书的松木窗外，一树槐花

开得自在。借着雨水，愿它仍年复一年

替所有被时光深爱的人

一朵朵完成那撑开花房的绿萼

那朴素无言的白蕾……

越过山丘

越过山丘。但不能越过

飘落在山丘上的雨水

不能越过雨水中一小片婆婆纳

矮矮开在祖母墓旁

不能越过一片松林

在风中有所追思

不能越过那追思返回时

林中阵阵似有若无的喧响

不能越过一抔泥土覆盖

另一抔泥土。不能越过

供放在碑前的果品：苹果彤红，橘子橙黄

雨水把它们擦洗得那么干净

多像我们尽力去爱和被爱，并在其中

反复确认活过的一生

马群消失

马群消失。但马还在，追踪过

长鬛的风还在

在内心的旷野中

那风总是带着一点点泥土的

气息，带着雨水的腥味。带着两个人

背对背走得很远了，极度需要的一种宽慰

像天空宽慰任何方向的飞鸟，落日

宽慰无故潸然的人……

像马群消失，马仍踟蹰不去，低头啃嚼青草

像爱已逝去，但仍会留下那些

不顾一切，深深爱过的人

芦花遍野

芦花遍野。像是谁的手

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苇丛中的安静翠鸟，宛如一个人

内心的争论得到了平息

所以，爱的内部结构总是匆匆逝去

像一条河，总要独自流向暮晚

所以，孤独总能与自由达成契约

像水面上，所有的风都会留下波纹

因此我总要在野地喊你的名字

因此，野地总要用纷飞的芦花回应我

太阳雨

雨水潮湿而又温暖。在一棵青桐树

阔大的叶片上，它的

每一次触碰都会使树叶

因为得到满足而丧失语言

这让我惊奇不已，并站在树下

呆望了它好久

仿佛最渴望被它触及的不是树叶

而是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