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松山

2022-01-12 09:43费晓莉
飞天 2022年1期
关键词:松山甘南羊羔

费晓莉

松山多风。

风要是能听人劝就好了,人就多花些时间,说些好话劝劝它:你在松山待了这么些年,还没有待腻吗?你早就应该换个地方了。说不定风就会翻起身来走掉。

人劝不走风。

但人没有因此而生风的气,跟风赌气说,哼,你不走,我走。然后,赶着牛羊,带着家口,气呼呼地走掉。

松山人其实早就把风当成了耳边风,你吹你的,我活我的,并且活得琳琳琅琅,风流自在。

盛夏的黑马圈河草原,像一本打开的书,在风中微微浮动。

天气热而不燥,风好像刚从家里出来,漫不经心地在我们身边转悠。

云变成松山牛羊的样子,在天边翻卷。

一群羊正从下面缓缓走上来。

一只灰兔在草丛间现了一下身,消失了,像突然造访的半截童话。

一个个虚土构成的小土丘在草丛间出没。那是“瞎老”的成果。

松山滩上没有散养的猪,要是有,硕鼠的这一点家业早就让猪拱了。羊不会拱,所以,它们能和羊和睦相处。

瞎老,就是鼹鼠。一个很会挖洞,喜欢穿深褐色外套,常年出没在孩子们童话书里的大家伙。这个季节,“瞎老”们应该正在想办法往家里储存草根、草茎、草籽等与草有关的吃物。

如果再添上一个牧羊女,这里应该有南朝还是北朝民歌的况味。

没有牧羊女,只有一个穿烟灰色衣服,开一辆白色小车的牧羊中年男。

此刻,小车斜斜站在路边守着羊,他背对着羊群,盘膝搭脚地坐在草地上往远处看。只有他的影子缩成一团,垫在他的屁股下面陪着他。

怪不得羊肉贵,羊肉里不仅有着羊长肉的辛苦,还有牧羊人的寂寞。羊肉有价,寂寞无价,只有搭在羊肉里一起卖了。

他看的远处还是草原和羊群。

据说男人都觉得娃娃是自己的好,媳妇是别人的好。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羊群也是别人的好,所以痴痴地看着别人的羊群,让车看着自己的羊群。

我过去站在他的边上。

他正在非常享受地抽一支烟,一盒兰州烟在他的腿跟前躺着。

他感觉到眼前多出来了一个影子,扭头看了我一眼,赶紧站了起来。

真是遗憾,我要是个男人,他就不用改变姿势,而我会学他的姿势挨着他坐下来,从他的烟盒子里抽出一支烟,并拿他的烟头对头地燃着。然后,边抽烟边和他说说松山的闲话。

只有那样的场景,才配得上松山的宽大;也只有那样的姿势,才配得上松山的闲散时光。

他眯着眼坚持把那支烟抽完,然后把烟蒂扔到地上用脚狠狠踩死。

他戴着平顶帽,帽顶晒白了。当然,这不能说明他买不起一顶新帽子。

为什么不买一顶新帽子呢?

一只羊就能让他戴一顶漂亮帽子,更何况他有这么大一群羊。

我和他说起草原。

今年松山的雨多些了,有时下两天,有时下一天,最不成,也能下一阵子。

但总的来说,雨水还是有点少,牛羊多,草来不及长,再加上“瞎老”也多,把草毁掉了不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笑着。

下雨是老天爷的事,我对老天爷的事不想多嘴。

你们没有想些办法抓掉些“瞎老”吗?所以我又把话题扯到这个我能说三道四的大家伙身上。

我这样问是因为我老家那边,人们经常用下套子的办法捉“瞎老”。

呵呵。他笑起来。好像我说了一句多么幼稚的话。

“瞎老”多着能抓完吗?根本抓不完。再说那个杂怂贼得很,在它的洞口下给几回套子它就搬家。反正草原这么大,它就到处搬。

是啊,松山这么大这么宽,只要“瞎老”愿意,它就能拥有好几套房产和不少妻妾。

“瞎老”雖然视力差到近乎瞎了,但挖起洞来,又快又好。它朝外翻着的一对巴掌又灵又利,是缩小版的挖掘机,不需要再另外花钱买工具。所以它一天搬一次家也是没有问题的。

这会儿,说不上我们的脚底下有“瞎老”在偷笑。

光“瞎老”还不算,兔儿也有,也吃掉了不少草。他又说。

事实上,“瞎老”,兔子,还有旱獭都是草原的原始居民。应该说,是羊侵占了它们的领地,而不是它们吃了羊的草。

我们走回到他家的围栏的边。

羊赶到自家的围栏里,还需要人跟着吗?我问。

早上赶到围栏里再不用管,到下午,人得来。人不来赶,羊就不回家,晚上就睡在围栏里。去年有一次,我偷了个懒,没有来赶,结果两只羊叫人偷掉了。今天闲,就早些出来随便看一看。他说。

他也养着一大群懒汉羊,腿短、头大、毛发密卷,呈厚毛毯的样子披在身上。它们名副其实,果然很懒,宁愿叫别人把自己偷掉也懒得回家。

说实话,松山的羊不白,洁白更是想都不要想。风给羊的毛发里揉进了太多的土,羊只好背着一身尘土在草原上走,看上去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但小羊羔白,都是洁白的小羊羔。和羊妈妈站在一起,小羊羔像是从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来松山走亲戚的,看上去格格不入。当然,要不了多久,羊羔们也会变得和大羊一个模样,一样土灰灰的外套,一样灰楚楚的羊脸。

慢着!一些羊有些奇怪,不是纯白色的,羊头连同脖子是深棕色的,像包了一个棕色头巾,只有身子是白的。

松山的羊什么时候变成棕头羊了?难道它们要像这样一点一点从头往下变,最终变成一只浑身棕色的羊吗?

松山羊,我见过多次,也吃过多次。基本都是白色的懒汉羊,一身毛毡毡,头大,额头也长着毛。我见一次就想一次:那些胡子一定长错了地方,应该长到下半截脸上。

这种棕头羊个子大,胆子也大。有一只走到我跟前,低头闻了闻我的鞋子,又抬头嗅了嗅我的衣襟,然后抬头端详了我一小会儿,确定我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才转身悻悻地走了。好像怪我空着手来看它。

松山的羊啥时候变成棕头羊的?我问他。

这是品种羊,打山东来的。

说着他用鞭子指了指远处一只大个子羊。你看,那是公羊。

棕头公羊比别的羊高一截出来,它非常严肃,两只角更是长得咋咋呼呼,像准备随时和某个同类或者它类干上一架。

六千!他把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拇指伸开,把其他三个指头握进去晃了晃。

网上订的。

网上也能订来这么大的活物?我吃了一惊。

能,现在啥都能!他说。

不过一只羊不行,我们凑了十几个人,一次买了十几只,山东那边才肯送过来。

山东人直接送羊到松山?我又吃了一惊。

不,山东人送到兰州,再不往上送,电话打上来,我们得开车去兰州,把羊接上来。

这哪里是在接羊,简直是在娶新媳妇。

刚接上来的时候,担心它水土不服,天天给它喂青稞,豆子,还给喝矿泉水,也把人操心坏了。他说着笑起来。

结果这种羊皮实得很,活得好好的,一个都没死。

这话说的,好像死掉一两个才对了。

当然,他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这种羊骨架大,身子方挺,羔子值钱。这些羊羔子都是春羔子,你看,都大了,秋上就出哩。

这个“出”不是出门的出,也不是出嫁的意思,而是出栏的出,就要变成羊肉的意思。

我指着一只正在吃奶的大羔子问,這个羔子能卖多少钱?

一千二三,羊羔子都卖这个价。

那大羊多少钱?

差不多也这个价,有的老母羊还没这个价。

他有二百多只羊。

你看的不是羊,是将近三十万啊!我笑起来。

我就会放个羊,再啥都不会干。他嘿嘿地笑起来。

有几只羊上到公路了。

这些怂胆子大得很。他说着快步朝那几个羊走去,边走边挥动着手臂,嘴里还呵呵斥斥。

风试着把他的外衣脱下来,但没有成功,只好把衣襟朝后揽起来,让这个牧羊男走出了侠客的况味。

一个围栏里,一伙牦牛正热火朝天地和一伙人纠缠。

走近一看,人们在拔牛毛。

但牦牛显然不愿意把自己辛辛苦苦长了一年的毛发白白让他们拔掉,所以东躲西藏。人们拿着绳子在套,套上谁就是谁。所以,这些牦牛是躲不过的,躲过今天,躲不过明天。

他们把牦牛套住,然后好几个人一块儿尽量轻地放倒在地上,然后把左前腿和右后腿捆一起,左后腿和右前腿捆一起。牦牛再大的力气也使不上劲,站不起来,没有办法,只好躺着让人把它的毛拔走。

拔完毛的牛样子有些怪,像被扒光了衣裳的人,显得头大脖子细,但精干利落。

我对着一头刚被拔了毛的牛看了一阵,它对着我说了好几声“哼”,好像因为它的毛被拔了,它很不开心。牦牛很少“哞”,喜欢用“哼”表示它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围栏边上是一个新建的宽大牛舍,红顶,青墙。

牛舍边上是四间圈房,没有围墙。中间橘红色的双扇门上,秦琼和敬德各站在一扇门上,拿着家伙,双目炯炯,陪一家人在这里看牛。

一个女子正蹲在地上洗几个白胖胖的萝卜。

见到我们,她一边把盆子里的水泼出去,一边笑盈盈地说,今儿天气好啊。她说得那么自然,好像我们和她昨天刚刚见过。

我们坐门外的矮凳子上。女子赶紧腾出手来给我倒了茶。

前方,黑马圈河吹着舒缓的口哨,画着S往下流,有鸟模仿河水流动的样子飞过。

黑马圈河是这条河的名字,也是这个村的名字。

这一大群牛都是她家的。全是白牦牛,长毛发,大眼睛,是牛里面的漂亮牛。

这些牛都还没有被拔毛,所以毛发婆娑,仪态周正。

她说牛毛一两天根本拔不完,得分批拔好几天。

牛有多少?我问。加上牛犊子,二百五六有哩吧!看来她压根儿就没有数清过。

牦牛是腿懒的家伙,不愿意多走路。多数牦牛在低头吃,偶尔东张西望;一些在慢悠悠地走,目的不明确;有几头在打架,也是随随便便打了几下,就各自走开了,好像闲着没事,练练手脚。围观的几头也只好跟着走开了,很没意思的样子。

牦牛要是学人,记仇又记恨,它们完全可以进了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重新打起来,反正别的牦牛又不会过来拉架。

好在牛记性差,过一阵就会把前一阵子的不高兴忘得干干净净。

几头牛靠近路边。女子时不时地对着它们呵斥一声,叫它们赶紧离开,要不就要去打它们了。

过路的车当然会对牛万分谦让,但还是小心些好。

女主人在一个塑料脸盆里放了一些料,招呼一头小牦牛过来吃。那头需要特殊照顾的小牦牛个头不高,说是去年的牛犊,前几天病了一场,需要加强营养。

但一块儿过来了好几头牦牛,她挥动胳膊赶不该来的牦牛,在她大幅度的挥动下,那头小牦牛也一块儿掉头走开了。真是不该来的来了,不该走的又走了。

拔毛的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男子把头伸进牛舍里看了看,对着后面说,嗨,华旦,你没有买上一些沙发茶几啥的摆上吗?牛不想躺了坐在沙发上喝喝茶,聊聊天。

已经订上了,过两天就送上来了,就是不知道牦牛喜欢不喜欢。男主华旦笑着接了话。

拔毛的人和我们在院子里喝茶,聊天。

他们在等饭熟,我们……嘿嘿,可能也在等饭熟。

他们说甘南只有黑牦牛。那里的牧民看见白牦牛的第一眼,就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漂亮干净的家伙,连续好几年从这里带走白牛犊,回去好饭好汤地精心服侍,但牛犊都没活过半年。

他们还说甘南人几次三番来这里,亲自走松山,感受松山的风,喝松山的水,甚至嚼尝过松山的草。他们说松山的草和水跟甘南的水和草差不多一样。但白牦牛不喜欢住在甘南。甘南人干眼热。

最后,没有办法,松山养自己的白牦牛,甘南养自己的黑牦牛。

白牦牛大概独独喜欢松山的这个海拔,这个纬度,这种脾气的风。

饭好了。羊肉烩菜。

所有的嘴巴都在用力邀请我加入,所有的味道,羊肉味、萝卜味、土豆味、花椒味……成群结队,用力往我的胃里钻。

怎么办呢?车里有猪脚猪耳朵鸡脚鸡腿等一些与猪和鸡有关的吃头,还有水果。我们原本想把它们安顿在一张报纸上,就着黑马圈河的青草和阳光吃一顿午饭来着。

啥也别说了,统统拿出来,统统摆到中间,然后端起他们的碗。

他们说了一些新鲜事,我们说了一些废话,比如烩菜好,牛羊好,草原好。这样的话,他们早就听腻了,但我们确实没有别的话要说。

我非常喜欢这个夏天。

光是这些好也就算了,竟然还有一匹马。

看啊,一匹保持传统红棕色颜色的大马从河对面过来了,过来了,涉水而来。

馬也是他家的。

他有摩托车,还有小汽车,养马做什么?

是不是觉得反正草原是现成的,太阳,星星和月亮也是现成的,不如再养一匹马?

果然,他说养马就是喜欢。

再说,连个马都没有,亲戚们把我笑话死哩。

说着,他满脸笑意地望着越走越近的马,像是在看自己心爱的人。

我家以前也养过马,一匹橘色的小个子马,但后来怎么样了,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这真是糟糕极了!我想写一点关于儿时动物伙伴的情况时,只能记起一些大概,更多更好的细节已经从我眼前跑得无影无踪。

每到那一刻,我就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一个巫婆,骑一把扫帚飞到过去;或者变成一个妖精,一个蹦子跳起来,把过去堵在某个路口。

马一直走到跟前,观望了一下这边的情形,就低头吃吃吃。

马没戴笼头,鬃毛上系着红布条,尾巴上也系着红布条,浑身毛发梳理得顺顺贴贴,熨过一般。马蹄子像几块大玉石,要是刷上黑鞋油,或者红鞋油,它就穿上了好看的皮鞋。

它那么利落,那么精神,让我觉得这是一个正准备去相亲的小伙子。

我朝它扬了扬空空的手臂。马抬起头,耳朵朝后抿了抿,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我。它的眼睛里装着整个松山深邃的蓝天,我感觉再多看一阵,它就能把我心里想的事全部看走。

我跺了一下脚,马掉头走开了,表示很不高兴。

风从后面追着吹马屁股,把它的尾巴吹贴到它的腿上。

这真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夏天。

风吹过青草尖的声音,都带着盈盈的绿。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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