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食物

2022-01-12 09:43李晋
飞天 2022年1期
关键词:田螺大肠桑葚

李晋

鸡头米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这句俗语表示若在一流的人群当中排不上号,不如在二流的人群中排个名次。提到此语,我会想到鸡头、鸡头米、凤尾鱼,能从中庸之语中想到食物,说明我是一个多么平庸的人。

但鸡头米的食物属性不算明显,我们这是不吃鸡头米的。八月半的时候,早市上会出现卖鸡头的农人,注意了,这并非是禽类家鸡的头,而是一种生于池塘、湖沼中的植物芡实。鸡头两三元即可买到,人们买回去供月光菩萨,两三天后,失去供品作用的鸡头被扔到河中,供过菩萨的东西,不作兴撂到垃圾场。

鸡头米藏在鸡头里,鸡头呈粉红色,椭圆形,周身布满繁多的黄绿色小刺,上头有彷如鸟喙的尖嘴。打开后,里面是红亮的米粒,和石榴的内部结构很相似。剥去米粒的红皮,里面就是象牙色的“内衣”,再里面,就是白色的鸡头米。人工剥鸡头米要套上“铜指甲”,剥时不能破坏鸡头米的“内衣”,穿“内衣”的鸡头米比“裸体”的鸡头米味道正。

上头一段话多半是我在苏州了解到的知识,苏州大概是最钟情鸡头米的城市。我去过苏州十多次,至少有五六次是吃到鸡头米的,鸡头米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淡香,清香透彻却又难以捉摸,给人若即若离之感。弹跳在牙齿上的鸡头米非软非硬,糯中含韧,不会轻易地被口舌臣服,而这种多样化的口感是极为美妙的。鸡头米在中秋前后上市,目前还未实现反季节种植,所以苏州一些饭店会大宗采购加水入冰柜冷冻起来,冰鲜得当的鸡头米,味道、香头亦如从前那般,就像安葬在虎丘的唐代名妓真娘,卖艺不卖身,始终能保住自己的贞洁。

我在苏州吃过鸡头米粥、鸡头米甜羹、鸡头米炒虾仁、鸡头米排骨汤,印象深刻的是吃過一道菜名中看不出食材的“荷塘月色”,是用鸡头米和菱角、莲子、藕片一起清炒的。素雅的“水仙”搭配一起,只取神似而非形似,水色、月光盘中俱全。

吃“荷塘月色”的那次饭局是师友陶文瑜安排的,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所以很难忘记。现今我到了苏州,吃或不吃鸡头米,都会想到这位壮年早逝的师友,想起他言说的、却无缘品尝的其他美食。

酱 方

我想,从八大菜系中苏菜、浙菜里面择选出松鼠桂鱼、龙井虾仁、响油鳝糊、酱方等菜品,完全可以组成江南菜系。江南的厚重文化土壤,成就了江南菜的人文特质,它在饮食江湖当中完全有自立门户的底气。

出于对江南菜的喜爱,朋友老胡开设了江南文化主题餐厅,餐厅头牌菜当属酱方,由于老胡聘请的是姑苏师傅,所以酱方口味地道,与我在苏州所吃的几无二致。能在江北之地吃到这道江南美馐,是老饕的福缘。

酱方为肉菜,但菜名上,却看不出一丝荤腥。我第一次看到菜单上的酱方时,以为它是腐乳的一种。后知“酱方”是浓油赤酱大块方肉的简称。具有迷惑性的菜名,说明了苏州人性格里的内敛和谦和。

肥瘦合宜的带皮带骨五花肉(一般取自肋条肉),打理干净,用火枪先烤猪皮,等猪皮呈现出淡淡的黄黑色,中止火烤程序,用刀把黄黑部分刮去,清洗,以盐等腌制,配香料焯水,取出,划十字花刀。肉皮朝下,放置竹网兜上,搁到砂锅中,垫姜片、葱结,浇上老卤、水、老抽、料酒、南乳汁等熬制的酱汁,用盘子盖在肉上,不但免于焖煮时肉质分散,同时也更能入味。经数小时文火慢炖后,去骨,连肉带酱汁装盘,加一些老冰糖,再入笼蒸,一小时左右的时间,酱方就大大方方地亮相了。

烹制酱方有不可忽略的细节,如烤猪皮步骤不仅可去除皮上的腥味,二是使它的口感更好;再如先不去骨头是使肉香不被消散。盛放在瓷盘里的酱方,四角悬垂,中间饱满且有隆起的弧度,像是一座建设的中规中矩的小型场馆。在服务员将它端上桌的初段时间,酱方在轻微地颤动着,在这频率不是很高的活动中,飘散着鲜香的气息。肉皮和肥瘦肉一起仿若组成了雪后西伯利亚的土地,晶灿灿的地表下,是蕴藏着财富的透亮冻土。

酱方经过筷子的过度,从盘中来到口中,牙齿穿透过些许韧性的肉皮,酥烂和丰腴的口感接踵而至,这是介于果冻的滑爽和酸奶的绵软之间的感觉,咸甜交织在一起构成的奇香让牙齿放缓了运动节奏,和舌头一起回味这种妙处,但由于肉皮下脂肪部分已经乳化至嫩豆腐的质感,所以齿尖已不费力气地触及到瘦肉部分,恰逢其时出现的猪肉纤细去除了味觉体系中的油滑概念。当酱方入腹,喝一口茶或酒后,口中仍有余香,这香从江南土地悠悠而出,显现出农耕文明中的饮食情趣。

酱方并不孤独地存在,入盘后,苏州人或以小青菜围边,或以草头铺设,多了彩头后,自然味道也就加分不少。老胡另辟蹊跷,以整张鲜荷叶垫底,这是江南水乡的隐喻,使得身处异乡的酱方更家乡,也更加香。

瓠子闲谈

入夏后,瓠子出现的机率多了起来,用之做汤,清鲜怡人,故邑人有将之称为“汤瓠子”。

周作人所写的《瓠子汤》是把去皮切片的瓠子同笋干等物煮了加酱油。而我家乡的瓠子汤是不放酱油的,瓠子清炒后,加水,丢一把虾皮,劈一块豆腐,水开后就能闻到清香。瓠子汤和丝瓜汤有些相仿,乳白中透着微黄,搁在盘中的瓠子叠合在一起,淡淡的青白中似乎飘荡着山野的清凉气,极像一幅简淡的浅绛山水团扇。瓠子汤冷了,口感也无影响。幼时我极爱吃瓠子汤,喜欢瓠子清鲜滑嫩的口感,但大人总不让多吃,说瓠子是发物,吃多了身上要长疙瘩。

古人对瓠子和葫芦如何分辨很含糊,宋人陆佃《埤雅》中说“长而瘦小者曰瓠,短颈大腹曰匏”,这个说法不靠谱,曾有邻人送我一只匏(葫芦),其却是体长腹小,摇晃时其肚中籽粒嗡嗡作响。日本江户时代汉学家冈元凤纂辑的《毛诗品物图考》称“匏苦瓠甘,本是两种,只以味定之,不可以形状分别也”。以形或以味区分两种不同的葫芦科植物,缺乏科学论据。

瓠子的实用性不如葫芦,葫芦经艺术加工后称作匏器,价值倍增。吾乡王氏家族旧藏一珍贵的匏器,为其先祖、明嘉靖人王敬在祖坟处所得,王敬以为吉兆,将之做成盛酒的用具,称为匏尊,代代相传。瓠子虽是餐间物,但也绝非俗品,清人褚人获所编笔记小说集定名《坚瓠集》,学者朱万章把画史论著命名为《嘉瓠集》,皆让瓠子有了风雅气。

瓠子色淡绿,细长如法棍面包,以嫩者味最佳,嫩者上附绒毛,皮刨下来后可佐椒丝同炒。上海人喜将瓠子用海虾米清炒,定名为“开洋夜开花”,“开洋”是海虾米的别称,意思它易捕捞,船开到海洋上就有了;“夜开花”是根据瓠子夜间开花的特性而取的名字。这个名字易让人想到开埠、十里洋场、夜玫瑰、海上花等元素,相当符合上海这座城市的气质。

瓠子在宋代林洪《山家清供》中可制“假煎肉”,具体为“瓠与麸薄切,各和以料煎,麩以油浸煎,瓠以肉汁煎,加葱、椒、油、酒共炒。瓠与麸不惟如肉,其味亦无辨者。”我没吃过“假煎肉”,不过吃过瓠子做的真煎肉,去瓤的瓠子切段,塞入肉泥,油煎后红烧,吸进肉味的瓠子油润糯软,滋味尚可,但清香气却被油脂气取代,失去本色,不是我所欣赏的烹饪风格。

茶泡饭

三伏天的傍晚,全身烦躁,索性盛一碗中午煮的米饭,浇上温开水,就着酱黄瓜、萝卜干等小菜,一勺一勺地舀着吃,吃至见底,心情平复,看着窗外绚烂的晚霞,觉得热天也不那么厌烦了。

吾乡将开水称作茶,把茶水称作茶叶茶,故以水泡饭称为茶泡饭,以茶水泡饭还叫茶泡饭。茶泡饭质态介于饭和粥之间,不软不硬,米粒分明,鲜亮润泽,扒完带着咬嚼劲的米饭,喝着化身为米汤的开水,充饥解渴,两全其美。

茶泡饭非新生物,明末名士冒襄在《影梅庵忆语》中回忆爱妾董小宛生前“每饭,以岕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以汤色柔白的岕茶泡饭,舒展开来的米粒像白色的星星,让承载它的瓷碗黯淡无光。茶香与稻米香如名士与美人的爱情,在起伏中和谐交融,飘散出芬芳的诗意。

俗谚“好看不过素打扮,好吃不过茶泡饭”,虽无法穿越时空见上董小宛一面,但我想,一个人的饮食习惯能反映出他生活中的态度,喜欢茶泡饭的董小宛定是素面朝天的女子,这类清爽朴素的女子耐看、也更能令人着迷。于是,也就有好事者将董小宛与清朝顺治帝拉上姻缘,虚构出顺治帝舍弃江山,为之出家为僧的故事。

茶泡饭能雅能俗,能让人返璞归真,老派文人叶灵凤把“赤了双脚,仅穿汗衫,吃一碗茶淘饭充饥”当作人生的一种享受,这与他平日穿西装、打领带的形象有很大出入。这样的叶灵凤,或许是最本质的叶灵凤,爱书的他曾说过“摊开了每一页书,我不仅能忘去了我自己,而且更能获得了我自己”,在茶泡饭面前,他大概同样可以获得这样的感觉。

满天星辰下,一大海碗茶泡饭摆在长条桌上,三五朋友围坐周边,拿小碗分食。人手一个咸鸭蛋,一碟咸菜丝,无需酒来助兴,也是一顿增添情谊的好伙食。饮食上的简单不代表心灵上的匮乏,在日渐浮躁的社会,简单会带来安宁;在人心疏离的世间,简单会带来温暖;在琐事繁多的日常,简单会带来自在。健康的人生,必须删繁就简。

用开水泡饭,还是茗茶泡饭;泡的是籼米,还是粳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茶泡饭中获得安逸和踏实,以及其他一切的美好,就像日本俳句诗人小林一茶那样,从中收获佳句——谁家莲花吹散,黄昏茶泡饭。此句我很喜欢,久读不厌。

荡气回肠

近来爱吃猪大肠的人多了起来,以致价格上扬,害得我这爱吃之人平日里很少吃它,偶尔吃上几次却觉得味道更胜从前,真是应了“少食多香味”的俗语。

大肠绵韧,吃在嘴里,滑嫩而富有弹性,即使嚼后,特有的油香气仍会在唇齿间回荡,故以为,大肠由此也可叫做“荡气回肠”吧。一次馋大肠吃,我到熟食摊上称了一斤卤大肠,又在饭店里点了大肠汤,一碗佐酒,一碗下饭。

若笼统地分,大肠有下水的名称;以性质来分,大肠有肥肠的名字;按部位区分,大肠有圈子的别名;按形状分,我觉得它是可食用的、没有充气的自行车内胎,除了颜色外,两者有些相似度。

大肠有世俗情趣,它是一些古典小说里的道具。《水浒》里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之前找茬有让镇关西切大肠臊子;《儒林外史》里范进得中相公后,他那吝啬的丈人胡屠户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来庆贺;《金瓶梅》里西门庆、潘金莲等人围坐在棬棚内吃饭,吃的菜里面有酿肠。同样的大肠,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情节,构成了丰富的故事。

前些时陪老母去菜市场买菜,行走到一肉摊前,我看摊上卖猪牛肉,戴着眼镜的摊主看上去高高瘦瘦,斯斯文文,正在用力地剁肉。旁边放置一黑板,上用楷书写着“今天供应猪大肠”,我看着蛮有意思,心中竟生出一句应对:明日停售牛小肚。

大肠难打理,打理不好,会留有骚腥气,光闻上去就会倒胃口。我母亲是个打理大肠的高手,她运用醋泡,盐抹,生粉搓等方式,把大肠打理得干干净净。以后倘若有主妇资格证书考试的话,我觉得可以把打理大肠纳入考题。

打理好的生大肠菜市场和超市都有得卖,但我很少买,因为那些大肠内壁的油脂都去掉了。我以为这样影响了口感,有油脂的大肠才是有灵魂的食材,才有那丰腴香肥的味道。

我不会打理大肠,只会煮大肠。锅内放大肠,加上花椒八角等香料,倒入水,小火慢慢地煮,煮到用筷子可以穿透时关火,煮得太久的大肠失去了嚼劲,软烂如棉花,似扶不起的阿斗,让你怎么也提升不了牙齿的斗志。煮好的大肠可切段配青椒、洋葱炒,也可直接蘸香醋、辣椒酱、蒜花调成的作料吃,这种纯粹的吃法很过瘾。

古今有大厨,各地有高厨,他们绞尽脑汁烹制出不少大肠菜肴,民国川菜大师黄敬临研创出“软炸扳指”,为画家张大千等名流所喜。此菜因酷似满人射箭时套于右手拇指上的扳指而得名,其选用大肠肠头,洗净后以葱姜、料酒、花椒等腌制,随后再入笼蒸、入锅炸,菜成后色泽金黄,外酥内嫩,香软适口,吃时以糖醋汁蘸食,风味独特。

大肠可让人拼死去吃。汶川地震时,美食纪录片导演陈晓卿在一家大肠店点了大肠吃,刚端上时余震来了,刚吃了一口的他开始往外跑,后又觉得不该辜负美味,于是返回继续吃起了大肠。对待美食的态度就是对待生活的态度,陈导的淡定,值得学习。

田 螺

“生是一碗,熟是一碗,不吃是一碗,吃了还是一碗。” 这则谜语的谜底是螺蛳,我想如果换成田螺,也未尝不可。

田螺和螺蛳在形体上相近,只是个头要大很多。如果田螺再和海螺比起来,又显得小很多,有一次我和作家荆歌在古玩店里看到一只以海螺壳改制的酒杯,系清代物,上刻“杯中酒不空”五字,荆歌对这只海螺杯情有独钟,买下后还在一篇文章中提到。

田螺壳制成的器皿我没见过,但我拥有过田螺壳装点的器物,那是一只“嵌螺钿” 的花梨木砚屏,“嵌螺钿”是将螺蛳、田螺、河蚌等物外壳磨薄后,划刻为各种图文样式,镶嵌到器物表面。记得那只砚屏用螺钿装饰的暗八仙纹饰,工艺特别好,后被我转赠友人。

吸引人们目光的还是田螺肉,特别是夏天,夜市的排挡街上,常能见到炒田螺这道菜,贴心的店家上菜时,还会带上些牙签,以方便客人挑食,但很多客人还是喜欢拿一颗田螺,靠在嘴边,用力一嘬,颤巍巍的螺肉连同鲜美的汤汁入口。若遇到嘬上两三下,都不愿“乖乖就范”的田螺,拿筷子把螺肉用力向壳内一挤压,再嘬,就成功了。

在我幼时,是不吃田螺的。那时很多孩子都看过《田螺姑娘》的故事,我曾幼稚地想过,希望以后能遇到一个美丽善良的田螺姑娘。后来随着年岁渐长,觉得田螺姑娘远没有《聊斋》中的那些狐女有魅力,时光改变着一个人的审美情趣。

有一年,卖水产的邻居老高送给我十多颗田螺,说是用网趟上来的。我拿给母亲打理,母亲挑出螺肉,剁碎后,配葱姜等辅料,放在猪肉糜搅拌,塞入洗净后、剪去锥尾的田螺壳中红烧。田螺的鲜味提升了猪肉荤香,松软丰腴的质感里夹杂着螺肉的一点点韧劲,香醇地无法言说,让我难以停箸。

做人要心胸大、肚量大、能力大、面子大。而吃田螺就不能以大取胜了,很多大个头的田螺不仅肉质粗老,更含有若干的小螺仔,吃时不仅索然无味,更有些于心不忍。

外来物种福寿螺和田螺容易混淆,两者在个头、体形上没多大区分,唯颜色、纹路、尾部等方面略有差别。福寿螺原产于南美洲的热带和亚热带地区,1981年进入中国,已在各地湖泊水田生根,它的名字虽然吉祥,但因体内生有很多寄生虫,建议少吃为妙。

烫 饭

做烫饭比茶泡饭繁琐些,茶泡饭只要以开水或热茶浇到饭上就行了。烫饭要将米饭放锅里,加水烧开了才成。按乡人的习惯,早上是要吃烫饭的,头天晚上的剩饭,做成烫饭,配上小酱菜,早饭就解决了。

隔夜米饭被柔情之水拥抱,借火的烘托,让米和水陷入热恋,在它们如漆如胶、即将不分你我地向粥的状态过度时,这段感情便戛然而止,但更名烫饭的米饭并没有因此失去积极的态度,它不遗余力地把热情带到锅外的大千世界,使芸芸众生的五脏庙里有了世俗的温暖。

烫饭是简餐,但绝非快餐。热烫烫的烫饭,需细嚼慢咽,吹着气吃上几口后,用筷子搅拌,挥散去饭中的热气,再连汤带水慢条斯理地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话亦可适用于吃烫饭上。

先前粮食紧缺的时候,多数人家早晚吃烫饭,中午吃米饭,俗称“一干两稀”,佐食的也就是到酱园打的辣瓣酱,几分钱可购一大海碗。挑一点酱,吃两口烫饭,吃得浑身暖烘烘的,口舌生津,干起活来虎虎生风。按老辈人说,吃烫饭,不饥燥。“不饥燥”是不饿不渴,心里有底不烦的意思。

父亲跟我讲过一事,我从未见过的舅爷用烫饭救助过友人。那是特殊的年代,一解放前参加革命的干部蒙冤被关,接连被批斗数日,也没有吃的。舅爷和这位干部是多年老友,为救助朋友,舅爷把烫饭装到茶瓶里,另外弄了点萝卜干包起来藏到茶瓶盖子里。佯装送水,骗过看守,把茶瓶送进关押朋友的茅屋中,这烫饭不仅让朋友度过了难关,还让他感受到了患难中的真情。当这位干部平反后,舅爷已过逝两年了,为了报恩,这位干部每年都去坟头看望老伙计,直至逝世。

稀松平常的烫饭让我感到人间的情谊。有故事的饮食才有味道,有味道的饮食才有故事,人情是故事的核心,人情是饮食的升华。

屋檐下冰挂三尺时,晨间煮一锅烫饭,扔几个山芋放锅中烫,主粮粗粮一起吃,不用小菜佐味,也会觉得香甜可口,周身俱暖后,拿笤帚去屋外扫雪。清淡的饮食,散淡的时光,造就了一段简淡有趣的生活。

桑 葚

乡人的房屋周圍是见不到桑树的,盖因桑谐音“丧”,不吉利。桑树往往种植在路旁、桥畔、田边等处。我家旧宅附近的茅房对面有一桑树,主干有锅口那般粗,很多次,我看到孩子们用长竹竿在树下“敲”桑叶。孩子们养蚕不图为家里增加营收,而是玩的个乐趣。

靠着天落水西斜阳,桑树暗地增长年轮。暮春之日,桑树的几个枝头上冒出绿色的棒状小花,像是袖珍版的毛掸子,紧接着所以枝头上都有了“毛掸子”,在同色的叶片中,它们不太惹眼,亦不惹蝶——它们的香味太淡了。

不长的时间,紫的、红的、青的、半紫半红的、半红半青的桑葚取代了“毛掸子”。桑葚是碎碎叨叨的小颗粒组成的长圆形果子,想统计出小颗粒的数量很难,实在理不清头绪。“五世同堂”的桑葚热闹地开在树上,鸟雀也来光顾了,主要是麻雀,啄食桑葚过后,还不忘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要把桑树长期清冷的时光填满。我们这边少见的喜鹊这时也“稀客登门”了,它们“欺熟不欺生”,专挑紫色的大桑葚啄食,可怜的桑葚被喜鹊啄食得千疮百孔,有些似乎不想让喜鹊凌辱的桑葚便刚烈地跃下“神坛”,化作一腔紫水融入大地。

甜美多汁的桑葚是孩子们口中的“桑枣儿”,我也曾顺着胆大的孩子爬到桑树上,坐在粗壮的树干上,采摘桑葚吃。后来大人知道了,就和我说,桑枣儿不卫生,因为毒蛇爬到树上,会把一枚枚桑葚含到嘴里,用蛇信子舔一遍,再吐出来。听了这话,我心生寒意,以后就很少吃桑葚了。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去扬州凤凰岛游览,看到同行的孩子欢快地采摘桑葚,一把一把地扔到口中吃,直至吃的嘴巴周围留下一圈紫色的印记,此景不禁让我恍然,我的童年里,丢失了多少快活的果实呢?

现今城市里桑树少了,桑葚却多见,四五月份的时候,每家水果店能看到,网上也有得卖。有一次,我在网上买枸杞干,店家竟送了两小罐桑葚干,干嚼时尚有一丝甜味,但泡水后再吃,甜味全无。环境改变着它的本质。

五年前,参加一社团组织的新疆游,到吐鲁番时,见沿途有小贩售卖桑葚,桑葚放在竹编的小筐里,紫得发亮,许是日照充足的缘故,每一枚桑葚皆大如成人拇指。小贩反复强调桑葚的补肾的功效。随行一对夫妻中的妻子立即买了四五筐,给身边谢顶的丈夫食用,丈夫眉开眼笑地取食着桑葚,还不时偷望着妻子。我心中不由一乐,口占打油两句:“桑葚不伤肾,吃它更痴她”。

荔 枝

绿叶簇拥着一枚枚饱满红润的荔枝,挂结在枝头上。我欲上前采摘荔枝,却不料被一层玻璃阻隔。这是博物馆展陈的晚清《顺利图》,有落款却查不到名头,属佚名作品,然却画得鲜活生动,水平绝不亚于当下的名畫家。

画中的荔枝,或圆形,或椭圆形,两种形状均是由一个个曙红色的小圆圈组成,好像很好画。回去我对着手机拍摄的图片,临摹了很多次,就是画不出这个样子,看似简易的东西,很多是简单而不容易。

荔枝入我的画难,入我的嘴易。上个月,我和朋友吃着刚上市的荔枝,喝着茶,漫无边际地闲聊,那天由荔枝说到了利智——这个和荔枝谐音的女子,肌肤白里透红,宛如荔枝般美丽。她早年当选为亚洲小姐,后嫁给功夫巨星李连杰,算是郎才女貌的姻缘了。

史上和荔枝产生关联的最有名的女人是杨玉环,这位唐明皇的宠妃,嗜食荔枝。为满足她的偏好,唐明皇命人快马加鞭,从岭南运送荔枝到长安城,搞得民怨沸腾。当时的诗人杜牧有诗评判为“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杨贵妃最终也落得悲惨下场,可称得上妃子笑了,百姓苦了;妃子苦了,百姓笑了。

后来翻书时,我得知杨贵妃不是吃贡品荔枝的始作俑者,晋代嵇含所著《南方草木状》中就已记载了岭南当时向朝廷进贡荔枝,以致“邮传者疲毙于道,极为生民之患”。这一类“殃及性命”的荔枝,享用它真损德。

由杨贵妃吃荔枝的典故,产生了一种叫做“妃子笑”的荔枝品种,其分布在两广地区,外壳青红相间,肉厚壳小,甜中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这是它的独到之处。

荔枝品种有二百多种,不同的荔枝有不同的甜味,我虽没有尝过几种,但我感到它的名字大多都好听,三月红、状元香、白糖罂、糯米糍、钦州红、元红、兰竹、陈紫……这些名字像是才子佳人题材的小说名,有心的写手不妨从中择选一二,说不定能就此创作出经典名作。

荔枝清甜多汁,却可成为“干柴”,多食后会上火。但人体本非“烈火”之躯,一切还需自己把控。浅尝辄止,品美味,得健康,何乐不为?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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