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义
(作者单位:广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
作为辛亥革命重要历史遗产的广州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图一),人们大多耳熟能详。关于“自由女神”像的历史沧桑,已有专著和文章提及。但或史料上的欠缺,仍有不够准确、完善之处。结合相关历史文献、报刊、照片及实地文物调查,厘清“自由女神”像的历史脉络,对于文物保护单位做好文物保护修缮、加强研究利用工作,具有一定意义。
图一: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
广州两大烈士陵园,一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园,一为红花岗广州起义烈士陵园。它们是广州作为英雄城市的最佳证明。陈毅有诗赞:“最是人民革命好,黄花岗连红花岗”。[1]
黄花岗位于广州东郊一带,原为三望岗。清宣统三年(1911),即辛亥农历3月29日(公历4月27日),同盟会在全国各地及华侨中挑选160多名骨干,组成“选锋”,在民党领袖黄兴率领下举行起义,进攻清两广总督府。终因寡不敌众而失败,不少革命党人惨遭杀害,史称“三二九广州起义”。因烈士营葬于广州东郊的黄花岗,此次起义后来又称“黄花岗起义”。“诸烈士为三民主义而牺牲,即由诸烈士牺牲之精神,传播三民主义于民众,不数月而武汉一呼,全国响应,未及百日,而民国告成。其成功顾不伟哉!”[2]中华民国成立以后,以公历3月29日为黄花岗起义纪念日。[3]新中国成立后,此地依然作为祭拜革命先烈的主要场所之一。
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营建之初,荒草寒烟,一抔黄土。[4]今日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位于广州今先烈中路79号。坐西北朝东南,占地12.9万平方米,规模宏大,气势雄伟。
其实先烈路原名东沙路,是旧城大东门外荒郊野岭中的山径。坟山老树间,住几户养马人家,专以租马供人驰骋郊游为生计。因为沿路兴建的烈士墓园逐渐增多,1921年易名先烈路。[5]
1950年代初的先烈路,起点在今广州起义烈士陵园正门,直到十九路军坟场。路的两侧除了史坚如墓、兴中会墓园、邓荫南墓、邓仲元墓、张民达墓、朱执信墓等,就是农田与起伏的山丘,建筑物很少(只能见到光华护士学校教学楼、传染病院、广东省干部疗养院今肿瘤医院后楼、执信女中等)。先烈路显得非常荒凉。“因为远离尘世的喧嚣,令人油然而生出一种庄严感。这些陵园都有些规模,其中以黄花岗为最。”[6]
黄花岗起义失败后,诸烈士忠骸被广仁、爱育、方便、广济各善堂收殓,移置广东咨议局(今广东革命历史博物馆所在地)门前空地。入殓事由广州方便医院经管,从事地下革命活动的同盟会员潘达微以《平民报》记者身份参与其事,并为营葬地积极奔走。其后将72具烈士遗骸分两长列葬于红花岗(后改名黄花岗)。[7]
1912年(民国元年),胡汉民、陈炯明相继任广东都督,广东军政府拨款10万元,在黄花岗起义烈士忠骨处始建烈士墓园。该墓为共冢,没有后来碑刻上所列的86名烈士的全部遗体,下葬的烈士也没有姓名识别,全部遗骸可看作一个革命整体,同是中华民族的忠骨。[8]
同年5月15日(农历3月29日)首次举行七十二烈士墓祭典,孙中山亲自主持并作祭文,还亲手在黄花岗烈士墓园种植松树4棵(现仅存1棵)。后因政局动荡,建设计划未能实现。
1918年,滇军师长方声涛(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方声洞之兄)募款修建。墓中央树立方声涛所书的“七十二烈士之墓”碑。次年,参议院议长林森复募海外华侨资本,建七十二烈士墓碑、碑亭、纪功坊等。
墓平面呈正方形,前设一石拜桌,以花岗岩石砌成墓基,每边长17.50米,在石砌围栏的四周围着铁链栏杆。中央建一平面为正方形的石亭,亭顶形如钟,寓意“唤起民众”“争取自由”。石亭顶的四边山花镌刻中国国民党党徽。
墓前右侧碑亭内立一碑石,碑文题《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碑》,以下镌刻着72位烈士的姓名,花岗岩石碑座刻“中华民国八年春林森监修汪兆铭书石”。左侧立一石碑,刻着1932年续审所得14位烈士姓名的《补书辛亥三月廿九广州革命烈士碑》。
墓后是“缔结民国七十二烈士纪功坊”,由章炳麟篆额,上款“民国九年”。纪功坊正面刻着孙中山手书的“浩气长存”4个大字,坊内东西两侧各有螺旋式梯级可达坊顶。顶层中间用72块长方形青石横列堆砌成崇山形的叠石台,每块青石均由中国国民党各海外支部敬献,代表着广大海外赤子对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无限敬仰。纪功坊上叠石台顶端屹立一座由美洲华侨赠送的仿纽约自由女神的石雕像,两米多高,头戴七束光芒冠冕,右手高举象征自由的火炬,左手拿着法典。[9]
“自由女神”基座的两侧,分别站立着两只展翅欲飞的自由鸟,寓意为自由而奋斗的精神。装饰具有推翻帝制、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的象征。叠石座第三层两侧各屹立一小石狮,第六层两侧各竖一折柱,象征烈士之死,如国之栋梁夭折,是民族的重大损失。[10]
纪功坊后面耸立着由邹鲁撰文的《广州辛亥三月二十九日革命记》连州青石碑,高3.94米,宽1.82米,为1934年刻置。该碑文较详尽地记述了黄花岗起义的历史和墓园修建的经过。是役死难烈士100多人,碑阴列有姓名可考的86位烈士就义情形。
至1921年,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主体已建设完备(图二)。整个墓园工程,包括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碑、碑亭、纪功坊、大门、烈士墓道、烈士守墓庐及四方池等,至1936年完工。
1961年3月4日,国务院公布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80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即为之一。2016年9月,由中国文物学会20世纪建筑遗产委员会组织、评选的“首批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共计98项经典建筑,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园名列其中。
图二:1920年代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资料来源:(日)森清太郎《岭南纪胜》,东京:秋山印刷所,1928)。
而今人们所见的“自由女神”像,已非最初时的模样,经历曲折。
1930年代的变化,有研究者认为因为蒋介石国民党叛变革命,“自由女神”像被置换。1936年“双十二”西安事变后,蒋介石集团对于日益高涨的民主运动异常恐慌,连烈士崇陵上的自由神也不容,遂将“自由女神”像拆卸。[11]但事实并非如此。
早在1930年,国民党即有“拆卸”“自由女神”像的打算。1930年5月,广东省政府第5届委员会第78次会议议决:派林直勉、林云陔、胡毅生、杨锡忠(即杨锡宗——引者注)、林克明、冯钢伯、邓彦华为修筑黄花岗委员会委员,拟定重修黄花岗坟园计划。1932年3月,由广东省政府改聘邓泽如、林直勉、黄隆生、陈耀垣为委员,仍照原定计划进行:“黄花岗之建筑物,及其一切布置,应以庄严宏壮为主。令后人到斯地者,均起肃穆之观感,不可令人感觉得与游花园游戏场相等”。[12]
对于黄花岗烈士墓园改建工作,广东省政府计划分三期进行。第一期改建内容有坟园内“七十二烈士之墓”墓碑、音乐台、题名碑、喻培伦大将军墓表、石茶台、石香炉等应拆除。坟场界限,既经划清,专为七十二烈士墓地,岂容他种碑墓混乱其间。“纪念坊上之自由神,为外国人崇拜之偶像。七十二烈士墓,为崇拜中国革命先烈而设,不宜有外国偶像在坟场中。若取‘还我自由’之意义,可将该自由神迁往适当地点,只作点缀品,惜技术上太恶劣耳。”[13]
第二期:开辟东沙路入口处,作为正门,建筑宏伟古朴牌坊,上嵌孙中山1921年所题的“浩气长存”4字,作为正门。原有大门(照片)改为侧门。因工程过于宏伟者、因财力太难办到者等,均列入第三期解决。[14]
当时广东当局决定撤掉纪功坊上“自由女神”像,但以何物代替还未定。
时隔近两年,“自由女神”像还未撤掉。1935年1月初,信奉“自由主义”的学者胡适到广州。其间,胡适“充分利用那两天半的时间去游览广州的地方。黄花岗,观音山,鱼珠炮台,石牌的中山大学新校舍,禅宗六祖的六榕寺,六百年前的五层楼的镇海楼,中山纪念塔,中山纪念大礼堂,都游遍了。”在胡适眼中,“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中有亡友饶可全先生)墓是二十年前的新建筑,中西杂凑,全不谐和,墓顶中间一个小小的自由神石像,全仿纽约港的自由神大像,尤不相衬。”胡适由之引申开来,将黄花岗和新近建设的、其友吕彦直设计的中山纪念塔(即今广州中山纪念碑)、中山纪念大礼堂(即广州中山纪念堂)作比,认为:“我们看了民元的黄花岗,再看吕彦直设计的中山纪念塔,可以知道这二十年中国新建筑学的大进步了。”胡适甚至认为,中山纪念塔“图案简单而雄浑,为彦直生平最成功的建筑,远胜于中山陵的图案”。[15]胡适此言道出了广州城市建设的成就,中国建筑的进步。这也从另一个层面印证1930年代广州市政建设“飞跃突进”。[16]上海《良友》杂志也有相关报道,赞扬广州城市建设。
虽然当局有重修黄花岗坟园计划,当时并未能实现。当时囿于财力,因此没能动工拆除自由女神像。1936年出版、倪锡英所著的《广州》一书中的插图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那“自由女神”仍旧高擎火炬。从“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道”的铁门(今侧门)进入,“沿着一条柏油路进去,转一个弯向左,巍峨的自由神像就矗立在跟前了。”[17]
鉴于“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园,年湮失修,墓道崩坏亭台倾圮;红花岗四烈士墓园,则因当年成之草草,墓地狭小,规模简陋,非加以重修展筑,固于观瞻有碍,且亦无以表扬革命先烈之功勋,为后人之矜式”,1936年12月31日,广东省党部常委黄慕松、曾养甫、李煦寰决议集资重修。预算20万,广东省绥靖主任公署捐助3万元。因缺项,国民党广东省党部函南京市市长、广东台山人马超俊,“请代广为募捐,俾得鸠工庀材,成滋盛举”。1937年4月13日,南京市政府函复广东省党部,中央给予5万元补助,“不拟在京筹募”。[18]1937年,广东省政府给国民党广东省党部拨付2万元,修缮破损的设施。趁此机会,当局实施早先拆掉“自由女神”像的计划,改塑一圆形“青天白日”国民党党徽。从1937年2月25日出版的《南华》月刊第1集第2卷中刊发的照片可见,在1937年3月前“自由神”已被换成国民党党徽。[19](图三)
图三:1937年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资料来源:陆丹林:《黄花岗纪游》,《旅行天地》,1949年第1卷第3期,第11页)。
关于“自由女神”像被置换缘由,1980年代后期仍有研究者沿用1936年西安事变后蒋介石政府的一个“忌讳”自由女神的说法,大约在1937年初下令拆毁自由女神,改为国民党“青天白日”“党徽”。[20]此说显系沿袭旧说。已有研究者指出不实,[21]但又没有说明深层原因。
还有一说,“自由女神”像毁于抗战期间,国民党党徽替代了“自由女神”像。以致让人误会,以为是侵华日军所为。侵华日军确实对黄花岗造成威胁、伤害。1938年7月,侵华日军曾出动52架飞机,在广州上空不断飞来飞去。日机轰炸频仍,广东省政府附近遭轰炸,市郊西村、燕塘、黄花岗等地遭日机投弹数十,殃及黄花岗附近地带。[22]此处留下许多侵华日军罪证。
1949年10月,广州解放。次年,广州市政府拨款修缮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时,拆卸重达5吨多的国民党党徽“青天白日”圆石,将“自由女神”像从管理房移出,再次竖立在纪功坊顶端。[23]
1966年8月,在“文化大革命”的冲击下,“自由女神”受到严重破坏,被砸粉碎。接着被换成一个大火炬,[24]有两米多高。(图四)
图四:“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资料来源:《南方都市报》,“今昔广州”专栏,2013年4月28日)。
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文物保护工作极其艰难,但后期文物保护部门和文物工作者作了极大的努力。1974年10月,广州市文物部门向上级提出恢复“自由女神”像,所持理由:1966年砸烂“自由女神”像换上“火炬”的雕塑不合适,建议拆除,复原原来的“自由女神”像;或者两者都不要。
原因是有群众反映,“火炬”是无产阶级的象征,放在这里不合适。时任中国革命博物馆副馆长徐彬如和中央党史研究专家胡华参观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时提出:“火炬”是无产阶级的象征,这里不宜用“火炬”。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是资产阶级旧民主主义的产物。如果同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建筑物上一样用“火炬”,就分不出各自的革命思想性了,认为还是用原来的自由女神好。广州市文物部门认为这些意见可取:这是历史,可以复原。或两者都不用也可以。1975年4月22日,广州市文化局按省文化局1974年10月23日批复,转告广州市园林局:“可将‘火炬’雕塑拆除,原‘自由神像’不再复原。”请广州市园林局拆除火炬雕塑。这也就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叠石上一度没有雕塑的原因。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拨乱反正。1981年,逢辛亥革命70周年,中央统一部署,隆重纪念,全国上下高度重视。作为辛亥革命重要史迹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是连接海峡两岸极好的精神纽带,因而得到积极维修,环境改善,继续发挥其纪念活动功能。广东省、广州市领导亲自过问,各部门认真负责,明确分工,积极配合纪念活动,借此广州修缮了一批辛亥革命文物史迹。其中广州园林部门负责维修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的主墓、门楼、道路,把“浩气长存”四个大字翻新,重新贴上金箔;在纪功坊上重新竖起“自由女神”的石膏塑像。1982年,园林部门负责第二期修葺时,将此石膏塑像更换为青石质。(图五)
新凿好的“自由女神”像高3.4米。其设计工作由广州青年雕塑家林毓豪、罗国强完成。林、罗参照巴黎、纽约两座自由神像并略加变化,如自由女神面容改为中国型;简化了长衣脚下的褶纹。“自由女神”右手高举火炬,左手挟一本法律书,象征人们必须在遵守法律的前提下享受自由。[25]“自由女神”像也成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的一个象征。
学者余齐昭说:“辛亥革命时期是以自由、平等、博爱号召国人,以推翻专制的清王朝,故以‘自由神’最能代表时代精神”。[26]如今重竖的“自由女神”像同样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文物本体重要组成部分,对纪念辛亥革命具有特殊意义。
图五:1980年代至今的“自由女神”像。
注释:
[1] 陈毅:《广东》(1957年2月)。《陈毅诗词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87页,1977。
[2] 1934年3月29日,由邹鲁撰书、张金刻石的《广州辛亥三月二十九日革命记》。
[3]《申报每周增刊》,1937年第2卷第12期,封3页。
[4] 余齐昭:《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今昔》。《孙中山文史图片考释》,广州:广东省地图出版社,第31页,1999。
[5] 黄流沙:《碧血千秋先烈路》。广州市文化局编,《广州文博通讯》,1982年第1期,第8页。
[6] 范若丁:《红花黄花之间那条路——广州今昔散记之一》。《广东旅游》1999年第9、10期,第22页。
[7] 周兴樑:《黄花岗起义烈士的哀荣及其纪念日的确定》。广州市文史研究馆编《羊石春秋》(《文史纵横》精选),广州:花城出版社,第140页,2008。
[8][11][25] 徐续编著《黄花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第16、22、21页,1985。
[9] 后来不知何故演变成自由女神“左手夹书,右手举槌”。此种说法出现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因为“自由女神”像几经迭变,以致造成误读。
[10] 陈泽泓:《广州觅胜》。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第287页,2007。
[12][13][14]《重修黄花岗计划》:中国国民党广州特别市执行委员会印《革命先烈纪念专刊》,广州培英印务公司,第271、273、274页,1933。
[15]胡适:《南游杂忆》。《胡适文集》第5册,欧阳哲生编,北京大学出版社,第624页,1998。
[16][17] 倪锡英:《广州》(都市地理小丛书)。影印,南京出版社,2011。原上海中华书局,1936。
[18] 南京市档案馆 【档号】1001-001-0794(00)-0004。
[19]《南华》月刊,第1集第2卷,1937年2月25日。
[20] 江励夫:《黄花岗自由女神的沧桑》。《广州史志》,1987年第1期,第44、45页。
[21] 卢洁峰:《黄花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第94页,2006。
[22]《日机五十二架仍飞粤大肆轰炸》:《申报》(上海),1938年7月14日,第3版。
[23] 杨城:《广州也有“自由女神像”》。《看天下》,2013年第8期。
[24] 范若丁:《红花黄花之间那条路——广州今昔散记之一》。《广东旅游》,1999年第9、10期,第22、23页。
[26] 余齐昭:《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今昔》。《孙中山文史图片考释》,广州:广东省地图出版社,第34页,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