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由盛酒器引发的卮言
“卮言”的意义是由酒爵、酒杯引发的。“卮言”一词出自《庄子·寓言》,“卮言”与“寓言”“重言”连在一起,并称为“三言”,所谓: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寓言”是故事是比喻,故事是具有比喻意义的,存在着喻体与本体的关系,强调走出自身来说明自身,以一件事情说明另外一件事情,所以庄子说寓言是“藉外论之”。这里庄子打了一个比喻,父亲不为自己的儿子做媒,原因是家人的赞美不如外人的赞美,强调的正是走出自身。“重言”是语言的重复与转述,“重言”转述的都是往圣先哲或耆旧长者已经说过的话语,以古言今,鉴往知来,所以庄子说重言是“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这种重复转述的语言,强调的是在历史的语境中获得现实的启示和哲学的表达。
庄子“三言”中意义最复杂、最纠结的还是“卮言”。关于“卮言”歧义纷杂,仁智互见:或为欹器,或为酒器;或为计时之漏卮,或为灌溉之尖瓶;或为支离之语,或为宴饮之言。要在众说纷纭里理出头绪,关键是要弄清楚“卮”是什么。如果卮是一只酒杯,那么庄子讲的只能是酒话。在对《庄子》的经典解释里,“卮”的意义就是酒器,郭象最早将“卮”解释成一种器皿:“夫卮,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而成玄英紧承其后,明确地指出“卮”是酒器,疏曰:
卮,酒器也。日出,犹日新也。天倪,自然之分也。和,合也。夫卮满则倾,卮空则仰,空满任物,倾仰随人。无心之言,即卮言也,是以不言,言而无系倾仰,乃合于自然之分也。又解:卮,支也。支离其言,言无的当,故谓之卮言耳。
卮为酒器是有训诂依据的。许慎《说文解字》:“卮,圜器也。一名觛。所以节饮食,象人,卪在其下也。《易》曰:‘君子节饮食。’凡卮之属皆从卮。”王筠《说文解字句读》引应劭注《汉书·高祖纪》云:“卮,乡饮酒礼器也,古以角作,受四升。”《礼记·内则》“敦、牟、卮、匜,非餕莫敢用”句下,郑玄注曰:“卮、匜,酒浆器。”
卮为酒器的意义常见于早期历史文献。《韩非子·饰邪》有“竖谷阳奉卮酒而进之”,《外储说右》有“卮酒豆肉集于宫”,“卮”与酒连在一起,都是盛酒的杯爵。《战国策·齐策二》有“赐其舍人卮酒,舍人……引酒且饮之,乃左手持卮,右手画蛇”的生动记载。《史记·项羽本纪》中“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更为大家熟知。王国维谓:“《说文》觶、觛、卮、(卮+专)、(卮+耑)、五字,实一字也。《说文》:‘觶,乡饮酒角也。’”王国维认为“卮觛为一”,卮是酒具的通称。
“卮”是酒器,“卮言”便有了酒话的意味。成玄英疏曰:“无心之言,即卮言也,是以不言,言而无系倾仰,乃合于自然之分也。”酒话没有一般语言的礼貌刻意、用心周到,因此便衍生出“无心之言”的意义。明人罗勉道谓:“卮言,如卮酒相欢。”而明人陆西星的解释则更为详细:“卮言者,卮酒之言,和理而出,却非世俗卮酒间谑浪笑傲争论是非之言,曼曼衍衍,尽可以消岁月。”卮言是酒话,又是超越世俗的,随性而谈,漫无边际,没有目的。
其实,卮言酒话的意义与所谓“支离之言”之类的解释并不矛盾,是对卮言状态的具体描写,卮言是酒话当然散散漫漫,支支离离,随性而动,看似并不完整,实际上却更有自然属性,更具本真意义。至于有的学者将“卮”的意义解释成计时的“卮漏”,这一意义是从卮的酒器意义派生的,也是后起的。
在庄子看来,任性的非理性的酒话的卮言更能显现本真,更能揭示生命的根本意义。《庄子》的寓言、重言、卮言的关系中,卮言最为根本。清人王夫之谓:“寓言重言与非寓非重者,一也,皆卮言也,皆天倪也。”美国密歇根大学东亚系教授林顺夫(Shuen-FuLin)在《庄子内篇的语言》一文中也特别指出:“卮言是道家唯一的理想言说方式。”“寓言十九”“重言十七”,虽然所占比例甚大,但毕竟不是全部而是部分,两者之间也存在着交叉。而“卮言”则是全部,“卮言日出,和以天倪”,“日出”是层出不穷,漫无边际,不受束縛,是整体的进入“和以天倪”的精神状态。关于“天倪”,《庄子·齐物论》中有过一段自问自答的论述: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
“和以天倪”就是消除一切精神阻隔,泯灭一切人间是非,而进入茫茫然的任性而逍遥状态。
酒的政治语境和文化象征意义
酒在中国文化的语境里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也就是说酒既是一种物质存在,也是一种文化象征。中国有着悠久而古老的酿酒历史,酒的历史文化源远流长。《说文解字·酉部》释“酒”曰:“古者仪狄做酒醪,禹尝之而美,遂疏仪狄。杜康作秫酒。”“酉”是酒字的初文,甲骨作,金文作,以酉为部首的汉字众多,仅《说文解字》就有六十多字。而青铜器里酒器、酒具十分发达,盛酒器、饮酒器分门别类。酒器也是礼器,不仅等级分明,体现尊卑,而且各有所用,细微精致。凡此种种,足以证明上古时代中国酒文化的发达。
在原始宗教祭祀里,酒是具有娱神作用和神圣意义的。尊、爵都是饮酒之器,即是双手捧尊、虔诚祭祀之象,体现出庄重虔敬的宗教情绪。在祭祀礼典中,酒为首选之物,远古先民相信酒的芬芳可以直达上天,沟通天地神人之间的关系。《诗经·小雅·信南山》谓:“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享于祖考”。清酒飘香而辅之以牛马牺牲,祭祀祖先,酒的馨香充溢天地之间,娱悦神灵,获得福报:
是烝是享,苾苾芬芬,祀事孔明。
先祖是皇,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小雅·信南山》)
按照《说文解字》解“芬”与“苾”本义都是草的清香,这种香气不是浓烈的而是清淡的,带有大自然的朴素色彩。祼礼是以酒祭神的理解,《说文解字》:“祼,灌祭也。”这种礼仪就是在神主前铺展白茅,复覆酒于茅,象神饮酒。酒是宗教圣坛的神圣祭品。
酒在宗教祭祀里是神圣的,但在古典政治语境里,中国文化一直保持了对“酒”的警惕和批判态度。所谓“仪狄作酒醪,禹尝之而美,遂疏仪狄”,这里记录了大禹等政治家对美味、对享乐生活的理性和警惕。殷纣王饮酒而亡国是《尚书》的重要内容,因此《尚书》有《酒诰》一篇,专论商纣王酗酒成性,终致亡国。以成王、周公为代表的周初政治家在总结殷商灭亡的原因时,特别指出饮酒是殷商亡国的重要原因,商纣王等商末贵族们超越了理性的限制,耽于饮酒,放纵无度:“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衋伤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他们超越法度,宴饮放纵,而失去了贵族应有的礼仪,民众因而绝望伤心;他们在欲望的支配下,饮酒放荡,沉溺于感官的享乐而毫无节制。这种缺乏理性的饮酒放纵,只能腥臭熏天,即“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由于殷商人的放纵,民怨滔天,祭酒的馨香变得腥膻,失去了上天的庇佑。因此在周民族的政治语境里,酒一直是被抑制、被约束的对象。与酒的任性相对的是克制、收束的理性精神。
这样,酒在文化语境里就具有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象征意义。一方面酒是神圣的、娱神的。儒家提倡的饮酒是理性的、风雅的、有道德感的,“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诗经·大雅·既醉》),在酒的陶醉中实现道德的升华。“君子有酒”一词在《诗经》里出现了十一次,呈现的都是祥和从容的君子风范。《礼记·玉藻》记:“君子之饮酒也,受一爵而色洒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礼已三爵而油油以退。”强调君子饮酒从容儒雅,绝不乱志。而另一方面酒又是沉沦的、堕落的,一个社会的酗酒风气可以造成国破家亡的政治局面,例如以殷纣王为代表的殷商王朝。一个人的嗜酒成性,也会造成个人的奢侈荒淫,心志迷乱。《诗经·大雅·抑》谓:“其在于今,兴迷乱于政。颠覆厥德,荒湛于酒。”酒的荒淫成为政治荒淫的反映,以儒家为代表的思想家一直将对酒的沉湎作为亡国的重要原因。《孟子·梁惠王上》将其上升为一种“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的普遍政治规律,在酒的面前儒家一直保持了一种理性的清醒,《礼记·乐记》谓:“是故先王因为酒礼,一献之礼,宾主百拜,終日饮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之所以备酒祸也。”“备酒祸”就是将饮酒纳入礼乐文化的理性克制之内,即所谓“因为酒礼”,在礼的控制下,避免酗酒状态下情感的恣意泛滥。
中国文化中有酒的任性放纵与理性克制,在西方文化中有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的对应。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坚持了古希腊以来一贯的观点,认为酒神是非理性的,是“热情的、宗教的、神秘的、出世的”,而日神则是理性的,是“欢愉的、经验的、理性的,并且是对获得多种多样事实的知识感到兴趣的”。理性的日神与非理性的酒神的矛盾冲突构成了文学精神演变的主旋律,而从整个历史来看,日神精神是占主导地位的,酒神精神则是被动的,处于被压制地位的。
“不可与庄语”:庄子酒话的非理性和批判精神
酒话意味着对理性世界的批判和反抗。庄子哲学一直表现出一种非理性的抗争倾向,他的抗争是全面的、整体的,不仅仅是对现实世界的批判,更是对具体世界的超越,庄子批判和超越的是整个文明传统和理性世界。
在庄子看来,文明是在人类付出了“人为物役”的沉重代价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因此人类面对着的是自然的本性被改变被颠倒、人性被扭曲被异化的世界。《庄子·骈拇》指出:“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在被异化的世界里,深深陷入外物的深渊,心为形役,不能自拔,无论是圣贤还是盗贼,无论是追求物质利益还是追求道德声名,都是对自然生命的改变,生命改变的方式不同,但改变生命却是一致的,有生如此,劳形劳神,空无意义。
而另一方面,人类又受制于抽象的理性知识,以这种理性审视世界,将完整的世界割裂得支离破碎,却自以为是,陷入理性的盲目自大。而庄子认为在林林总总的具象世界之外,有一种更为原始、更为本真、最为自然的“道”,存在于浑茫寂寥的虚无之中。“道”是世界的根本,世界万物不过是“道”的显现和证明。《老子·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庄子进一步将其引申为“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庄子力图摆脱理性的局限,而将道还原为一种非理性、非逻辑的根本存在。因此,在庄子的世界里,没有理性,“道”没有形象,没有逻辑,没有起始,是存在于理性之外的。万物为一,不仅仅是我审视世界,世界也审视我,可以是庄周化蝶,也可以是羽蝶化为庄周;在道的世界里,没有美,也没有丑,《逍遥游》中“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神人”是美的,而《人间世》中畸形的支离疏、《德充府》中丑陋的哀骀它也是美的。显然庄子力图从文明的异化中挣脱出来,从冷静的理性中挣脱出来,而回归到原始苍茫的非理性世界中,进入到酒神沉醉的境界中。
酒是非理性的符号,酒话也就是非理性的言说,因此成了庄子哲学最恰切的表达形式。与政治语境里对酒的批判不同,庄子对酒的精神是赞美的、称颂的。酒往往使人陷入非理性的的迷狂,而庄子恰恰认为这种非理性是一种真实。《庄子·达生》谓:
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雠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几乎以其真。
在周代礼乐文化的语境里,醉者一直是被谴责的、被批判的。孔子善于饮酒,但是却一直限制在“酒无量,不及乱”的范围,不沉醉,不乱性,理性风雅而有所克制。而庄子却将一切都颠倒过来,在庄子笔下,醉者的精神世界是完整的。他们正因为沉醉而忘世,而进入真正的“神全”境界。所谓“神全”,就是沉醉中的精神完整,是忘却世俗世界的自由徜徉。庄子以醉者坠车为比喻,清醒的人之所以因坠车而丧命,恰恰因为他的清醒、他的恐惧、他的挣扎,而沉醉的人之所以“虽疾不死”,正因为他的忘世、他的不挣扎、他的不对抗,他也没有生命的忧惧,因此也就没有对生命的根本伤害。庄子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塑造了这种精神完备的“醉者”形象。庄子为沉醉者正名,在他看来沉醉才是一种清醒、一种理性。这正是庄子将自己哲学命名为卮言,即酒话的原因。《庄子·天下》谓: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说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庄子在这里说明了为什么选择“寓言”“重言”“卮言”的哲学表达,是因为“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世俗的世界浑浊蒙昧,难以药救,不能沟通,更不能一本正经地谈一些空洞的道理。所谓“庄语”,就是理性的、逻辑的、庄严的话语,“不庄语”则是任性的、自然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这就是“卮言”,就是酒话,在酒的沉醉中体验道的存在,在酒的话语中呈现道的形态。
哲学的言说建构了严密的形而上学体系,语言已经高度地抽象化、逻辑化,在庄子看来,这种理性的语言越是体系严密越是漏洞百出,越是自以为是越是远离真理。庄子对一整套世俗的逻辑言说是深深绝望的,认为恰恰是如此言说遮蔽了深刻的思想,遮蔽了对大自然最深切的体悟。《庄子·天道》谓: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
在书——语——意三者的关系中,人们普遍重视被记载被传颂的语言,而庄子则认为言说的本质是“意”,而“意”的表达是艰难的,从“意”到“语”的过程中,意义已经开始丧失,而从语言表达到书面表达,是更进一步的丧失,因此深刻的意义是难以言传的。这段文字后,庄子特别讲了一个斫轮者的故事,斫轮者尽管技艺高超,得心应手,却不能将最深刻的体悟传达出来,也不能将高超的技艺传授给子孙。庄子对世俗的语言言说深感绝望,得出了“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庄
子·秋水》)的结论,因此庄子选择了卮言的言說方式,卮言是酒话,酒话的特点是“支离”“曼衍”,支离就是支离破碎,不成体系;“曼衍”便是随性生发,漫无边际。比起所谓正襟危坐的“庄语”,酒话不那么一本正经、高标自置,却因为其任性而发、自然天真而道出了“道”的真相,显示了潜藏于“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之中的“道”的存在。
在《庄子》一书中,惠施是作为庄子的对立面而存在的,是庄子哲学中的伴生式人物。他时而是庄子的朋友,经常陪伴左右;时而是庄子思想的辩友,质疑问难,激发庄子思想的阐述;时而又是庄子的政敌,四处搜查,以除掉自己的心腹之患。其实,庄子与惠施的对话是“不可与庄语”的典型形式,是二人之间的滑稽表演,是假设的、虚拟的、诙谐的。这有点像相声里的捧哏和逗哏,嬉笑怒骂,海阔天空,不过是二人的会心表演而已。他们的对话是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的形式出现,却隐藏着深刻的思想内容。而庄子在思想表达过程中,寓言的任性散漫、重言的跳跃随性等特点,是与“卮言”的曼衍支离相统一的,都可以总括为酒话的特征。
“独与天地往来”:庄子酒话的沉醉与任性
卮言不是简单的语言形式,也是一种人格精神。庄子在《天下》篇中谈到“寓言”“重言”“卮言”的时候,还特别描述了一种酒神式的人格精神: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他们昂首独立于天地之间,与天地之间的精神往来交融,却不高高在上俯视万物,不陷入无谓的是非争论,而安详地生活在朴素的世俗世界里,这种人格就是“神全”,就是酒神人格。因为在庄子看来,“醉者”就是“神全者”。醉者在浑然忘世中,天人一体,物我两忘,万物为一,思绪融入茫茫大荒,因而保持了精神世界的不被扰动、完整和谐。
酒神人格是一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神全”人格。醉者身上表现出来的“神全”品格,是庄子笔下“得道者”形象的突出特征,“得道者”的形象本质上是精神的沉醉者。《庄子·逍遥游》中就塑造了一位藐姑射之山神人的形象: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藐姑射神人代表着一种新的美学形象的出现。从外在形象上看,藐姑射神人如雪如冰、明丽圣洁,有少女般的安静纯真;而从精神气质上看,其则不食人间烟火,翱翔于天地之间,神情专注,不被外物所伤。这合起来构成了一种自由高蹈、超凡脱俗的艺术境界。藐姑射神人的艺术境界最关键的是“神全”,“其神凝”是精神的凝聚,也是精神的完整,既是现实世界的存在,又是对世俗世界的超越,在纷纭的物质世界里冰清玉质、冷峻高洁,一尘不染,绝不随波逐流,保持了精神世界的专注和完整。
在被割裂的世界里,“神全”人格是富有挑战精神和批判锋芒的。庄子本身的形象是高蹈超迈、汪洋恣肆的,充满了对世俗世界的绝望和睥睨,他是“神全”人格的倡导者,也是实践者。
酒神人格是一种批判人格。德国哲学家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将古希腊文化概括为日神与酒神两种对立的精神,一种是源于阿波罗(Apollo)崇拜,即所谓“日神精神”;一种是狄俄尼索斯(Dionysus)崇拜,即所谓“酒神精神”。日神是理性的、保护的、建设性的,总是以一种梦幻般的手法,制造出一种和谐、美妙的生活幻觉,以逃避人生的苦难;而酒神则是非理性的、感觉的、破坏性的,乐于在一种醉态的境界中体验生命的意志,在批判和对立中不断获得新生。酒神的本质是批判,酒神人格的本质是抗争。
关于庄子的生平,《史记》仅有二百三十多字的记载。尽管对庄子的生平交际了解不多,但《庄子》一书却全面展现了庄子完整的精神性格。这种精神性格对中国古代人格精神产生了重要影响。从物质方面说,庄子是清苦贫寒的,他只做过漆园吏一类的小官,生活上陷入借贷度日的境地。《庄子·外物》有“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的记载。而在物质贫寒的境地里,他依然精神高蹈,不肯降服,陶醉于精神逍遥的境界里。《列御寇》记宋人曹商对居于“穷闾厄巷”中“槁项黄馘”的庄子冷嘲热讽,而炫耀自己游说秦王“得车数乘”,庄子则以秦王有让人舐痔之癖,舐痔愈多,得车愈多,反唇相讥,显示了庄子的尖锐辛辣、冷峻尖刻,批判的锋芒直指庙堂,表现出对王侯将相、功名利禄的不屑一顾。《秋水》中庄子“钓于濮水”和“惠施相梁”的故事,也是寓言的、富有象征意义的。庄子宁愿做“曳尾于涂中”的生龟,也不做“庙堂之上”的神龟;宁愿做“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的鹓鶵,也不做“不知腐鼠成滋味”的鸱鸟,故事是虚拟的,但是庄子表现出来的蔑视权贵、超迈世俗的人格精神却是真实的、鲜明的。
《庄子·山木》中记载,看到衣衫褴褛的庄子,魏王不禁发问:“何先生之惫邪?”庄子回答:“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庄子认为生活的困顿是“贫”而不是“惫”,“惫”属于精神层次的,而庄子一直追求精神世界的完整。庄子有物质生活的贫寒艰辛,却丝毫没有精神的萎靡不振,而是童心洋溢、生机勃勃的。
庄子的批判精神表现为以一种新的目光打量世界,在非理性的酒神精神下对文明、对历史、对道德、对生死、对尊卑给予新的思想解释。
在《马蹄》篇中,庄子重新解释了马与伯乐的关系。在庄子看来,伯乐根本不是千里马的知己,在没有被伯乐发现之前,千里马在大草原上龁草饮水,自由驰骋。而被伯乐发现之后,千里马被戴上笼头,钉上铁鞋,引重致远,以致千里,这是对马的自然属性的改变和戕害,千里马由此死伤无数。庄子并不是写马,而是写人,马的命运实质上是人的命运,如同马戴上枷锁一样,文明之于人也是一种改变,是对自然生命的根本扭曲。
清人胡文英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极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无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庄子对小人物给予特别的同情和理解,《庄子》一书中常常写到贩夫走卒等下层人民,如厨师、木匠、石匠、商人、猎人、渔夫、樵夫、屠夫等,虽处社会底层却多是得道之人。如《养生主》“庖丁解牛”中的“庖丁”,以庖厨为业,却在操刀解牛的贱业中游刃有余,体会到“道”的存在。《天道》中的斫轮者,矻矻孜孜斫轮堂下,却能打断齐桓公的读书,讲出一番“言不尽意”的深刻思想。而反倒是所谓帝王,所谓圣贤,却常常陷入无知的尴尬。《庄子》中孔子的形象特别值得注意,《庄子》中的孔子,有其智慧通达的一面,但也常常在童子村夫的追问里张口结舌,环顾左右,不知所以。《天运》篇中对孔子及其弟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并没有同情,而是指责其固守礼义,不知“应时而变”。《盗跖》则虚构了孔子往见盗跖的故事,刻意安排圣贤先师与江洋大盗的对话,而结果却以孔子的理亏词穷而收场,孔子是一副“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的失魂落魄样。庄子人格中含有破坏和冲撞式的酒神人格,正是以这种酒神人格,庄子重估了一切价值,重建了一切伦理秩序。
庄子认为人的本性是前文化的自然属性,文化破坏了人的自然本性,扭曲了生命的自然流转,这是人类的根本悲剧,因此庄子的自然是未经文明扰动的纯粹自然。《庄子·马蹄》篇中这样写道:
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闚。
在他的理想世界里,自然状态是人类的乐园。在那里没有道路,没有桥梁,没有伦理,只有大自然在自由自在地生长。在那里人们可以与禽兽自由嬉戏,一片天真,不必猜忌,不存机心。这种祥和的大自然才是庄子心中的“至德之世”。庄子把自然诗化了,也人格化了。
在解構了文明架构和理性约束之后,庄子为人类指出了回归本真、回归自然的道路。回归本真,就必须断绝一切干扰心灵宁静的杂念,体验道的虚静空明。庄子提出了“心斋”“坐忘”的方法,所谓“心斋”就是“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这种精神的谛听,就是从世俗世界摆脱出来,泯灭主观意志,直接扪摸自然,倾听自然的天籁自鸣。所谓“坐忘”,就是消除一切生理的感官依赖,去掉一切外在的心智活动,而与“道”融化在一起:“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庄子认为外在的心智活动越频繁,与自然的距离就越远。在心智活动停止的地方,才是自然生机显现的地方。
从外在感官摆脱出来,庄子便用“游心”来表达他的哲学道路和思想指向。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
(《庄子·人间世》)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庄子·德充符》)
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庄子·应帝王》)
“乘物以游心”是庄子哲学的重要内容。这里的“乘物”是随事物变化而变化,不脱离外物,而不拘泥于物,附着于物,这里的“乘”与《逍遥游》中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的“乘”的意义是一致的,是顺应而不忤逆,在顺应外物中,实现精神的逍遥自由,无羁无绊,徜徉于天地之间,达到生命的乐境。《庄子·田子方》借老子的话描写了“游心于物”的艺术境界: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游心于物的境界是一种至美至乐的境界,心灵与外物交融在一起,心物之间没有主宰,没有驾驭,而只有相互融合,相互顺应,沉醉于心灵与外物的精神交流和审美愉悦中。
兴语与庄子酒话的诗学言说
庄子的酒话是有悠久的文化传统和艺术来源的。在《诗经》“六义”中,“兴”字的意义十分重要。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中说:“兴,最为诗之要用。”“兴”是中国诗学最具特色、最重要的理论术语。而“兴”字的本义却与酒有着重要联系。
太保承介圭,上宗奉同、瑁,由阼阶隮。太史秉书,由宾阶隮,御王册命。曰:“皇后凭玉几,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周邦,卒循大卞,燮和天下,用答扬文武之光训。”王再拜,兴。答曰:“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乃受同、瑁,王三宿,三祭,三叱。上宗曰:“飨。”太保受同,降。盥,以异同,秉璋以酢。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太保受同,祭、哜、宅。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太保降,收。诸侯出庙门俟。
“兴”的本义是四人共同举杯,是酒兴,于是有了兴奋、热烈、高兴之类的引发意义,兴是艺术创作的基本动力。从酒兴的热烈兴致到精神的愉悦兴奋,兴便成为一种特殊的情感表达语词,具有了诗兴的意义。《礼记·檀弓下》记孔子弟子子游曰:
礼有微情者,有以故兴物者;有直情而径行者,戎狄之道也。礼道则不然,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叹斯辟,辟斯踊矣。品节斯,斯之谓礼。
诗的兴味充满着酒的兴味,以《诗经》为代表的上古诗歌充满酒的意趣,诗的这种兴味成为庄子卮言的文化来源。从诗兴角度出发,庄子的卮言,可以说是一种“兴语”,是酒兴与诗兴高度融合的思想表达。看似理性的表达,却散发着诗性与酒兴的任性和散漫。
庄子哲学的本质是一种诗性智慧。意大利学者维柯在《新科学》中认为原始的智慧是诗性的智慧,诗性的天文、诗性的地理、诗性的历史、诗性的物理,一切都是诗性的。诗性智慧的特点就在于对外部世界的把握总是整体的、充满想象的。庄子的“道”是抽象的,而庄子在阐释“道”的时候却总是借助艺术的方法,消解道的抽象意义,将抽象转化为诗性,在朴素的生活中还原道、理解道。道是抽象的,不可言说的,是一种“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老子·十四章》)的神秘存在。而庄子则是以诗的言说解释抽象,以艺术的感悟描摹道的具体存在。庄子《大宗师》中对“道”的描写是: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这里的“道”庄严宏大,涵盖一切,比时间古老,比空间广大,育鬼育神,生天生地,却无影无形,无声无臭,不可触摸,不可言说,超越一切而又处在一切之中,呈现出无以言表而又无以复加的崇高和伟大;而在另一种场合,“道”又是琐碎的、卑微的,甚至是粗鄙庸俗的。但庄子认为道是伟大的、庄严的,也是世俗的、卑贱的,唯其如此,才能无所不在,包罗万有。《庄子·知北游》有一段东郭子与庄子的对话,东郭子追问:“所谓道,恶乎在?”而庄子的回答则是“道”在蝼蚁、稊稗、瓦甓,以至于屎溺之中,神圣的道,被解释成具体的甚至卑微的事物。这正是庄子卮言的一贯风格,不故作姿态,不摇头晃脑,卸下伪装,一任自然,以一种看似不正经的言说对抗庄语,显现真相。
庄子的表达方式是艺术的、意象的、象征的。李泽厚认为“庄子的哲学是美学”,这确实是经典的表述。但是我们应该认识到庄子本身是无意美学的,他只是寻找一种卮言的言说方式,是意象的而非逻辑的,是即兴的而非体系的,是曼衍的而非收敛的,从而使他的哲学有了鲜明的艺术特征。庄子在“道”的言说中,总是借助种种艺术意象来表达。《逍遥游》开篇就描写了“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形象,这是一种以有写无、以有限写无限的笔法,表面上看是鲲鹏之大,而实质上是写空间无限,以鲲鹏的巨大,展示时空的广阔,将读者带到从未到过的浩渺无边的广大空间。
庄子的言说,正如酒话的言说,充满夸张,充满想象,因而其意象总是陌生的、新奇的、打破常识的。人们陶醉于有形的音乐,庄子却引导人们倾听自然、倾听天地之间的旋律,这种旋律就是“天籁”“天乐”。《逍遥游》开篇写天空,以鲲鹏“怒而飞”,描写“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高空;《齐物论》则从大地入手,以详尽的笔墨描写大地众窍发生的壮观景象。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十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这里的大地风气,万窍怒号,所有的空洞都发生声音。庄子使用众多的比喻描摹大地的声响:众窍的形象“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声音的形式则似“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而这些声音合起来则是大地的交响乐:“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王国维曾经评价庄子的文章是“散文诗”(《屈子文学之精神》),庄子对大地之声的描写分门别类,形态各异,细致入微,生动传神,完全是一种诗的表现方法,显示了非同一般的状物赋形的艺术描写能力。而其中的比喻若大浪滔天,浪浪相连,扑面而来,不一而足,形成一种不可遏制的奔腾之势。日本学者今道友信谓“地籁”是“听大地的风琴”:
所谓“听大地的风琴”,意味着世界成立的阶段,风是表示世界宇宙现象的形象,在精神的这个阶段,如同在老子那儿一样,完成了向存在的根据——无的逻辑超越。
比起雕琢的“比竹”的“人籁”,“地籁”是自然的声音,是“大地的手风琴”,庄子的根本是通过地籁引入天籁,进入“天籁”的谛听,“听天的风琴”。“天籁”就是: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天籁是自然运动中的一种节奏、一种旋律、一种音乐,没有形式,无人用力,也没有什么发动者,完全是任性逍遥的自然状态,甚至也不需要倾听。
“光”的意象也是庄子哲学的诗性表达方式。庄子经常用“光”的意象来比喻道的体悟,代表心灵呈现出一种自由澄明的状态。《庄子·齐物论》中有“葆光”的理论,所谓“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光”成为心灵世界的象征物,心灵与精神本体一样是发光体,汇纳百川而不流溢,自由挥发而不枯竭,自然而然没有来源,庄子完全是以诗性的语言描写光的生命状态。《庄子·庚桑楚》说“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宇泰即心灵,在心灵的宁静安详中,生命才显露辉光,才能自我呈现。“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不是被发现而是自我呈现,是生命在静默处吐露辉光。天光是一种诗意的澄明,是生命本真状态的呈现,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只有在存在之光的照耀下世界才敞开,才出场。
庄子哲学中的水、树、鸟、鱼等都是具有诗学象征的语词,庄子的酒话也是诗话,卮言有着浓厚的艺术兴致。
卮言是庄子哲学的根本表达方式,寓言、重言是卮言的重要表达方式,本质上都是属于卮言范畴的。卮言是酒话,这当然不是说庄子哲学属于真正的酒后狂言,卮言是一种象征,是一种比喻。庄子正是以酒话来比喻自己的哲学,来显示其思想的非理性、非逻辑、非世俗的特征。与酒话相对的是“庄语”,庄子公开宣布“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不一本正经,不装模作样,不故作高深,这正是庄子式的批判哲学所特有的风格。卮言是庄子哲学的出发点,也是他的表现方式。道是无所不包的,卮言的言说也是无所不包的;道是非逻辑的,卮言的言说方式也是非逻辑的;道是诗意的,庄子哲学的品格也是诗性的、艺术的。庄子自谓其哲学的支离散漫,恰恰是卮言的特点。庄子的“卮言”摆脱所谓“庄语”的一切伪饰,而直面自然,直面人生,直面道的存在。
作者:傅道彬,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