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阳神
黄智骞
星海音乐学院计算机作曲及录音工程专业毕业。主要从事影视配乐、舞台音乐、游戏音乐等创作和制作。2005年创办十二面体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主持大型录音棚运营工作;兼任浙江海宁麦格芬影视文化有限公司制作总监。网易游戏、腾讯游戏音乐制作长期供应商。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广东省音乐家协会会员。2021年广东省音乐人才培训编曲班讲师。
曾获奖项:
◎游戏《航海王激战(中文版)》,获2016新势力权力榜“最值得期待游戏”奖。
◎广东电台音乐之声台标,获中国广播广告评选二等奖。
◎歌曲《广州的声音》,获“广州国际城市创新奖主题曲”征集活动一等奖。
◎歌曲《功夫传奇》,获广东省广播节目原创歌曲一等奖。
◎纪录片《老佛山·新天地》,获广东省广播影视奖纪录片一等奖。
◎歌曲《幸福的高帽》,入选中国音协2018“听见中国听见你”精品歌曲工程。
◎2021年度美国好莱坞音乐传媒奖(The Hollywood Music in Media Awards)器乐/管弦类年度作品提名。
对话时间:2021年11月8日(记者日)。
对话地点:广州天河北某录音棚。到了约定的时间,录音师还在录音,转去隔壁曜一城星巴克,人满。折回,于录音棚角落一处带门的三角空间里,完成了一次愉快的访谈。
对话人:黄智骞(以下简称“黄”)、太阳神(以下称“记者”)。
记者:首先恭喜你的《率土之滨——十三州府组曲》(下文简称《率土之滨》)获得2021年度“好莱坞音乐传媒奖”提名。这个奖项是美国的一项视觉媒体中的优秀音乐奖,能否介绍一下这个奖项,怎么参评,有什么标准?
黄:这是美国作曲家及作词家协会、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音乐科、美国录音艺术与科学学会等机构组成的委员会评选出来的奖项,专门表彰各种媒体里的配乐,包括电影、纪录片、游戏、广告等。美国的奖项大部分面向国际,你觉得有好的东西就可以报送,官网上传,报名提交。它分为两大类:第一是按类别提名,比如最佳戏剧电影配乐、最佳科幻电影配乐、纪录片、短片、广告、游戏等等;还有就是按音乐风格进行分类,比如流行歌、布鲁斯、摇滚等等。
记者:《率土之滨》是哪个类别的?
黄:器乐,器乐/管弦类。其实《率土之滨》是一款游戏的背景音乐,我投送了两个组别,一个是游戏配乐类,但没有入围。我分析没有入围的原因,是因为那段配乐我是按传统的商业化作品来写的,跟好莱坞现在的这类主流配乐比较像,但没有自己的特色。另外我投的组别是器乐/管弦类,这个入围了。这首作品虽然是游戏音乐,但我写得很民族,有点交响音画的感觉,并不太像一个商业作品,可能他们好奇,觉得有点意思。
记者:是,有自己的特色很重要。“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率土之滨”指华夏大地,但华夏好像没有“十三州府”这个别称,历史上安徽省倒是有“十三州府”之称。
黄:我这个是东汉、三国时期,我们中国分为十三个州府,幽州啊,冀州啊,兖州啊,等等。这是一款以“三国”为背景的攻城游戏,里面有一张“全国”地图,这个音乐就是游戏里的十三个州的地图音乐,算是一个组曲。项目方对这个作品做了很多资料收集,包括民歌、各地的乐器,还提供了很多想法等,给我参考,也没有要求我写得特别商业,自由发挥,只要拿出自己感觉最有趣的东西。
记者:你说的项目方是?
黄:网易游戏,我是他们的供应商,长期帮他们写音乐。《率土之滨》这款游戏的音乐基本是我主笔。一个游戏里面有好多音乐,他们会找不同的作曲家来写,但主要作曲还是我,从研发、测试到现在我一直都在跟这个事。
记者:十三个州,十三个不同风格的音乐。
黄:是,按不同地域的特点写。写并州,山西和陕西那边,就用了管子;南方很少用板胡,陕西那边就会用;江浙常用琵琶、笛子。不同的“州”有不同的乐器和音乐风格,创作时都要琢磨。
记者:13首里面,你个人最喜欢哪一首,为什么?
黄:最喜欢凉州那首,写敦煌的,很有地域特点,有点像新疆、中亚音乐的感觉。
记者:你不是凉州人,怎么找感觉?
黄:找了很多资料,琢磨新疆音乐的音阶、调式等。创作有时候是靠悟性的。
记者:那是,特别有感觉,写出来就感觉很特别。
黄:个人感觉音乐性最好的是写扬州的那首,用了茉莉花的主题和它的动机,再作发展。最特别最喜欢的还是凉州敦煌那一段,有意思。
记者:什么特点?
黄:西域音乐的音阶,有一点和声但又不是很和声化的配器,很民族色彩的。
记者:你的民族性让评委们听到了不一样的色彩。中央音乐学院姚亚平教授写过一篇《谭盾:“把搞中国音乐当饭吃”》的文章,我从中得出的总结是:谭盾在世界音乐界成就的地位,靠的是“三板斧”,第一板斧是技法上的“拼贴技术”(不同于“融合”);第二板斧是呈现上的“视听结合”,音乐不单单是听的,还必须是能看能玩的;第三板斧是最根本的,文化内涵上的“中国故事”。玩技法,人家是老师,但用人家的技法讲我的故事,人家讲不赢。
黄:深有同感。分享一个故事,我自己的。美国作曲家及作词家协会每年会搞一次大师班,邀请全世界做配乐的作曲家去洛杉矶,集训一个月,集训完会有一个毕业作品演奏会。2018年我投过作品,几个作品都是非常商业化的,自我感觉也特别贴近好莱坞标准,但是一个也没入围。我的音乐制作无论从技术上或者是成熟度,都很贴近现在的商业标准,为什么没有选我?纠结了整整一年。后来突然想明白了,你没有特点,你作为一个亚裔作曲,你写西方的音乐语言,写得再好,他不会觉得特别,你突破不了他的音乐语言界限啊,就好比一个外国人来跟你说“我二胡拉得贼好”,拉得再好,他都是外国人,没有二胡的魂。从那以后,我的思路转变了,我的音乐必须要有很自我的东西,有我们自己民族的音乐语言,有我们自己民族文化的魂。
当然,有自己民族音乐的东西不是有一些元素就OK,而是要把民族的音乐元素融入到自己的手法中去,形成自己的音乐语言。我的配乐别人一听就知道是我写的,好不好不敢说,但可以说,别人一听到这种动机或者配器手法,就知道是我的,黄智骞的。这次获得这个奖项的提名,也印证了我的想法——标准商业套路的没入围;个性化的,民族色彩的,有自己音乐语言的,入了。把中国的故事讲给外国人听,要有巧妙的办法,别人听得懂才能慢慢接受。
记者: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有人对这个说法有看法,有的民族的东西并不被世界所接受。
黄:是的。比如说古典音乐中,浪漫主义时期的音乐,俄罗斯的、芬兰的、波兰的,等等,我们认为它们都有普世性,统称为古典音乐,在这样的审美标准之下,你不会觉得那些音乐有多么特殊的民族色彩,但当时那些音乐其实都是民族音乐,肖邦和李斯特的东西也都很民族。
记者:无论何时,世界各地的民族音乐与其他地区的音乐之间都存在着互相借鉴和吸收。我们经常说,我们的民族的东西要跟世界接轨,不接轨就走不出去,问题是怎么接?
黄:讲方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自己的尝试。每个作曲家有各自的构想,无论怎样,必须是自己民族的,经过作曲家个人的装饰、雕琢的,自己的。
记者:裸体的不行。
黄:裸体不行,要装饰,要打扮,要让别人听得懂,但无论怎么装饰,骨子里仍然是自己的东西,根是我们的,魂是我们的。有些东西要让别人慢慢接受。举个例子,交响乐队里有锣,印象派就经常用,锣是中国乐器,最后却成了交响乐队里打击乐的基本配置。
记者:为什么会用我们的锣呢?
黄:增加色彩,国外的乐器没有这个色彩。我们有我们的东西。我为什么对中国的音乐走向世界很有信心?因为中国音乐的调式很友好,五声音阶对于人的听觉很友好,它很和谐。
记者:“友好”这个词用得有意思。有些音乐带有攻击性?
黄:是,比如说东亚、非洲一些地方的音乐调式就不怎么友好,很多增减音程的变化音,从大众审美来说不容易接受。其实一百多年前西方就已经在用五声音阶了,很多作曲家写的东西也是五声调式,匈牙利的民族音乐也有五声调式。所以我觉得东西方的音乐融合并没有太大的障碍,只是怎么融合得好的问题。
记者:中国的音乐家讲好中国的故事。作为广东的作曲家,如何首先讲好我们广东的故事呢?从音乐性讲,要做到有“广东味”,我们通常的做法是从老祖宗那里借,从传统的广东音乐里拿来一点,放进自己的旋律里,别人听到这“一点”——嗯,是广东的。有没有新的方法呢?怎样在“借”与“融”上有所突破并产生新的广东音乐语言呢?
黄:从走向世界的角度来讲,国外的听众很少能够听得出这是广东的那不是广东的,中国太大了,所以我的获奖感言(不知最终能不能获得,评委会那边要我先准备)有这样说:“你可以在我这个组曲里听到很多不同的音阶、不同的调式、不同的风情,为什么?因为中国实在是太大了!”外国人对中国各民族音乐不大可能了解得太多,我们不一定要去传播我们某一个地域的东西,我觉得第一步还是先把“泛中国”的概念做出去。
记者:问题是“泛中国”概念是由什么构成的。虽然世界对中国音乐的了解不大可能细分到我们的哪一个民族,但我们的作曲家在向世界讲我们的故事的时候,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打上自己所生长的民族区域的烙印,也就是说“泛中国”的内涵其实仍然是我们各民族音乐的集合体。
黄:这倒是。谭盾的作品里就经常有湖南的东西。
记者:对,赵季平的作品脱离不了陕西的东西,叶小刚的作品不可能没有上海味道,他虽然祖籍广东但生长在上海,作品里一定会隐藏着上海的气息。有些东西是永远跑不掉的,潜意识里的,灵魂深处的。
黄:对。
记者:所以我们在向世界讲中国故事的时候,最得心应手的,讲得最出彩的,肯定是自己灵魂里的东西。
黄:是的。我录音经常用国外的交响乐队,包括东欧的、中欧的,用不同的管弦乐队来录,他们一开始对我写的有广东元素的歌曲或舞蹈音乐感到有点怪,但一首一首录下去,他们渐渐也觉得挺好听了。我给陈亮的那首《渔村水路连水乡》做配器,在欧洲录,老外指挥说:这个音乐真好听,虽然我听不懂歌词,但我觉得很美。
记者:这首是我们广东的渔歌。
黄:是,很民族。
记者:音乐家作曲的时候,构思的阶段就会被骨子里的某种东西带着往那个方向走,是西北的不会往东北走,生活环境、地域文化影响着他的音乐感觉。
黄:这个话题有点大,挺有意思。
记者:是,这个话题很广,可以分得很细。不多占用你的时间。这次能获提名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成绩了,毕竟是世界范围的。获得这个成绩,对你今后的创作方向有没有影响?或者说在你的创作视野中是否形成了新的关注?
黄:是再次印证了刚才我说的。
记者:音乐的民族性?
黄:是带有个人风格的民族性,你自己的音乐语言的民族性,包括你的和声语言、你的配器语言等等。我会坚持走这种民族性,形成自己的风格。没有明确的自己的音乐风格,很难获得别人的认同。无论怎么玩,你必须有自己的东西!当然,有了自己的音乐风格之后还要不断突破。我们作为一天到晚做商业项目的作曲,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是会有一个创作惯性,一套东西来来回回、颠来倒去地用,无法提高,这样不行,必须改良,必须有新的想法渗进去。我最近接了一个项目,我就想把管弦乐和电子乐器结合,运用新的技术、新的音乐语言,再有新的东西出来。
记者:对,坚持民族性,不断创新。你是今年全省音乐人才培训编曲班的老师,你认为编曲的灵魂是什么?
黄:好听,通顺。
记者:作曲的灵魂也是这样。
黄:我个人理解,与作曲不同的重要一点是,编曲不能太个性。编曲是为作曲服务的,你不是第一主角,你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了让旋律听起来更好更舒服,你是帮它穿衣服,你不是主体,如果太个性,你就没服务好。编曲一定要顺着旋律走,把不好的东西遮掩一下,把好的东西再拔高一点。
记者:装饰,拔高。
黄:不是说编曲不需要彰显个性,要看适不适合旋律。其次,编曲最重要的是思路一定要打开,风格的可能性一定要很多,因为你会碰到各式各样的不同节奏、不同风格的旋律,如果某个时候需要的东西偏偏是你不擅长的,那就完蛋了。编曲需要有丰富的音乐知识,否则很难成为优秀的职业编曲。
记者:不多占用你时间,最后一个问题,简要介绍一下你近期的创作和未来几年最想做的一件事。
黄:近期一直都在忙一些商业的案子,都是配乐类的,游戏配乐、纪录片配乐。我很想写一个箫的音乐,和管弦乐队结合的协奏曲,题材都想好了,“禅院钟声”主题,特别广东的,音乐动机展开的可能性很多,很适合写器乐曲。我很喜欢箫,色彩太棒了。希望今年能够抽出时间来写。
记者:今天聊这些。再次祝贺,也期待你的箫协奏曲。
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