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泽民
姑兰→彼特
姑兰,是我在匈牙利最早结识的汉学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从塞格德迁到布达佩斯,在当地一份华人周报《联合商报》打工,负责翻译匈牙利新闻并专访。1999年,适逢中匈建交五十周年,我在姑蘭老师的热心牵线下,对与中国有缘的匈牙利友人做了一个系列专访,其中包括老汉学家陈国、高恩德、艾之迪等。
陈国老先生是匈牙利汉学大腕,1942年罗兰大学首设中文专业,他是第一位学生,翻译过《水浒》《西游记》和一些唐诗,汉学教育更是功绩卓著。高恩德是1949年后接收的第一批外国留学生,50年代初就到了北京,他也是第一个娶中国妻子的匈牙利人,据说是经周恩来总理亲自批准。高恩德夫人叫冒寿福,从名字上看,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另外高老先生还是匈语译介鲁迅第一人。艾之迪,是位奥斯特洛夫斯基式的女汉学家,从小残疾,年轻时高位截瘫,虽然她没到过中国,却一辈子“活”在中国,写了多部关于中国历史、社会和文化的专著,是唯一身兼匈牙利科学院院士和罗马科学院院士的汉学家。由于姑兰和艾之迪是多年好友,当时采访艾之迪时,是姑兰老师亲自陪我去的。
我是从1999年开始“私下”翻译匈牙利小说的,第一篇译文《茹兹的陷阱》的第一位读者,就是姑兰老师,而作者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是她和我的共同朋友。姑兰的匈语名叫“卡尔玛·伊娃”,1938年生于布达佩斯,父亲卡尔玛·拉斯洛是世界知名的计算机科学先驱之一,院士,他在五十年代初研发的“逻辑机”,实际就是一台能用来解包含若干逻辑变量的命题公式的计算机,1959年提出“解公式的机器”的概念。姑兰老师说,她后来学习中文,也是由数学牵线。
1953年,华罗庚到布达佩斯参加二战后首次世界数学家大会,卡尔玛教授带着十五岁的女儿陪他乘船游览多瑙河。华罗庚是女孩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正是那次见面,让她鬼使神差地迷上了中国,想要学习中文。1956年,姑兰高中毕业,立即报名去中国留学。先在北京大学学了一年汉语,然后正式成为中文系学生,是名副其实的“北大人”。受到女儿影响,卡尔玛教授也有“中国情结”,五十年代应华罗庚之邀,作为“援华专家”赴华讲学。姑兰先后在中国生活近十五年,并在北京生下两个儿子。回国后,她主攻中国戏曲,并在欧洲出版社东方编辑室干到退休,编辑了大量中国作品,她还是译介现当代中国文学的主力,翻译过鲁迅、周作人、孙犁、莫言、苏童、三毛、陈村等作家的作品。
自从我开始翻译匈牙利文学以来,姑兰老师始终非常关注我,并成了我的“私人顾问”,她的现任丈夫丹尼先生也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也会帮我答疑解难。
2009年早春的一天傍晚,姑兰老师邀我跟她一起去参加了一个文学翻译活动,并将我介绍给了诗人、翻译家和文学活动家拉茨·彼特先生。
彼特→匈牙利翻译之家
拉茨·彼特身材中等,消瘦,额头宽,鼻梁挺,目光深邃,戴一副老式塑料框眼镜,蓄一脸修理整齐的灰白络腮胡,说话慢条斯理,温文尔雅,但和悦的眼神里也透出怀疑。他比姑兰老师年轻十岁,是名望很高的匈牙利诗人,出过《对面而坐》《呼吸》《水手们的抵达》《自画像》《我希望他们能意识到》《关于沉睡的身体》等多部诗集,获过尤若夫·阿蒂拉文学奖和匈牙利总统金质奖章。他还是一位翻译家,是卡夫卡、克尔凯郭尔,以及德国诗人卡尔·克罗洛、瑞士作家克劳斯·梅尔茨、犹太哲学家所罗门·迈蒙和马丁·布伯作品的匈语版译者。更重要的是,他从八十年代开始就是当地文坛的活跃分子,参与创办了“呼吸文学会”和“厄尔莱伊俱乐部”,1995年他和几位志同道合者创建并领导了一家特别知名的民间机构——匈牙利翻译之家。经过二十多年苦心经营,他凭着个人魅力和组织才能,将译介匈牙利作品的各国译者全都凝聚到自己周围。
彼特早就从姑兰老师嘴里听说了我,希望结识,于是就有了那次见面。我记得,那天的活动地点距离罗兰大学总部和国家博物馆不远,在拉达伊大街上一家小书店里,彼特请来几位年轻的文学译者交流翻译心得,其中包括翻译德拉古曼《白色国王》的荷兰女翻译,因为当时我也正在翻译那本小说,后来在台湾出版时,因编辑想把它做成“亲子小说”,所以就把书名改为《摘郁金香的男孩》。
那天参加活动的人很多,把小书店撑得满满的,听众里还有几位作家。作为第一次的“见面礼”,我在前一夜特意找出极少碰触了的笔墨纸砚,用行隶体书写了“乐神”二字。这两个字我从读北医时就喜欢写,无论从寓意还是字型上,都独有趣味,出国后我也写过几次送给当地朋友,因为给外国人解释这两个字,要比解释一首唐诗容易得多,也总能达到立竿见影的预期效果,当然那次也是。
在许多人的围观下,姑兰老师向拉茨·彼特先生解释了这两个字的中文意思,既是“音乐之神”,也是“欢乐之神”,并从陈洪绶追溯到简牍字,很专业地介绍了草隶书体。“音乐”与“欢乐”的同字不同音,让彼特听后发出感叹,说“中国字本身就是诗”,当姑兰指着一行竖着的小字念“拉茨·彼特”时,他更是兴奋地瞪大眼睛,转向我问:“怎么?这是我的名字?”他惊喜得摇头笑道,“你突然把我变成了文盲,我想我这辈子也写不会自己的名字。”
后来,他把这幅字配了镜框挂在了家中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挂在钢琴后的墙上。就这样,钢琴与书法,在彼特家里和谐成了一件装置艺术,我脑子里听到了《欢乐颂》。
第一次见面,彼特就热情地邀我去翻译之家小住,说那里风景很好、条件很好,而且各国的同行也很好,保证我会喜欢上的。
“好啊,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欣然应道。
“那就这个周末?”
匈牙利翻译之家→利普塔克故居
早春三月,巴拉顿湖畔的树木虽已开始发芽,但是还未变绿,不过湖畔整个冬天不会枯黄的草坪和四季翠兰的湖水,让人站在清冽的风中也满目暖意。匈牙利翻译之家坐落在北岸的巴拉顿弗莱德市,离湖畔很近,只隔一小片松树林,院子前是路面宽阔、随丘陵起伏的裴多菲大街,门牌36号(旁边还留着旧门牌28号),在黑色的铁花院门两侧,立着两株挺拔、沧桑的蹿天白杨,高出周围的树木和建筑,坐标般远远就能够望到。
进了大门,一条长长的甬道穿过花园,通向别墅正门的台阶,甬道尽头,左右各立了一对爬满藤条的罗马柱,正对的建筑是一栋建于十八世纪下半叶的老屋,红瓦顶,黄漆墙,高台阶,阔门廊,白门,绿窗,咖啡色的廊柱和扶欄,廊檐下有两张方桌和亭子式的长椅,桌上摆有烟灰缸,想来翻译之家中的烟民为数不少,两侧墙上挂着几幅黑白照片,人们可以看到这栋老屋历史中的模样,门楣上写有一行花体字母:利普塔克故居。
利普塔克·伽博尔是这栋别墅的前主人,是一位活跃在二十世纪文坛的作家、记者和文化史学家,不仅写了多部小说和童话,还以游记的形式为多瑙河、蒂萨河、巴拉顿湖和他喜欢的多座城市作过传。在城市传记流行的今天,回头再看这位作家半个多世纪前的写作,还真是挺先锋的。1912年,利普塔克出生在布达佩斯,1934年结婚,十年后买下这栋花园房,直到1985年去世,他和夫人一起在这里居住了四十个春秋。
1988年,利普塔克夫人也病逝,根据他们的遗嘱,这座别墅捐给了博物馆基金会,指定要用于文学目的。之后,匈牙利经历了89年剧变和转轨后的动荡,这栋别墅未得到很好的使用和维修,几年里变得破旧荒芜。直到1995年,在拉茨·彼特的积极活动下,匈牙利翻译之家在这里筑巢,这才理想地实现了作家夫妇的遗愿。
翻译之家属于民间机构,从一诞生,就得到文艺圈内许多人的支持,也得到地方政府资助。彼特接手时,这里花园荒芜,房屋破旧,经过一番设计、改造后重新获得生命。屋后还有一个后花园,以草坪为主,后院有一间工具房。后来,彼特将那间小屋也修缮一新,加宽了屋门,全部都是无障碍设计,卫生间为残疾人专用……原因是,在翻译之家的常客里有一位坐轮椅的德语女翻译——阿格奈丝·莱列女士。有一次,一位保加利亚的年轻翻译崴了脚,彼特立即安排他搬到那间屋住,免得他拄着拐上下台阶。人性,体现在细节上。
主建筑两层,总共有六间卧室,可同时接待六名翻译。每间客房都有专用卫生间,只是有的在卧室内,有的在过道;家具多是百年的旧物,感觉像帝国时代的乡居,奢侈在时间的轴上的奇妙伸沿。每间屋墙上都挂有风格各异的美术作品,有油画作品、水彩写生、铅笔速写、钢笔漫画,还有拼贴装框的混合艺术,有写实的抽象的装饰的象征的,还有立体剪纸和建筑师绘图……壁炉的露台上摆着袖珍雕塑和陶艺摆件,均出于某位艺术家之手,使整栋房子有了浓厚的艺术氛围,而且这种氛围很特殊,不是展览馆式的,而是像在一位收藏家的家中,所有的犄角旮旯都变得耐看耐琢磨。彼特说,这些作品都是艺术家“借给”翻译之家的,只要翻译之家办下去,他们就不会取走。
门厅里有个螺旋式木楼梯,通向二层阁楼。二楼设有会议室、阅览室、图书馆和一间客房。楼上客房是我的最爱,以后再去,多选择这间,因为从窗户可以俯瞰后花园,眺望火山变成的绿色山丘。图书馆很小,但藏书很丰富,经典和现代的匈牙利名家代表作均可以找到,而且还收藏了大量外文译本,多是各国翻译家们在这里完成的,彼特称这些译本为“翻译之家的孩子”。
彼特说,只要是翻译匈牙利的文学作品,译者都可以通过邮件提出申请,短可一周,长可两三个月,翻译之家会为客人们提供不多的“补贴”,基本能打出居住期间的伙食费和当地交通费。翻译家们来自五湖四海,就拿来自东方的翻译来说,这里来住过越南人、蒙古人、日本人、韩国人,我是第一个登门的中国人。
在门厅和走廊的墙壁上是高抵天花板的大书架,放满了各种语言的大小词典和匈牙利语工具书,我在走廊里约三米高的一层书架上居然看到了《英汉-汉英词典》,由此看来,彼特早就做好了接待各种语言的译者登门的准备。他得意地告诉我,词典是他这些年陆续购买的,这两本词典是一位在华工作的外交官专门捎来的,很高兴终于能“派上用场”。他还说,几天前他特意请人在所有房间的台式电脑里都安装了中文字体和输入法,以后不管我住在哪个房间,都可以使用……只是我第一次去时,其他房间已经住满,所以彼特安排我住在进门左手的“利普塔克纪念房间”。
利普塔克故居→湖畔“狼窝”
在这栋已故作家留下的别墅里,“利普塔克纪念房间”自然是最重要的一间,窗户开向正面花园,这里曾是作家夫妇生前的卧室,如今是故居的永久展室。屋内的家具都是利普塔克夫妇使用过的,进屋处绿色的陶瓷壁炉设计讲究,格外好看,书橱里陈列着利普塔克·伽博尔作品的各种版本,还有与他相关的重要文献、照片和档案资料。墙上挂满了旧镜框,既有作家夫妇与友人们的合影,还有好几幅作家肖像。
彼特说,利普塔克生前生性开朗,喜欢呼朋唤友,也许是婚后没有孩子的缘故,他们将自己的家经营成了一个文艺沙龙,三天两头都有朋友来。从墙上的老照片里就可以看到,有小说家伊耶什·久拉、厄尔凯尼·伊斯特万、托马西·阿隆,诗人萨博·吕林茨,散文家尼梅特·拉斯洛,雕塑家博洛什·米克洛什,演员奥梅里戈·托特,画家埃格利·尤若夫和贝尔纳特·奥列尔,他们中一大半的人都是匈牙利国家最高奖——科舒特奖的得主,而伊耶什·久拉一个人就曾获得过三次!厄尔凯尼是一分钟小说的开山鼻祖,八十年代就被译介到中国,至今在中国都很流行的“小小说热”就是起源于他;萨博·吕林茨和尼梅特·拉斯洛都是中国古典文化的推崇者,他俩都翻译过老子的《道德经》。从照片上可以看到,他们开心地在门廊上喝酒,在院子里散步,在湖上泛舟,在岸上日光浴,这里是名副其实的精英据点。也正因如此,在冷战期间,利普塔克的家成了秘密警察的监视对象,因为知识分子思想活跃,艺术家们桀骜不羁。
在每年6月的最后一个周末,翻译之家都会举办为时一天的花园聚会,上百位翻译家、作家、画家、音乐家聚到一起,炖古雅什牛肉汤,喝葡萄酒和帕林卡,谈文学,聊艺术,译者和作家交流感情。那段时间彼特最累,他会在夫人和朋友的帮助下提前几个星期开始忙碌地准备,安排作品朗读、音乐节目、话剧表演,以及画展、影展、新书展,活动前夕还要发邀请,给必须留宿的客人安排住处,烤面点,准备自助餐。有一年,我请来一位在罗兰大学工作教课的中国女教师表演古琴,跟一位匈牙利萨克斯风乐手合奏了一曲《忧郁的星期天》,将聚会的氛围推到高潮。
在2012年的花园聚会上,彼特向来宾讲了一桩陈年旧事:根据当局刚解密的一批冷战时期的绝密档案,发现利普塔克家从六十年代初期开始就遭到秘密警察的严密监视,被国安部门发展的告密者不是别人,正是利普塔克家隔壁的“好邻居”。彼特听说后,立即去档案馆复印了厚厚的一叠告密信,装订成册,陈列在“利普塔克纪念房间”里的书桌上。
每次我去那里工作,闲暇时,都会习惯性地去翻一翻那本“告密书”。其实,告密信大多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告密者几十年如一日地记下利普塔克家里都来过什么客人,几点来、几点走,看到谁跟谁一起交谈,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开什么车,以及车牌号……当然也有过几次大胆冒险,邻居有时以“借东西”的名义近距离观察,甚至有一次,他送来了一瓶自家酿的新酒,乘机与屋内的客人寒暄,然后记录说:“……他们对我似乎有所警惕,二十分钟里,除了聊葡萄酒,几乎没聊别的内容……我在屋里时,皮林斯基和厄尔凯尼出去了一会儿,在院子抽烟,交谈……”估计是告密者故弄玄虚,想来利普塔克夫妇到死也不知这个秘密,不知道在自己的头上悬着把刀。
秘密监视了近二十年,告密者并没能把谁送进监狱,但随着历史解密,告密者将自己钉上了耻辱柱。其实,用不着监视,利普塔克自己以纪事的形式将几十年中与友人们的交往写成了一本书,书名为《敞开的门》。现如今,隔壁的院落早无人居住,墙皮脱落,玻璃破碎的窗户用板条密封。彼特说,每年夏天,会有一两位受雇的园丁去院子里修剪草坪,但那么好的房子从未修缮,无人进去。翻译之家曾想筹资将隔壁院落买下,扩大规模,但始终未能联系上房主。
我自从结识了彼特,便成了翻译之家的常客,每年至少去那里工作两次;此外,彼特策划或参与举办的各种作品研讨会、译者与作家见面会和座谈会我都会能参加定参加。2017年,官方的裴多菲文学纪念馆在匈牙利翻译之家的协助下举办了“第一届国际翻译家大会”,邀请来自二十多个国家的近百位文学翻译聚到一起,搞了一周的系列活动,阿戴尔总统还请我们去总统府做客。开幕式上,组织方邀我代表翻译家讲话。我做了半个小时的匈语演讲,题目是《翻译家是孤狼》。由于我对文学翻译的生活状态体会太深,描述生动,并且代翻译同行们道出了沉默的心声和切实的呼吁,现场效果非常好,尤其当我讲到“在译本里,译者和作者实际是‘合著者’的关系”“好的译者是原作的再生父母,不好的译者则是杀手”时,多次被笑声和掌声打断,幸福地当了一把“会宠”。从那之后,“孤狼”成了圈子里的流行语,翻译们将坐落在湖畔的翻译之家戏称作“狼窝”。
“你什么时候去‘狼窝’?告我一声。”
“今年你去过‘狼窝’了吗?”
“我刚参加‘狼窝’的年会回来,你怎么没来?”
“我下周末去‘狼窝’住两周,你会在吗?”
无论电话、留言还是邮件,同行们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大抵脱不开这几句。
湖畔“狼窝”→我的城堡
住在“狼窝”里,感觉像是在联合国,翻译们来自四面八方,在一起工作的日子里,大家亲热得像一家人,匈牙利语成了唯一通用的官方用语。我在那里遇到过东西南北欧洲各个国家的人,还有美国人、俄罗斯人、乌克兰人、阿根廷人、土耳其人、日本人、印度人、越南人、蒙古人……有老有少,性格迥然,习性不同,但都温文尔雅、低调内敛、善良热心,似乎这是翻译家们的共性,彼此之间很容易相处,很容易找到共同话题。
陌生人在“狼窝”里第一次见面,肯定都是这三句话,而且顺序都不会变,第一句:“您是哪里人?”第二句:“住在匈牙利吗?”第三句:“您在翻译哪本书?”一旦得知对方也翻译过某一位作家的某一部作品,双方的话匣子便会立即打开,随着交谈的热烈,声量也调得越来越大,如果有第三个人听到并加入进来,便很自然地结成一个临时小团体,吃饭的时候互相招呼,疲劳的时候一同出去散步,翻译之家还为客人们备了四辆自行车,钥匙就挂在饭厅的门边,随时可以用。一旦遇到性情奔放的文艺范儿翻译,大家会觉得像被龙卷风席卷。
有一次,别墅里来了两个年轻的西班牙翻译,而且是一对小情侣,住在同一间客房,女孩相对还算安静,特爱笑,话不多,但男孩是背着吉他來的,一天里至少早中晚要唱三次歌,西班牙语、匈牙利语和英语交替,好听得你不想听都不成。女孩在布达佩斯大学读博士,男孩在不同学校里教西班牙语和加利西亚民歌。小伙子特别爱聊天,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而且聊得很有内容,属于几分钟就能把关系搞熟络的那种“热烈男”。我们一起住了两周,约好一起回布达佩斯。最后一天的大清早,我被音乐声从梦中吵醒,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一看,他正抱着吉他坐在我屋门口唱情歌,女友一脸痴迷地望着他。
在“狼窝”里,吃饭洗衣都自己解决,厨房里有炉灶、咖啡机、热水壶、洗碗机、电冰箱和洗衣机,灶台上有油盐糖醋,碗橱里有各种调料,附近有两家超市,买菜购物很方便。如果你不愿意做饭,墙上的信息栏里写有多家餐馆的叫餐电话。我去“狼窝”,都是带了很具体的计划,比如计划翻译多少页书,或给哪本书写序或后记,或在那里要向同行请教哪些问题,所以总是惜时如金,不大舍得花时间做饭,通常关在房间里吃冷餐或零食,每天至少工作十几个小时。
大多数翻译跟我很像,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待在屋里,只有在吃饭的时间或煮咖啡时,才会去厨房或餐厅聊一会儿天。有的时候,碰到像我一样的工作狂,住了几天之后我都弄不清楚:“狼窝”里到底住了几匹狼?进出房门时,我会习惯性地数一数门厅里的鞋子,因为大家习惯把外面穿的鞋留在门厅的衣架下,在房子里面穿拖鞋。但是即便数鞋,也未必能作出准确判断,原因是有人带来两双鞋,有人把鞋拎进房间,还有人因为常来,会留一双鞋在“狼窝”里……我说“翻译是孤狼”,绝对真实形象。就我自己而言,从2002年翻译凯尔泰斯的书开始,不到二十年里我翻译了三十多本书,写了十本,还不算给报刊杂志写专栏,算算字数就能够理解:我平时根本没有时间说话!因此阅读能力增长,口语能力退化。见一次朋友都是经过计划的,见多长时间,谈什么话题……即使跟家人也不喜欢无节制地闲聊,更不会像过去那样每周末去迪厅或酒吧里熬夜放纵。翻译工作,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方式。
在“狼窝”里,有时我一连几天都不说话。有时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碰巧其他房间全都空着,有的人先走,有的人未到,别墅里短时间只剩下我独自一人。每逢这种时候,我会格外兴奋,会节奏密集地离开房间去院子里踱步,从前院到后院,从后院到前院,像是用脚底板丈量自家的领地,感觉这里是我的庄园、我的城堡。
我的城堡→巴拉顿湖
这是一座城堡——翻译家的城堡,文学的城堡,大同的城堡。在这座城堡里,我觉得很惬意、很自在、很幸福,我在这里结识了许多文学同行,跟彼特的友情也日益深厚。几个月不见,他就会主动告诉我:哪天到哪天还有空房间,问我能不能去。我当然乐意去,能去就去,尽管往返的路上颇费周折。从首都布达佩斯到巴拉顿弗莱德,地图上只有一百二十九公里,但是匈牙利没有高铁;每次我从家里出门算起,乘地铁转地铁,然后坐火车转火车,前后需要四个小时才能到达。不过,路上再怎么折腾也都很值,因为在翻译之家有一种特殊的场,工作效率极高,至少能比在家里多翻译一倍的篇幅。
每年初夏,花园聚会之前,彼特都会选一位当代匈牙利名家的几页作品,请各国的翻译同时译成多种文字,然后编在一起印一期特别的年刊。每年翻译中文的任务自然落在我的头上,我很高兴尽这份义务,也借机能结识更多的作家,了解新的作品。聚会上,多语种的翻译朗读同一作品的同样段落,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嗓音,不同的节奏,但是从语调和顿挫可以听出每个人读到哪儿,能够感觉到相似的情感表达,联读听上去就像联唱,如同一部音乐作品。
翻译之家有自己的官网,随时更新,预告哪个语种的哪位翻译将从哪天到哪天在翻译之家工作,甚至连正在翻译哪位作家的哪部作品都会写得清清楚楚。有一次,我刚乘火车长途跋涉到翻译之家,放下行李,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听到有人轻轻叩门,打开门看,惊喜万分:居然是艾斯特哈兹·彼得先生站在门口!一头浓密的灰白卷发,鹰钩鼻上圆形眼镜,优雅沉稳的嗓音和标志性的绅士微笑,简直让我喜出望外。
艾斯特哈兹是大贵族后裔,家族史可追溯到十四世纪,家族里出过大主教、大将军、近卫队队长,他的祖父当过总理,父亲是末代伯爵,他是家族六百年里的第一代平民,出生那年新政权取缔了世袭的爵位,财产充公,全家被放逐到偏遠乡村,当律师的父亲一夜间变成了瓜农。这倒也好,命运安排他成为了匈牙利当代最伟大的后现代主义作家,用笔记录中东欧变幻的历史。在欧洲,艾斯特哈兹是绝对受人瞩目和尊敬的文学大家。
说起艾斯特哈兹,他也有过被监视的经历,他是在2000年春天才知道的。当时他刚完成七百多页的代表作《和谐的天堂》,他在书中用“我的父亲”的称呼写了“我祖祖辈辈的父亲们”,勾勒出欧洲的风云变幻,剖解了个体在历史坐标系上的复杂,讲述了父亲的品质与责任。在这些父亲榜样中,当然包括他的生父马伽什伯爵。
当时政府新解密一批冷战档案,于是他请熟人帮忙查查,看有没有涉及到他和家人的告密信,由于自家的身份,他肯定曾经被监视过。朋友还真找到了三个厚厚卷宗,告密者化名为“查纳迪”。艾斯特哈兹读了几行,浑身的血液就凝固了。原来,告密者不是别人,正是他视为榜样的亲生父亲。几十年中,父亲出卖了许多位亲友。“看完这些卷宗我面红耳赤,头晕目眩,我第一次知道身体竟会产生这样的生理反应。”他无法想象父亲生前的双重生活,难以接受自己是在父亲的谎言中长大的事实……“我父亲是一个被强权扭曲的人,即是卑鄙的告密者,也是一个好父亲,他既背叛了自己的价值观,同时又把他背叛的价值观传给了我。这个东欧社会最典型的悲剧。在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谎言和假面,既然我无法描绘真实,那就描绘假面吧。”作家严肃地说。
两年后,他顶着亲友的反对,又写了一部续篇——《修正版》,揭露了政治的残忍和父亲的谎言。正是这两部书使艾斯特哈兹成为诺奖的热门人选。2009年,我翻译了他的《赫拉巴尔之书》和《一个女人》,并请他为中国读者写了篇序。2015年夏天,他参加了上海图书周,做过一次很有趣的访谈,题目取自他给中文版写的序:“我没有猎杀过大象,也没有当过密探。”
话说那天,我刚到翻译之家,艾斯特哈兹就给了我一个巨大惊喜。他站在我的屋门口说,他在网上看到我来的消息,今天正好去外地路过,所以顺路过来看我一眼。
在翻译家的城堡里,翻译家是主角,这也是为什么我很喜欢那里的缘故,在那里我们更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和存在的意义。经常有作家闻讯赶来,要么帮译者解决翻译中的问题,要么为结识更多语种的翻译,介绍自己的新作,培植信任和好感。
在翻译之家的图书馆里,彼特专为四五位译者设立了专门的译著展架,其中就有我和塞尔维亚老翻译家萨瓦·巴比奇。萨瓦老爹是我在翻译之家遇到的第一位同行,他出生于1934年,与我母亲同龄,他是大学教授,退休后经常来翻译之家工作,有时一住就是两三个月。2009年我认识他时,他就已经翻译了一百多部作品!2012年,萨瓦老人病逝,在彼特倡议下,巴拉顿弗莱德市政府在湖畔的名人广场上为他命名了一棵松树,立了一块纪念石。萨瓦留下的不仅是名字,更是精神的种子。每次我看到他与我并列的陈列架,对我来说都是种鞭策,但愿老天也能让我长寿,即使追不上他,也要紧随其后。
当然,我爱去翻译之家还有一个诱人的原因,那就是可以随时散步湖边,夏天能游泳,冬天看雪景,捕捉大画家琼特瓦利笔下巴拉顿湖的玄秘颜色。
巴拉顿湖→青海湖
巴拉顿湖位于匈牙利西部。天蔚蓝,水碧翠,岛玲珑,天暖时天鹅、野鸭成群,水域浩瀚有六百平方公里,是中东欧地区最大的淡水湖,每到夏日,湖上白帆点点,岸边青峦起伏,灵秀剔透,是避暑的胜地。对于没有海岸线的匈牙利人来说,巴拉顿湖像多瑙河一样是上天的恩赐,难怪当地人称它为“匈牙利海”。
巴拉顿湖不仅很美,而且很有故事,彼特告我,在冷战期间,这里既是度假天堂,也是没有硝烟的战场。自从1961年筑起柏林墙,巴拉顿的夏日火爆了许多倍,而且一半都是德国游客。他们有的来自墙东边,有的来自墙西边,对用西德马克的德国人来说,这里度假十分便宜,可以有挥金如土的幻觉;而用东德马克的东德人,虽然经济不那么宽裕,但也担负得起。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并不是这个,而是由于当时的匈牙利相对开放,无论东德人还是西德人都能入境。所以,从六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末,巴拉顿湖一直都是东西德家庭团聚的天堂。有一个数据很说明问题:1965年到匈牙利旅游的东德人数为八万五千人,1975年增长到三十二万三千人。彼特讲,由于德国游客多,著名的阳光大饭店专门开辟了一家有三百册藏书的德语图书室,不过这些图书都是经过有关部门审查批准的。东德是计划经济,连游客口袋里的钱也要政府计划,外国人到东德旅游设有最低消费(增加外汇收入),东德人到国外旅游设有最高消费(控制外汇流出),所以东德游客通常多带几条浴巾、几双凉鞋卖给当地的匈牙利人,换些福利补贴开销。当时东德毛线紧俏,也有不少东德人来匈牙利买毛衣,所以在酷热的夏季,巴拉顿湖边开有好些毛衣店。
当然冷战无处不在,“避暑天堂”也不会平安无事。夏季,就在东德人晒着日光浴跟西德的亲友聊天或吃着亲友送给他们的巧克力时,东德的国安部门也没有闲着,他们在湖畔扎营设点,派出许多间谍进行监视,用千奇百怪的职业手段调查每个东德人来这里的动机、与西德人关系的性质,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最重要的任务是阻止“叛逃”。那些年里,确实有许多东德人在这里寻求西德人的帮助逃到墙的那边。
2009年是柏林墙倒塌二十周年。在巴拉顿举办了一个题为《德国在巴拉顿统一》的纪念展,搜集了大量照片、录像、信件和回忆文字,还原了时空。比如,有一位政治忠诚的东德女士坠入了一个来自西德的有妇之夫的情网,后来藏在一卡车的大蒜、萨拉米肠中间偷渡到奥地利。一位西德教师,每年在巴拉顿举办东—西德夏令营,组织墙两边的孩子们见面、交流,试图打破意识形态的隔阂,找回血缘上的共同语言。不用问,他自然成了东德秘密警察的监视重点,留下了许多偷拍的照片和窃听录音。
六十年代,英国“披头士乐队”风靡欧洲,匈牙利虽在东欧阵营,但并不像东德那样将西方的一切都视为洪水猛兽,所以东德人到巴拉顿淘“披头士乐队”的唱片成了时髦。但是,他们购买唱片时一旦被间谍盯上,过海关时即便把唱片藏在衣物里或粘在汽车的底盘下,也会被东德海关人员查出来没收。由于东德年轻人无缘看到真正的“披头士乐队”演出,所以翻唱披头士曲目的匈牙利乐队成了被追星的对象,“伊莱什与欧米伽乐队”的音乐会场场爆满,台下多是听不懂匈语的德国人。七十年代,“披头士乐队”解散,匈牙利人继续带领东德人追约翰·列侬,巴拉顿成了东德人了解墙那边世界的一个窗口、墙两边人民的情感系带。
那时的巴拉顿,不仅有东德间谍,也有本国间谍,“巴拉顿工作队”就是一个这样的情报组织。后来历史学家道洛什·久尔吉写了一本小说《巴拉顿工作队》,记录了铁幕下秘密的争斗。道洛什是个经历特别的作家,用他的话讲,他虽然从来没到过中国,但他个人的命运与中国历史紧密纠缠。年轻时他在莫斯科读大学,曾用俄语写过一篇分析赤眉军起义的论文;冷战结束后,道洛什不僅潜心研究冷战史,在小说方面也有建树。我翻译过他写的《1985》,从书名就可猜到,是《1984》的续,他不仅承继了乔治·奥威尔的思想性,还在文体上大胆尝试,采用多角度叙事(三个角色交叉回忆)、多维度叙事(正文与历史学家的序、批注和后记)、多体裁叙事(插入讣告、新闻、声明、信件、小说、诗歌)等手法巧妙足够,杂而不乱,亦虚亦实,现在读来仍具实验性质。
掐指算算,我跟彼特的缘分已超过十载,成了知交,在我们友谊的影响下,彼特对今日中国产生了兴趣。2015年,我陪他去中国参加了“第五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在诗歌墙前跟各国诗人一同签字,在世界史诗的雕塑群间漫步沉吟,眺望湖畔油菜花的海洋……特别是在一场大型诗歌晚会上,当他亲眼看到中国艺术家在匈牙利人发明的“影子舞”伴衬下朗读他的诗作时,彼特激动得泪盈眼眶。那次,他还结识了中国诗人吉狄马加,应邀到西昌邛海边的国际诗人写作中心小住,深入到大凉山体会彝族风情,离开时,他说很想带夫人再来一次,让她亲眼看看他看到的一切。
青海湖→未名湖
从青海湖回到匈牙利后,彼特在多个场合向当地人讲述自己此行的见闻,并开始关注中国诗人的诗歌。在翻译之家门厅大壁炉的炉台上,也多了一个长长的、铜制的青海湖诗歌墙的纪念雕塑。彼特不仅负责翻译之家,还在匈牙利三所大学任教,教授翻译理论。在外交部旗下的鲍洛什学院,每年他都会开办为期一年、提供奖学金的“文学翻译课程”,每年都会留一个名额给中国学生,并请我担任论文导师。他会带每一拨学生去翻译之家,鼓励他们也能效仿榜样,希望有一天他们也能成为这里的常客。
2017年,吉狄马加、高兴、龚学敏、胡弦等诗人出访匈牙利,他们在彼特和我的陪同下,不仅去巴拉顿萨尔索参观了诗人尤若夫·阿蒂拉故居,还前往了巴拉顿弗莱德的匈牙利翻译之家。那天,身兼总理首席顾问和匈牙利笔会主席的诗人苏契·盖佐先生也专程从布达佩斯赶到那里。在翻译之家,吉狄马加将自己写的一幅书法“赠坐落于巴拉顿湖畔的翻译之家”:
在巴拉顿湖的倒影中,
耸立着另一座巴比塔,
在这里,人类听见了
彼此的声音。
2018年,拉茨·彼特七十大寿,许多翻译家、作家以各种形式向他祝贺,我用钢笔为他勾画了一幅袖珍肖像,并送给他一瓶中国的白酒。作家纳吉·伽布里埃拉特别撰文登在《文学报》上,称“他已经与匈牙利翻译之家合为一体,他是翻译匈牙利作品的翻译家们的灵魂和首领”,这个评价十分准确。2013年,匈牙利笔会将一年一度的“雅诺斯·潘诺尼乌斯国家诗歌大奖”颁发给了彼特和翻译之家,彼特则说,他该与翻译们共享这一殊荣,因为“若没有这些高贵的翻译家们,翻译之家便成不了‘家’……”。
最后我还想提一下姑兰老师。2018年,姑兰老师被授予了“中国图书特殊贡献奖”,以奖励半个多世纪来她对中国文学在匈牙利推广做出的贡献。因此她在八十岁这年,带着长子托马什重返阔别多年的北京。领奖之后,母子俩特别去了托马什出生的协和医院,他上过幼儿园的米粮库胡同,当然还去了北京大学,看到曾经住过的宿舍,并在未名湖畔留了一个影。
昨天我刚好得知我的长篇小说《纸鱼缸》匈文版已经印好,下周就能进到书店。而姑兰老师,正是这本小说的第一位匈牙利读者,当然她读的是中文原版。当时她就说,她很喜欢这本书,应该翻译出来。由于老人刚摔过一跤,精力和记忆力不如从前,所以她推荐自己的得意门生李察德翻译。李察德也是我的多年好友,汉学圈里鼎鼎大名,现任塞格德大学孔子学院的匈方院长。为了翻译好《纸鱼缸》,李察德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和心力,姑兰亲自修改,负责编辑……因此,在这个译本里,姑兰、李察德的名字与我的名字联在了一起,成为翻译家之间友谊的见证。这让我想起我曾翻译过的一段苏契·盖佐先生的文字:“就像有一条秘密通道将所有海眼与‘世界海洋’相连那样,也有一条秘密通道将所有的森林,甚至森林中的每棵树与‘世界森林’连在一起。假如在林中的泉边,一头狮子攻击了一头母鹿或一只天鹅,在其他所有的森林里,雄鹿都会猛然抬头,天鹅都会四散惊飞。”
对我们这些翻译来说,文学就是彼此之间相通的密道。由于疫情,翻译之家这两年时开时关,但我跟彼特和其他翻译之间的联系始终未断。有时我们约在咖啡馆露台,有时相约一同散步……每次告别,我都跟彼特说:盼望疫情赶快过去,好重返“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