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绿 茶(书评人、作家)
观察者
张 翎(旅加作家)
止 庵(学者、作家)
解玺璋(学者、评论家)
李冬君(历史学者,南开大学教授)
商 震(诗人)
梁 鸿(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史 航(编剧、作家)
胡洪侠(媒体人、作家)
杨 葵(作家、策展人)
冷 霜(诗人,中央民族大学副教授)
杨 早(学者,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刘晓蕾(学者,北京理工大学教授)
张明扬(学者,梨视频副总编辑)
刘 柠(作家、翻译家)
钟立风(民谣歌手、作家)
王 道(作家、学者)
孙良好(评论家,温州大学人文学院院长)
方韶毅(文史学者)
周立民(巴金故居执行馆长)
叶匡政(诗人)
韩浩月(作家、影评人)
潘采夫(作家、评论家)
阿 乙(作家)
戴潍娜(诗人)
徐 曦(学者,北师港浸大助理教授)
孟 岳(中学语文老师)
背 景
书籍和其他商品最大的不同在于,购买只是消费行为的第一步,阅读才是实质。中国每年有四十多万品类的出版物,文学是占比最大的品类,小说、诗歌、散文、随笔、非虚构等等。按照中国传统的“经、史、子、集”分类法,文学属于最末的集部,但却是当今出版领域最繁荣和最大众的部分。移动互联时代,谁在消费文学?本期“非常观察”栏目特邀文化学者绿茶先生主持,由他邀请二十多位文学、艺术、学术、媒体、自由职业等领域的资深阅读者,通过不同视角,分析和思考文学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角色,文学具有哪些不可替代性,以及我们为什么还需要文学。
一
绿 茶:文学在您的日常生活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阅读文学,和您的日常生活有发生什么关系吗?
张 翎:假如把阅读看成是文学的一部分,那我和文学“交缠”的日子就很长久了,它已经不再扮演“角色”,它直接就是长在我身上的一片肉,是我日常生活习惯的一个组成部分,是接近渴了喝水、困了睡觉那样的自然需要。如果空闲了,习惯性地就会沏一杯茶或咖啡,坐在某个有太阳的角落看书。在琐事之间的等待空隙中,读书也是一种不需要特别想起的、自然存在的时间填充物。如果在旅行过程中忘了带一本书,就会觉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
止 庵:文学之外,我没有什么别的消遣方式。但虽是消遣,却并不随便,尤其不凑合。这也是我一贯的人生态度:非做不可的事可以偶尔糊弄,可做可不做的事必须时时认真。对我来说,文学不能替代日常生活,但我的日常生活假如稍有一点品位、内涵,却多少受到文学作品的影响。
解玺璋:伴侣,老伴之外的另一个终身伴侣,或曰情人,她的作用就是抚慰我孤寂的灵魂。这样说不是矫情或装蒜,是实情。
李冬君:我的日常生活,阅读如影随形,文学阅读是其中一类。从狭义文学的角度来看,比如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等,我都喜欢阅读其中的经典,甚至反复阅读。不过,文学阅读对我的影响是阶段性的。第一,青年时期文学扮演导师的角色:1.爱情教科书;2.为枯燥的精神生活添一抹润滑剂。古今中外经典名著有机缘相见的,基本拜读了一遍。文学只对我的精神生活发生影响。诸如对人性认知的启蒙、对爱情的启蒙、对美的启蒙,以及精神过于匮乏的慰藉。第二,而立之年后:当我有了自己的故事,便转而投奔哲学与历史学去了,进入思想追索的个体人生。
商 震:因为从事文学创作已四十多年,又做了三十年的文学编辑,文学已经是自己的一种生活方式。日常生活无论多么琐碎或惊心动魄,都会以文学的方式处理,甚至会想到读过的文学作品中相类似的情节,及文学作品中对这类问题的处理方法。换句话说,现实中看到的人、事、物,我都会在文学作品或历史书籍中找到对应的对象,并获得处理路径与答案,所以,文学作品及历史书籍让我获得了在生活中的坦然、淡然。于是,至今没有什么事会让我焦虑,没有什么人值得我憎恨。
梁 鸿:应该是水和空气的关系吧。也许可以这样说,阅读文学,或者泛化一点,阅读,不管是哪一类书籍,就是我的日常生活之一,和吃饭喝水一样,没有任何特殊性,就是我的生命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史 航:文学之于我,有一点像商场打折的优惠券,不用就觉得亏。天底下很多好故事、好场景、好面孔,细想皆是与我无关的,但,凭什么与我无关?我就要去纠缠、消费、开卷、读到日常生活更加相形见绌。
胡洪侠:文学与生活,于我而言,就是水与盐的关系。没有文学,日子也能过,只不过清淡、寡淡、枯燥无味而已。如果天天能文学一下,读几页小说,写几行书话随笔,生活就多了几样味道,变得丰富。这一种丰富别人未必知晓,但自己心里美滋滋的。从另一个角度看,文学阅读也是我的藏身之地,而且别人不容易入侵。纵使生活中许多东西都变质乃至失去,起码还有文学。文学阅读是恶的力量无法彻底消灭的。
杨 葵:七八岁开始文学阅读到现在从未间断,大学读的中文系,职业曾是文学编辑,坚持业余文学写作至今,所以文学在我日常生活中形影不离。不过,前不久刚仔细想过一个问题,余生如果没有文学行不行,答案是行。
冷 霜:我自幼喜欢文学,后来从事写作,大学读中文系,现在在大学教文学,我和妻子、和大多数朋友都因文学结缘,家里的书多半是文学书。文学在我的生活中是弥漫性的,就像书从书架延伸到沙发、洗手间和窗台。
杨 早: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区分文学与非文学了。在我看来,一切表达都是文学,既然我们的生活被表达(交谈、书写、传播、接受)所包围,那自然也就为文学所包围。一个什么都不干的人才不需要文学,只要你开始工作沟通、社交互聊,甚至只是刷短视频刷微博,看公号文或追剧,你都在跟文学发生关系。我在论著中表达过一个观点:这个时代是文学一“胀”一“缩”的时代,“缩”指的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尤其是所谓“纯文学”,退居到生活的邊缘位置;“胀”则是指文学元素无处不在,内嵌在每一门类中,因为一切表达都是文学。
刘晓蕾: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文学扮演的角色可丰富了。因为我硕士和博士都读的是文学专业,毕业后在理工大学又开设了文学课,同时也在研究《红楼梦》和《金瓶梅》,还出了两本书。你看,文学全方位影响甚至塑造了我的日常生活形态,我也算是一个资深文学读者了,也算吃文学饭的吧?阅读文学既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爱好,文学已经成了我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部分。在我的书架上,大半壁江山都是文学方面的书。
张明扬:我平日文史类书看得多,文学看得相对少。但在心情不好特别是焦虑的时候,我会也找一些古典文学以及当代小说看看,比如班宇、双雪涛,他们的书会让我获得内心的一些平静,但为何如此我也不知道。
刘 柠:文学就是我的生活,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我生活最重要的元素之一。当然,我所谓的文学,是广义的“大文学”,也包括艺术、学术等知识生产。它是如此日常,就像每天早餐的咖啡,或是散步时随手买的一份报纸,但又是如此重要,重要得不可须臾抽离。
钟立风:我想不管是谁,过着什么生活、从事哪个行业,他终归到底是“生活”在自己的“心情”里。于我来讲,在日常生活中,我的心情,总是跟随“文学”而起伏而改变,但也是不经意的,如同呼吸。文学对我的影响、改变,不仅仅在自己阅读、写作或逛书店之中,甚至在地铁、公园、剧院门口偶尔看到一个专注的阅读者,也会让自己的心情忽然变好!世间万事万物,相互关联,看不见的每个人的心情……影响着周遭世界。
王 道:不夸张地说,就像是一位家庭成员吧。有时候自己也想刻意远离文学,不去参加什么文友聚会,不去读什么新出版的文学作品,甚至连书房也不入。但其实文学这个东西一旦进入你的世界之后,几乎是无处不在,如影随形。文学对于我来说,既有雪中送炭的精神世界,也有锦上添花的妙韵。这世界其实是很公平的,爱好文学,或者说痴迷于文学,可能会在物质上失去一些东西,但那些精神世界的快乐和愉悦,却又是拥有财富王国的人无论如何无法体验的。这是实话,而不是酸话。反正谁爱文学谁知道。
孙良好:年少时就喜欢文学,年长后把文学研究、文学教育作为自己的志业,文学在某种意义上已融入我的日常生活。阅读文学作品,于我而言是教学、研究所需,也是我摆脱烦琐的日常生活进入自在的精神生活所需。
方韶毅:目前而言,文学读物是我日常生活的休闲品。学生年代以及刚开始工作的时候,还有点文学梦,所以会很关注文学,也读一些文学作品,后来发现文学梦难以实现,觉得自己不是写文学的料,就慢慢转型,做些文史考证和研究,所以最近十多年来读得较多的是文献和文史研究类书籍,虽然还是喜欢文学,但沉下来读的心情没有了,当当调料,想放松下来就读文学作品,诗歌、散文、短篇小说之类,我平时还是有购买文学书籍的。
周立民:文学早已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和衣食住行一样,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这么说,是因为我没有想到要特别对待它,好像它如何高大上如何不食人间烟火,不是的。所以,阅读文学作品,也同样,就像一个人喝咖啡或喝茶或玩手机,似乎没有谁还要拿一种特殊的心态来对待吧。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无非是爱好不同,而我的爱好或生活方式偏重文学而已。细论文学和日常生活发生什么关系,既然它是生活中的一部分,那可以说是千丝万缕的关系。比方说,我的朋友圈子自然而然的就以文学圈里的人为主,日常的活动也多围绕这个,这样对于生活和世界的看法难免受到文学的影响。由此,也可以说文学与物质化的衣食住行不一样的地方是,它给了我一个无比辽阔的精神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漫步,更容易回到本真的自我,同时,也可以让我从纷繁、喧嚣的现实世界中解脱出来。
叶匡政:文学在我的生活中,从来都是主角。这个感受大概从十多岁就开始了吧。大概从初二开始,就懂得了我与这身处的世界和生活,与我看见的树木、星星,与我想象的木桌腿中一个更微小的宇宙,皆有血肉关系。我必须把它们藏匿的话语、它们微妙的言辞用诗的方式说出来。我意识到那是我在日常生活中的权利,那是我能做的,也是我的义务,是我必须做的。最近10多年,我的职业是写时政评论,但文学在我内心仍然是一个主角,我的生活和思想,仍是围着它转的。
韩浩月:虽然自己是一名文字工作者,但文学在我的日常生活当中,还属于一种隐秘的、隐私的行为。无论写作还是阅读,当我与文学产生关联的时候,会变成一个独立的、敏感的,甚至是封闭的个体。文学在我的生活扮演的角色,是提供一个安静的疆域。这块疆域可以给我提供安静的空间——对我来说,文学既是一种躲避,也是一种释放。这一过程的发生,完全是静悄悄的,只有自己知道,旁人无法知晓。文学更多改变了我的内心。我的生活在另一个并行的空间里按照某些规律正常运转或变化。不排除文学缓慢且坚定地渗透到我的日常生活当中,但我深知,这是两个不太可能产生太大重叠的空间。
潘采夫:文学是我庸常工作和生活的避难所,在阅读文学的时候可以暂时忘记身处何地,今夕何夕。文学中的英雄主义,尤其是我振作自己的秘籍,每当沮丧时,我会默诵或大声朗读《悲惨世界》中老神父山中探望老上校的情节,以及他伟大的善良令冉阿让黑夜中忏悔并奋起的段落。
阿 乙:它是核心作用。我没有办法脱离开它。我早上起来匆匆刷牙、吃饭,就是为了尽快地去写作。虽然我到了电脑前会拖延,并且会接着去睡觉,但我整个生活就是围绕写作。一旦旅行超过期限,就会感到烦躁。我现在情况已经好了些。已经学会控制自己每天写作的时间。我采取的是海明威和胡安·鲁尔福的办法,每天写到一定额度就立刻住手。我不能说这是为之献身,很可能它起源于内心的贪婪。我除开写作,就是阅读。阅读对我来说是写作的准备手段之一,因为我的社会生活越来越少,我通过阅读来汲取社会知识,并且提升自己的思想。
戴潍娜:阅读写作始终是最热烈的情人。我常常想,这一生可以辜负人,可以辜负事,可以辜负自己,但不能辜负诗。诗歌是我随时随地的生活方式和猝不及防的神秘体验。
徐 曦:作为大学英文系的教师,阅读文学是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讲课和研究当然是围绕英语文学作品展开,但作为西方文学的一部分,很多时候要搞清楚英语文学背后的脉络,也需要阅读其他国别和语言的文学作品。另外,出于一种个人的期待,也为了保持自己对汉语的感觉,我每年都会挑一些当代年轻作家的新作来读。经典固然有着永恒的魅力,但我仍然希望有人用现代汉语创作出更加丰富的文学作品。另外,作为一位父亲,免不了给孩子讲睡前故事。最近几年读了不少儿童文学作品,也开始更关注儿童文学的创作和研究。最初的动机就是想要找一些优質的作品来跟孩子分享。如果说文学有某种“用途”的话,这就是在我日常生活中最直接的用途了。
孟 岳:作为语文老师,文学阅读对我来说首先是谋生的饭碗,由此也可以说是我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在今天掌握文学阅读的方法也算是门手艺活儿,随着统编教材和课程标准的更新,文学阅读会在基础教育语文学科中越来越重要。
二
绿 茶:您的文学消费习惯是什么样的?既然是消费,您希望从中获得什么样的营养?
张 翎:我对想读的书,大多会去购买纸质版,因为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上面画圈圈杠杠,做各种笔记。出于这个原因,我一般不借给别人看我读过的书,因为上面的手记是属于很随意私密的想法,像内衣,只适合晒在屋里而不是街面。后来发现书实在太多家里摆置不下了,才去多伦多公共图书馆借书,但感觉很压抑,不过瘾,因为无法大手大脚做笔记。我的藏书分两大类,有的纯属工具性实用性的,比如为小说做案头时用的书。这类书起的作用是很实在的,它打下小说的故事背景基础。当然,它也会让你增长历史人文知识。另一类书是没有特别的现时实际应用价值的,它只具备长远的人文修养价值。没有即刻使用价值的书,是我藏书的基本构成。写作本身就是一个长久渐进的阅历积累过程,即使在某一刻创作上有了跳跃性的发展,那也是长久积累的一个爆发点而已。从这个意义来说,你看过的每一本书都在某一点上影响着你。
止 庵:我并不将文学理解为一种消费,我一生确实为此消了也费了不少时间、精力乃至钱财,但我想象不出这些东西不用在这里,能别有什么收获。我曾说,这一辈子用心选择读了不少书,假如不读其中一些书,我就成为不了现在这个我。
解玺璋:如果文学消费是指买书或订阅文学期刊,那么,我可以说没有消费,因为我的文学书籍和期刊都是朋友赠阅的。我自己的文学消费在数十年前基本上就已经完成了,主要是古典文学,小说、戏剧、诗词曲等等,现在已很少需要添置的书。如上所说,古典文学,主要是诗词曲,能给我苦闷的心灵带来一些安慰和快乐,当然,也教会我如何表达自己的思考和情感,比如写文章。
李冬君:如今,从阅读的角度来看,我只读诗,因为在哲学以前,诗是最高的语言形式。当然,看电影包括纪录片始终不变的。
商 震:可能是因为自身写作和做职业编辑时间较长,对文学作品的消费经历了求知、占有、欣赏、慰藉的过程。现在退休了也是年龄大了,不再考虑职业需要,开始对文学作品很挑剔,相当于不好吃的东西坚决不吃,不喜欢的东西坚决不看。不是营养需要,而是我心情需要,也许是我的性格使然。阅读是为了给自己带来精神愉悦,看着生气为什么要看呢?还有,总觉得自己的体量很小,不必再去过多地汲取营养,目前的储备足夠安度晚年。不断需要汲取新鲜营养的人,是想继续壮大自己的人。我没有继续壮大的野心,不落伍就行。在创作上也是以自娱为主,如能愉悦他人,就是偏得。
梁 鸿:最多的还是买书。营养是不确定的,有时欢乐,有时痛苦,有时会陷入沉思。在写这几句话时,我想起一个场景,那天下午我在阅读《微物之神》,一抬头,看到窗外细雪初落,地上已是薄薄的一片白色,漫天寂静,而书中是炎热的印度,幽深的河流,突然觉得,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史 航:懒得读的一定不读,记不住的皆是注定。我觉得读了文学,一定就会与女孩多一些谈资,这个糊涂念头影响了我前半生,也会误导我的后半生。我认了。我觉得我前世可能就是奴隶伊索,希望给女奴隶主讲一辈子寓言,她就不会把我赶出大门,也不会强迫我去做苦工。
胡洪侠:我还是不习惯“文学消费”这样的字眼儿,觉得刺目。我们平时消费的是内容产品,是故事,是情绪,是浓缩的精华或稀释的价值。消费讲究便利、便宜、有效以及因此带来的快感。但是,读经典名著往往费思量,耗时间,甚至很痛苦。那是和生命拔河,那是离开浅滩,游向无人区。那不是娱乐,不是消费。
杨 葵:文学和消费?从未把这二者联系起来,不知道这一问指向是什么。也就是买文学书吧,买了四五十年,大量买。这一两年很少买了,因为买过的还读不过来呢。同时认识到,如果不是从事文学专业批评、写作等工作,一辈子反复读几十本经典,比一味读新书有营养得多。
冷 霜:我对文学的理解可能比较老派和过时,日常阅读的文学也大都可归于“严肃文学”或“小众文学”的范围,不知道这样的阅读算不算一种“消费”。总的来说,我喜欢有难度的文学,希望通过文学的阅读不断扩展和更新自我对世界、对现实的认识。
杨 早:消费无非是指向实用与娱乐,人们只会为这两种性质埋单。对我来说,也是正在习惯付费获得精神产品:读书(包括网文),看剧(各大平台会员),听音乐(同样是会员)。我的消费习惯是永远不喜欢依赖一个平台,就是希望多处下注,互相替代。包括我仍然保持了70后的下载习惯,什么东西总是存在自己手里才放心。至于获得的营养,一是愉悦,从美好的作品中直接获得愉悦;二是观察,通过透视作品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获得另一种愉悦。前者要求作者比我这个读者聪明,后者则不然,它只要足够主流或足够另类就行。当我主动表达,比如写作或发言,我会有意识地练习表达,让它更简洁,更有效,如果可能的话,更有魅力(我认为简洁有效是魅力的前提)。
刘晓蕾:作为资深的文学消费者,我还真有自己的消费习惯,那就是有点挑食,只对经典文学下手。当然,这个习惯是逐渐形成的,以前是杂食动物,啥都看:从《红楼梦》到武侠,从莎士比亚到托尔斯泰,从王小波、余华到文学杂志、网络文学……但人到中年,我变得挑食了,从泛读变成了精读。要感谢以前的好胃口,尝试了很多口味,终于找到了最喜欢的几款。作为一个文学消费者,我希望从文学中得到精神滋养,包括心态、审美、理解力和想象力的跃升。因为文学可以给人装上一对翅膀,飞到肉身无法抵达之所。听起来有点虚?当然也获得了实实在在的滋养,比如,通过文学对人性和世界的复杂性有了更深切的理解,然后就会更加心平气和,也更加包容。
张明扬:我自己是历史写作者,以前会觉得文学和我这个行当没啥关系,现在越来越觉得,要让自己的文字更有表现力,要更深入了解历史人物,看小说能给我很多帮助,说到底,是要获得一种共情能力。
刘 柠:我的消费习惯是购书,绕世界购,2021年,每月购书都在万元以上。当然,如此习惯的恶果有二,一是生活空间日益逼仄,二是“积读”症,重到没治。但纵然如此,它仍然惠我良多。一位资深的DJ朋友说,他所做的每一个音乐节目,内容所涉及的每一首歌,都出自他个人收藏的唱片,且无一张打口碟。这与我对书的立场庶几近之:所用之书,必须拥有。
钟立风:我主要就是逛书店买书。“逛书店买书”这一行为——甚至还未展开阅读——对我来讲,就已经是自己的某种幸福的“获得”,既然是获得,其中肯定就包含养分了。当喜欢的书买回家之后,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同一本书会在不同时间段给予书主人不同的营养。比如,某本书最开始的养分是“愉悦”,接着可能是“启示”,后来甚至还会获得“性快感”这种养分,最后的养分或许是最重要的——“平和、宁静”。
王 道:人到中年,不可能说有专门的时间留给你读书。除了纯文学刊物之外,我喜欢随时随地地读一点东西。不拘于新旧,反正逮着什么读什么。我是在书店看到喜欢的就买下,“货买当时值”,因为如果不是遇到了,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想到会读这本书。还有就是有书快读。一个短篇故事最好一口气看完。一个长篇最好一下子读完。一本书也是随时先“过”一遍,有价值就继续复读。书店买的书多一点,网上少一点,因为我还是要先看书的内容。实在没有的,我宁愿去网上打印下来,读纸质的。文学,可以说是最低的花费,最大的收获。这个低指的是金钱。当然时间是无法计算的。但是与心爱的人相处,又哪里会愿意计算时间得失呢?其实读者与心仪的文学的关系也一样。生活中总会有种种疑问,文学则会给你一些参考答案。文学作品不会给你标准答案,仅供参考和领悟。而唯有自己领会到的才会真正属于自己。因为每个人经历和悟性不同。我当然也是抱着这种获得一些启发、启示的兴趣去阅读。但同时也会警惕“尽信书不如无书”。还有就是对于世界抱有的新鲜感和好奇心。每本书打开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尤其是那些原创的文学作品,所带给你的人生经验是很丰富和复杂的,就如同探出了无数只细小的手指,不晓得哪一根手指就挠中你触及灵感的开关了。总之,总会有你想象不到的意外。
孙良好:因为工作的关系,中国现当代文学原著及其影音改编是我文学消费的主打产品,我希望从中获取丰富的精神营养,包括别样的人生、复杂的人性和美好的情感。在足够匆忙的当下,我还是会挤时间很有耐心地品味一些重要的文学作品,藉此滋润自己的心灵。
方韶毅:文学消费习惯,这个词我不是很理解。但是阅读文学,肯定获得营养,这种营养比从学术类书籍获取的量可能更重大,有改变人生的作用。
周立民:文学消费,属于绿色无公害消费。想来想去,主要是买书吧。其他的,参加什么文学活动、展览之类的,基本上不需要花钱。旅行中的花费也算消费吧?我近年的个人旅行,也都與文学息息相关,比如看作家故居、寻访旧迹等等。精神上的消费,其实和吃饭也有大同小异之处,我相信,我们并不是吃每一口东西都会想着或关心“营养”,口味,心情,乐趣,有时候更重要,喜欢它,就会忘掉具体目的,沉浸其中,乃别有所得。
叶匡政:实话实说,我对文学的思考中,从没出现过“消费”这个词。即使在我从事文学出版的那七八年里,我也没想过“消费”这个词,我想的是一本书的流传价值。我大概30岁时,形成了自己较稳定的文学阅读谱系,这个谱系当然一直在生长,但仍是围绕着这个基本谱系在生长。这个谱系大致是这个时代公认的西方文学经典,当然有不少经典作家,我并不喜欢。我近年仍在时时阅读的作家诗人有:但丁、惠特曼、博尔赫斯、卡夫卡、曼德尔施塔姆、保罗·策兰、布朗肖、齐奥朗、艾略特等,他们的书我是反复读的。读某个我喜爱的作家,他如果推崇了某个作家,推崇的理由又让我心动,那么我通常会买来读读,这大概算我的“消费习惯”。我期望通过阅读,能不断越过自己的局限,不断在精神上走得更远,不断与自我沟通,不断把自己想象成大自然和壮阔生活的一部分。
韩浩月:对待文学的消费习惯,我是有些矛盾的,一方面是挑剔,只愿意与喜欢的作家与作品产生消费关系,另一方面是渴求,想把更多的时间留给那些我一无所知的作家与作品。这种矛盾是种甜蜜的苦恼,我知道我已经“拥有”的一切,那些已经深刻写进我记忆与思维当中的文学观念,足以令我感到幸福,但同时又有一种深深的不满足,在促使我走向未知而庞大的区域,我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当中的那个穷弟弟一样,知道宝藏在哪里,也知道通往宝藏之地的道路,但行走的脚步却迟顿而缓慢。
潘采夫:我从网站购书,去书店买书,尤其注意多去书店买书,以支持书店的生意。有时也会从音频网站下载古诗朗诵解析以及小说朗诵,开车时听。也许看文学名著改编的电影也算。其他没有更多的消费。我还会去看话剧,剧本是文学,话剧是文学还是艺术?都算吧。从文学中我不期待获得知识,我希望得到慰藉,感受到阅读的愉悦。
戴潍娜:我想说我希望获得的文学营养,能够帮我拥有一种良好的心态,和看待这个世界的通透眼光,但欲望告诉我,我最真实的目的,仍然是希望在这些营养的滋养下,将它们转化为笔下的作品。尽管说出来有些功利,但事实如此。
阿 乙:我主要是购书、接受出版社和作者的赠书。另外,我是杂志(包括小鸟文学这样的APP)的阅读者。我主要阅读的对象是小说、诗歌、社科、哲学。小说我已经读到普鲁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乔伊斯、卡夫卡、福克纳的阶段,洛克德·西蒙说现代真正的叙事文学从他们开始。我非常认同,因为小说已经不再是关于历险的讲述,而是一场关于讲述的历险。也就是说,描写取代了故事情节的重心位置。至于诗歌,我受到北岛、卡瓦菲斯、庞培、策兰、徐芜城、凌越、陈东东等影响很大,我阅读诗歌主要是想提高自己写小说的语感。我并不写诗。哲学我读不懂,但我有幸认识复旦的邓安庆教授以及杭师大的教师徐兆正博士,我通过和这些贤人交往而获得一些哲学营养。我个人探索较多的是存在主义哲学。旅行到陌生的城市,我常愿意去逛逛当地的独立书店,几乎每次都会买一些,虽然没多少,也算默默尽一份心力。这些三维世界里的美好正急剧消亡,人渐渐龟缩进扁平的二维世界里。我们这代人投入过三维世界里的真挚交往,不同于直接在屏幕里出生的新人。我自己又是个激进的遗老,二十年前刚开始用手机就笃信手机会戕害至少三代人,更别说如今智能手机对人的绑架和监视了。现在的人天天都瞄着高维空间,活得特科幻。然而肉身却从三维跌落到二次元,实在是一种人性的降维。实体书店虽比网上贵一点,但读书从来不应该是从书本到书本。去书店里看到的风景,嗅到的书香,邂逅的交谈,都是完整阅读体验的隐形触角,是一本书的性感延伸。
徐 曦:除非是教学研究必须用到的书,我现在很少买文学作品。我的文学阅读主要还是依靠学校的图书馆,因为想看的太多,买不过来,尤其是找不到地方堆,堆乱了想用的时候又往往找不到。我常浏览《上海书评》《新京报·书评周刊》等媒体,看到感兴趣的就在豆瓣上标注一下,等电商打折的时候会集中购买一批。单位有时候会发本地书店的图书卡,也会带着孩子去实体书店逛一逛,买一些孩子喜欢的书。专业阅读往往是奔着特定的信息(如果信息也可以算作一种“营养”的话)而去,而日常的阅读则更希望从中获得一种放松和刺激,换一换脑子。
孟 岳:如果把文学阅读看成饭碗的话,那么我现在的文学消费或许也以积累生产资料型为主。获得的营养往往是双向的,一方面可以更好地将学生带入文学名著的世界,另一方面也在加强自身的文本理解深度与广度。
三
绿 茶:文学有没有不可替代性?如果没有文学,我们会缺少什么呢?
张 翎:这是因人而异的。在物理世界里,书不具备不可替代性。在人类生存需要的欲望金字塔构成中,文学只是塔尖的部分。没有文学人绝对不会死,文学影响的只是人的生存质量。在没有文学的世界里,我们看到的都是形状和线条,文学给了世界色彩和质感。没有色彩和质感的人生依旧还是人生,只是不丰富不完整而已。
止 庵:对我来说,文学确实没有可替代性,但就中的意义仅限于我自己,总的来说文学的重要性不可能因此增加一分。文学对别人可能没有什么重要性,这也丝毫没有什么可非议、可鄙视的。
解玺璋:对我来说,古典文学是不可替代的,如果没有它,我不知道如何打发许多无聊的日子。
李冬君:文学是不可被替代的,如前述,人在某个阶段上是离不开文学的,特别是青年时代。文学应该继续担待唤醒人类的天真、浪漫与理想。有语言就有文学,有文字就有文学,人们借用文字和语言,表达情感,过精神生活。因此,从文字的本质来看,不管你需要与否,文字本身都自成一个世界。人类自从使用文字开始,就在创造一个全新世界,文字的文学叙事与历史叙事不同,它有一种造物者的冲动,它要创造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文学要创造一个新世界,如果没有文学,我们将失去创造;没有创造,人类会消亡。
商 震:对我来说,生活的程序中文学是不可替代的。我的思维多年来已经被文学化了,看问题和解决问题都是文学化的。我遇到的问题都是文学问题,处理问题的手段也是文学化的。离开文学,大概我就是个白痴。
梁 鸿:我想,对于我而言,可能有不可替代性,但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如此。有些人通过观树、逗猫获得愉悦和思考,它们同样是通向世界的一种方式。但是,对最基本的人类精神生活而言,文学,可能确实能够丰富、扩张人的心灵状态,能够体味到在生活中体会不到的东西。
史 航:一切都是有不可替代性的,但我们人类粗心、懒惰、横蛮,就是要替代。比如我就常常把该去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间用来打《王者荣耀》,后来我卸载了《王者荣耀》。但,又下载了《江南百景图》,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孤独地留在原地。如果没有文学,我们到哪里去学习哄人的法子或自保的骗术呢?想想都可怕。
胡洪侠:文学当然有不可替代性。文学带给我们的阅读乐趣、智慧、梦想、想象力、精神安慰、情感寄托以及凝聚力都是不可替代的。如果没有文学,上述所列不可替代的,就是我们将要缺少的。
杨 葵:没有。禅宗六祖惠能字都不识。“缺少”是当然,都说了嘛没有“文学”。但是,什么都不缺的生命不存在,无非此缺彼补。
冷 霜:我不敢說对别人如何,对我而言,文学是不可替代的。没有它,我们至少会丧失对生活的可能性的想象。
杨 早:如果你认可我对文学的定义,文学当然就是不可替代的。生活里能不能失去表达?想想斯蒂芬·霍金失去了他的键盘,而且再也看不见听不到,那就是失去了文学的生活。
刘晓蕾:什么可以替代文学?这个问题我以前就想过,一直到现在,答案都没有变,那就是:文学当然是不可替代的。前几年,赫拉利的《人类简史》火过一阵,这本书有一个观点很有意思:人类之所以成为地球的主宰,就在于人类能创造并且相信 “虚构的故事”。智人打败体能和智力都优于自己的尼安德特人,就是因为会“讲故事”。“讲故事”拼的就是想象力,这就是广义上的文学。我本科是学哲学的,哲学总是在追问一些本源性问题,但哲学、历史这些人文科学也无法替代文学。文学会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和逻辑,发现人和世界的秘密,追问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又往何处去。如果没有文学,天哪,想想看如果没有《红楼梦》,没有《金瓶梅》,没有《聊斋志异》,没有《诗经》,没有古希腊悲剧,没有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没有卡夫卡和托尔斯泰、马尔克斯……我们拥有的可能只有眼前的世界,一眼就能看到头。科学虽然延展了我们的认知,可以登月,可以勘探宇宙,但文学能突破科学的边界,比如去想象AI跟人类的恩怨,探索人类内心世界的可能性。我在讲座的时候,发现那些跑来听文学的人,眼睛是有光的有内容的,跟从不读文学作品的人的眼神真的不一样。总之,文学是人类的触角。没有这对触角,感知力、理解力和想象力都会缩减,人类也不会是现在的人类。
张明扬:别的我不敢说,古典诗词肯定是有不可替代性的。如果很久不看古典诗词,我会觉得自己面目可憎,说话都粗鄙无文了起来。文学会让我们获得一种理解别人,理解这个世界多样性的能力,这种能力甚至是超越理性本身的。
刘 柠:在我看来,文学是不可替代的。另一方面,也难以想象完全没有文学的状况——即使不得不退回刀耕火种的时代,那不还有“杭育杭育”派么?
钟立风:试着将文学比拟梦。庄子说“至人无梦”;而另一些高深的哲人则认为,不会做梦的人,无异于停止思想了,很可怕也可悲……所以,我想,无论文学,还是其他什么,对于每个不同的人的功效似乎不一样的。有的人认为没有了文学,无异于没了灵魂;但有的人,则不会觉得,没有了文学对自己有何损失。组成世界的正是有和没有——这里多了,那里就缺了。
王 道:如果说文学是影视音艺术之母显然是夸张了,但是很多艺术家都会多少受到文学的影响,因此文学这种形式是无法替代的。短视频、抖音、微博也好,都只能说是传播文学的工具和媒体,不可能说替代文学这种创作的存在形式。文学就是文学,就如同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被另一个人所替代。如果没有文学,就如同吃菜没有放盐,说得再神秘一点就是没有放味精。当然,如果一盘佳肴用的是上等的斗彩骨瓷盛着,岂不是更美?文学或许就是女人头上插朵花,或是男人手臂上一块疤,现实生活中没有的话也不会怎么样,但是一旦有了,就会有了质的差别,是一种境界的提升,是一个人气质的整体提升,也是生活的闪光剂。没有文学,我们的生活就缺少了鲜花,缺少了蝴蝶,缺少了月宫和嫦娥。就像是庆祝的时候没有音乐和香槟,就像是过年的时候没有鞭炮和烟花,就像是过生日时没有许愿的仪式。就像是一尊雕塑没有神韵,就像是一个人没有灵魂,就像是一对双胞胎失去了心有灵犀的天赋神能。
孙良好:文学于我而言具有不可替代性,但它并非所有人的生活必需品。如果没有文学,我们会与“诗和远方”越来越陌生,换言之,日常生活的诗性消解成为必然。
方韶毅:文学的存在不可替代,只要有人存在就有文学。如果阳光和水是我们生存的必要条件,没有文学,就像没有阳光没有水一样,如果这样讲很大概念,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没有文学,生活就没有颜色。
周立民:尽管唱衰文学的声音不绝于耳,近年尤甚,但是,我认为它还是有不可替代性。文学史就是证明嘛,历朝历代,大风大浪,那些闯过时间的作家和作品,用不着我们杞人忧天替他们操心。前面说过,它建构的和滋润的是精神世界,那么,一个人也好,一个社会也罢,是不是可以放弃精神世界?如果可以的话,那么,我们不用生孩子了,直接造机器人吧。这么看来,文学的真正作用也就彰显出来了。
叶匡政:文学有不可替代性。从某个角度看,文学与记忆几乎是一个意思。如果没有文学,我们就没有记忆。最早,诗人通过有节奏的诗歌,来记忆人世间需要记忆的一切,并让它流传下去。诗歌至高无上的权力,其实代表的也是记忆的权力,文学成为一个将记忆保存至永恒的空间。文学中保存了人类、民族自己还不确定的东西,但因为有了文学,这些人类心灵中隐晦的东西,被保存了下来,它就像一个民族的记忆谱系,但同时它也成为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希腊神话中,遗忘才是最原始的神,真正的先祖,缪斯的母亲。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文学也是遗忘,只是它选择了遗忘的内容,留存了余下的部分。文学就像记忆一样,它并不是确定,而是不确定,它是含糊与暧昧中的确定,它似乎是这样,但也可能是那样。它在一种变化中的力量,当你没有用语词把它确定下来时,一切都处在变化之中。所以,通过文学保存的记忆,也必然是遗忘的一部分,它就像内在土地的一次无目的迁徙,从外在向内在的迁徙,一个巨大的混沌之地,只有遇到能力强大的作家诗人,一切才得以成形。在没有遇到这个强大的作家诗人以前,一个民族的记忆就可能在遗忘的大海中这么漂流着。
韩浩月:眼下正处在一个科技快速替代文学的时代。移动互联网、智能手机、大数据推送等等,不只在改变人的生活习惯与本能反应,我觉得更可怕的是,人的大脑正在被改写。人的深度阅读与深度表达能力,以有目共睹的速度在退化。文学的不在场,是导致这种状况发生的原因之一。文学的无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明显。文学是不可替代的。文学与大自然,从一开始就参与了人类文明的形成与塑造,这是写进人类基因当中的密码,而这种密码正在经受着驱逐与清除。人类已经适应了没有大自然也能舒适地活着,也必然能适应没有文学而长寿地活着,只是这种活着失去了丰富性与丰沛性,失去了多样化与自由感。
潘采夫:文学是不可替代的,现在碎片化的閱读、视频式的阅读,并不能替代对文学的阅读和沉思默想。如果没有文学,我的生活变得物质,消费主义,只余感官世界的欢乐,我们会缺少安静的时间、平静的心情、超然物外的淡然,会缺少看日落的动力,会厌恶自己。
阿 乙:文学它不能影响政治,也不能影响社会生活,但是文学能创造另一种生活。我们的生活本身是令人失望的,比如街道,很可能是由高低不平的砖石搭建的。普鲁斯特说,唯一、真实的世界,是写下来的世界。描写的才是可以寄存的、寄托的。真实生活总是带有不如意的地方。
戴潍娜:文学始终要让在现实生活中沉默的部分、被削弱的部分、被压抑的部分,还有那些难以道明、微妙的、不可言状的部分去发出自己的声音。然而这些年,文学自身的声音,也几乎沦为沉默一种。阅读和文学都在沦为一种濒危小众艺术。我想,我们最终还是会发现,诗与美都是人性里最坚固的基本需求。文学始终承载着一部分飘零的神性,文学基因里镌刻了我们最古老的抒情和最坚固的人性。
徐 曦:对于我来说,阅读文学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文学不可替代。未来会怎么样?不大好说。但我想具体的风格、载体和表现形式无论如何变化,只要人还有好奇心、有想象力,茶余饭后还会胡思乱想,文学就会存在。
孟 岳:如果我们把长篇小说看作文学的代表,那么这个时代电影已经取代阅读长篇成为普通读者最痴迷的获得故事的方式了。但就好像说书人的影响力已经难以和宋元相比,却依然有人追捧,传统文学样态也绝不会决然消亡,还会在时代的参差中起起伏伏。如果没有文学,我们会缺少什么?这个问题可能应该反过来问,我们缺少了什么,才会令文学消失。成为三体人?
四
绿 茶:互联网时代,我们的阅读变得更丰富多样,阅读文学,一定要选择纸质书吗?或者说,什么才是打开文学的正确姿势?
张 翎:这也是一个个体化的选择。对资料性的书籍,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选择阅读电子版,但文学作品我一般会选择纸质书。纸质书似乎有一层弹性的皮肤,有毛孔,让我有一种进入感和互动感,而电子书对我来说平面而密实,没有缝隙可以插入情绪的探针。纸质书可以从容缓慢地阅读,纸张的摸触感让我安心,知道我可以在任意时段回到前面的页面,对照、坚固或者质疑、颠覆先前形成的阅读印象。电子书阅读无法产生这样的感觉。但我不固守这种看法,也许在将来会跟随时代做相应改变。二十年前我还曾经觉得手稿弥足珍贵无可替代,如今我已经离不开电脑写作带给我随意修改的无限便利。虽然依旧怀念手稿时代,但我愿意为便利和精准放弃手稿的留存价值。
止 庵:我读惯了纸质书,这习惯一时还不想改。也许有一天电子书会彻底取代纸质书,但估计我赶不上了,我也就管不着了。
解玺璋:互联网时代的丰富性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因为我只读纸质书,而且是2000年以前的简装本,现在的精装本太沉,适合装饰书架,却不适合阅读。打开文学的最佳姿势,是向着作者打开你的心扉。
李冬君:阅读文学有多种姿势,诸如以纸质为主的阅读,以传播为主的互联网阅读,以电影形式为主的打开方式等,传播为主的阅读有网络语言就够了,网络语言重在传播的速度,来不及做更多的深刻思考,所以思考式阅读,还是留给了纸质的阅读形式,或者看电影、观话剧等。
商 震:我很笨,接受新事物很慢。互联网刚进入生活秩序时,我并不接受。尤其是在写作和阅读上。三年前我在创作时还是手写,快退休时才学会电脑打字(写诗至今还是手写)。网上阅读是退休后的事,但真正的阅读还是纸质书。网上阅读是消遣,捧着纸质书才是读书。青年人网络读书的阅读方式,我能理解,这是和身体、精力有关。我的眼睛在看电脑时绝不敢超过一小时,而且我在网上阅读很难形成记忆。
梁 鸿:那倒不一定。在坐地铁的过程中,能够在手机上阅读或听一篇散文、一个短篇小说或一篇小评论,都是很棒的事情。文学不需要正襟危坐,可以躺可以站,可以在安静的书桌之前,也可以在喧闹的大街之上,都可以。
史 航:不一定選择纸质书,羊皮书也不错的。打开文学的正确姿势,就是中学课本里的宋孩儿枕那样,趴在床上,双脚翘起,读几分钟,然后,沉沉睡去。手倦抛书午梦长,我的手不会倦,是因为我都不会捧着书读。
胡洪侠:普通读者的文学阅读,未必非读纸质书不可。现在数字化阅读太方便了,这是阅读的福气。但是,对理想读者或专业读者而言,打开文学的正确姿势就是打开一本书。这是深度阅读必需的空间、场景、美感与仪式。
杨 葵:阅读要读的是内容,纸质书还是电子书是形式,各随所好即可。
冷 霜:不管是阅读文学或其他种类的书籍,都不是非得选择纸质书,纸质书只是人类的一个较长的历史时期中书籍的主流形态而已,在某个贫乏的时代,人们通过手抄本获得的情感触动和精神滋养,其强度并不亚于其他时代。在我看来,打开文学也没有什么正确姿势,只要开始读,并且始终保持感受和理解的开放就可以,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逐渐知道什么是更好的文学,会获得更有益的阅读方法,也会逐渐形成属于自己的“文学史”,而这个过程也没有终点。
杨 早:正确姿势就是像我这样,将一切表达视为文学。路边的一条标语,店里的一段对话,远方飘来的一段音乐,都是文学。不要说文学与你无关,文学填满着人生的每一寸空间。
刘晓蕾:确实,现在的选择太多样化了。总体上我能接受各种新形式,也看大量的电子书。但最喜爱的书一定还是去买纸质的,比如,我手头有很多版本的《红楼梦》和《金瓶梅》的纸质书,遇到漂亮的版本还是买。现在讲求多元化,拒绝个人真理。如果我在这里大谈打开文学的正确姿势,势必会遭遇白眼:凭什么你认为正确的就是正确的?但我可以分享经验,即你真正喜欢的文学作品,还是拥有一套纸质书吧。而且,去逛实体书店,也比逛电子书城更有感觉。隔段时间,我就去逛逛实体书店,每次都会买几本书。这是阅读的仪式感,也能真金白银地支持一下书店。
张明扬:有趣的是,我看社科文史类的书,更能接受电子阅读,而小说和古典文学,我还是更喜欢倚靠在沙发上,泡杯茶或咖啡,打开一本实体书,缓缓地看。而原因何在,对我而言是一种玄学吧,我会感觉电子阅读更适合获取知识和信息。
刘 柠:互联网时代,阅读固然变得丰富、多样,但多数与文学无关。对我来说,纸质书是不可取代的,它使我意识到一种价值感。当然,我也并不排斥电子阅读,个人选择而已。
钟立风:世界瞬息万变,每种改变,好坏都在其中。要是纸质书不消亡,我个人会一直选择阅读纸质书。
王 道:我对于文学的阅读还是比较广泛的,短篇小说就可以在手机、屏幕上观看。当然最好是读纸质的,因为具有文字的质感。楷体、宋体、黑体、圆体等,字体的不同,排版的精巧,纸面颜色的差异,都会给你的阅读带来不一样的感受。因此,我是坚持纸质书论的,尤其是非绘本、纯文学的东西。只有纸质出版物才是最好的载体。就如同最美的衣裳一定要穿在身上才可以看出真章。打开文学的方式,就是最好具有一定的仪式感。泡一杯茶,或者咖啡,选择个靠窗的位置,坐在舒适的沙发里,捧读。顶好是放点轻音乐,感受全身心进入像大片《阿凡达》那样的世界,完全把自己交给另一个空间,释放自己,就像是干干的海绵在缓缓吸吮海水。阅读文学一定是一种享受,而不是一种被动的学习,就如同看一场电影,听一场音乐会,或者是与一位恋人来一次约会。
孙良好:数字化阅读确实已成为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的喜好,因为它方便、快捷。这些年我经常带研究生外出考察,发现他们在旅途中基本上都是拿着手机阅读,不仅阅读瞬息万变的网络新闻,而且阅读电子版的文学名著。但是,我个人还是更喜欢阅读纸质图书,感觉它更容易入脑,或者说它留给我的品味和思考的空间更大。当然,数字化阅读有它的优势,比如它可以让你在海量信息中很快就获取你所需要的东西。我现在的处理方式是,查阅资料、获取信息更多依赖数字化阅读,精读细读、沉思冥想则回到纸质图书中。
方韶毅:从功利性讲, 阅读文学,什么载体都可以,网络的,纸质的,只要你喜欢都可以。但打开文学,最佳的方式,还是读纸质书。这里要更正提问中的正确为最佳。
周立民:对于我本人来讲,要认真阅读和反复阅读的文学作品,一定会选择纸质书。但是,对于其他人,特别是新一代读者而言,则未必如此,甚至不必如此。纸质书并不存在天然的某种“高贵性”,否则,还要提倡读竹简呢。我个人选择纸质书,只是个人的习惯而已,而习惯每一个人、每一代人都可能不同,按照自己的习惯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就可以了。因此,我不认为还存在“打开文学的正确姿势”或某种绝对标准。文学的魅力,有一半来自它的丰富性、多元性、自由感、个体的体验感,而不是判断、结论、正确与否或者设立标准。
叶匡政:我觉得重要的是读文学经典,那些经过数代人检验过的,公认为经典的文学作品。至于通过何种介质读到,是读纸质书还是电子书,我认为不重要。我主要读纸质书,这是幼时的读书习惯决定的。
韩浩月:如果能打开纸质书,那是最好的选择,纸质书的沉淀与积累,包括我们的眼睛与纸质书的交流,在漫长的时光里,早已形成了一种最为合理的模式。同样的一本书,纸质阅读与电子阅读是有差别的,当然,如果有人说没差别,也成立。但如果一名读者调动全部的注意力与敏度感,去真正地进入文学世界时,就会发现,纸张与数字提供的通道,终归还是不一样的。如果坚持电子阅读,最好选择纸质经典的电子版本。未经纸质出版检阅的文学作品,难免有错漏疏忽、逻辑错乱,哪怕错别字多一些,无形当中也会给阅读体验带来伤害。在阅读中,每一个微小的错误被发现,都会如同吃饭吃到沙子,走路踩到石子。我不是把纸质阅读当作宗教,也并非对电子阅读抱有敌意,只是阐述一种相对而言更好一些的阅读观念。
潘采夫:也许我的下一代可以,对于他们文学的载体已经变了。对于我来讲,一定要选择纸质书,纸质书是我的宗教仪式,仪式是不能改变的,虽然我并不把太多精力花在收藏书或维护它们,但纸质书才是我的阅读。我尝试过电子阅读,没有书的味道。读书就是读书,我只知道文学存在于书里。
阿 乙:载体并非不重要,载体会改变人的习性。比如我们通过短视频,就容易鼓励自己的放纵、自己的不耐烦。总是想劃掉屏幕,去追求更好玩的内容。这使得我们不能沉静。纸质书会让我们思考、发散。但是短视频也有它的优势。我不能够从技术和思想层面分辨二者的是非、优劣,我还要通过一些读物和论文,来理解这些新事物。对我来说,印象最深的是《娱乐至死》这本书。虽然它完成于上世纪下半叶。
戴潍娜:数字媒介改变着我们的生活,也改变着人性。尽管以纸质书时代的遗老自居,我们还是逃无可逃地生活在了“后人类时代”。每个人都被卷入了生存空间的时间感、节奏,以及生活方式的巨大变化中。文学向来不仅仅描述世界,也不断地挑逗世界、冒犯世界,去超越生存的现实世界,超越此刻文化所建构出来的此世界。当人性,当我们自身的节奏、世界的节奏都在发生变化的时候,文学究竟是会跟着向前冲,还是往后退,会以什么样的舞步去适应美丽新世界的图景?技术侵略了人性,文学也会反过来侵略技术。这恐怕会是一场漫长的较量。在一个注意力和沉思力空前贫乏的时代,一方面很多人在说,文学已经龟缩到了一个极小众的圈子当中,没有多少人买书读书了,文学在死亡,且死了很多遍;但另一方面,我觉得诗歌也好文学也好,会以自我更新的方式去渗透延伸到各种新的艺术和媒介当中。我猜想纸质书可能会越来越是一种奢侈品。比如维也纳现在很多出版社会做很贵重的纯手工诗集,每一帧都极其精美,完全是一种艺术收藏品。而那些新型的媒介,可能它们此刻还不具备文学性,但我相信文学隐性的侵略性是无限的,未来总有一天它会重新渗透,甚至奇袭到这些新的媒介形式里。
徐 曦:阅读文学,当然不一定要选择纸质书。其实文学的载体多种多样,早在书写技术和印刷术发明之前文学就已经存在。口头文学拥有悠久的传统,《荷马史诗》在被写在羊皮纸上之前,早就被古希腊的吟游诗人四处传唱。书籍的形态也丰富多彩。我们今天熟悉的纸质书,可以追溯到西方的“册子本”,是公元4世纪才逐渐取代“卷子本”,成为主流的图书形制。我手头有一台kindle paper white, 一台Sony Digital Paper(主要用来读PDF文档),手机和iPad上还装了kindle APP和微信读书,这些都是我用来阅读的工具。如果需要大量作笔记,我还是习惯读纸质书;但越来越多休闲的阅读都是用电子阅读器,尤其是旅行的时候携带方便。我觉得没有什么唯一正确的打开姿势,读就好了。只要你读得进去,纸质书电子书都不是问题。
孟 岳:如果脑洞开得大一点,比较理想的打开文学的姿势,应该是有着强烈体验性的。不只是电子书的问题,而是尝试有某种媒介,可以还原某一部文学经典的各时期的样态、版本,甚至搭建虚拟文学场景,在不同维度中无死角阅读。这个还挺酷的,至于你需要的是纸质书还是竹简书,需要以怎样的方式与文学中的人事物景相遇,都可以通过虚拟技术实现。
五
绿 茶:贾樟柯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记录了四代文学写作者,可以说,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文学样貌,您心中,什么最能代表当下这个时代的文学样貌?
张 翎:当下的文学样貌是漫天飞尘,很难让我看到它的本质,还需要时间来下定论。我的阅读书籍里,在世作家的作品只占一小部分。对当下我既没有干预的野心,也没有迎合的意愿。我还是偏爱有过沉淀的东西,这个沉淀还必须经过自己的思虑网过滤,不能全听信别人的解读。有过自己的过滤之后,也许会对一些公认的经典产生另类思考。比如在我青年时代,文坛上特别推崇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大师们,尤其是俄国大师,在今天看来,我就会觉得他们的小说中说教规范的意愿过于昭彰,有一些主题先行的影子。
止 庵:文学在大多数人那里已经远远不如从前那么重要了,也许从前也没那么重要,这就是我眼中的这个时代的文学样貌。
解玺璋:这部纪录片我没有看过,当下这个时代不属于我,不是我的时代,最能代表当下这个时代的文学样貌应该就是网传的各种段子吧,这个时代可以称之为段子时代。
李冬君:我认为文学不要把自己定位在时代性上,文学的时代性,是文学史的叙事方式,而好的文学作品追求的是永恒性。文学本身不谈时代性,判断好的文学作品的标准,就是它是否具有永恒性。不言而喻,永恒性来自普世价值,不管一个文学作品关注的是乡土还是农民,它是否具有未来性和永恒性,主要看它是否关注具有超越性的个体性,而不是关注群体意义。真正的文学作品,不是传播,不是表演,不是时代问题,而是文学的艺术永恒性问题,普世价值的维度就是人性和个体性,而不是群体性。因此,关于文学的样貌,我个人认为应该是:关注与人对话,尽量减少与意识形态的对话;关注与个体人的对话,减少与群体人的对话;关注与人性相关的具有未来性的话题,可以对本土或乡土唱着带有伤感的挽歌,但仅仅是一种凭吊而已。文学的出路,不是迎合,去追逐时髦热点;不是赶场子,用新闻学的经验去写作。而是恪守孤独,欣赏寂寞,安于冷板凳,创作具有人类性的作品。
商 震:什么最能代表当下这个时代的文学样貌?从历史的角度去看,似乎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文学样貌,但是从社会学的角度去看,每个时代的文学样貌都是一样的。文学的根本问题几千年来没有改变,也不可能改变。人可以在不同的时代穿戴不同样式的服装,但是服装的根本功能并没有改变。揭示当下时代的生活本质,拓展当下时代的美学想象,丰富当下时代的哲学内涵,应该是当下文学的样貌。但是,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在一个时期里为应时而作的、喧嚣的作品,都不会是那个时代的文学样貌。一个时代的代表文学样貌的作品,是埋在砂砾中的金粒,不经过长时间的淘洗,是看不见的。
梁 鸿:很难说哪一种文学样貌能够代表当下时代,应该说,每一个时代都期待真正的创新,无论是在内容形式上,还是精神表达上,只有出现了有突破性的作品,才有可能意识到它与时代的新的联系形态。但总体而言,在这样一个复杂而多变的时代,尤其是新冠以来整个社会心理、日常生活及人性状态的极大变化,文学应该更呼唤具有深刻洞察力和表达力的作品。
史 航:所有塌房明星的告别博文。遣词造句,比喻呼吁,修饰剖析,其水准都是这个时代的平均值、横截面。文学是人学,看看我们的人学。
杨 葵:文学从古至今,骨头基本没变过,甚至血肉也基本不变,变的是一些皮毛。我关注文学,但是对什么“这个时代”的“样貌”没兴趣。
冷 霜:是的,文学的样貌一直在流动和变化,我觉得,今天最有代表性的文学大概在那些看着不那么“文学”的写作样式中,比如,非虚构写作,或突破了既有类型规则的文学。
杨 早:这个时代充满了文学的碎片,也基本上拒绝了文学的偶像。这个时代纵容人们在各种体式中穿行、撷取,构建自己的文学世界。以我看来,最能代表这个时代的文学样貌,无疑是用各种形式完成的非虚构书写:书籍、文章、纪录片,甚至短视频或播客。每个人都在创作,根本无视所谓经典,但新的经典也只能是群落化的经典。这个领域的大神在别的地方啥都不是。这个世界缺乏尊重与厚重,但它像氢气一样活泼——无意评价好坏,这就是我们时代的文学样貌。
刘晓蕾:我个人感觉,《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这部纪录片的核心氛围是“怀旧”“寻根”。朋友圈里提到这部片子的大多是60后70后,而大多数年轻人,比如我的学生,他们都是00后了,对这部片子完全不感冒。很有意思。这一方面体现了代际的差异分布,另一方面文学失去了它的魔力,变得破碎了,不再能够整合一个时代的情绪。所以,最能代表当下这个时代文学样貌的词,大概就是“破碎”。各说各的话,相互之间也无法通约。就像在微信群里根本不能有效讨论问题,每个人都急于表达急于输出,真正愿意倾听并理解的人,为数很少。不过,我觉得这很正常。文学的阅读与写作注定不可能掀起滔天大浪,文学是这个时代无数选择项中的一项。但对真正喜爱文学的人而言,不管时代如何、他人如何,都不会离弃文学。也许回归个体,远离时代的喧嚣,才是文学最惬意的存在方式吧。总有人说这个时代“文学已死”,文学怎么会死呢?有人的地方就有文学,只是文学不再热闹了而已。前几天还在一个群里谈起80年代的文学氛围。那时候很多人都在写诗,都在读、写先锋文学,文学成为时代的先锋,其实也不太正常,有点虚火旺盛的感觉。
张明扬:我还是想到了东北文学那种调调,那种不确定性吧。
刘 柠:很遗憾,我还没看贾樟柯的新作“海水变蓝”。在我心中,这个时代的文学是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的混搭,三种要素的配比看你身处的环境。总之,经典之外,时代的文学之舟已驶入“爱谁谁”的海域。
钟立风:我还没看过贾樟柯这部电影。也许处在“当下”是很难看清“当下”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貌的。最近我读了巴纳耶夫的文学回忆录《群星灿烂的年代》,别林斯基、果戈里、巴枯宁、莱蒙托夫、普希金、屠格涅夫、格拉诺夫斯基、赫尔岑……纷纷登场亮相,我沉浸在作者的回忆叙述里,感觉他们的充满激情、富有人性魅力的“文学样貌”仿佛就在当下、在眼前发生着……所以,我认为没有所谓当下的文学样貌,只要是真正的文学,都是年轻、富有活力的“当下”!
王 道:这个纪录片我还没有看过,但是我知道这是运用影视手法去展现文学的本质,探索作家在创作背后的一些细节。使得文学变得更加立体和形象。应该说这对于文学普及是有益的探索。自古以来,人们习惯把文学分类,如古典文学、外国文学、先锋文学、后现代派等,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汪曾祺笔下的“野狐禅”与蒲松龄笔下的《聊斋志异》有什么区别?当然是时代背景、社会意义以及人物面对的困境的不同。但是文学总之是提出问题、回答问题的过程。当下的文学样貌是极其多元的,《红楼梦》并没有退烧,《浮生六记》也还在继续畅销,余华的《活着》并没有过时,莫言笔下的魔幻也还在,苏童的天才意象也还是受人追捧。余秀华的诗作可以很畅销,某位名家的作品也可能卖不动。日本太宰治的《人间失格》莫名的反时空畅销,一些普通人写的作品,如《秋园》大受读者喜欢。当下的文学样貌使人有点看不懂。但是,总体来说,距离现实很近的题材和创作手法仍然是主流,无论是传统创作,还是网络文学,或者是科幻作品,总之都要继续关注人的现状、社会的焦虑、世界的失衡,以及未来的隐忧。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创作的创新和想象力的极大突破,因为现在的读者群极其“聪明”,他们不再满足于传统的想象力,而是要能够震动他们的作品,不仅仅是打動了。虽然现实更加千奇百怪、光怪陆离,但是当下文学拼的还是想象力。还是还具有引领性的上等佳作。
孙良好:不久前我去影院看了贾樟柯的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观赏不同时代的写作者以不同的方式叙述自己的文学之旅。“从乡村出发”,可视作很多中国作家的文学根脉;“游到海水变蓝”,可视作很多中国作家的文学梦想。我常用两个关键词来谈当下这个时代,一个是浮光掠影,一个是工具理性。也就是说,我们的眼睛流连于浮光掠影的世界,我们的脑子被工具理性支配着。这两个关键词的背后隐含了一个时代的本质特征,即所谓的“技术统治”。在技术统治时代,我以为文学的功能说到底还是为了让人“诗意地栖居”,让“沉潜”和“飞翔”成为我们生活的另一种姿态。
方韶毅:这个时代的文学样貌就是多元化,诗词小说戏剧,各种体裁,古今文体,四处绽放。可惜的是,可能因为环境的限制,我们没有把多元化完美或真实呈现。
周立民:我没有看这个片子,尽管我连什么神剧都不拒绝看,但说实话,影视在我心中还不足以占有与文学等同的分量。因为前一个问题中我说的理由,所以,我不认为在文学上谁能构成一个“最能代表……”这样的情况,尤其是对近距离的当代文学而言,它更应当是多层次和多元并存的,不存在谁代替了谁这种情况。从更大的角度看,今天的文学状况越来越庞杂,各个层面反而互相看不见,然后是并存在一个时空中。当然,有的“并存”不是无限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就自然轮换掉了。比如说,像我这样号称爱好文学的人,我对网络小说就了解甚少,风靡一时的科幻文学,我也阅读不多。而另外一些写作者,也并没有认真读过鲁迅、巴金,可是,大家都欢欢喜喜乐乐呵呵地“相聚”在“文学”大旗下。
叶匡政:我觉得文学样貌必然是多元的,多元的文学样貌对一个时代才是正常的。我只能说说,我个人偏好的那种文学样貌,它关注受创伤的心灵,关注受难者哲学,关注黑暗时代的那些先驱。最能代表当下这个时代的,肯定是那些面对真相的观察与思考。一个社会真相匮乏时,某种程度上也取消了思考的价值,取消了文学的价值。不能把世界与现实简单地分解成一些好坏、敌友或利益的符号,这等于取消了文学,用这些简化的符号,来描述一个复杂而多元的世界,对人类来说,前景必然是可怕的。只有在生死攸关处,才能发现拯救的意义。在无根基或根基崩溃处冒险,在死亡和苦难的深处冒险,或许才能发现生之真相。心灵中总有一片区域是内在的、不可见的,那是文学最渴望深入的冒险之地。文学似乎诉说的是当代,但它真正的目的却是联络过去与未来,人类的生命力在文学中被保存并被后世认知。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它总在把桎梏人的栅栏往前推,让属于人的自由领地更大一些,让人类生活呈现出新的气象,解放一切束缚,呈现出让我们完全陌生的人类经验。
韩浩月:我其实一直在过去的时代当中,寻找适合于当下的文学样貌,发现可选的时代有不少。当下的文学样貌是模糊的、变形的,将过去的文学样貌挪移到当下,是一种理想主义。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如果对当下的文学不满意,很容易被当成一种偏见。但偏见有时候就是道理,属于文学的最好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且再无重现的可能。当我觉得生活里的某一个时刻被文学充盈的时候,就会认为这是理想的文学样貌,这样的时刻,通常出现于遇见一家美好的书店时,看到一部优秀的电影时,读到一条动人的新闻时……但我没法找到一个具体的载体用以形容这个时代的文学样貌,文学样貌和这个碎片化阅读时代一样,也变得碎片化了。
潘采夫:当下这个时代,文学已退出人们的生活主流,文学已被迫改变了自己的样貌,它成为图像、成为视频、成为声音以迎合看官,文学成为消费的一个品类。互联网和科技主宰着一切,这样的背景下,文学成了一粒微光,成为少数人的密码。如果你喜欢文学,你就拥有了独立人格。文学成了一种对抗。那些在城市中发着昏黄光线的小书店,经常是我想象中收藏着文学的地方。新的作家已经不见了,目前还没有作家甚至哲学家,能够对快速变化的当下进行准确的书写,或深一点的批判。当下的文学,成了一种怀旧。
阿 乙:有一种法国的文学形式,叫乌力波。它取消了灵感,而呼唤约束。也就是通过约束、设定来实现新的创作。一本叫《异常》的乌力波作品获得龚古尔奖后,在法国行销百万册。这可能代表了读者的一种阅读趋向。我比较接受西蒙的观点,可能也是小林秀雄、格非的观点,就是巴尔扎克式的小说在衰微,而自传性、精神性、描写性的小说在文坛的位置会越来越高。老是以社会为描写对象的小说,老是以道德训诫为宗旨的小说,可能仍有市场,但创作的空间已经狭窄。
戴潍娜:汤显祖在《牡丹亭》的题词里曾写道:“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因为人没法透彻理解人世,于是乎搬出来很多粗暴的道理;而捉摸不定的情,才是历史的原生动力。无论个人历史,还是民族历史。我觉得汤显祖的话,同样可以套用在文学身上,诗之事,非诗所可尽。
徐 曦:有学生看了说很不错,向我推荐,可惜还没找到时间去影院。我感觉传统文学在今天逐渐式微,读者群相对缩小,最能代表当下这个时代的恐怕得数网络文学和非虚构写作。前者我想应该是今天读者数量最大的文学类型,但是我了解很少。中文非虚构写作其实早就存在。《天涯》杂志有个栏目叫“民间语文”,还有《读库》上不少纪实文章,我觉得都可算作非虚构写作。但作为一种文学类型有意识地去经营打磨,在中文写作圈还是晚近的现象。非虚构写作吸引我的是对当代社会问题的关切和回应。最近几年有不少优秀的非虚构写作作品出版,尤其是旅行文学。罗新、杨潇和刘子超的书都很精彩。
孟 岳:这是一个经典不断被召唤与重构的时代,教材重获大一统所产生的影响才刚刚显现,未来或许会是一个文学收缩的时期,新的文学探索所面临的各种压力会越来越大,同时,何为经典会被重新确认,通过教育机制形塑审美与认同的标尺。所以想理解未来十年、二十年的中国,统编教材,特别是统编教材中的文学应该关注。
六
绿 茶:根据您的观察和思考,在今天这个时代,谁是文學的主力消费者?
张 翎:这可能因地区而异。在北美,文学消费的传统力量是中年人,尤其是中年妇女。这群人是各种各样的读书俱乐部中最主体最活跃的成员,他们带动了书籍消费的潮流。但近年也开始出现年轻的粉丝群。读书俱乐部成员的关注点在书籍本身,和作家本人也许没有多大关联,他们对消费的书会很认真地阅读讨论推介。而粉丝消费群除了书籍之外,还会非常关注作家本人,一般来说是年轻有强劲的社交媒体影响力的作家,这些作家身上有一些类似于明星的光圈。粉丝群成员是否会像读书俱乐部成员那样认真阅读一位作家的作品,我尚不完全了解,也无法确定。
止 庵:二三十岁的女性读者,替文学谢谢她们,尽管文学并没有委托我这么说。
解玺璋:如上所言,这个时代的主力文学消费者,已经不是通常意义上视文学为人生伴侣的人,而是文学的嫖客,与文学打情骂俏的人。
商 震:现在的社会分工越来越精细,不同的文学作品有不同的消费群体,所以不太会有一部作品导致“洛阳纸贵”的现象。从目前的现象上看,网络阅读群体是文学消费的主力军,但网络阅读群体大多是用以填补工作、生活中的空余时间,文学欣赏或接受文学教育者并不是很多。所以,网络小说就是瞄着这些目标读者进行创作的。真正想在文学作品中获得生活、美学、哲学营养的读者,或按您所说的文学消费群体,在当下应该是少得可怜的。文学作品很难瞬间给人们带来缓解压力、消除紧张的力量,而现在的青年人面对生活、工作中的一些压力的时候,需要放松,需要一笑了之,那么读者们为什么要阅读沉重的、苦难的文学作品呢?我这样说,并不是希望所有的作家都去创作相声、小品段子。我认为,网络小说已经足够丰富,足以满足网络读者需求。文学是大海,深水鱼、浅水鱼、滩涂鱼都有自己的生存空间,也都有自己的消费者。无论从历史学还是从社会学的视角看,群体数量的多少不是判定一部文学作品质量的绝对因素。张若虚在《全唐诗》中只有两首诗,而《春江花月夜》被奉为“孤篇压全唐”。这首诗今天仍被亿万人在消费。
梁 鸿:应该还是一些有相当文化素养和文学修养的青年群体。我很看好这一群体。当代的年轻人在精神的追求上更加自由和多元化,虽然时代内部有很多挤压,但并不意味着大家就都是“躺平”。我们不要被一些名词和潮流带偏,而没有看到更广阔的可能和更昂扬的内部精神的产生。
史 航:高考前那几个月的孩子们。他们死记硬背,边骂边哭,边哭边背,是为主力,是为消费。
胡洪侠:不管在哪个时代,年轻人总是文学主流读者。只不过年轻人读的东西,有时是文学,有时不是;有时我们能接受,有时接受不了。
杨 葵:如果说文学消费就是买书这类的,可能中年人是主力。
冷 霜:我不太了解,我的视野太有限了。也许和现代以来其他时代没有什么不同,文学阅读的主力仍然是年轻人吧?
刘晓蕾:好在我是一个教文学课的教师,也写了几本文学书,还在一些平台上以语音、文字和视频的方式普及文学经典,也算是有一些观察吧。只是我依然不能有一个特别确定的答案。如果非要给一个回答,那就是学生和高知群体吧。当然,文学消费者的边界是模糊的、动态的。原先不知文学是何物的人,也许会被一场文学讲座、一篇文章、一个视频打动,开始接触文学,我是遇到过的。所以,我对文学一直有信心,从不担心它终将失落。终将失落的是那些糟糕的文学作品,而文学是永远不会死的。
张明扬:我觉得女生看文学的更多。
刘 柠:在任何时代,文学的主流消费者都是有闲阶级,今天也不例外吧。
钟立风:我没太关注这一块。但我常去的几家书店,每次都会看到年轻读者来买书,也有附近的大学教授、研究生。
王 道:我个人觉得,直到今天,文学消费的主力军还不是从事纯文学的群体。主力还是注重精神世界的人,即有钱有闲阶层。我常常觉得左邻右舍不怎么读文学的,其实人家对于当下流行的作品和新书都比我还熟悉。医生也好,专职妈妈也好,基层公务员也好,公司白领也好,其实很多人都在悄悄地读书。整体是呈年轻化的,文学消费的主体群体还是八零后、九零后。他们很注意吸收新鲜的作品和思想。现在这批读者文化程度高、智力发达,要满足他们可不容易。因此,不管是纯文学还是其他类文学创作人,都还需要加把劲!
孙良好:根据我的观察和思考,在大学校园里生活的师生是今天这个时代文学的主力消费者,其次是中小学教师以及其他白领阶层。“底层”的文学消费当然也会顽强地存在,网络文学应是“底层”消费文学的主要方式。
方韶毅:今天的文学主力消费者,主要还是对文学有梦想的人。一类是年輕学子,一类是中老年的资深文学爱好者。
周立民:中青年人。他们思维活跃、多元,吸纳性也强,兴趣广泛且有开放性,会及时捕捉文学中的很多潮流和变化,也是其中积极参与者。这么说不是歧视老年人,相比较而言,他们的思维习惯比较定型,对文学的接纳处在固化和萎缩的阶段。这么说,也因为我所在的单位,一个作家的故居,我亲眼看到年轻人一批批涌进来,来了朋友带朋友来,生了孩子带孩子来。在过去的十年中,我非常欣喜地看到,中国人的文化消费习惯正在养成,以前,文化好像是生活中的冗余和奢侈品,现在不是了,已经很自然地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中。
叶匡政:我觉得“主力消费者”,还是与文学相关的从业者:作家、诗人、编剧、特稿记者、文学编辑、文学自媒体人、文学评论人、文学研究者等,以及有理想成为这类从业者的学生和年轻人。
韩浩月:活在过去年代的人。
潘采夫:中学生、大学生,他们或为学业或为人生,一旦进入社会,文学消费就开始退场,剩下那些热爱文学的人,丑陋生活的厌恶者、不合时宜地追求美好的人。
阿 乙:是大学生和大学教师。是类似他们的人。追求知识的人——他们是作家奋斗的对象。还有一种是直接从文学里获得慰藉的人,他们是市场的主体。
戴潍娜:有时候我不禁怀疑今日文学的主力消费者,就是文学的从业者。一小撮人互为表演者和观众,小圈子自嗨。毕竟在空无一人的剧场独自起舞,需要巨大的信念支撑。但这样说起来未免有点悲观了,希望事实并非如此吧。
徐 曦:学生吧。一方面,现在中小学提倡“整本书”阅读,为了应试学生得去买学校规定或老师推荐的文学书籍。另一方面,很多人即使在工作后还继续阅读,也更多是抱着实用的目的,想在短时间内提升某些技能,达成一些具体的职业目标。他们选择的多是金融理财、人际沟通、时间管理、健康减压这类的书籍。但在校学生相对来说没有那么直接的工作压力,也有更多的好奇心和空闲时间,总有一些年轻人愿意花时间去读小说诗歌和戏剧,去思考和讨论一些形而上的、富于幻想的问题。
孟 岳:学生的文学消费力是不容小觑的,只是这里的文学消费与教辅消费会合流——文学教辅化、教辅文学化。最典型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也成立了教材中心,以应对人民教育出版社等机构在文学名著课程化上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