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旅程

2022-01-07 07:06杨凤喜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2年1期
关键词:妹妹爷爷微信

杨凤喜,1972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主席团成员,供职于晋中市文联。著有长篇小说《银谷恋》,短篇小说集《玄关》《愤怒的新娘》,先后发表中短篇小说90余篇,散见于30余家文学刊物,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等文学奖项。

自从我爷爷学会使用微信以后我们就不消停了。那是在今年正月,十五刚过,母亲就要启程返回太原。母亲在太原做保姆,照顾一位85岁的退休老干部。她称呼那个老干部老崔,说老崔身体还好,只是走路有些不方便,她每天无非做做饭,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搀扶老崔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工作其实挺清闲的。十四那天吃晚饭时,母亲接到了老崔的电话。母亲手机的音量调得比较高,我们听出了老崔的四川口音。妹妹用微信聊天的方式和我说,这个老不正经的老崔说话是不是有點肉麻?妹妹一向口无遮拦,我的脸烫了起来。母亲说,老崔的儿女们都要上班,老崔又离不了人,正月十六她必须走了。

也许母亲的话像病菌一样具有传染性,妹妹说正月十六她也要走。妹妹在石家庄开着一家卖杂牌服装的小店,她说过完年房租又涨了,她的店铺旁边又多了两个竞争对手,早一天开张会少一点损失。她给我们讲做生意的道理,还插播了两个段子。我总觉得她说话时底气不足。妹妹问我什么时候走,好像激将似的。我迟疑着说,也是十六吧,弟兄们白天晚上连轴转,我们队长早就催我回去呢。我在北京一个住宅小区当保安,一年到头就过年时请一次假,说好了正月十八回去。妹妹捧着手机抢票,抢不到票她不停地抱怨,那顿晚餐谁都没心思吃。

院子里有了摩托车的响动,父亲回来了。父亲在凤城郊区给一家化工企业看仓库,平时两个礼拜轮休一次,连年夜饭都是在仓库吃的。父亲原来在凤城环卫公司干清运工,他骑着摩托车早出晚归,有一天凌晨半路上出了车祸,把胯骨摔断了,到现在走起路来还是有点跛。苦力活他不方便再干,便重新找了一个看仓库的营生。父亲沉默寡言,年前我们回来他都不懂得笑一笑。进门后他先脱去棉手套和军大衣,连手都没有洗就坐到餐桌前吃起饭来。他吃得稀里哗啦的,或许饿坏了。母亲端着两个空碗第一个离开餐桌,我注意到她落寞甚至不屑的神情,她和父亲的感情早就出现裂痕了。我和妹妹私下讨论过,母亲和父亲待在一起时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妹妹先给我抢到了票,她“耶”了一声,挥舞着手臂庆祝。爷爷一直在抽烟,他叹声气站起来,那样子也像是对父亲表达不满。如果父亲不回来,说不定我们还会聚在餐桌前继续聊下去。父亲才不管这些呢,他给自己倒了杯酒,饭都快吃完了他才想起来喝酒,让我们和他说什么好呢?

爷爷快七十岁了,他的身体还算硬朗。他一辈子精明能干,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做过泥瓦匠,当过厨师,画过炕围,油漆过棺材,会修理自行车,先后当了十三年村干部。我上小学时爷爷是村支书,他每天早晨都会在大喇叭里讲话,最多时候一口气讲两个多小时。散了早自习,我和同伴走在村街上,爷爷威风凛凛的讲话声在村庄上空盘旋,连麻雀都吓得不敢乱飞了,连他的咳嗽声都掷地有声,不容置疑。他在大喇叭里批评了谁,一整天谁就会灰眉土眼抬不起头来,八成还会点头哈腰找爷爷认错呢。

令人郁闷的是,爷爷并没有把他优质的基因遗传给父亲。父亲不光沉默寡言,还笨手笨脚,胆子也小,只知道干些苦力活,他简直就是爷爷的反义词。我13岁那年秋天,爷爷不当村支书了,三个比我大的孩子合伙欺负我,父亲碰到后竟不敢骂他们一声,只是把我搂在怀里任人家羞辱。他拙劣的表现把母亲气坏了。我和妹妹私下也讨论过,明明是父子两个,做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呢?从遗传的角度分析,也许奶奶是个没出息的女人吧。奶奶在我14岁那年就去世了,我们不应该这样评价她。

还是讲微信的事吧。我们都明白,当我们决定启程时,爷爷肯定会伤感的。好多年了,我们家就这样四分五落,枝分叶散,过年时才能团聚在一起。一进腊月爷爷就盼着我们回去,他蒸了馒头,炸了油食,炒了花生,压了猪头肉,把我们闲置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窗玻璃擦得锃明瓦亮。爷爷在村口的老槐下迎接我们,我给爷爷带的礼物是两条中南海香烟、两盒老北京糕点,妹妹的礼物是一身毛料子中山服、一个棉坎肩,爷爷有老寒腿的毛病,妹妹还特意给他买了一副自发热护膝。第二天母亲也回来了,他给爷爷买了两双鞋,两瓶酒,还从老崔家带回一包治疗各种疾病的药片。爷爷把我们的礼物摆在炕上,他挨个儿打电话告诉我们不要买东西,但我们给他带回来礼物他还是很高兴。爷爷说,反正你们要走,迟两天早两天其实都一样。但爷爷还是叹气了,妹妹搂着他的脖子说,爷爷要不跟我去石家庄吧,帮我卖衣服好不好?爷爷说,那我先把你个丫头片子卖出去。爷爷又叮嘱我抓紧找对象,北京不好找回凤城找,为什么非要待在北京呢?每次离家前爷爷都这样讲,是有点絮烦了。妹妹说,爷爷我教教你用微信吧,比打电话方便,学会微信你随时都可以给我们训话。不出十分钟妹妹就教会了爷爷,她建了个微信群,把我们一家人拉进去,群名就叫“一家人”。她给爷爷重新办理了话费套餐,存进去1000元话费。爷爷你试一试语音聊天,她把手机举到爷爷嘴边说,以后你再不会感到孤单了!

正月十六那天,父亲一大早就去看仓库了。看得出来,临走时他想和我们说说话,但他憋了半天只说了句“路上要小心”。我和妹妹送父亲到院门口,他扭头瞅了瞅屋门,大约盼望着母亲从屋里出来。他腼腆地笑了笑,甚至不像是笑,骑着摩托车缓慢地驶出了巷子。妹妹说,爸也真是,说句话好像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我们走的时候爷爷从来不送我们,他说话办事还是挺讲究的。我们先搭乘村里二生的面包车来到凤城,然后乘901城际公交赶往太原。到太原南站时我和妹妹下了车,母亲则继续乘坐公交车去往市区。我和妹妹站在站台上,母亲隔着车窗向我们挥手,她好像哭了,眨眼间我们已经看不到她。妹妹也有些伤感,她说哥,年前我们急匆匆赶回家,就是为了急匆匆分别。我搂了搂妹妹的肩,我们一人拉着一只拉杆箱。妹妹说,妈也是,她为什么要急着走,那个老崔说话可真肉麻。我笑了笑,不好说什么。我和妹妹尝试过劝母亲放弃这份伺候人的营生,母亲不同意。母亲是由我们村的白春花介绍到老崔家的,白春花早就从太原回到了村里,说伺候人受的冤枉气太多了,母亲却干了下来。我们甚至觉得母亲是在和父亲赌气。

乘坐高铁从太原南到石家庄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我和妹妹的座位不在一起,我们都没有坐,站在两截车厢的接口处聊天。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倒不如平时微信聊天自由畅快。妹妹读的是凤城职业技术学院,读书期间谈了个石家庄的男朋友,她跟着男朋友到石家庄创业,后来两个人分手了,妹妹留在了石家庄。我问妹妹生意到底怎么样,妹妹说马马虎虎吧,现在好像哪一行都不好干。我劝妹妹回凤城,在哪里都可以开一家杂牌服装店。妹妹反问我,哥那你为什么不回凤城呢?难道首都的安保工作离不了你?这话说的,我承认说不过妹妹。哥,回头我给你寄一身西服吧,你这次回来穿得老土,精神状态也不好。我说快别寄了,我哪有机会穿西服?妹妹说,你的工作没什么前途,倒不如摆地摊卖服装。我笑,妹妹也笑了。子弹头列车平稳地进站,我把妹妹送下车,她在站台上向我挥手。她穿着黑色的风衣,牛仔裤,高跟鞋,长发飘飘,迈着矫健的步伐消失在行色匆匆的人流里。列车启动,我突然间又产生了猜疑,妹妹或许早就不开服装店了,我每次和她聊到生意时她总是语焉不详。有时候她会主动聊一聊她的服装店,却有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有两次,我甚至想偷偷从北京跑到石家庄,验证一下我的预感。或许我多虑了,好多年了,我的预感一次都没有应验过。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后习惯性地打开了手机。我的个天,爷爷也太疯狂了,他在我们家的微信群里发了65条语音信息。

是的,从那时起我们就不消停了。爷爷痴迷上了语音聊天,早晨发了晚上发,也不管我们忙不忙,爱听不爱听。爷爷说什么呢?他提醒我们出门在外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如果垮了,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他给我们举例子,喜镇的王发财又是养大车又是开饭店,他挣的钱多不多?当然多。但他大清早起床时勒了下裤腰带就勒出了心脏病,120拉走后再没有回来,就算家里堆着金山银山有什么用?他教导我们要和别人和睦相处,尤其不能得罪小人和恶人,该忍的时候忍,该让的时候让,忍一时风平浪静,让一步地广天宽。他又举了一个例子,村子里李七斤和张四如是邻居,就因为李七斤院门口一堆粪,两个人闹了一辈子,吵了32次嘴,干了11次架,七十多岁了还去法院打官司,你们觉得可笑不可笑?他要求我和妹妹抓紧时间找對象,主要是要求我,谷雨前后,种瓜点豆,五月不热,五谷不结,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等来等去的难道七仙女真就下凡来了?唉,这话我可不爱听,我一天没有在群里露面,爷爷“艾特”了我三次。爷爷说,爷爷可不是批评你,就算爷爷批评你也是因为亲你,大街上每天走着多少人,我怎么就没有批评他们呢?我赶忙回复,爷爷我接受你的批评,你批评得好,批评得对。爷爷再说什么,我好歹不想接茬了。我发微信埋怨妹妹,真不该教会爷爷用微信,以前打电话时爷爷可没有这么多嘴。妹妹发来一个吐舌头的表情,说哥呀,爷爷刚学会微信正兴奋着呢,过一阵他说话就少了。我回复妹妹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我想起来爷爷在大喇叭里讲话的情景,夜深人静后再听他的声音,小喇叭一闪一闪的,忍不住笑了。

过一阵,爷爷发语音的频次果然降了下来。爷爷说,我知道你们嫌我麻烦,以后我尽量少说话。我看到后赶紧回复,我们不嫌爷爷烦,我们希望每天都能听到爷爷的声音。妹妹也说,爷爷你想说什么说什么,我们听着呢。这一次连很少冒泡的母亲也发言了。母亲说,你爷爷说什么都是为你们好,你们给我好好听。我和妹妹私下聊天,爷爷的话难道只是说给我们听吗?爷爷说家和万事兴,过日子要学会对付,这还不是说给母亲的?妹妹感慨,我们的母亲越来越不想和我们的父亲对付了!

我和妹妹希望做通母亲的思想工作,她不可能一辈子在太原做保姆。妹妹为此又建了一个微信群,取名为“一家人二群”。二群里就母亲和我们兄妹,我们想隔三差五和母亲聊一聊,起到春雨润物的作用。妈,我说,我爸就那号人,几十年都过来了,你别和他计较嘛。母亲说,我和那个哑巴计较了吗?我要计较早和他离婚了。妹妹说,妈妈呀,我知道你有大海一样的胸怀,我爸老实巴交的,其实你一直都体谅他。母亲说,我凭什么体谅他,我早就受够了,我要去给老崔做宵夜。母亲一提老崔我和妹妹都不高兴,妹妹说,妈你别和我们提什么老崔,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母亲说,老崔每个月给我发三千块钱工资,你们当初上学难道没有花老崔的钱?你们倒教训起我来了,你爷爷说得对,赶紧给我找对象!

我和妹妹也想做一做父亲的思想工作,尽管不抱多大希望。妹妹又建了个“一家人三群”,我们的父亲真搞笑,就算我们喊破了嗓子他都一言不发。妹妹赌气给他打过电话去,他支吾着说,仓库是化工重地,不能用微信。但几分钟后,我却看到他在朋友圈给我们村的网红麻二爷点赞。麻二爷见了谁都要求加微信,他发了一个方言配音的搞笑视频,寡言少语的父亲或许被逗乐了。

事情真是有点乱,没过几天妹妹又建了一个群,说是爷爷让建的。爷爷说有些话他只能和我们兄妹俩讲,不能让父母亲听到。好吧,我们洗耳恭听,爷爷一时间倒不知说什么好了。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叹了口气。他把叹气的声音专门发了条语音。后来他再没有在这个群里露过面。

爷爷还是在“一家人”群里发语音,发送的时间和内容渐渐有了规律,或者说我们总结出规律来了。早晨起床后他会问候我们,新的一天开始了,好好工作,保重身体!或者,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或者,今天下雨呢,出门别忘了带雨伞。过一会儿解释,我真是老糊涂了,不知道北京下不下雨,石家庄下不下雨,太原八成是下着呢。晚上,爷爷发送的语音自然会多一些。我种了两畦大蒜,撒了点青菜籽,还准备种点豆角和黄瓜。或者,午生家二小子借走我的锄头,还回来都不知道擦干净,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像话了。或者,四娃家的狗下了一窝,他想让我养一只,我没有要,养狗还得伺候它呢……爷爷更像是给我们汇报工作,汇报他一天的思想动态。他给我们讲的更多的是村子里的新闻,遇上什么突发事件他会及时进行语音播报。我的天,王三荣被过路的大卡车撞了,血流了一大摊,送到医院还不知道能不能抢救过来!唉,这几年咱们村这条马路上已经撞了三个人,村干部应该给上级反映反映,村干部占着茅坑不拉屎。或者,王万年家大小子去年离了婚,今天听说二小子也离了,王万年还不想让人知道呢,纸难道能包得住火?或者,今天喜镇的领导带着十几个人来了咱们村,他们在河滩里到处转,有人还扛着机器测量,听说要发展乡村旅游呢,八成又是瞎折腾……我们都知道,爷爷每天下午都会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待上个把小时,那是老人们聚会的地方,也是新闻的集散地,村子里重要的新闻事件爷爷一条都不会漏下。夜深人静时我打开手机,听着爷爷的语音播报,脑海中呈现出对应的画面来。我熟悉村庄的山峦和草木,熟悉村庄的道路和农田,那些熟悉的面容一张张次第呈现,以至于要么内心安静下来,要么干脆失眠了。有一天后半夜,我一个人站在小区门口值勤,那个小区的面积远远大过我们的村庄。我眺望着浩大的夜空和城市,摩天大楼直插云霄,霓虹灯到处闪烁,我感觉自己如一粒灰尘般渺小,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消失和融化。我打开手机,点开爷爷发送的语音,爷爷苍老的声音出现在北京的夜晚。附近的高楼和街道吞食着爷爷的声音,爷爷的声音变得如此虚弱,即便我把手机的音量调到最高。爷爷咳嗽了一声,他的声音被街道上穿梭的车辆裹挟而去,如一缕轻烟消失在夜风中。

大多时候,爷爷都是在微信群里自说自道,自得其乐。我和妹妹隔三差五会给爷爷点个赞,或者吹捧吹捧他,发送一些滑稽的或者喜气洋洋的表情。爷爷讲得好,不愧当过村支书!爷爷太有才了,爷爷的话就是真理!爷爷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善良、最通情达理的爷爷……我和妹妹这样说,爷爷倒变得谦虚了。爷爷说,我也就随便说说,你们可以当耳旁风。但你们应该知道杨村的事,不管你们走到哪里都是杨村的人。妹妹和爷爷开玩笑,说爷爷你也像麻二爷一样发方言视频吧,肯定会走红的,我们都是你的铁杆粉丝。爷爷咳嗽一声,咒骂起麻二爷来,说麻二爷就知道变着法子败坏人,村里最少五个人准备和他打官司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语气又庄重起来,催我们赶紧找对象,我和妹妹再不敢造次了。

有一次,爷爷连着两天没有在群里发言,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是母亲。母亲在二群里问我们,你爷爷怎么两天没露面?我和妹妹没有及时回复,母亲给我打来了电话。母亲说,你赶紧给你爷爷打个电话,看他是不是生病了?我把电话打过去,爷爷果然患了感冒。爷爷声音嘶哑,我好半天才听清楚。爷爷说,有点感冒,咳咳咳,喝了一把药,咳咳咳,明天就好了,咳咳咳。

第二天,我们果然听到了爷爷的声音。爷爷说,你们放心,咳咳咳,我的身体,咳咳咳,还没问题。父亲突然在群里冒泡了,发语音说,今天晚上我就回去。没有谁搭理父亲,我的脑海中闪过爷爷咳嗽的样子。爷爷捂着嘴咳嗽,他歪过脑袋,把攥在另一只手里的手机使劲撑开,那样子有点像我小时候擎着一支香提心吊胆地点燃炮仗。我承认,或许我们都承认,尽管爷爷的语音播报让我们不消停,但我们已然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心理依赖。哪天爷爷要不吭声,我们倒不适应了。

转眼到了秋天,树叶开始飘零,环卫工人四点多就在清扫路面。下雨的天气,落在路面的树叶被淋得湿津津的,踩在上边“别急”“别急”地响,如同行走在泥沼里。八月十五前三天,妹妹发微信问我,哥你计划回去吗?中秋节又要到了。我说,不好请假。妹妹说,我也是,这一阵忙得晕头转向的。我记得去年中秋节前我们就是这样对话的,时间过得真快。我和妹妹各自给父亲发了500块钱红包,让他给自己和爷爷买礼物。我们也给母亲发红包,母亲照例拒绝了。母亲说,我不缺钱,我挣钱还不是为了你们?你们抓紧找对象。我们觉得母亲这一段情绪不太对,不方便问她。我们在群里提前祝爷爷中秋节快乐。

爷爷心灵手巧,他真的学会发送视频了。八月十五晚上,他给我们发送了5条视频,最长的15秒,最短的3秒。按照老家的习俗,他把炕桌搬到了院子里的窗台下,摆上四样水果和四样月饼供献给月神。他还在炕桌上立了一面明亮的镜子,只有从镜子里看到月亮,月神才能飞下来享用这些美食,才能聆听到人世间的祝福和祈愿。当然,爷爷还给月神供献了美酒,一瓶白酒一瓶葡萄酒。我点开那些视频看,爷爷拍摄视频也是挺讲究的,他先拍院子里的苹果树和枣树,苹果树上挂着红彤彤的果实,他给一枝苹果拍了个特写镜头,它们团聚在一起,有几个苹果甚至紧紧地拥抱着,然后镜头才对准月光下的炕桌。爷爷发送的最后一条视频专门拍摄月亮,先是悬在高空的月亮,然后是镜子里的月亮。比较起来,天空中的月亮像一个虚弱的影子,倒是镜子里那个月亮又圆又大。爷爷说,不拍了,时辰到了,我要给月亮烧份纸。我的脑海中随即呈现出爷爷祭拜月神的画面来,仿佛默然站在他的身后。爷爷弯下腰揉了揉膝盖,缓慢地跪下去,他有老寒腿的毛病。他探身把酒杯和白酒瓶放到膝下,用打火机点燃那几页黄白相间的方形烧纸。火焰燃起,纸灰如同黑蝴蝶欢快地飞升,有几片飘落到爷爷的白头发上,有几片飘落到水果和月饼上。火焰将要熄灭,爷爷双手擎起酒杯,虔诚而又恭敬地把杯中酒泼洒出去。噗的一声,将要熄灭的火焰蹿起蓝色的火苗。爷爷给月神敬了三杯酒,嘴里念念有词,我感觉眼眶有些痒,揉了一下,揉出来一窝泪水。

哥,下个月我们回去给爷爷过生日吧。都后半夜了,妹妹给我发来微信。我回复说,好啊,爷爷七十大寿,我们无论如何该回去。过一会儿妹妹又问我,哥,你想家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第二天我们和母亲商量给爷爷过寿的事,母亲也很畅快。母亲说,你爷爷一辈子不容易,七十大寿是该好好过过。然后我们商量寿宴怎么办,是否通知亲戚朋友。母亲说,凡事由你爷爷做主,还是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吧。我们便在“一家人”群里“艾特”爷爷,我们从来没有“艾特”过爷爷。爷爷总也不回复,我把电话打了过去。我说爷爷,下个月是你七十岁生日,我们准备回去给你过七十大寿。爷爷停顿了几秒钟才说话。爷爷说,一介草民,过什么寿?我说爷爷啊,你哪是草民,在我们心里你既崇高又伟大,况且谁说草民就不能过寿了?爷爷说,国家不提倡大操大办,你们没必要车马劳顿往回跑。爷爷咳嗽了一声,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在二群里把爷爷的意思转述给母亲和妹妹。妹妹说,爷爷可真虚伪,他心里巴不得我们回去给他过寿呢。母亲说,你们再劝劝爷爷,好好和他说话。没等我们劝,爷爷就在“一家人”群里发言了。一介草民,过什么寿?爷爷把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从来不待见过生日,闹哄哄的有什么意思?过个寿难道就寿比南山了?妹妹说,爷爷你就别谦虚了,村里好多人都过寿,你怎么就不能过?爷爷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妹妹说,你要再这样说,我们可真不给你过了啊。这话说的,我猜测爷爷的表情,爷爷的声音果然比刚才激动了。爷爷说,不过,坚决不过。

母亲在二群里责怪妹妹不会说话,妹妹赌气般说,那你们劝劝爷爷呀,乘凉的倒怪罪起干活的来了?妹妹最近好像有些急躁。我忙说,我回头打电话再劝劝爷爷。母亲说,就算不惊动亲戚,我们也该给你爷爷办一桌像模像样的寿宴。我说,早点在喜镇的饭店订一桌饭吧。妹妹说,喜镇能有什么好饭店,要订就在凤城订,五星级酒店订,钱我来出。这话说的,我还不清楚凤城有没有五星级酒店?

接下来几天,我们又劝了爷爷好多次,爷爷还是不同意过寿。爷爷语气坚定,听起来不像是装。妹妹感慨说,爷爷这是哪根筋受了刺激,难道真不想让我们给他过寿?妹妹干脆直截了当地问爷爷,爷爷你到底怎么想的,不想见我们一面?爷爷说,我说过,你们车马劳顿跑回来不值当。妹妹说,我们劳顿什么,哥从北京回去也就四五个小时,我都用不了三个小时。爷爷說,你们人多。妹妹说,这和人多人少有什么关系,爷爷你就别犟了。但爷爷还是不同意。我们私下聊天,不管爷爷同意不同意都要回去,必须回去。妹妹真是个急性子,她在凤城的颐景国际酒店订了一桌饭,据说是四星级。到时候我们把爷爷接到凤城,给他个突然袭击。妹妹发了一个搞笑的表情,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接下来几天,我们没有再和爷爷提过寿的事,爷爷反倒沉不住气了。爷爷在群里自说自道,自言自语。爷爷说,一介草民,过什么寿?他又在重复。爷爷说,我理解你们的孝心,你们一直都孝敬我,你们给我买的烟我还没有抽完,你们给我买的酒还没有喝完,衣服就穿了两次。爷爷咳嗽一声,语音中断了。爷爷说,你们大老远跑回来给我过寿真是不值当,既花钱又受罪,完了还得着急忙慌赶回去。爷爷又有点激动了,他的声音在喘。妹妹在二群里说,咱们都别理老爷子,看把他急得,让他求咱们回去。爷爷真是有点急了。爷爷说,我知道你们生我的气,说不定还骂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母亲赶紧说,爸,我们哪会生你的气,你是替我们考虑。爷爷说,这就对了,你们真要想我,还不如我去看看你们。我去太原见见那个老崔,去石家庄看看我孙女的店,到北京看看我孙儿工作的地方,让他带我去天安门合个影……

爷爷还在说,我吃了一惊。两个月前我和队长吵了一架,赌气辞职了。妹妹说,爷爷你这是要微服私访呀,你都多大年纪了,我们哪能让你跑?我接着妹妹的话头说,爷爷你出门少,还腿疼,我们可不放心你微服私访,以后我专门带你到天安门合影。爷爷说,我年轻时候带着你爸去过北京,我找得到路。妹妹说,这都老黄历了,爷爷你快消停消停吧。爷爷叹了口气。他把叹息声专门发了条语音。爷爷说,我不去了,那你们也不能回来。绕了一圈他完成了一次等价交换,好我的爷爷哪!

是的,那时候我就对爷爷有所疑虑了。但我很快就把这种疑虑撂在一边,这些年我的预感一次都没有应验过。我又找了几次工作,有一天夜晚走在长安街,走到天安门城楼附近,恍惚间看到爷爷孤单的身影。我想以后一定要带爷爷来一趟北京,和爷爷在天安门前合一张影。

爷爷生日前一天中午,我终于踏上了回家的列车。“子弹头”飞速向前,我还是觉得它太慢了。好多年了,唯有这一次我急不可耐地盼望着回家。到石家庄站,妹妹如约而至,她又把风衣穿上了,我們俩谁都没有带拉杆箱。我们的座位不在一起,又站在车厢的接口处聊天。妹妹说,哥你瘦了。我说,真的瘦了吗?有钱难买老来瘦。妹妹说,切,装什么大尾巴狼。妹妹化着浓妆,涂着血一样的口红。然后我们聊起爷爷的寿宴,妹妹私自更改了计划,她想今天晚上就把爷爷接到凤城的颐景国际酒店。爷爷一辈子都没有住过这么高级的酒店。她一下子订了四间房,爷爷一间,父母亲一间,我一间,她一间。说到父母亲时她笑了笑,我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哥,妹妹说,仔细想想,爷爷这辈子过得真是不容易。

母亲在太原南站出站口等着我们。母亲也瘦了,她穿了一身花格子新衣服,看起来倒像个村妇。她本来就是个村妇。妹妹一惊一乍地冲上去搂住母亲,是有点夸张了。妹妹拦了辆出租车,我们直奔凤城。按照妹妹的计划,我们先把母亲送到酒店,然后乘出租车回村里把爷爷接过去。然后再去城郊那家化工厂接父亲。妹妹已经和父亲通过电话,今天晚上他不值班,他本来计划下午回村里的。妹妹特意嘱咐父亲,让他耐心等待,千万别告诉爷爷。就算他不嘱咐,父亲也不会多嘴的。

母亲坐在副驾的位置,她盯着计价器上闪动的数字,八成是心疼车费吧。她还不知道妹妹变更了计划,还以为我们乘车直接回村里呢。母亲说,你爷爷看到咱们兴师动众地回来,还不知道说什么呢。妹妹笑,冲我扮了个鬼脸。母亲问,蛋糕订好了没有?不需要订太大的。妹妹说,妈你用不着操心,一切听我安排。妹妹又笑,母亲叹了口气。说不来母亲为什么叹气。母亲还要问什么,她的手机响了。她把手机从包里掏出来,皱着眉头不肯接。刺耳的铃声一直在响,她准备接听时对方却挂断了。很快,我的手机也响了起来,是父亲打来的。电话一接通,传来父亲心急火燎的声音。父亲寡言少语,语速也慢,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着急。父亲说,你爷爷呢?二生说今天上午你爷爷坐他的面包车跑到太原了。我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父亲的话疙里疙瘩的,我问他二生手机号多少,他挂断了电话。母亲和妹妹问我怎么回事,我气急败坏地说,爷爷跑到太原了。母亲和妹妹又问到底怎么回事,我说我哪知道怎么回事!反正爷爷跑到太原了。母亲说,你爸,还不如个死人呢!这话说的,我顾不上多想了,父亲把电话打了回来。父亲告诉我二生的手机号码,我挂断电话时妹妹已经拨出去,二生几句话就把事情说清楚了。二生说,爷爷要到太原乘火车到北京去,他半个月前就在老槐树下宣传,全家人准备在北京给他过七十大寿呢……

我赶紧给爷爷打电话,他没有接。母亲给爷爷打电话,他也没有接。妹妹也打,他还是没有接。倒是父亲的电话打了过来,妹妹接通后居然也骂了他一声。出租车调头往太原方向行驶,我们不清楚爷爷还在不在太原。我安慰母亲和妹妹,爷爷精明能干,绝不会出事的。爷爷无非是想我们了,他耍了个小小的滑头,一个人踏上了一段对他来说有些遥远的旅程。

妹妹数落着爷爷,出租车驶入太原市区后堵车了。天色正暗下来,爷爷还是不接电话。我们只好等待着,等待爷爷把电话打回来,等待微信群里传来他苍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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