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则于,本名于业礼,中药学博士后,现居上海。2015年至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近30万字,散见于《上海文学》《青年作家》《山东文学》《作品》等刊。有小说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海外文摘》等转载。
彩云易散琉璃脆。傍晚,雨停以后,竟意外地出了太阳,照得云霞漫天。殷虹换好衣服,从窗户向外瞟一眼,立即就想到这句诗。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文学特点,研究所的老先生曾说,谁能想到在这个时代,偏偏是这些诗流行起来。纤巧有余,伤感不足,都是说又说不出来的情绪。像窗台上的灰,看见,也懒得伸手去抹。
下班回来,殷虹吃了点东西当晚饭,觉得困,刚想倒在床上睡一会儿,手机就响起来。叮咚一声,是白行简的消息:下班了,去找你吗?白行简姓白,叫什么,加微信的时候他说过,但还没来得及备注,就忘了。不好再问,殷虹便自作主张叫他白行简。姓白的人名她能想起来的只有白居易和白流苏,白流苏是女人名,白居易的形象是一个老人,差得太远,也不合适。由白居易想到他弟弟白行简,听上去虽也不年轻,却好很多。
彩云易散琉璃脆。从楼里走出来,殷虹抬头看天上,把这句诗在心底又念一遍。白居易的诗,配白行简的约会,真是应景。不过想到这句诗也并非毫无缘故,据前几次白行简跟她的见面来看,充斥在他们间,两个人互相携抱的彩云,差不多也要散了。
白行简在附近公司做设计,常常要加班到夜里十二点,能在六点多下班,几乎像过节。殷虹不想扫他的兴,就约他在外面见面。有些话,人多的环境中容易脱口而出,人少,四只眼睛面对面看着,反而不好意思。
去哪里呢?白行简问她,她没回复。他又发了一条来,说我在台阶那里等你吧。台阶是体育场门前广场上的台阶,百十级,缓缓铺开来,成为一道景观。夜里睡不着,殷虹常去那里坐坐。坐够了,回去继续睡,就能睡着了。或者发消息给白行简,让他下班后来找她,跟她一起睡。白行简每叫必到,睡到半夜,殷虹嫌挤得慌,让他走,他也就起来穿衣服,不说怨言。反倒是殷虹过意不去,跟他道歉,他也只会说,你们这些女博士最无情—似乎就因为她是女博士,便值得他对她无限包容。又似乎他睡过的女博士不止她一个。但他不知道殷虹是在骗他,她不是还在读书的女博士,博士后都已经出站了,留在学校做研究,每月按时领工资。要不然怎么会有钱在外面租一个月四千块的房子,养一只猫,又买半屋子书。不过白行简也许只是不说破,作为男人,他比她更容易沉溺于既有的关系之中,如非必要,绝不会轻易改变。
白行简的“必要”,是年后复工,公司新来一位女同事,看上了他。白行简也觉得她是合适的结婚对象,兴趣相投,更难得的是工作时间合拍。刚开始,他没直说,但殷虹感觉到了,笑着问他是不是在谈恋爱,他没否认。殷虹没想到自己会生气,甩开他放在她身上的手,背过身去。半天说,那你还到我这里来。白行简说,你要不让我来,我就不来了。但到周末,殷虹又给他发了消息,他许久才回复说,今天要晚一点。殷虹说,我等你。结果到夜里三点多,天快亮了,他才来。进门,他还在弯着腰换鞋,殷虹就抱住了他。我真以为你不会来了。我也以为我不会来了,他说。
你女朋友呢?见面后,殷虹故意问白行简。白行简似乎是没听出来她话里的酸意,回答说,她们组在做另一个项目,要晚点才能走。那你不等她?还偷跑出来找我,小心让她知道了,晚上不让你上床。殷虹继续泼醋,但白行简仍不理会。或者佯装不理会。殷虹说着话,一边在台阶上坐下去。白行简却惊讶起来,你就这样坐,不怕脏吗?怕啥,下这一天雨,早冲干净了。倒也是。白行简说完,也贴着她坐下来。
你吃饭了没有?白行简问殷虹。殷虹说,吃了,下班回来就吃了。下班?你开始上班了吗?殷虹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快暑假了,我找了个兼职。没有必要骗他的,但假话就这么一句接着一句被说了出来,像山坡上的羊。在新疆坐火车,车窗外的山坡上站满了羊,目光随着火车前行的速度移动,以为前面的山坡上不会再有羊了,却还是有,还是有,一直有。你们毕业答辩都结束了吗?结束了。我看网上说因为疫情,很多学校答辩都是在网上完成的,还有的学校弄一个机器人—白行简伸手比划,停顿了一下。殷虹就抢着说,方形的对不对?上面有照片,像墓碑。白行简笑了,说,是有点像。又问,你们学校不是这样吗?殷虹回答说,当然不是,我们还跟以前一样。这倒是实话,研究所的博硕士答辩刚刚结束,殷虹去旁听,弄得晚,还跟着吃了顿饭。她没必要去的。每天去办公室坐着,也没有必要。不是因为疫情,学校没完全开学不用去,而是因为她的工作性质,只要有台电脑,在哪里都一样做。不过她还是愿意弄得更有仪式感一些,上班下班,按时吃饭,关心天气,关心粮食和蔬菜的价格,才能更感觉得到生存的必要。她怕她一旦停止不做这些事,会不由自主地发疯。可她也怕越做这些,越觉得是无限地陷入虚无。四周虚软,无处着力。虚无中,她能抓住,并且让她感觉踏实的,只有这些男人们。
殷虹把脸扭向白行简,盯着他看。白行简似乎是不好意思了,把身子向后靠去,两手按在台阶上,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干吗一直看我?殷虹没有回答。这里的狗真多。白行简向左右看了看,然后问殷虹说,你要不要去哪里走走?他眼神中的焦虑和不安出卖了他,他也许真正想问的是,要不要到你那里去?殷虹有意多“折磨”他一會儿,便回答说不要。白行简说,那我们就坐在这里吹风吧。又说,这里风真大。
殷虹有过不少男朋友,但几乎没有过恋爱。男朋友们带她出去,吃饭,逛街,或者是旅游,住宾馆,她就跟他们出去,配合做他们想做的事。但她不觉得是在谈恋爱。尽管有不少人告诉她说,吃饭逛街旅游和住宾馆就是谈恋爱,但她仍固执地以为不是。为什么?她也曾认真想过,答案是因为没有思念,没有悲伤,没有想为他们大哭或为他们跳楼的冲动。不仅如此,每次分手,看着对方难过悲痛,或者纠缠不已,殷虹只觉得好笑。或者是可怜他们,把他们搂在怀里安慰,然后毅然决然地离开。她不是没有怜悯心,把他们抱在怀里,感受他们坚硬的头抵在她柔软的胸脯上,那一刻她是能做到把他们当朋友,或者当路人一样安慰的。她做不到的,是感同身受。甚至连对家人也一样。母亲说她的心是石头做的,殷虹对她说是的,白石头做的,又冷又硬。被说多了,她已无感。直到有人说,你不是没有心,也不是心硬,你只是没放在心上。她才抑制不住地哭出来。如此简单的一句话,竟过了那么久,换了那么多人,才终于弄懂。瓶子打开,里面的魔鬼被释放出来,殷虹的人生,便从此有了“香港前”和“香港后”。打开瓶子的那一瞬间,她是在香港。
访学,住在山坡下的学生宿舍里,窗子都有深绿色的框。窗外,是山上的树,和灰蒙蒙的云。她哭够了,从勒紧她的两条胳膊里钻出来,看着胳膊的主人。穿白衬衫,胡子刮得很干净的年轻老师。他祖上是广东人,早就移民海外,说英语和粤语,听得懂普通话,但不会说。他喜欢称自己是潮汕人,潮汕两个字夹在英语里头,听起来像曹三。殷虹便管他叫曹三,在日记里写,今天曹三来了,今天跟曹三一起吃了晚饭,今天跟曹三说我又听见了壁虎的笑声,但他不信—那我的心上有什么?她问曹三。曹三用英语回答说,我不知道,你要问你自己。殷虹当然知道自己的心是被什么占据着,甚至在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
上小学,母亲送她去学跳舞,学到快结束了,老师组织他们参加比赛,男孩女孩两个人一组。比赛前,殷虹一直板着脸,跟她一组的男孩问她在想什么。殷虹在想如果获奖,他们也许会让她发言,而她忘记了提前准备。她问男孩同样的问题,男孩却是在担心比赛之后,他妈不会再让他学跳舞,那样他就见不到她了。殷虹听完,惊讶得说不出话,马上就要比赛,她无法想象男孩竟在想这样的“小事”。这种惊讶,也让她对他充满了鄙视。而这种鄙视,也影响了她以后看别人的眼光。别人,包括男孩和女孩,她渐渐习惯了鄙视他们的幼稚,习惯了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自己一个人勇往直前地追求。追求最好的成绩,追求最优异的大学,追求最著名的导师,追求最重要的研究成果—她是一艘船,即使在陆地上,也要开山破土前行,在水里,更是云帆直挂济沧海。就算有再漂亮的风景,再多的海鸥,又怎能拦住她的脚步。
但曹三是一头鲸鱼,为她打开了诡异的海底世界。告诉她除了向前,还可以向下,或者向上,向左向右。
曹三也终止了她一度以为自己是无性恋的怀疑。这个词是殷虹从一个喜欢同性的女友那里听来的。女友得知她对男朋友们的态度,误会了意思,向她表白。她吓一跳,费很大力气解释清楚后,女友便向她科普无性恋的知识。殷虹受教,自己也上网查了一些资料,丁对丁,卯对卯地朝自己身上套,有些符合,有些又完全相悖,模棱两可。这也难怪她,在曹三之前,殷虹遇到的所有男朋友们,似乎都是潦草的、动漫电影里的配角,线条勾勒成人形,能走能跳能发出声音,却没有任何细节。曹三是真人电影里的主角,沉稳刚毅,身体健壮,有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殷虹不喜欢接吻,却喜欢一遍遍舔他的牙齿,像舔崭新的陶瓷杯子。无穷回味陶土烧制过程中残留的气味。而一遍遍的舔䑛,也是一遍遍的确认,确认一切都是真实的。尽管他就在她的身体里,但殷虹仍不能确定一切都是真实的。她在孤无一人的峰顶上站得太久,被脚下的云雾蒙蔽太久,想要分清真实和虚幻,并不是十分容易。电影里,陷入梦中的人靠旋转的陀螺来确定现实,曹三的牙齿是她的陀螺。
而且曹三也是善于言谈的,讨论,分析,从对方无意说的一句话或者动作里,深究其人性格。这也是他所从事的研究。他和殷虹讨论她喜欢的书,讨论她喜欢的电影,讨论她小时候经历的每一件小事,或者记忆中印象深刻的一个梦,一个画面。殷虹知道,他和她讨论,也许只是出于研究的目的,把她当成研究对象,甚至可能会把讨论的结果写成文章,或书的某个章节。中国内地当代女性知识分子的压抑状态,或者诸如此类的话题,结论带有明显的倾向性,并不完全符合事实。但殷虹太需要这样的讨论了,或者是太需要这样看似客观,其实是热烈的追捧了,所以并不介意。甚至是十分喜欢,以至沉迷。她也沉迷于热烈的讨论之后,在酒精薰蒸的状态中,将他纳入自己的身体。前仆后继地,海水向岸上扑去。
访学的时间是七个月,去掉开始的两个多月,殷虹沉溺于曹三的时间只有不到五个月。五个月的时间太短,转眼就到了尽头。五个月的时间也足够长,让殷虹从一颗酸涩的樱桃,长得烂熟。殷虹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跟曹三缠绵不休,但早晨起来,只一个人去机场。
与来时相比,她发型没变,衣服的风格也没变,不过已明显是两个人了。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殷虹看见自己的身材丰腴了一些,腰胯处鼓起来,形成弧形的线条。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甚至連胸部也更立体。这都是曹三的功劳,但立即她就想到,再没有曹三了。殷虹开始后悔没有向他要求更多,让他送她来机场,让他辞掉香港的工作陪她回上海,甚至让他娶她。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就算他不答应,她也可以耍一些手腕,女人的手腕。或者干脆就是哭闹,撒泼,抹脖子上吊,总有争取的余地。可偏偏她就什么也没做。有人在外面砰砰砰地砸门,殷虹才醒过来。打开水龙头,迅速洗了手,又用湿漉漉的手在脸上抹一把,才开门走出去。外面的人瞪着眼看她,她贴在门边,一矮身闪出去了。抹脖子上吊,朝座位上走的几步路上,殷虹在心底嘲笑自己真是疯了,竟也会有这样的想法。然后等坐下来,她想,总会有另一个曹三的。
果然,回上海后没多久,她就遇见了白行简。白行简自然不如曹三,没他漂亮,没他善于言谈,也没他牙齿洁白。但殷虹不会,也没必要非要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拿得不出的结论折磨自己。离开曹三的日子既久,殷虹越来越意识到,曹三对她的影响,除了身体上的变化,更多是对待别人态度的改变。别人不再是地狱,而是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岛,有的岛上长满参天大树,有的繁花似锦,有的飞沙走石,有的恶浪滔天。飞沙走石恶浪滔天也是一种美。殷虹很快就发现白行简有白行简的好,而且他也十分的强壮有力,两条胳膊看着细瘦,一旦箍紧,任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那两条胳膊就在旁边,殷虹抓起来,抱着向前走。白行简的身体紧张起来,装作无意,前后扭头看了看,没有人,才放松下来,任她抱着。他也许只是不习惯在公共场合下,与她如此亲密。
现在跟我在一起走路,都这么害怕吗?
白行简说,没有呀。
殷虹冷笑一声。不过很快又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走了,以后就没人跟我一起散步了。
再朝前走一点,白行简说,你那个秃头师兄不是很喜欢你么?你找他呀。他的耐心快耗光了,要不然不会这么充满攻击。
秃头师兄是殷虹香港后遇到的另一个男人。也确实是她的师兄,姓李,叫李知材,比她早一年留在研究所。以前不觉得,离开七个月后回来,殷虹惊讶他的发际线竟那么高,几乎是秃了半个头。所以跟人聊起来,就称他秃头师兄,当成是一个笑话。同样,以前殷虹也没觉得他喜欢她,不过回来后没多久,研究所里就到处流传起了李知材喜欢她的话。不管是年长的老师,还是年轻的学生们,都肆无忌惮地拿他们开玩笑,似乎认定了他们是良配。李知材踏实憨厚,殷虹能看到他的好,只是“玩笑”来得太突然,她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想等单独面对李知材的时候,也许会有办法的吧,但李知材一直没有私下找过她。
殷虹看白行简一眼,说,是啊,以后只能找秃头师兄了,说不定最后没有办法,我嫁给他了也不一定。
白行简却又不说什么了。他也许是不想她最后嫁给秃头师兄的吧,可又不能反对,所以只能保持沉默。而他不说话,殷虹便有点后悔自己把话说得过了头,弄得他无话可说。正好走到体育场出口,就放开他的胳膊,说,走累了,回去吧。
回哪儿?白行简问。
殷虹想了想,反问他回哪儿,回公司还是回住的地方。白行简表示不用回公司了。殷虹说,平时都是你送我,最后一次,我送你回去吧。白行简点头同意。他们公司有规定,超过八点下班可以申领晚餐补助,超过十点可以报销当天的打车钱。时间已经超过八点,殷虹以为白行简要回去打卡,但他说之前出来的时候已经打过,不用再去。原来他是做好了跟她厮混一晚上的准备,要认真告别。殷虹有点后悔对他太冷淡,但话已经说出去,不好再收回来。
殷虹有意将送他回去的路程变得长一些,就在路过便利店时,说口渴,想进去买瓶水。白行简陪她进去,帮她付了钱。再出来,外面却在下雨。哗啦啦下得大,不像刚下起来的。殷虹不由得感叹运气好,早一点晚一点,他们都得淋着。同时也在心里暗自高兴,觉得老天也在帮她。白行简站在她旁边,却不接她的话,眼睛十分深沉地看着前方。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秃头师兄最近的事?
没有,他怎么了?
雨一直不停,也没有减弱的趋势,他们只好退回到便利店里,买了酸奶,坐在玻璃墙边的台子前,用塑料勺子挖着吃。白行简的心情好了不少,话多起来,跟殷虹说像是回到小时候,放学后不回家,几个同学一起去小卖店吃零食。殷虹读书时,一直都是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没有去小卖部买零食吃的经历。但她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对白行简温柔许多。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没来由地,就说到李知材。
他去植发了,殷虹说,你能想象得出么?前段时间疫情的原因,我们都没去学校,等再去,我就发现他头发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后来跟其他老师说起来,才知道他去植发了。真想不到,你们男的也这么臭美,这么大年纪还去植发。
一般都是男的才去植发吧?女的头发多,不用植。
殷虹点点头,说,对哦,好像很有道理,女的也掉头发,不过应该很少会去植发。
他植发不是很好么,怎么你不喜欢?白行简问她。
也不是不喜欢吧,就是觉得很奇怪,他还好啊,完全没必要植发。
白行简把最后一勺酸奶放进嘴里,吃完,舔了舔嘴唇。你一直嫌他秃头,他为你植了发,你要是不喜欢,那他可亏大了。
你觉得他植发是因为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殷虹惊讶起来。
当然有关系。除了跟白行简,跟研究所里的其他人聊天,殷虹也好多次称李知材为秃头师兄。很有可能会被他听见。就算没有,研究所里的人,也有可能会私下告诉他。如果他真的喜欢殷虹,知道她如此嫌弃他,可想而知会是多大的打击。
可怜的秃头师兄。
为啥说他可怜?殷虹不愿意承认李知材植发是因为自己,辩解说,他是掉头发很厉害啊,很多大学啊研究所的老师都掉头发,没去植发,不都挺好的。再说他植完发,变好看了,说不定能找更年轻的师妹当女朋友,怎么会可怜?
白行简说了声是吧,然后伸过手来,捡起她吃完的酸奶盒子,连同他自己的,拿起来去扔垃圾。殷虹看着他走过去,掀开垃圾桶的盖子,把垃圾扔进去,又合上。她扫视了店里一圈,除了他们,店里只有柜台后站着售货的店员。店员正拎着水壶,往关东煮的机器里加水,他倒水的姿势娴熟,动作中透着优美,殷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白行简回来重新坐好,问她看什么呢?她说没什么。
雨似乎是停了,他们坐在里面,因玻璃墙反着光看不清楚。但他们谁也没站起来去外面看,或者表示说要走。
其实我觉得秃头师兄蛮好的,至少他愿意为你植发。殷虹以为秃头师兄的话题已经说完放下了,没想白行简又重新拎起来。但她也惊讶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问他说,什么意思?如果是你的话,不会去植是吗?我又不秃头。我是说你也秃头的话,你愿意为我去植发吗?植发很贵吧,我估计没钱去植。白行简似乎是有意岔开话题,殷虹便也不再追问。白行简却又说,如果有一个人愿意为你植发,我觉得你是可以考虑……行了,不要再说植发了。殷虹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半天,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白行简住的地方,比殷虹想象的要远,怪不得他平时都是坐公交,或者打车上下班。他们步行,中间要穿过一条很长的地道。殷虹从没走过这条地道,觉得新奇,故意把脚步踩得很重,又小心地喊了几声,听声音撞在四周墙壁上的回响。
是不是有点像拍电影?殷虹问白行简说,你每次从这里走,不会觉得像是走在电影里吗?白行简回答说,像啊,可惜只是苦逼的真实,不是拍电影。再说电影也不会这么结局的。真实吗?真实啊。殷虹哦一声,然后问他,你说电影不会这么结局是什么意思?电影怎么结局?白行简还没来得及回答,殷虹就猛地跨一步到他面前,抬着头看他。她故意噘着嘴,想让他亲她。他却没有亲。
地道的出口处,一个中年男人摆摊卖雨伞,听见声音,从手机上抬起头看他们一眼,又迅速低下去。殷虹问白行简要不要买把伞。白行简抬头看看天,然后说,已经不下雨了,买伞干什么?送我呀,你送我一把,我送你一把,这样多像电影结局,充满隐喻。殷虹说完,自己先笑起来。白行简也笑,说了句,你这是烂电影的结局。那好电影呢?不等他回答,殷虹就又跨到他面前去,主动朝他嘴唇上凑过去,跟他吻在一起。吻得认真,持续时间比任何电影里的镜头都长。吻完,殷虹用手背擦了擦嘴,说,这是好电影吧?白行简回过神来,把她紧紧抱住。猛然间,殷虹看见卖伞的中年男人正盯着他们看,手里还举着手机,不知道是不是在拍他们。就赶紧挣脱白行简,拉他快点离开。
像被狼追着似的走了很远,殷虹才停下来,手按在腰上喘粗气。白行简不知道怎么回事,问她,她跟他说了。都怪你,说什么电影,这下真成拍电影了。白行简没说话,但喘出的气息一下子收住了,似乎是突然紧张起来。你,你不会是害怕了吧?殷虹笑着问他。他害怕了。他是应该害怕,现在的人那么喜欢拍小视频,抖音,快手,说不定卖伞的男人已经配好恶俗的背景音乐,正在上传了。等他女朋友下班,回去路上无聊,就能把他们翻出来。殷虹冷笑几声,跟他说,你不用怕,说不定那人就看看,啥也没拍,就算拍了,也只能拍着你的背,拍不到你脸的。说着这些话,殷虹觉得一股坚硬的气体在她身体里膨胀,将她撑开来。气体也向上涌去,到了喉咙口,堵在那里,呛得她猛咳几声,鼻涕眼泪都流出来。白行简有点慌,靠近问她怎么了。殷虹摇着手说没事,一边从兜里掏出纸巾,将自己擦干净。你真没事吧?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我又不害怕。殷虹突然笑起来,哈哈哈几声,又突然停住。你真不用那么害怕,我是开玩笑的啦。白行简哦一声。
有空的出租车贴着他们驶过去,殷虹看见,问白行简还有多远到。白行简说快了。殷虹说那你自己走吧,我回去了。说完就转过身,伸出手拦车。白行简似乎要说什么,刚发出声音,就有一辆出租车突然停在他们面前,后车门的把手正对着殷虹。殷虹拉开车门,迅速跨上去,背对着白行简说了句再见。车开走后,她也没回头看他。
没有白行简了。还会再有白行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