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莉,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评协会员。现居南昌。出版有个人散文集《双鱼》《红尘笔记》《笨拙的土豆》,合集《怀揣植物的人》《当代先锋散文十家》等。曾获华文最佳散文奖、谷雨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21世纪散文典藏2000—2010》《21世纪2005年度散文选》《21世纪2006年度散文选》《2006中国散文年选》《新世纪散文选》《散文2014精选集》《散文2015精选集》等近百种国家级选本。
我和小雪成为朋友,大约有四年了。四年倏忽而过,可是我们之间发生的很多事情,却在心里留存了下来。
成为朋友之前,小雪也是在院子里出没的。我下班回家,站在单元门口边掏钥匙时边随便四望一下,偶尔就会看见一只白猫不远不近地窜过来或者窜过去。她急急慌慌的,像逃跑也像追逐,每次都看不清她究竟長什么样子。当然,人总是很难跟一只流浪猫完全照面。我知道这个所以每次就当一阵风过。丈夫夜里常常在院子里快走锻炼。隔三岔五的,回家他也要说一句,这个院子里有只漂亮的小猫呢。这样说了一两年,听归听,我也知道他说的是谁,但一次也没往心里去。那时候也许我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情。我想着我的写作,旅行,工作,还有家里怎么弄得越来越干净越有品位这些事情。“人的事情都搞不完,还管另外族群的事?”虽然没有说出来,我内心多少是有这样的意思。
有一天傍晚回家,刚进小区院子,小猫突然追上了我。她一会儿贴着我的裤腿,一会儿紧跑几步赶在我的前头,像在戏院里给我领路带位置一样,有点热情过头。我有点讶异,因为之前她是见人就躲的,这会儿却像自来熟。同时我又被这个小动物的举动给逗乐了,弄得心里很柔软。我回家告诉丈夫:“小猫今天很奇怪。”如何如何。我又说,今天才看清她不是纯白的,其实是只三花。她脊背和爪子分布了一些黑与黄,但是跑起来,远远看去就像是雪白的。丈夫说:“就是我晚上散步看到的那一只嘛。她怀小猫了,在到处找生的地方,所以来碰瓷你。”我恍然过来,赶紧在家里开了个罐头,下楼去送一点见面礼给她。她还蹲在单元门口,见了我,把前面两个手掌尽力往前撑地,身子略略往后上方拉到最长—目测快有两尺,并且翘起了她的臀。她停了一秒,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这一个行礼非常的从容,温柔,与小猫没有缘分的人是欣赏不到的。然后她双手揣起,继续表示友好。我凝神看她的模样,发现她神似宫崎骏动画片《猫的报恩》里的小雪。那个片子多年前我就看过,记住的却只有几个可怜的细节,其中之一就是里头小雪楚楚可怜的样子。小雪是猫国国王的侍女,王子后来爱上了她,想必也跟她那样惹人怜爱的神情有关。宫崎骏一定是有过、观察过,并且喜欢过我眼前这样一只猫,才刻画得出小雪那样的表情。于是我回家说,楼下的小猫就叫“小雪”吧。丈夫说好呀好名字。于是并没有征得小猫自己的同意,这就定了下来。
名字一取好,好像关于小雪的事情就多了起来。我们的生活里突然很莫名其妙,又很顺理成章地,每天都有了“小雪”。“给小雪喂吃的去。”“小雪在车底下,暖和。”“小雪昨晚可能逮了只鸟,门口一地羽毛。”等等。而且奇妙的是,只要我们轻唤一声“小雪”,她准定抬起头,以她的方式回应。看来小雪也认可这个有形有色有来历的名字。
不解之缘就结下了。由此我得出的一个结论是,若是你在路上或是家宅附近频频看见一只流浪小猫,即使那是一只美貌、伶俐的猫,你也不要即兴地,或者于深思熟虑之后,给她取下某个名字—“命名”是一件非常需要慎重、需要承担后果的事情。这后果就是“你喊得出我的名字,那么我们是朋友了,我要是过得不好,你看着办”。相反的,如果没有给小猫取名字,那么看见了也就是看见了,走过去之后,她只是千千万万只小猫里的一只。没有什么区分,你们之间也不会发生很多的后续故事。
总之,互相打招呼,互相行见面礼,也互相命名—我之所以说命名这个事也是“互相”,是我隐约觉得小雪应该在心里也给我们取了名字,不然她怎么把我们和那些老老少少,穿梭而过的邻居区分开来呢。这就是我们和小雪成为朋友的三部曲。小雪就这样很容易地掺和到我们的生活里来。
世间诸事莫不偶然发生,却又以必然收场。认识小雪没多久,深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生了恶疾,必须立即做手术,不能耽搁。那时候我请了公休假正打算与丈夫去呼伦贝尔玩,于是我头天晚上在手机上极不情愿地退了两人机票,第二天又极不情愿地躺进了病房。我也没有什么太多抱怨,命运待人一直都是如此轮盘赌一样,它手指滑过又停下处,并没有要偏爱谁抑或冷遇谁的目标。我想命运这个赌徒是随机作案的。于是这事儿就让我的行动轨迹更多地落在了医院和家里。并不仅仅是呼伦贝尔成了我至今都还没有去过的地方这件事,其实是一切都耽搁了下来。
我只得常常在院子里逡巡,美其名曰“锻炼”,其实是哪里也去不了。这是小雪的天地,我与她因此有了更多交往的时间和机会。我每天给她的碗里放吃的,她也对我优雅地日行一礼。有一天,小雪的右腿几乎一整块皮肤被撕了下来,血还在流,肉都裸露在外面。为了争食物争地界,野生动物总是这样二话不说,拔刀相见的。我可以想见小雪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惨烈争斗。她就那样瘸着腿找我要吃的。似乎负这么重的伤也不以为意。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即使疼痛难忍,即使打不赢他人,她很在意又能如何呢。她的第一要义与人是一样的:总得活下去。我于是上楼去拿了包扎药品,趁她埋头吃东西往她后腿涂碘伏,边消毒我边在心里叹一句:“勇士啊。”待我要给她缠纱布,这个小小的女战士,却一溜烟跑开了。
除了与同类作战,小雪还得遭遇来自人类的惘惘威胁。有天晚上,我在窗户边随便低头往楼下露天车库看,就看到一个黑影弓着背,朝停放的两辆小汽车底下不住探头看,他手里拿个类似碗的东西,也不住往车底下送,想必里面装了吃的。他是要喂小雪吗?我有点奇怪。因为那车库是小雪和一只大黄猫—她那段时间的男朋友最爱待的地方,为此我还拍过他俩各蹲踞一辆车前盖的照片发过朋友圈,配文是“一人一台豪车”。朋友看过都哈哈笑。此刻从四楼看去那影子有点像我丈夫的身影,但是天太黑,也不能确定。我就喊他。可那影子没反应,我知道是别人。可那人是谁呢,为什么在这么漆黑的地方拿了食物诱引小猫?我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事,就故意又大声朝那个方向喊丈夫名字。那人可能受到我惊吓,突然立起身就跑,他趿着拖鞋居然快速地翻过了夜晚紧锁的车库铁栅门,那门至少有两米高。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他捉拿一只不名贵也不妨碍谁的小流浪猫是要做什么用。也是巧,转天我就看到一则新闻,说是江浙沪有人专门捉流浪猫,一整车一整车地运去广东,最后做成某些人餐桌上的一道稀罕菜。警方追寻这种车的运行轨迹,发现至少要经过江西、湖南这些省份。我读到这个,“啊”一声恍然。也许头天晚上那人想干的也就是这么些不良勾当。我若不偶然往下看一眼,小雪可能就上了这样的车,就要去广东,就没了。我这个朋友真命大矣。
那年夏天开始的时候,我和丈夫决定到外地待一两个月。我们高高兴兴收拾行李,把阳台上几盆需要每天浇水伺候的娇气植物打了车送到亲属家去寄养。剩下需要安排的就是小雪了。丈夫纠结很久,决定去找在小区院子里扫地的女工,拜托她帮忙给小雪喂食。我们都想好了她只要略微露出犹豫之色,就立即闭嘴,再想另外的办法。没想到这个染了一头红发的女工,立即就答应了。她连连说,好的呀,没事的呀,我自己家里也养了猫。丈夫一脸轻松地回家,觉得小雪虽然是个小流浪,其实运气还是挺好的。
我于是粗略计算了一下小雪两个月的食量,抱了满满一大袋猫粮放到女工清洁车的挡板上,就欢天喜地地去外地了。我虽然很惦记小雪,但想必她自己能把生活过得挺好。有一天下雨,我正在寄居的民宿,隔着窗子看邻居(他是一个聋子)领着他的两条小泰迪狗冒雨回来。突然接到清洁女工的微信留言,她用的是语音,说小雪猫粮吃完了,“请示”怎么办。这么快?我们都有点没想到。后悔没有多留一些粮。我赶紧托亲戚到家里另拿了一袋猫粮交给女工。等8月底我们从外地回来,发现小雪又怀孕了。怪不得她饭量那么大。她身子瘦弱不堪,却垂着个肚子。远远见了我们,喵喵叫着从院子另一头跑过来打滚。一条近50米的廊道,把各个单元门以及单元门旁的储藏间串连了起来。她速度还是快得惊人,转眼就到了我们脚下。
我们送了一点乡下土特产给清洁工,表示谢意。想到那么炎热的夏天,整整两个月她每天要来喂我们这个在院子里窜来窜去的朋友,毫无怨言爽快之极,她应该也是和我们一样把小雪当做朋友才能这么做。虽然对她的举动还用不到“仗义每多屠狗辈”这样的句子,但实际上院子里的人对小雪的态度是各有不同的。人对其他生命的成见其实很坚硬强大,也很难破解。有个邻居看人时眼睛总是定定的,有点像《悬崖》里张嘉译演的地下党周乙,那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谍战剧,所以我对这个邻居存有几分好感。有一天他突然拦住我说,那个,你的猫碗放在我储藏间门口了,有点不太好吧?原来他家储藏间和我家的相挨着,猫碗就摆在两个门口之间的位置。我丈夫一声不吭就把猫碗移过来一尺。至于邻居说的“不太好”到底是哪里不太好,我们没有详问也懒得深究。只是从此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像张嘉译了。
我们恢复了每天下楼去喂小雪的生活。作为一只流浪猫,小雪的作息时间经常捉摸不定。有时候不停看到她。有时候又一连几天不见踪影。人们认为猫这种生物“神秘”,我是觉得她“神经”。不过这种神经也挺好玩的。院子里没有小雪,就会有点乏味与无聊。而且每逢这个时候,丈夫就有点紧张。第一天,他会说,小雪没来。语气平平,但还是把这当作一件事说出来。第二天,他说,小雪还是没来。声音已经有点茫然。第三天,他说,我院子里走了几圈,小雪怎么还不见?几乎已经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焦虑了。我其实是和他一样的心情,但我总是开玩笑说,小雪要谈恋爱的呀,她找男朋友去了。我丈夫是个实心眼,于是就真的认为小雪是找男朋友去了。
还好,小雪一次也没叫我们失望,出去闲逛几天,她准又能回到院子里,带着一肚子故事,或者一肚子小猫崽—有时候则故事和小猫崽都有。我怀疑她知道我们惦着她,所以外面再好她也不久留。她有她的情感。我有很长时间不能出门了,起先是生病,后来是漫长的疫情,还有我自己说不清的某种身心懈怠,这些都约束我活动,所以我觉得小雪真是活得挺自由的,无论她是去找男朋友还是去跟谁打架寻仇。当然这当中她也会受挫,会有不愉快的游历。有一天她回是回来了,我们放的粮她却动都没动。第二天我换了新粮,她还是不吃,就只在对面的一棵老桂花树下恹恹卧着。我走过去细看,小雪有点拉稀。她在外面野,可能吃坏了什么东西,肠胃出了问题。
小雪连拉三天,瘦到真正的皮包骨。有一次她跟谁打架,左眼角被打出了血,后来血止住了,眼睛却红肿起来。我丈夫去药店买了据说是对猫伤害最轻微的氯霉素眼药水,我用腿夹着她从她头部上方给她滴药水,趁机站了一下旁边的体重秤。把总重量减去我的体重,发现小雪是“2.8公斤”。那一回还是她偏胖的时候,眼下拉肚子拉得可能都没有这个数了。我和丈夫觉得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再不治疗小雪就没了。于是我们找了个大大的蛇皮袋,一把把小雪捞进袋子里,她竟然也不反抗—可能是她不怎么防备我们,好像知道我们要带她去看医生;也可能是没有反抗的力气,听天由命—我想作为一只自由惯了的野猫,后者的成分要更多一些。
小雪平生第一次进了人类开设的宠物医院。先在电脑里登记信息。“名字:小雪”;“性别:女”;“年龄:不详”;“体重……”我沉吟了一下,报了“5斤”。小雪这就在这个广阔之极的人类互联网世界里,留下了她作为一只默默无闻的流浪猫的点滴信息。“真是没有想到啊!”我双手把握着小雪瘦弱的身躯,好稳定住她让医生给她诊断与送药时,替小雪如此惋叹命运的偶然与奇异。
为了方便给她一天三次定时喂药,我们把小雪带回家里。我拿纸巾擦她瘦弱的四爪,丈夫则去超市买鸡胸肉,剁碎了蒸成肉饼放在猫碗里,又给她喂一次药。喂药她倒是很配合,却不吃东西。她一个劲地要出去。从下午到夜里,她像个泼妇,踢翻碗,不住地叫。我们也知道她是极度不适应这种四堵墙,冰凉的地砖,一丝遮挡都没有的地方,她在四处乱撞找要出去的路。但是想到医嘱说药要连吃三天,如果小雪放出去,明天再找不到她给她喂药,也许有性命之忧,我们就克制住打开门放她的想法。
那一晚上,小雪一直拼了命地在叫。拖着几乎奄奄一息的病体,她却发出了越来越大,越来越焦虑迫切的声音。我们不断地起床去阳台看她,无以为计。到了凌晨四点,万籁俱寂,唯有小雪的声音不歇。“为了出去,她变得真可怕。”我说。丈夫一咬牙说:“就还是放下去吧。”于是我们再一次艰难而又坚决地爬起床,一秒也不耽误,丈夫拿了那只蛇皮袋,把小雪捞进去。她声音立刻小了很多。到了樓下,袋子一打开,单元门都不用开,她早已从门旁的隔栅间隙冲进浓重的夜色,转瞬不见。“猫有猫路。”丈夫说。确实是的。她走的是一条在我看来有些滑稽、有些不可思议的路。与所谓的“人路”区分开来的路。她自己却走得极其坚定,顺畅无比。而且她是有多想回到她自己的那个世界里去呢?那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在呼唤着小雪呢?哪怕那里有饥渴,有恶疾,有防不胜防的威胁,有无以求助的时刻。
答案很快来了。第二天白天小雪还是准时出现在我们放置的猫碗旁边,安静地让我们给她喂药。这证明给她喂不了药的担心是多余的。也证明她并没有记我们“囚禁”她的仇。到了晚上,我决定去河边散散步,刚一打开单元门,令我毕生难忘的一幕出现了:昏黄的门灯下,小雪守在门边,一看见我就过来贴我的裤腿,接着,不知从哪里突然出来五只小奶猫,两只紧紧跟上小雪,两只卧在一台长期未骑的电动车脚踏板上,另有一只离得最远,留在了野草丛中。他们都只有我的巴掌大小,不停上蹿下跳着,萌态可掬,显然这是小雪的五个娃,是她昨晚执意离开我家的原因。小雪轻轻地喵喵叫着,大约是在向他们介绍我。也可能是向我介绍他们。一时间场面非常之热闹。那场面仅从高度和体形上说,很有白雪公主和七个(加小雪,应该是六个)小矮人的味道。我曾听说,小奶猫独立谋生之前,猫妈妈是轻易不叫人看见他们的。那么,这是小雪拖家带口来感谢我们领她上医院了。
还没有几分钟,小雪就领着她的娃们消失了。我眨眨眼,盯着停留过两只小三花奶猫的电动车踏板,还留在这有些梦幻的奇遇里。我看过宫崎骏几乎所有电影,只有今晚,我参与了一场真实的宫崎骏。对于猫界,这样拖家带口前来拜会一个人、一个异族的场景,堪称盛大。在我,今生我想也难得再见了。这就好比我们人,带了一大家子去往有救命之恩的老虎门前言谢一样。无论如何,太过冒险,太不可思议。
没几天宠物医院的电话来了,问小雪恢复得怎么样。是对治疗的小动物做例行回访。我说具体我不能知道,她是个流浪猫,不过在院子里她看上去是好的。对方是个好脾气的男子,他说,哦,小雪是你救助的呀。声音里有职业的司空见惯,却也不乏一丝人道意义上的赞许。
我放了电话,回想与医生的交谈。我觉得“救助”这个词根本不能准确描述我与丈夫所做的事情。那样有点显得我们是健全的而小雪是残缺的,或者说我们是强大的而小雪是弱小的。但是我一点也不这样看这件事情。因为是朋友,也就是说小雪的一部分是我,我的一部分就是小雪。我们这样做的里面,其实已包含了希望她过得更好的由衷愿景,朋友应该有的一份拔刀相助的义气,以及如果缺失这一个朋友我会觉得世界更寂寞一点的隐忧。因为当小雪在院子一角活蹦乱跳时,与我自己在世上活得活蹦乱跳,我觉得是差不多的。
那天晚上,我又到院里一个小篮球场去找小雪,夜里她经常在那出没,谈恋爱,捉蚊虫和夜鸟,有时和我们嬉戏。现在她已经在见好了,再喂一次药,这场差点摧毁她的疾病就算过去了。月光明晃晃洒了一地,就见小雪像一条舞动很快的彩带,从至少五米开外,一秒钟就甩到了我脚下。谁也搞不清楚她从哪里钻出来,可能是那棵茂密的桂花树后,也可能是停车场小汽车的发动机底下,总之每一次看她这样的奔跑,虽然司空见惯,我还是忍不住对一只猫能够有的速度感到惊奇与佩服。
喂过药,我寻条长凳坐下。小雪嬉戏一阵,开始坐在地上给自己洗脸,洗爪子。真是极爱干净的一个朋友哇。我想。除了月光,我们中间没有什么隔着我和我这个老友。中秋已过,正值秋天末梢,蟋蟀预感到什么,叫得零落、清寒。世界很有种说不出的荒凉,一种即将步入荒凉的荒凉。可是小雪如此闪电奔来我身边,如此优雅一行礼,如此毫无流浪者对他者他族的防范与禁忌,世界就亮化了许多。
我回想与小雪成为朋友的这几年,与许多人与事的联系都一言难尽地中断或疏离,我打定主意要怀抱绝不与人争锋的理想活在世上。沒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过不去我就绕开。但同时,我觉得我还是有点像乡下常见的那种眉豆或者豌豆苗,守了脚下的一点土,同时还得抓牢另外一些东西,得攀着它们才能往前爬,往上长。这可能叫做软弱,可是也无非是想从软弱里求一些温暖。那种八十岁还要舍弃一切离家出走的事,独立是独立,强大是强大,想想却太孤冷。如此我于不知觉间已经与另一些人与事建立起新的联系,新的情感。这里面就包括眼前的小雪。
而小雪呢,我眼见她这些年在世间怀着一颗流浪之心生存,死生由命,却也同样在与她自己感到安心的人或事物产生某种联系。这联系谈不上恒久,却还是比较靠谱与牢靠。她不贪慕被提供的舒适,既拥有自由,也不逃避束缚。她低调而骄傲,只要有维持生命的食物,就没有匮乏之感。所以,真正与一只小猫成为朋友,真正喂养过她,和人们偶尔看见猫,是完全不同的。偶然看见的人,可能会觉得一只猫很冷,傲慢,神秘,但这其实都是一带而过的思绪。你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一只猫,除非你见过它在月光下打滚,见过它带着它呆萌的男朋友来讨食,见过她流血的右后腿与左眼眶,更为难得的,是见过她带着她的五个幼崽前来认亲。
我如此结识了另外一个与人类大异其趣的族类,并与之成为彼此一生的朋友。在这段花费颇多时光和心思的友谊旅程中,我的忧思和茫然获得缓解。我得到了超过我分内该得到的东西。小雪也该与我一样吧。“这个小院里有我世上最好的朋友。”如果小雪某一天要跟她的小伙伴,跟她的娃们述说她有过的传奇,她可能会用猫语,用她与人类相比太过于清澈和明亮的眼睛,这样说。
一个了不起的人
流浪的女人,骑老旧的自行车,腰极力前踞着,哐里哐啷地从街面上过。11月并不是我们这儿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只是夜晚六点半钟这个时辰,由于刚送走白昼不久,一切都仿佛还在回味、惋叹、追忆那些明亮的好时光,又来不及做好准备迎接黑暗,街道上不免就有点忧郁的深色调。回家的汽车喇叭不停歇地响,学生们拿了饭盒三三两两去打饭,小贩扯了脖子叫卖贱价商品,一切都是有些忙乱与慌张的。
只有这个流浪女人的车,仿佛在唱一支一切都无所谓、但一定要坚持下去的歌一样,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尽管车的前后架都装满了捡拾的破烂东西,空矿泉水瓶、烂了鞋跟的男人皮鞋以及各色硬纸盒子,女人还是再次在一个笨重的垃圾桶前停下,像探访阿里巴巴山洞一样,她把头探进去,翻找起来。
“又收了这么多啊?”垃圾桶旁摆了一个极小摊位卖豆腐的女人问道。她正拾掇着打算回家。
“收了一天呐。”流浪的女人答道。两个人都极有尊严地,把“拾”称为“收”。拾,是对了旮旯里无人问津的边角料默默下手,像鸡啄着微细的草芥,是带些畏怯的低矮动作。收,却是出手舒展,自信,像大金主从一家等待收购的公司门前踌躇满志而过,有着做大生意似的大方与豪阔的胸襟。
“没办法。要吃呐。”女人边奋力扯出一块覆盖过新电视机的白色薄膜,边又补了句。路灯照出她是个高颧骨、黑红脸膛、牙床略微有点龅出的女人。一头浓密的黑白相间的头发,发质十分粗硬—据说有这样发质的人,性情也更为坚硬坚强一些。
“是呢,要吃呢。早些回去吧,天冷了。”卖豆腐的女人说。她把铺了雪白豆腐的摊位安在垃圾桶边上,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个生意上的失策。但是这条街上竟也没有人特别留心到这一点—她在这里卖豆腐也有三年了。
“回去回去。还等吃呢。”流浪的女人又答。
这个街上,她也就只跟这卖豆腐的女人搭讪几句。流浪的生活早教育了她对一切都不得不极戒备。她又骑上车,没几步路,就到了她要“回去”的地方—一所学校的临街食堂的屋檐下,那屋檐延伸出两米左右宽,像可挡雨的廊桥—从夏到秋,她在这停留三个月了。
有辆加大了的三轮车停在这里。所谓“加大”,就是她搭了几块长木板在上面,车斗里放的是衣服、小凳子等零碎,木板上面则堆着变了颜色的被褥与竹席—她所有的家当都在这辆车上。她用从发廊门口捡来的明星海报裱糊起车斗的四面。并且,朝向街道的那一面她选了她所认为最美的一张—那是范冰冰梳着“公主头”,用刘海下一双异常美艳惑人的眼睛瞪着这个世界。如此,和所有乐于美化自己家庭的女人一样,她以她特有的、她能够办到的方式,装饰了自己的家。白天,行人路过,自不免多与杏眼圆睁的范小姐对视两眼,待到发现后面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浪者一团乱麻般的物品之“集大成”,便摇摇头或大声讪笑起来,带着“这样也行”的嘲笑的问走开。
而在夜色里,这辆白天完全是乱七八糟、没有任何人会生起要拿走上面任何东西的车,看上去却又像一辆伪装的迷彩军车那样,威严,庞大。她围着这车找了一圈,嗳,崽崽们呢?她自问道。她于是喊起来,“崽啊,崽呢?你们要不要吃啊?”
她实际年龄大约只有五十余岁,所以没人忍心完全叫她“老女人”。但是她的声音在夜色遮蔽的街面上听来实在有些苍老,并且声嘶力竭,仿佛她的一生都在为了守卫与夺取什么而不住地陈述,不住地与人发生争执,以至弄得一条嗓子如此嘶哑,破裂—有些养尊处优或是衣食无愁的九十岁老太的声音也比她的要光滑、从容许多。以至于有些心灵柔软且敏感的人一听到这声音总会悄悄颤抖一下,不忍听闻起来:
这真是人世间一条受尽侮辱与伤害,却仍在不舍抗争的嗓子啊!
几条狗从不同方向奔了来围拢她。狗野得很,横穿过路面时根本不停脚步。反而司机们要为此边迅速放慢车速,边困惑着现在怎么还有这样不怕死的狗—原来这些就是她的“崽”。路过的行人如果对狗有兴趣的,不免就会停下来细数,一、二……五、六,有人数出一共有六条狗。但是这并不确切。因为街上就曾有人问她:“你有六条狗?”她把眼睛一瞪,“六条?是九条!”—仿佛少说了她三个儿子。实际上,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旁人数出六条也怪不得旁人不会数数。她的另外三条狗,永远都缩在车底下,像旧时闺房小姐,隐而不见人,不出来。那是三条曾遭遇车祸以至断腿、曾被人以烟头烫得身上掉光了一大块毛发、总而言之是曾受过人之极深刻伤害、有着避世倾向的狗。
在土法简易搭成的砖头灶台上,她很快就煮好了一大锅热腾腾的玉米粒子、红薯。她舀一些到地上,开始喂狗,跟狗说话。“吃吧,吃吧。你,还有你……到这里吃来;去,去,去那边……”
狗急切地要吃,她急切地这里那里地喂,与狗说着话。这些狗都没有名字,她也从来没有时间想到要取一个名字。哪怕“老大”“老二”这样地一路叫下去也没有。每个狗都是“你”。但是每个狗都默契地知道,她叫的是它。狗没有名字,她有名字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也等于没有。这样看来,人与万物,其实也可以不需要命名而活下去。
街边的店铺都打烊了,一道道卷闸门泛着冷光,冰冷、拒绝地并列着。加上灰白的水泥地面,这儿成了一块没有生命气息的金属与混凝土阵地—要是没有她和她的狗的话。此刻的他们,就像久别重逢的战友一样,组成了这条街最喧腾、最充满人气与生气的一大团。
一只因挑食而过分瘦弱的小狗,是她训斥的主要对象。只听她道:“你还挑?你主人都不来看你了。还是跟着我这个穷老太婆,吃命里该吃的吧。”原來这狗被从前的小主人养了几天,很快便厌倦了,送到女人这里。小主人起初还一星期来看它一次,带些好吃的。后来渐渐就不来了。这狗现在听了女人的话,似乎忆起了自己的身世,难免有些许伤感与失落,却乖乖地低了头,吃起“命里该吃的”来。
她又巡视了另外几条都是杂毛的狗。它们的来历,她记得一清二楚。其中有三条像孪生,一眼就可以看出有亲密的血缘关系。是一母二子。另外的呢,是她陆陆续续从不同地方捡回来的。遇到最后一条也就是被车压断了后腿的那条时,她实在有些不想捡了。都是一张一张要喂的嘴。可是那狗一瘸一瘸竟认准了似地追随着她,眼巴巴看她。她拿背对着狗,都已经走开,想想,又折转身,对着狗说,实在要来?那就来吧。也不多你这一张嘴巴。
狗就跟了来。狗识主人—这是真的。狗不嫌家贫—这也是真的。
这世上,也只有狗这样了。
这些狗,女人从来没有像其他养宠物的人一样,想到要给它们洗澡、理发,甚至还有人为狗做种种造型—狗因而非常脏,实话说,和女人自己一样脏。街上的人一见它们出现在自己脚边,就要厌嫌地去踢去赶。那时狗总是慢慢收回身子,但并不畏缩地,斜睨几眼踢赶自己的人,慢慢离开—对于人世炎凉,狗,并不迟钝—它心里有数得很。
—看样子,女人善捡人类遗弃的那些东西。人觉得无用的东西,垃圾桶里的废品、遗弃的小狗,这些,在她那里却无法忽略不计,甚至更为重要。因为这些反成了她与世界唯一且坚韧的联系。在无用中看见有用,实际是一种人类已稀缺、甚至已濒危的品质—人类已开始擅长把“有用”速速变成“无用”,以便生产更多的“有用”—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具备这样的品质。
喂完了,她自己开始吃锅里剩下的—她与狗的食谱是一样的,没有区别。在佛教里,不生起丝毫分别心,已算是人之修行中难得的成果之一。女人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已做到了。
她很能吃,总是吃得精光,毫无疑问她总是会在心里命令自己多吃一点:你不能生病。不能没有力气。所以只有吃。何况你还有九条狗要养。
—医生总是劝慰那些大病中或大病初愈的人,说,要多吃一点,一定要多吃一点。于是病人总是尽量多吃一点,为了活命。
—如此说来,她是她自己的医生。心理的、病理的医生。
天又暗黑了些,风刮在脸上也更刺皮肤了。女人索性打开铺盖,就地躺下—这铺盖里的某一层,是头天晚上她在三轮车边不经意发现的。当时她打开看看,被子一点也没有烂,只是旧了些。还可以用一阵子。那么,这也许是这学校里的某年轻老师悄悄放在车边的。也许那老师还读或写点诗歌,还像里尔克或康德一样,感兴趣于人类无尽丰富与复杂的心灵,并且在为人类某些无法躲避的悲惨与被动的处境忧郁与动容。并且他放这被子前,肯定也想到了自尊与“他尊”。于是这施与受的双方,都没有碰面。他们以一床薄被,委婉地结个温暖缘。
“这世上好人还是有。”她心里明白这点。但转而她又有些发愁。这是11月,再冷下去,下起雨或者雪来,这里还能待么?不能待的話,又到哪里再去找块落脚的地方呢?又想起前几天看见有穿制服的城管,开始来这条路上驱赶那些占着马路牙子卖手抓饼卖烤鱼的小贩了,那么下一步会不会赶到自己头上来呢?这都是想也想不清楚的问题。
她索性不去想了。明天好不到哪里去的。可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的。那就顾了今天再说:今天她吃了,狗也吃了,就这样过完了,这样就可以了。她并不是那种为是否朝不保夕这种事去忧虑的人。她是连生死也随命的。很快地她就入睡了,九条狗围着她。也许再冷一点,狗们会钻进她的被子里去。她会一边假装训斥着狗们,一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嗳,有狗暖着脚,果然暖和些。
有一件事情,是人其实完全不能忽略,但人如不是自己亲身面对却又很轻易就会忽略以及忘记的。那就是,眼前这个带着九条狗的女人,她面临着人所面临的最难境地之一:没有家。
—一所足以遮风避雨、他人不可以随意闯入或观看,简言之,一所具体的房子,一个或数个可以互相温暖、互相牵绊不已的家庭成员,一笔这个年龄该有的可资衣食无忧的小小积蓄,以及由这一切汇集而成的一道精神支持之流,一面可以靠背歇息的心理保障之墙,她都没有。
但是,这个女人似乎在说,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天给了我“命”,我且就活下去。且就要尽力活好一点。她说本地话,那么家就在这座城里。但是她不回去,也或者有人不许她回去。那么好,不回去就不回去吧。但是还是要吃。要活下去。乞讨?她想都没想过。那么靠拾荒,这是她擅长的,也是手艺一种,一样养活自己。而且,和所有听从天性召唤的人一样,还是想要有一个家。那么就再制造一个。一个即使是非常地破落、动荡且临时,由流浪着的人和九条和她自己一样流浪着的狗组成的家。
—说起来,这真是有点惊心动魄的:这和一个大人养着九个孩子几乎没有什么不同!还都是一些有着各种残缺、各种心理暗影的“孩子”。一些弃儿。
可是她自己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吧。她困了。而且她听说明天一早这附近有家商店要拆除。那么她可以“收”些值钱的东西。她得赶早起来。
“有什么办法。嘴巴都要吃!况且,老天爷也饿不死瞎眼的家雀!”这个了不起的女人,嘟哝完这一句,一下就沉坠到梦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