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青年陶生的爱情

2022-01-07 06:19廉世广
小说林 2022年1期
关键词:绥芬河娜塔莎孩子

1

腊月二十八,在深圳打工的陶生带着对象回村里过年了。

陶生的对象叫晓慧,黄头发,打着卷儿。脸上的脂粉很厚,眼眉、眼圈儿画得很黑,嘴唇儿鲜艳。脱下羽绒服,里面的羊毛衫、牛仔裤绷得紧紧的,让人觉得随时都有炸开的可能。

村子里的人都来看热闹。对于这个晓慧,有人说像电视里的明星,有人说像城里洗发店的,还有人说她不像中国人。陶生笑着,忙着给大伙儿发烟,晓慧大方地给小孩子们发糖果。

只有老陶宝子黑着脸,一声不吭。

陶生在电话里跟爹说要带晓慧回家过年,爹还说好啊好啊,这么大了,该找对象了。可是当他看到晓慧,脸就有些变了。

爹不喜欢晓慧。陶生看出来了。

姐姐陶兰也过来,帮助爹杀了鸡,炖了猪肉粉条,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吃饭的时候,爹还特意让晓慧,说,闺女,农村嘛,就这条件,你也别挑,就像在家一样。

陶兰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弟妹都回家过年了,还有啥外道的?

爹不再说话。陶生的心里有些打鼓。他了解爹,爹是面上人,不管是誰,只要端自己家的饭碗,总要把饭菜弄得像样些。爹说过,就是要饭的来了,赶上饭点儿了,也得吃顿饭。

吃过饭,晓慧和陶兰抢着收拾碗筷。老陶宝子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抽旱烟。老陶宝子家的房子不大,两屋一厨。陶生在家的时候,爷儿俩一人住一个屋,还算宽敞。

都收拾利索了,热情的左邻右舍也哩哩啦啦地走了。陶生说,姐你也回去吧,我和晓慧赶了一天的路,也累了。陶兰看了他们一眼,和爹打声招呼,回去了。

陶兰刚走,陶生就带着晓慧进了自己的屋。

老陶宝子仍然坐在那里抽烟,慢悠悠的,蓝色的烟雾吸进额上的皱纹,又从皱纹里缓慢地挤出来。好一阵子,他听到陶生屋里嬉笑的声音。他把烟蒂在鞋底子上碾死,冲屋里喊,陶生,出来一下!

陶生出来了。老陶宝子说,咱爷儿俩住一个屋,收拾收拾睡吧。

陶生不舍地望着那屋,欲言又止。

老陶宝子说,你们没结婚,还不是夫妻,就是结婚了,在别人家也不能住一起。

陶生不服气,想,这也不是别人家啊!但他不想和爹理论,悄悄地回到那屋,跟晓慧打了半天招呼,才磨磨蹭蹭出来了。爷儿俩在炕上铺上被褥,脱衣躺下了。那屋里也熄了灯,晓慧可能也躺下了。寒风吹到窗户上,发出呼呼的响声。

睡吧,明天早点儿起,去给你妈上个坟。

嗯。陶生闷闷地回应着。

提起母亲,陶生反而睡不着了。

2

母亲死的早,陶生对母亲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从父亲和邻居们的口里,陶生知道母亲为他没少遭罪。那时的政策,一家只许生一个孩子,可她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就是陶生的姐姐陶兰。老陶宝子为此一直不乐呵。女孩子家,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传宗接代的事,还要靠儿子。老陶宝子就和陶生妈商量,想偷偷摸摸地再生一个。陶生妈起初不愿意,却架不住老陶宝子的一再央求,就答应了。她是个温顺的女人,这一点上,陶生有点儿像母亲。可是怀上陶生后,女人遭罪的日子就开始了。提到陶生母亲遭的罪,老陶宝子总是轻描淡写,可事实是,她把陶生生在了猪圈里,坐了病,陶生出生还不到三个月,母亲就死了。

陶生长大后,经常想起母亲。自己的命是用母亲的命换来的。每当他和父亲老陶宝子发生争执时,只要父亲说一句,你妈生你不容易啊!他便软了,再委屈的事情也不争执了。

过了初五,陶生就要回深圳上工了。按照习俗,老陶宝子让陶生在早饭前放了一挂鞭。不光自己家放,别人家也放,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鞭炮是老陶宝子买的,一万响。在这方面,老陶宝子舍得花钱,不管是除夕还是初五、十五,他都要让自己家的鞭炮比别人家多响一会儿,他说,这样的日子才显得更红火。

老陶宝子是讲究仪式感的人,也讲规矩。陶兰家就在屯东,离老陶宝子家不远,但从陶兰嫁人后,再没回家过过年。有一年陶生在外面打工,过年没买到车票,回不来,陶兰让父亲去她家过年,老陶宝子说啥也不去,他说,我有儿子,上闺女家过年像啥话?陶兰说,要不我和你姑爷上你家过年去!老陶宝子更不同意,说,姑爷也有父母,过年不和父母团聚和老丈人团聚,让人家笑话不?

早晨现包的猪肉芹菜馅饺子。年前包的冻饺子还没吃完,但必须得包新饺子,因为今天是“破五”。过了正月初五,过年的一些禁忌就破除了,人们可以外出走亲戚,也可以出去打工了。初五这天家家户户都吃饺子,还要自家亲手剁馅,现做现包,这叫“捏破”。

陶生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老陶宝子破天荒地要和儿子唠一唠。老陶宝子问陶生,你真想和你领回的这个黄头发结婚?

陶生说,当然,女人能随便往回领吗?

陶生早已感觉到了,父亲不喜欢这个黄头发。

老陶宝子说,当爹的比你吃的咸盐多,看的事也多。听爹的,这个黄头发你养不住,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陶生说,咋养不住,她对我好。

今天对你好,难保她明天还对你好。你俩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条路上去。

陶生不再说话。他不想反驳爹。

老陶宝子说,明天你们一块儿走,好里好面地散了吧。

陶生还是不吱声。

老陶宝子停了一会儿,说,把人家睡了?

陶生不耐烦了,说,爹你说啥呢!

老陶宝子叹口气,说,咱不能做亏心的事,多给人家点儿钱,了了吧。好姑娘有的是,本村有,外村也有,知根知底。

老陶宝子还想唠叨点儿什么,听到儿子发出了很响的鼾声。

3

陶生邻居家有个姑娘,叫许颖。许颖和陶生同岁,从小一起长大。要说知根知底,这个许颖是最知根知底的了。许颖的母亲李小筐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大美人,免不了招蜂惹蝶,许颖的父亲老倭瓜那些年对她死看死守,费尽了心机。还好,没出什么大的绯闻。许颖长得像她母亲,有一头乌黑的头发,衬托着一张白净的脸。她性格开朗,从来不化妆,却唇红齿白,像河湾里的一棵挺拔的水葱,白生生绿油油地自然生长。有事没事,许颖总爱到陶生家,陶生见到她,就像向日葵见了太阳,一脸的欢笑。

老陶宝子知道许颖喜欢陶生,陶生也喜欢许颖。可他不喜欢许颖。许颖天生是个“斜楞眼儿”,许颖看陶生的时候,让人觉得她在看门外,她看门外的时候,让人觉得她在看陶生。

陶生曾和父亲据理力争。陶生说,斜楞眼儿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耽误吃不耽误喝,不耽误下地干活儿,不耽误生儿育女,只要自己喜欢,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陶宝子耐心地听儿子说完,说了一段很有哲理的话。他说,相由心生。斜眼的人斜的不是眼睛,斜的是心。

许颖是学名,只有学校的老师和少数同学这样称呼她,大多数人都叫她“斜楞眼儿”。开始的时候她还反感,和人吵架,偷着哭鼻子,时间长了,她也不在乎了。斜楞眼儿就斜楞眼儿呗,天生的,又不是自己造成的。陶生也这么叫她,她也生气过,可是后来陶生跟她说了上面的那番话,她的心就一下子敞亮了。谁爱嫌弃就嫌弃,只要陶生不嫌弃就行。她这么想。但她没想到,老陶宝子不愿意她和陶生来往,她一去陶生家,老陶宝子的脸就发青,眼皮也耷拉老长。许颖眼睛斜楞,心性却高。她对陶生说,你爹嫌乎我斜楞眼儿,我也不是那种不知趣的人,总有一天,我会给你,还有你爹一个惊喜的,让你们惊掉下巴。

后来,许颖就从村里消失了。她去外地打工了。听说,许颖的打工之路并不平坦,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比如,她想到城里饭店打工,老板一看身段,相中了,可一看眼睛,就摇头了。许颖说,我戴上墨镜,别人就看不出来了。老板笑,又不是时装模特,你看哪个饭店的服务员戴墨镜上菜的?许颖不甘心,就去了北大荒建三江。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农田,有的种小麦,有的种黄豆,有的种玉米,更多的是大片大片的水稻。这里天高地阔,让人的心一下子敞亮起来。到了插秧季节,人手短缺,她一天能赚几百块钱。许颖挣的钱一分也不敢乱花,她慢慢地攒着,她要有大用呢。

4

陶生春节后离家,还没到秋天,就回来了。三春不赶一秋忙,别人都以为陶生是回家帮老陶宝子收拾庄稼来了。老陶宝子是种地的好手,十几年来,除了自家的地,他每年還要承包一些,滚雪球似的,到现在有二十多垧地,算是村里的种田大户了。

陶生外出打工,并不是单单为了挣钱。当然老陶宝子是希望儿子和自己一起在家种地。农民嘛,能离开土地吗?但陶生想出去,村子里的小青年不少都出去了,陶生当然也动了心思,老陶宝子没拦他。年轻人出去闯闯,长长见识也是好事。没想到,刚出去几年,就领回个黄头发对象。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陶宝子不反对陶生处对象,但他看不上那种浓妆艳抹,妖里妖气的女人。他进城的机会并不多,也很少和那样的女人有过正面接触,但是,没吃过猪肉还看过肥猪跑吧。电影里,电视里,那些当“三陪”的,不干好事的女人不都打扮的那个样吗?

好在,陶生这次回来,没领回那个黄头发。陶生不提黄头发,老陶宝子也不问。他发现陶生这次回来情绪低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常常一个人叼棵烟,望着天边发呆。

陶生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还挺佩服父亲老陶宝子的。他把晓慧看得挺准,他们确实不是一路人。春节后回到深圳不长时间,他就发现晓慧和别的男人不清不白,这让他受不了。

看儿子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老陶宝子心里也发慌。他知道这块土地拴不住他。这孩子内向,有话憋在心里不愿意说,时间长了怕憋出病来。想来想去,老陶宝子想到了陶生的表姨梅秀。梅秀在绥芬河做服装生意,曾和他说过,想让陶生去那里帮忙,他没同意。

梅秀原来也在村里,和丈夫一起种几亩地,外加养一些鸡鸭鹅狗,日子过得挺紧巴。那时候老陶宝子没少帮助他们。后来梅秀的丈夫脑出血突然去世了,剩下梅秀一个人领着孩子过,日子更加艰难。这时候村里就有人撺掇老陶宝子娶了梅秀,一个新寡,一个光棍儿多年,原来还有那么一点儿没有血缘的亲戚,亲上加亲,不是好事一桩吗?

梅秀倒是乐意,可老陶宝子说啥也不行。说她是我小姨子,我是她姐夫,事儿没有这么办的。况且陶生还没成家,这事儿想都不要想。后来梅秀赌气去了绥芬河,在那里和俄罗斯人做买卖。两瓶高度的当地小烧酒,就能从俄罗斯人那里换回一件呢子大衣,一筐土豆或圆葱,就能换回几个望远镜。呢子大衣或望远镜在国内一转手,钱就赚到了。当然,这是中俄边境刚开放时的简单易货贸易。

几年过去了,梅秀在绥芬河那边发了财,每次回到村里,都要带一些俄货送给亲戚朋友,紫皮糖,大头娃娃巧克力,俄罗斯套娃,鱼子酱,皮鞋皮带等等。当然,送给老陶宝子的一定是Vodka(伏特加),比中国的二锅头度数还高,喝下去火烧火燎的,那才过瘾。

老陶宝子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梅秀高兴,陶生也乐意。

5

陶生在绥芬河认识了俄罗斯姑娘娜塔莎。

娜塔莎长得漂亮,白皮肤,黄头发,蓝色的眼睛像天空一样深邃。这个黄头发和那个叫晓慧的黄头发不一样,那个一看就是染的,而这个,是天然的,柳丝一样,随风飘洒。

娜塔莎也在绥芬河做服装生意,卖中国的羽绒服,也卖俄罗斯的呢子大衣,生意红火得很。在中国的时间长了,她能说一口稍显生硬的中国话,还带着东北味儿。她的店铺和梅秀是邻居,没事的时候经常来梅秀这里,一口一个姐地叫着梅秀。

娜塔莎一来,陶生的眼睛就发直,娜塔莎也不时地用眼睛瞟他,眼睛里满是柔情。这一切哪能逃过梅秀的眼睛。梅秀就有意无意地打发陶生过去帮娜塔莎的忙,作为回报,娜塔莎也常过来帮他们的忙。

看时机已经成熟,梅姨悄悄地问陶生,你喜欢娜塔莎吗?

陶生红了脸。

陶生真的被娜塔莎迷住了。丰满性感的身材,活泼开朗的性格,特别是娜塔莎说中文的声调和模样,都让陶生魂不守舍。

梅姨说,你要是喜欢她,就请她吃顿饭。

有一天下班后,陶生壮着胆子约娜塔莎,他以为娜塔莎会矜持一下,没想到她爽快地答应了。

去哪里吃?娜塔莎问。

陶生挠着头皮,说,这地方我不熟,你点吧。

娜塔莎也不客气,把陶生带到绥芬河有名的马克西姆餐厅。这是一家俄式餐厅,餐厅所在的街道是俄罗斯人最集中的地方。夜幕降临,街两边霓虹闪烁,满街牌匾都是俄文,让陶生有一种身处异国的感觉。餐厅里的人很多,有不少金发碧眼的俄罗斯美女,令陶生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娜塔莎不时地用身体提醒他一下,不要分散注意力,陶生不自然地笑着。

他们找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一位着装古怪的俄罗斯侍者走过来,用中文说,两位用些什么?

娜塔莎指着陶生说,他请客,让他点。

侍者介绍说,这里的食材都是从俄罗斯运过来的,由俄罗斯厨师烹饪,苏巴汤、酸黄瓜、大列巴面包加黄油,土豆泥、熏肉、鱼籽、红肠,都是正宗的俄罗斯特色食品。

陶生红了脸。我不懂俄餐,还是你点吧。

娜塔莎笑了。不怕我宰你?

陶生说,宰吧,反正我身上也没多少肉。

娜塔莎在陶生身上拧了一把,说,这肉挺厚实嘛。

陶生平时不太喜欢吃酸味,但喝着娜塔莎点的苏巴汤,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舒畅。苏巴汤,也叫红菜汤,色泽油红光亮,浓而不腻,味道酸甜适度,特别爽口。

你知道酸黄瓜怎么吃吗?娜塔莎问。

陶生摇头。在陶生的老家,很少有人吃酸黄瓜。除非怀了孕的女人,酸儿辣女,非要吃酸的。

娜塔莎给他做示范。把红肠斜着切成薄片,然后把切成条的酸黄瓜卷到红肠里。娜塔莎把卷着酸黄瓜的红肠送到陶生的嘴里,陶生使劲儿咬了一口,还没尝到滋味,就听娜塔莎哎哟了一声。

你咋咬人呢?娜塔莎娇嗔地捂着自己的手指。

陶生知道自己把娜塔莎的手指咬了,赶紧站起来,拉过娜塔莎的手,说,我看看我看看。

娜塔莎把手抽出去,说,罚你酒!

娜塔莎点的是西伯利亚酿酒师啤酒,深琥珀色,味道醇厚,飘溢着焦糖麦芽饱满细腻的香气和富有柑橘情调的麦芽苦味,喝起来愉快而满足。

那晚,他们喝了三箱西伯利亚酿酒师。

那晚,娜塔莎把陶生帶到了她的住处。

那个绥芬河春天的夜晚很奇特,也很完美。

6

老陶宝子听说陶生和一个俄罗斯姑娘处上了对象,赶紧放下农活儿,从村里坐汽车又倒火车,急三火四地来到绥芬河。

晚上,梅秀在店铺旁边的一家名叫喀秋莎的小餐馆里为姐夫接风。这家餐馆的特色就是中俄混搭,既有苏巴汤,也有猪肉炖粉条,既有伏特加,也有北大仓。两人对面坐下,在等菜的时候,老陶宝子偷偷打量起梅秀来。这个女人,也快五十岁了吧,咋就不见老呢?这些年离开农村,生活好了,变得越来越时髦,越来越年轻了。

梅秀发现姐夫在看她,说,看啥,有啥好看的?我知道我没有斜楞眼儿他妈李小筐好看!

这咋还拐拉上李小筐了呢!那些年,老陶宝子暗地里没少惦记那个女人,可是,热脸遇到了冷屁股,斜楞眼儿她妈根本不搭他这个茬儿。这事儿让梅秀知道了,好长时间不搭理他。

梅秀问,姐夫没来过绥芬河吧?

老陶宝子说,我一个种地的,没事儿上绥芬河干啥?

梅秀说,干啥不行啊,死脑瓜骨,一条道跑到黑!

别说那没用的,老陶宝子说,赶紧说陶生那瘪犊子是咋回事?

梅秀说,别急嘛,等吃饱了喝足了,在绥芬河住几天,感受一下边城的气氛。

没那闲工夫。老陶宝子说。

你要是觉得一个人闷得慌,找个马达姆陪陪你。

啥马达姆?

就是俄罗斯大妈!

老陶宝子站起来,说,没个正形了!

看他那窘迫的样子,梅秀禁不住哈哈大笑。

菜上来了,两个人边吃边聊。老陶宝子说,咱一个农民家的孩子怎么能娶外国人?

土鳖。梅秀笑话姐夫,说现在都是地球村时代了,整个地球都是一个村子了,只要两人愿意,还分哪国人吗?哪个法律也没规定不能和外国人结婚啊!

老陶宝子说,你说的都是电视上的话。那和外国人结婚的都是演员啥的,有头有脸的人,咱一个老百姓就别想洋事了。

梅秀说,你说这些都没用了。人家两个人现在都住在一起了,时髦的说法叫同居。

老陶宝子一听,肺都要气炸了。一个农民和外国人同居了。名不正言不顺,成啥体统!

梅秀看着他,只是笑,不吱声。等他发泄完了,陪他干了几杯,这才又和他讲起道理。她知道,这个男人表面上强硬,几杯酒下去,说上几句软乎话,就会缓和下来。

首先是和外国人结婚的问题。娜塔莎呢,听梅秀说人不错,关键是人家和儿子已经住到一起了,木已成舟。其次呢,是非常现实的,在农村,想娶媳妇,得花多少钱啊!要有耕地,要有农机具,还要在县城买房子,除此之外,多少还要给些彩礼吧。他倒是不差钱,但梅秀说,你省下钱干啥不好,你愿意种地,就多包点儿地,买几套大型机械,把地种出名堂来。这第三呢,也是件大事,等陶生成家了,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了?

梅秀望着他,他赶紧躲开她的眼睛。

梅秀以为姐夫这个老榆木疙瘩脑袋不会开窍,没想到他竟然默许了。当然,老陶宝子也是有条件的。他的条件是,陶生和娜塔莎结婚后,得回去跟他种地。

梅秀答应他,可以做陶生和娜塔莎的工作。

那天老陶宝子和梅秀走出喀秋莎已是深夜,边城夏夜的风让他们更加沉醉。梅秀和姐夫互相搀扶着回到家里。那天晚上,老陶宝子就住在了梅秀家。

7

陶生答应和娜塔莎回村里种地,也是有条件的。他和父亲说,你让我种地,可以。不过,种啥,怎么种,得我说了算,你不能干涉。

老陶宝子说,中,只要你们不耽误我抱孙子,想咋折腾咋折腾,我就不信你还能把地种出花来!

结果呢,还真打这话儿上来了。陶生还真在他的土地上种上了花,听听这名字,都够诗情画意的了——福禄考、荷兰菊、八宝景天、金光大道、玉簪、鼠尾草……

老陶宝子问,你不种庄稼,种这些东西干啥?

陶生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陶生不光在地里种上了花,还在那几垧稻田里放进了鸭雏,有的还放进了河蟹。这又是什么名堂?

很快,答案出来了。这些年,城乡都在搞美化绿化,栽花种草,花苗很紧张。陶生种的这些花一长成,就成了抢手货。一算账,每亩地收入几千元,比种什么都值钱啊。还有那些水稻,放进了鸭子,放进了河蟹,就成了鸭稻、蟹稻,秋天收割加工后,精心包装,贴上商标,就成了抢手的绿色有机食品。

这回,老陶宝子不再说啥了,种了这些年地,真的没种出啥名堂,现在,他算彻底承认自己不行了。

婚后第二年,陶生和娜塔莎生下一个胖小子,长得像陶生,又像娜塔莎,一个十分漂亮的混血儿。

孩子刚刚过了一周岁生日,有那么几天,陶生发现平时活泼开朗的娜塔莎明显地话少了,愁眉不展,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陶生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等说话,娜塔莎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陶生说,有啥事别憋在心里,咱们夫妻之间,有啥话不能说呢?

娜塔莎闷了半天,说,我母亲病了,很重,想见我。

陶生一下子愣住了。结婚前,娜塔莎说她的父母都不在了,她住在哥哥家,因为不想给哥哥家添麻烦,才来到绥芬河,做起了服装生意。现在,母亲怎么又出现了?

娜塔莎解释说,当年和母亲闹了矛盾,自己负气出走,来到绥芬河。原以为不会再和母亲联系了,可是母亲这些年一直在找她,不久前终于联系上了,说她病得很重,就想见她一面。

看娜塔莎满面泪痕,陶生不再追问。

陶生找父亲商量。老陶宝子半天没出声,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旱烟。心想,这个娜塔莎会不会是个骗子呢?

老陶宝子一宿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老陶宝子把陶生和娜塔莎叫过来,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老娘病了,该回去看看。让娜塔莎回去吧。

娜塔莎千恩万谢,说,孩子还小,我带他回去,一个月之内肯定会回来。

老陶宝子说,孩子不能带走,这事没商量。我是他亲爷爷,陶生是他亲爸爸,你放心走,我们会看好他的。

娜塔莎默默地流泪,不再说话。

临行,陶生给娜塔莎拿了两万块钱。这是和父亲商量好的。老陶宝子断定娜塔莎此去是不会再回来了,但他没跟陶生说。陶生当然不会想那么多,婚后,两个人的感情很好,他对娜塔莎没有任何猜疑。拿出这两万块钱,老陶宝子没有迟疑,即使娜塔莎不回来了,她毕竟给他们老陶家生了个男孩,续上了香火,就是搭两万块钱也不冤。

分别前的晚上,陶生和娜塔莎夫妻俩的恩爱热烈而又伤感。娜塔莎不停地流着泪,不停地说着,我会回来的。陶生不说话,用有力的臂膀回应她。

早晨下了一场雨,空气变得格外清新。陶生带着儿子,到车站送娜塔莎。上午只有一班客车通往县城,到县城后,娜塔莎还需要换乘火车赶往绥芬河,然后在绥芬河出境。从家出来到乘车站点,娜塔莎一直抱着孩子,不停地叮嘱他。孩子咿咿呀呀地应答着,不知他听懂了没有。

车来了,娜塔莎上了车,还舍不得放下孩子。她在孩子的脸上亲了又亲,泪水把孩子的脸打湿了。陶生接过孩子,背过脸,不敢再看娜塔莎,只听孩子用稚嫩的声音不停地喊着妈妈。

8

许颖回到村里,老远就看到陶生蹲在自家的稻田里,不是拔草,也不是施肥,就是那么一动不动地蹲着。嘴里叼着香烟,蓝色的烟雾被田野的风很快吹得无影无踪。

许颖像一片云,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飘到了他面前。陶生抬起头,一下子没有认出许颖。许颖穿的和城里人一样,洋气、时髦。飘逸的长发烘托着一张白净的脸。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她鼻梁上架着的一副墨镜,在阳光下闪着黑色的光芒。

陶生看了她好半天,许颖却将目光转向稻田,转向远处的一片花海。

这地,真的让你种出花来了!

陶生听出来了,这是许颖的声音。他猛地站起来,说,你咋回来了?

许颖伸手将陶生嘴里快吸完的烟蒂拔出来,扔到稻田里。

我咋不能回来,我的家,想回来就回来啊。

许颖打量着陶生,发现他瘦了,黑了,憔悴了。她不再说什么。虽然这些年不在家,可陶生的事,每一桩每一件她都知道,包括他从深圳领回对象,包括他娶了俄罗斯媳妇。最近,人们传得最多的,就是陶生的俄罗斯媳妇跑了。

娜塔莎原说一个月内肯定会回来的。她走的时候是春天,现在都快到秋天了,还是没有音信。儿子整天管陶生要妈妈,可他上哪儿去找他的妈妈呢?唯一的联络方式,手机打不通。父亲老陶宝子对此似乎早有准备,他说,幸亏没让她把孩子带走!

可陶生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从相识到结婚,到分离,他们一直都是恩爱的。娜塔莎回国前的晚上,他们几乎彻夜未眠,似乎有道不完的情,说不完的话。可是,为什么一转身就杳无音信了呢?

许颖的突然出现,给愁肠百结中的陶生带来一丝惊喜。他随许颖回到家,许颖摘下墨镜,让陶生看她有什么变化。陶生愣愣地看着她,发现她更漂亮了,漂亮中还有些许的妩媚和娇嗔。但他说,没啥变化。

许颖睁大了眼睛,说你看你看你好好看看!

陶生仔细看,这下他看明白了,许颖的眼睛不斜了!

原来,许颖用这些年来攒下的打工钱,到韩国做了矫正手术。手术很成功,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我现在漂亮吗?

许颖执拗地等待陶生的回答。陶生满脸的惊讶,说不出话来。

许颖突然扑到陶生的怀里,说,看你爹还嫌弃我不?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陶生慢慢地推开她,说,我从来没嫌弃过你。

许颖说,那你为什么不娶我?

陶生不想就這个话题说下去,打岔说,我还是觉得你斜楞眼睛时好看。

许颖说,真的吗?那我再去把那个斜楞眼做回来!

9

陶生与许颖的交往密切起来,老陶宝子竟然没有反对,这有点儿出乎意外。当年嫌许颖的眼睛斜楞,只是老陶宝子的托词,根本原因还在许颖的母亲李小筐身上,只是陶生和许颖都不明白。

许颖把陶生的孩子从陶兰那里抱回来,让孩子叫她干妈。孩子刚会蒙话,就笨笨地跟她叫。几天下来,孩子就离不开她了。

除了带孩子,许颖还把陶生的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到饭时了,许颖会准时准点地把饭做好。

陶生心里很感动,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吃饭的时候,许颖也跟他一起吃,孩子闹了,就去哄孩子,孩子睡了,再回来接着吃。吃过晚饭,看天晚了,不用陶生说什么,许颖就抱起孩子,说,干儿子,跟干妈走。

有一天吃完晚饭,许颖抱着孩子,迟迟不肯离开。陶生催促她,天都黑了,咋还不走呢?

许颖说,你没看天正下雨吗?

下雨也得走。陶生说。

许颖盯着他,说,你咋越来越像你爹了呢?无情无义。

陶生低着头,不说话。

许颖把孩子放到炕上,转身走进外面的大雨中。

孩子大哭起来。

陶生烦躁地看着窗外。雨密密地砸在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孩子哭累了,躺在那里不停地抽泣。

陶生的心里堵得喘不上气来,他想发泄一番,却不知道向谁发泄。

许颖就是这时候又返了回来。她浑身上下水淋淋的,进到另一间卧室,换上干衣裳,出来把孩子抱了过去。咣当一声,卧室的门关上了。

陶生知道许颖是惦记孩子,中途又折回来了。他的心里热了一下。他找来一瓶酒,自斟自饮,一直到深夜。

对于陶生的冷淡,许颖并不怨他。毕竟,现在的陶生是有家有业的人。可是,娜塔莎回俄罗斯了,不光老陶宝子认为她不会回来了,全村的人都认为她不会回来了。许颖并不是想趁人之危,她只想在陶生困难的时候,帮帮他。她相信,即使是一块铁,一块冰,也会被自己的真诚焐热,融化。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眼看着又一个春天即将来临,娜塔莎还是杳无音信。

这时候,村子里便有人出来给陶生和许颖撮合了。许颖的心本来是一片荒凉,在人们的撺掇下,就像春天的原野,开始一点点地泛绿了。她直接和陶生挑明,如果娜塔莎不回来了,你会娶我吗?

陶生说,娜塔莎一定会回来的。

许颖咬着嘴唇,说,那我就等,如果她哪天回来了,我转身就走。

陶生苦笑。

那天夜里,天刚放亮,陶生从昏昏沉沉的醉意中醒来,他吃惊地发现,许颖正睡在他的身旁。

许颖的睡姿慵懒而满足。

陶生心里泛起一阵不安和悲凉。这时候,他听到手机响起悠扬的铃声。歌手云菲菲、龙飞在唱着《我还是等着你》。

只爱这一次

是否愿意

哪怕在梦里

相依相伴在一起

就算无缘相聚

我还是等着你

他摸索着拿起手机,摁下接听键,就听那边说,老公,我是娜塔莎啊!

是熟悉的有些生硬的东北话。

陶生慌不迭地问,媳妇,你在哪儿呢?

那边带着哭声说,我在绥芬河梅姨这儿呢!我一回到家里,手机就被家人扣留了,他们不允许我再来中国,天天看得紧紧的。我是逃出来的,老公,你快来接我回家啊!

陶生一骨碌爬起来。这时许颖也醒了,惊异地问,怎么了?

陶生说,娜塔莎回来了,正在绥芬河等我接她呢!

许颖说,你是在做梦吧。

陶生揉了揉眼睛,说,不是梦,绝对不是梦。赶紧吃饭,吃完饭我就去绥芬河接她!

许颖默默地离开。

不一会儿,屋顶的烟筒里冒起了炊烟。

天渐渐地亮了,窗外的春色随着太阳的升起,一点点的浓郁起来。

作者简介:廉世广,黑龙江通河人,毕业于牡丹江师范学院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哈尔滨市文学创作院签约作家。曾在《天涯》《北方文学》《鸭绿江》《飞天》《四川文学》《西部》《小说林》《青春》《青岛文学》《芒种》《黄河文学》《椰城》等刊发表作品,作品曾被《小说选刊》等报刊转载,出版有小說集《天要下雨》《风景》《桦树溪画廊》等,现居哈尔滨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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