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穿越梦境的危险旅行与时代回响

2022-01-07 06:19张艳梅
小说林 2022年1期
关键词:红梅二哥高跟鞋

梦境是真实生活的变形,具有模糊性和虚拟性;而梦的解析是主体行为,是试图把梦境中呈现的一切重置并加以理性分析,找到梦与现实的关联,指向的还是现实世界。在真实与虚妄同构的内在性中,被解构的往往是既有的规则和意义,至于能否重构一个新的本质和边界,取决于荒诞表象背后的叙事深度。焦冲《梦的解析》不是推理小说,悬疑也不是重点,读者并不难窥破作者的思维路径。那个特殊年代,被纵容的暴力,被悬置的惩罚,每个人的行为方式里面,都包含着时代的总体特征;然而,罪是需要个体担负的,否则就失去了惩戒与救赎的可能,以道德自省去重启每个人与他人生活的关联,或者说重新定位自己的文化身份,这种潜在的自我否定,是反思历史和人性的起点。

一、打开通往心灵密室的暗门

小说表面上讲父女二人“唐父:负罪—噩梦—发疯—认罪书;唐糖:负疚—噩梦—寻找—反父权”的经历和冲突;背后是“历史、时代、社会、人性”的思考和追问。

小说从唐糖梦境写起,到唐父梦境反复,不断打开通往心灵密室的暗门。在那个密室里,保存着伤害、羞辱、眼泪、鲜血和尸体。梦,是找到那扇门的指南,有的人会一辈子重门紧锁,有的人受到某种启示,会去寻找打开方式,打开后,可能看到幽暗的过往,也可能什么都看不到。这不是在寻找他人、记忆和过去,而是找回自我、現实及未来。父女两代人尘封的记忆里是两代人的噩梦:十几岁的少年,集体暴力,打砸抢烧,歧视侮辱,这里面有盲从的一己之恶,也有乌合之众的平庸之恶。作为自我分裂(唐父表面强悍而内心虚弱;唐糖既享受奢华物质又渴望心灵丰盈),从世界表面到灵魂内部,并不是对历史和人性的简单拆解,不断扩张的商业逻辑之外,道德十字架始终都在,无法偿还的心债,带来钢铁王国摇摇欲坠,也动摇了物质和精神对立的生活本身,那些看起来理所当然的日常性里,充满了否定性和危机感。

作者没有为历史或者个人辩护的意图,但是给出了方向,上一代人将在精神病院面对内心的恐惧和焦虑,赎罪并治愈自我;下一代人洗干净双手,重建价值理性及道德自律,联合起来重启财富之旅(大哥是原有秩序的维护者,唐糖代表知识分子,二哥代表底层),这其实是历史乐观主义。如何看待财富,以及经济社会对人的生存产生的影响,是改革开放四十年贫富差距拉大带来的尖锐问题(唐父代表资本,唐糖是富二代,崔格是打工阶层,二哥身处底层),我们正在面对财富和群体的双重分化。快递员二哥与他人的街头冲突,是一个特别真实的画面,每天都在城市大街小巷不断上演。换个角度看,出走的二哥和唐糖都有退路,等着交房贷的崔格们没有,所以即使遭遇不公正待遇,他们也没有勇气转身离去,因为回不了头,那些被帮助的员工最终被解聘,对于唐糖仗义执言甚至辞职出走,并不感谢,也不信任。这是有退路和没有退路的人生的根本差别。

二、被动的情感与主动的成长

在重现父女两代人的心理轨迹外,小说还从不同视角打量唐糖的情感世界,对父亲的顺从和反抗,与甘旭然似是而非的恋爱,对刘红梅母女和崔格等人的同情,对二哥的关心,自我怀疑,内心挣扎,梦境召唤,强化了小说叙事的情感深度。唐糖的反抗有她的逻辑,个人性情与大时代的滚滚潮流比起来,微不足道,缺少力量感,盲目的勇气里,似乎在寻找一种新的命运,能够决定自己的方向,而不是接受完全被规划好的人生,狭长的隧道里感受到的压迫感,不仅来自外在世界,也来自于逐渐明晰的主体意识。唐糖二十七年人生是父亲意志的碎片,最终她重回唐氏钢铁王国,是又一个轮回,还是崭新起点,我们无法确定,唯一确定的是她在不断获得完整性。

唐糖面临的压力,来自于内心的道德负罪、父亲专制、员工信任,以及甘旭然貌合神离的爱情,这些事物像雾霾一样环绕着她的生活,看起来井井有条的人生,并没有真实存在感。甚至她的善意,在同阶层的甘旭然看起来,完全是矫情,无事生非,自寻烦恼。记忆与想象叠加在一起,成为唐糖放弃原有社会身份的导火索。甘旭然也曾反抗父亲的安排,不得不为了家族利益,与唐糖谈恋爱,没有多少真正的情感投入,也不认同唐糖的自责和反思,甚至一怒之下,出口伤人。唐糖孑然一身离家出走后,两个人反而有了真正的理解和彼此接受,这其实是两个人的共同成长。

三、隧道、高跟鞋和竹石图

从社会学视角看,兄妹三人身上有某种历史性。大哥是继承者,是自觉的家族维护者。二哥是反叛者,逃出父亲的权力管控,为了自由、贫穷但快乐。唐糖是一个摇摆者,按照父亲安排一路顺风顺水,直到有一天,因为负罪感和对父亲的失望,一场激烈的冲突后离家出走。反抗父权,是青春时代的微弱叛逆,到决然出走,其实是救赎自己。小说中有几个重要意象,强化了这种历史性。

一是竹石图。唐父年轻时参与红卫兵抄家,话剧演员柳红梅丈夫被打致死,父亲偷走郑板桥立轴竹石图,后拍卖三百万,成就他人生第一桶金。作为象征,竹石图的寓意是“画石存岳意,画竹引清风”,古画和钢铁,传统艺术与联合钢铁电子商务,强烈反差中突显的是我们面对的历史与现实文化生态。

二是高跟鞋。唐糖初中二年级时,和同学一起欺负乡下来的刘红梅,把她的高跟鞋踢到湖里,导致刘红梅辍学就此改变人生方向,这个事成为唐糖人生一个心结。柳红梅和刘红梅的高跟鞋显然各有象征性,艺术,城市,暴力,性,隐秘的往事等。对于乡下姑娘刘红梅,高跟鞋和旱冰鞋,是两个时代的标志,当年的乡下人对城市的渴望和认同,就像那双鞋一样,来自于废品翻新;而孩子想要的旱冰鞋,则是下一代的生活理想。

三是隧道。隧道与梦境相关,作为光与暗、梦与醒的现实通道,也是记忆缠绕的精神通道,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历史往事,连同隐隐作痛的时代伤痕,从时间的黑洞中被打捞出来。对于大众来说,大都市始终都是一个巨大的象征物,无数普通人笼罩在其阴影里,隧道另一端则是诗和远方。刘红梅母亲怀柔郊区的小院子,刘红梅的杂货店,二哥租住的一居室,唐父的豪华卧室,唐糖的酒店大床,这些错杂的标志物里面,能够看到时代的一些侧影。其中既有底层的宿命感和幸福感,也不缺少窘迫和艰辛。各种影像缓慢移动,有政治的噩梦,分配的不公,身份的歧视,也有反抗、坚守和希望。

唐父对财富和权力的热爱,超出了对人的情感。当越来越多的人热爱物质超过人,人本身也就物化了。小说讨论的核心是如何走出心灵疫区,实现自我救赎,重建爱与信。

作者简介:张艳梅,1971年生,文学博士,文学评论家。现为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院长,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带头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山东省当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山东作家研究所所长,淄博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山东省作协签约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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