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回到1984

2022-01-06 15:33赵小赵
啄木鸟 2022年1期
关键词:秋葵母亲

赵小赵

在我把摇滚当时尚的时候,父亲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小子,我年轻时可比你时髦多了。

我不信,去问母亲。母亲是老公安,口风很紧,顾左右而言他,似乎不愿提起那些早已塵封的往事。我就更不信了,以为父亲是吹牛。

直到前年春天的某一日,母亲把一床旧棉絮拿到院子里去晒,我才明白父亲没有撒谎。棉絮放在阁楼上的樟木箱子里,我在最底层发现了一本泛黄的相册,大都是父亲的照片,他穿着花衬衣、牛仔裤、白色回力球鞋,还戴了副蛤蟆镜,长发飘飘,够酷的!

现在想起来,这件事发生得有点儿蹊跷。那天阳光并非很好,空气中还有一股潮味,长沙的春天一贯如此,像个皮肤娇嫩的小妇人,一掐全是水。那床棉絮家里早就不用了,晒完后又塞进了箱子里再没动过。这让我不得不怀疑母亲是故意的,想让我看见照片上的父亲。

我早就说了,母亲是老公安,她把工作上的手段应用到生活中并不奇怪。让我奇怪的是母亲的动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父亲的摩登往事?我拐弯抹角地问了好多人,都是棉花街的街坊邻居,终于窥破隐藏在那些照片后面的秘密。

难怪母亲不愿直言,在父亲年轻的时光里,在父亲那把早已消失的吉他上,母亲是一个很不和谐的音符。两人能把二重唱演奏到底,完全是个奇迹。

母亲很可能是想让我自己去还原往事的本来面目,有些细节通过父母之口说出来,难免有加工的成分,不一定就最接近事实的真相。这也是母亲在长期办案中总结出的经验,当事人的口供往往掺杂了很多水分,不能全部采信,要查清一个案子,特别是复杂的案子,还需要若干旁证。重口供,轻证据,容易导致冤假错案。

母亲如此用心良苦,说明那些事在她的人生中非常重要,或者说在她心头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可能还有点儿疼痛。事实上,在我揭开父母那段封存的往事时,胸口也有点儿隐隐作痛。都说至亲之间有心灵感应,从这一点来看,我绝对是亲生的。

我之所以怀疑自己跟父母没有血缘关系,是因为我从小就被寄养在离长沙两百多里的外婆家——浏阳河边的一个小镇上,直到初中毕业才被允许回长沙。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和父母在长沙生活,那些年的寒暑假,他们都带着城里人的骄傲来看我,凭什么?

从小我的内心深处就充满了被遗弃的孤独,尽管外婆对我很好。我现在动不动就喜欢用文字来记录生活,长吁短叹,这都是被父母害的,是被遗弃的经历养成了我神经质的臭毛病。

我一度认为自己是母亲在派出所门口捡的弃婴,为自己“悲惨”的身世,在暗夜里哭过许多次,甚至想过离家出走,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我一直没有勇气,主要是缺少路费。每个月外婆给我的零花钱只够买几支雪糕,在我的孩提时代,雪糕对我的诱惑远远超过了寻亲的渴望。

我很庆幸当年没有干这种蠢事,否则,我可能真的成了被人收养的对象。以我好吃的本性,我还没有走出镇子五里路,就会被人贩子用一袋杨梅骗走。杨梅是我的最爱,每次我都会连肉带核一块儿吃下去,幻想能从肚子里长出一棵杨梅树,让我吃个够。

你们说我这样的智商,人贩子不拐我拐谁?

正因为我长久地游离在外,所以对父母的过往知之甚少。我曾经有一种嫉恨心理,对我回城前的家庭生活故意忽略。我暗示自己,那些跟我无关,是他们的事。我对这个家庭的了解是从中考那年夏天开始的,在那之前,我的记忆里只有浏阳河、原野、麻雀和稻草人。哦,还有外婆住的那栋经常漏雨的石头房子,它总是爬满各种各样的青藤,有时是葡萄,有时是打碗碗花。

我曾经问父母把我寄养在乡下的理由,父母的回答很冠冕堂皇——你从小就体弱多病,有必要在农村接受锻炼。我的哥哥姐姐也证实,我出生时比一只猫还瘦。我将信将疑,很多年后才搞清楚,这都是借口,我的哥哥姐姐都作了伪证。

我很感谢那些帮我填补记忆空白的人,他们讲述的不仅仅是我父母的往事,也是他们的往事,整条棉花街的往事,或者说是一个时代的记忆。

母亲去派出所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访被监视居住的流氓“小白鞋”。

母亲身穿簇新的白色警服,腰佩一把锃亮的五四式手枪,胸脯高挺地走在1984年春天的棉花街上。半条街的人都在看着她,看着这个年轻漂亮的派出所女所长,目光中有惊叹、艳羡,还有敬畏。

母亲很享受这种注视,她故意放慢脚步,就是要告诉所有人,这条臭名远播的老街的治安面貌,在她的任上即将焕然一新。谁敢跟她叫板,绝没有好果子吃!这一天,明晃晃的阳光照在母亲银桂芳身上,她如同披上了一套白金锻造的盔甲,看上去就像湖南花鼓戏里那个挂帅出征的穆桂英。

被监视居住的“小白鞋”就是唱花鼓戏的,还是个小生。母亲走进了这个臭名昭著的流氓住的红楼。这栋红砖红瓦、巴洛克风格的房子是棉花街最洋气的建筑,“小白鞋”的祖父在新中国成立前买下的,当时花了五百块大洋。

母亲从没有住过这么气派的房子,她好奇地东张西望,还摸了摸一块彩色花窗,想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以至于母亲一时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任务。

当“小白鞋”把目光从正在阅读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上移开,透过茶色镜片缓缓落在母亲身上时,母亲的脸微微一红,仿佛自己不是民警,而是一个形迹可疑的小偷。

母亲对“小白鞋”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他完全是一副不良青年的派头,叼着过滤嘴香烟,衬衣比女人的还花哨,头发比她的还长,特别是那条包屁股裤子,看得她耳热心慌。

母亲把视线往下移,他穿的那双回力球鞋白得晃眼,像初春下在浏阳河面上的雪……他的打扮跟我家老照片上的父亲一模一样,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了,“小白鞋”就是我的父亲,他有个很不光彩的过去,曾经是母亲看管的犯罪嫌疑人。那天,父亲问母亲找谁。母亲反问,你能摘下眼镜跟我说话吗?“小白鞋”笑了,母亲给他的第一印象同样很糟糕——严肃、刻板、凶巴巴。

哦,对了,母亲身上还有股很浓的土腥味,像是条刚从泥巴里钻出来的蚯蚓。

当父亲摘下蛤蟆镜,母亲对他的厌恶又增添了几分。他的眼神是挑衅的、玩世不恭的。母亲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轻视过,公安局长都对她客客气气的,一个臭流氓,凭什么如此看她?

父亲坐在藤椅上,跷着二郎腿,见了她连屁股都没挪一下,烟照抽,腿照抖,音乐照听,身后的双卡收录机里放着嗲声嗲气的歌,像吊丧似的。母亲有种上前扇父亲两耳刮子的冲动,但她忍住了,剛走马上任就动手打人,影响不好,以后有的是时间收拾他。

来之前母亲就看过父亲的档案,眼前的父亲完全可以跟档案中的那个流氓形象重叠在一起。

父亲出身花鼓戏世家,从曾祖父那一辈起就是唱小生的。特别是我祖父,人称“啸天虎”,曾红透三湘四水。祖父母去世后,父亲进了花鼓戏剧团工作。他并不热爱唱戏,经常提着收录机招摇过市,带着一帮小青年跳摇摆舞。父亲本名赵海阳,因为喜欢穿着白色回力球鞋,就得了个外号“小白鞋”。几个月前,父亲被人举报猥亵女青年,因为证据不足需要补充侦查,他被监视居住。

母亲压住火气自我介绍,她叫银桂芳,是棉花街新上任的派出所所长。母亲特意在父亲面前强调,她以卫生员的身份上过南疆前线,还亲手抓过敌人的特工。

母亲没有夸大其词,她的确上过战场见过血,她在部队还当了连指导员,转业后回老家担任乡武装部长。那一年,母亲才二十五岁,花一般的年纪,来提亲的媒婆踏破了外婆家的门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棉花街人口密集,街办工厂多,治安形势复杂,因此在这里新设了一个派出所,有作战和捕俘经验的母亲就成了棉花街派出所的首任所长。接到调令那天,母亲兴奋得跑到山坳里打了一下午的靶。她有制服情结,一穿上制服就像花木兰披上了战袍,眼角眉梢全是掩饰不住的英姿飒爽。

当初转业脱下那身绿军装时,母亲失落了很长时间,她觉得自己变得婆婆妈妈了。头发枯黄了,身材也臃肿了,脸上还长了许多雀斑。随着“严打”如火如荼地展开,母亲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一夜之间她成了一名公安。

母亲穿上笔挺的警服站在镜子前时,又找到了上战场的感觉。每天睡觉前,母亲都把警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下面,只有这样她才睡得足够踏实足够香甜。

母亲试图从气势上压倒父亲。她命令父亲每天写一份报告,把活动情况交代清楚。父亲轻飘飘地“嗯”了一声,然后继续看《约翰·克利斯朵夫》,把母亲当成了空气。母亲那个气啊,感觉不是她让父亲写报告,而是她在向父亲报告。

母亲以前听的都是《打靶归来》《军港之夜》之类的军歌,那些歌是雄壮有力的,朝气蓬勃的,跟父亲正在听的歌完全不同。

尽管母亲那时还不知道邓丽君是谁,但闻出了歌里面有臊气,她警告父亲不许再听这种靡靡之音,说不利于他的思想改造。

父亲突然张嘴唱了一段花鼓戏《刘海砍樵》,他一人分饰小生和花旦两角,惟妙惟肖。母亲听得有点儿蒙,不知道父亲哪根神经短路了。

唱完后,父亲对母亲说,论格调,这些唱词比邓丽君的歌低俗多了,为什么《刘海砍樵》能唱,邓丽君的歌却不能听?母亲回答不上来,最后她恼羞成怒没收了那台收录机。父亲当场表示抗议,并且抱着吉他在母亲面前唱起了那种无病呻吟的歌。父亲的意图显而易见,你可以塞住我的耳朵,但不能割断我的喉咙。

父亲的声音很有磁性,是男中音,听得母亲脑海里像驶过一列绿皮火车。

从红楼离开时,春天的光影洒在母亲铁青的脸上,她意识到她和父亲之间将有一场持久战。

棉花街派出所警力不足,母亲发动治安积极分子轮流监视父亲,只要他有风吹草动,随时报告。母亲内心是很希望父亲有些小动作的,这样她就能找到把柄收拾他,出一口堵在心头的恶气。如果不忙,母亲就会到棉花街上溜达,躲在暗处窥视红楼里的动静,她一直没发现父亲有什么异常,这让她多少有点儿失望。但父亲如此老实,有可能是对母亲有所忌惮,这样一想,母亲又高兴起来。

街道办的同志每天都会把一份报告送到派出所,上面记载了父亲头天的活动情况,是他自己写的。父亲一手漂亮的柳体让母亲看了自惭形秽,跟父亲比起来,母亲的字就是春蚓秋蛇,是鬼画符。

父亲的报告并非记流水账,而是像日记,不,更像散文——有记叙,有抒情,有感想,就好像他不是被监视居住,而是在享受生活。父亲连日出和日落都会写进报告中,日出的大气磅礴,日落的悲壮苍凉都被父亲刻画得淋漓尽致。母亲严重怀疑这也是父亲勾引女人的一种手段,她在心里很不屑地说,会写有什么了不起,牛屎蛋外面光!

母亲到红楼突击检查过两次。

一次母亲刚到门口就听见楼板咚咚咚地响,她以为有什么突发情况,冲进去一看,是父亲在跳摇摆舞。那是母亲第一次看到男人跳这种舞,屁股扭得跟麻花似的,她的脸立即滚烫起来,心里咒骂父亲在抽风。

还有一次,父亲坐在窗前写报告,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薄荷味。母亲提醒他以后不要写废话,要多做自我检讨。

父亲甩了甩长发,说他是被人诬告的,他没有犯罪,没什么好检讨的。母亲看过父亲的案卷,指控他猥亵的是三个本地女青年,只有口供,没有旁证。母亲坚信受害者的指控不会有错,一看父亲吊儿郎当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鸟。母亲要父亲从灵魂上拷问自己,说纸是包不住火的。

父亲懒得再跟母亲辩解,他空洞的目光穿透笼罩在湘江上的白雾,灵魂似乎飘到了对岸苍翠欲滴的岳麓山上,母亲却再次在这种目光中感觉到了父亲对她的藐视。

母亲终于找到了反击父亲的机会。

母亲上任两个月后,又有一名受害者来报案,这次不是猥亵,是强奸!受害者是幼儿园老师,因为跟男朋友吵了架,晚上独自在湘江边散心。一个留长发、背吉他的男青年走过来跟她搭讪。等她放松戒备时,那个男青年把她掐晕,强奸了她。因为害怕被男朋友嫌弃,她没有及时报案,只是把这段屈辱写在日记本里。后来日记被男朋友发现,她才报案。

公安机关侦查后发现,犯罪嫌疑人的打扮很像我父亲。因为案发时间在半年前,这名幼儿园老师不能准确描绘强奸犯的容貌,公安机关决定让她秘密辨认我父亲是否为强奸犯。

这一光荣任务落到了棉花街派出所的头上,由母亲具体负责。母亲以归还收录机为名,要父亲到派出所来一趟。

那天父亲冒雨而至,浑身湿漉漉的。受害者暗中辨认后,说父亲跟那个强奸犯长得有点儿像,但还是不能确定,因为当时天太黑,她又是近视眼。她说如果听到强奸犯用吉他弹唱,她一定能认出来。她学过音乐,知道每个人的音准、节奏和发声技巧都是不一样的,她还记得当时那个男人弹唱的歌曲叫《恰似你的温柔》。

怎么让父亲当着受害者的面重新弹唱这首歌,让母亲颇费了一番脑筋。

五四青年节这天,母亲打着法制宣传的名义带人来到红楼,那名幼师戴着口罩随行。其间,母亲以活跃节日气氛为由,让父亲用吉他弹唱《恰似你的温柔》。父亲原本黯淡的眼里立即闪烁出亮光。父亲拨动着琴弦,他的嗓音如同X射線,有一种穿透人体五脏六腑的力量。那名幼师突然指着父亲大叫,就是他!

幼师的吼声惊飞了窗外香樟树上的一群麻雀,母亲让她摘下口罩直面父亲。阳光透过香樟树茂密的叶子射进来,父亲的脸色阴晴不定,他比母亲想象的要冷静得多。其实父亲一直都是这副德性,在我记忆中,父亲从没大悲大喜大惊大怒过。我姐总结得很好,父亲的情绪都在琴弦上,都在花鼓戏的唱腔里。

不管母亲怎么诱导,父亲就是不承认自己见过那名幼师。母亲逼视着父亲,两人的目光像刺刀一样对撞,母亲听到了刺耳的金属噪音。

父亲的态度激怒了那名幼师,她像头发狂的母兽扑上去对父亲又抓又挠。母亲没有阻拦,她觉得这是父亲应该遭受的待遇。很快,父亲的脸就被挠花了,头发也被扯掉了一撮。父亲忍无可忍,一把将幼师推倒在地,他高举吉他,警告她再胡闹就不客气了。父亲发脾气时也是冷冷的,并不歇斯底里,戏曲之家的熏陶使他很注重风度。母亲却没有那么好的修养,她勃然大怒,强奸犯居然敢当着警察的面对受害者“施暴”,这还了得!

母亲掏出手枪,啪的一声,子弹打在父亲的吉他上,然后穿过杉木面板破窗而出,击中了香樟树梢上的鸟巢,羽毛、鸟蛋和枝叶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父亲听见了吉他破损时发出的古怪的蜂鸣音。

母亲以为这次可以收押父亲了,但局领导不同意。因为仍然只有受害者的指控,没有其他证据,而且局领导认为父亲还会作案,监视居住有可能抓到现行。母亲气得血压飙升,那些天她走在街上,总觉得自己像朵棉花头重脚轻。

父亲继续着被监视的生活,看书、写字、跳舞,抱着破吉他唱歌。久而久之,负责监视父亲的母亲对邓丽君的歌也耳熟能详了。有一天母亲哼着小调去上班,同事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母亲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哼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母亲惶惑了一阵子,自己没改造好父亲,反而被父亲悄悄毒害了。

从那以后,母亲经常在口袋里放些零食,嘴巴想哼哼时就吃点儿什么,我高度怀疑我那个吃货姐姐就是遗传了母亲的这个毛病。

端午节棉花街要搞警民联欢会,请了花鼓戏剧团唱《刘海戏金蟾》,唱小生的演员却突然急性阑尾炎发作。出席联欢会的有从北京来的一位老首长,他是从棉花街走出去的将军,还是一个花鼓戏迷。母亲向局领导紧急请示后,接受了剧团团长的建议,找父亲前来救场。

父亲正在看小说《呼啸山庄》,不唱歌跳舞的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的,像窗外那棵孤独而沉默的香樟树。母亲叮嘱父亲,这是政治任务,完成好了将来能减刑。父亲不慌不忙地拿起那把破损的吉他,弹了几下,琴弦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一个晚期哮喘病人的干咳。

父亲说他没犯罪,不需要减刑,要他上台演出就赔他一把新吉他。

母亲被迫当场立下字据,一周内赔父亲一把新吉他,父亲这才跟着母亲来到联欢会现场。为了避免父亲被台下的观众认出来,剧团团长特意对父亲的脸部做了化妆处理。母亲全程监督父亲的一举一动,生怕出任何纰漏,她甚至打开了手枪保险,把子弹推上膛。

父亲一开腔就博得了满堂喝彩,跟传说的那个臭流氓相比,台上的父亲完全是另外一个形象,他把刘海的忠厚善良、幽默风趣演绎得淋漓尽致。母亲看得有些呆了,她一度怀疑上场的不是父亲,而是别人。

演出很成功。老首长非常满意,还走到后台主动提出跟父亲合影。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父亲突然喊冤,要老首长替他做主。听完父亲的冤情,老首长扔下“严查”二字,然后拂袖而去。

在场作陪的市领导和局领导都很尴尬,都把气撒在母亲身上,认为是她事先没做好父亲的思想工作。母亲哪料到父亲会唱这一出,回红楼后,母亲指着父亲的鼻子破口大骂。父亲没有回嘴,我从少年时代就知道,在肢体语言方面,母亲绝对是专家,父亲甘拜下风。

那天晚上父亲点了一支烟,吐着小蘑菇似的烟圈,淡淡地对母亲说,你这个样子怎么嫁得出去?

那时民警还没有禁酒令,母亲在联欢会上喝了不少酒,她借着酒劲说,想娶我的男人能从小吴门排到韭菜园,你瞎操什么心?你个臭流氓还是想想自己以后能不能找到老婆吧!

母亲骂人的本领大概率是来自外婆的遗传,我见过外婆因为别人偷了她家的两条黄瓜而骂街,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宛如唱戏。

骂着骂着,母亲的舌头就有点儿大了,后来又骂了些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她醉倒在月影斑驳的地板上。等母亲后半夜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她还发现警服扣子被解开了一半。更让她惊恐万分的是,皮带上的手枪不见了!

母亲吓得酒意全无,跳下床四处寻枪。谢天谢地,手枪在枕头下找到了!尽管身体没感觉到任何异样,半敞的警服还是让母亲意识到自己被人轻薄了。红楼里没别人,案犯肯定是父亲!

母亲那个恨啊,此时此刻,她一枪崩了父亲的心都有!母亲拿着手枪去找父亲算账,但从楼上找到楼下都没发现父亲。母亲的耳朵里嗡了一声,像是飞过了一架轰炸机。

父亲跑了!

母亲跳上摩托车追了出去,在棉花街上来回寻找。午夜的街头一个行人都看不见,只有野猫野狗睁着绿幽幽的眼睛游荡在黑暗深处。

母亲坚信父亲这次逃跑不是一时冲动,肯定早有预谋。父亲的逃跑也意味着他的犯罪事实绝对板上钉钉,他不心虚跑什么?等抓到父亲,母亲要问问他是用哪只手解开了她的警服扣子,她一定要把这只手打折了!

终于,在漆黑一团的巷子里,母亲发现有个人影在奔跑,脚上穿的白鞋子像两张被风吹动的纸片。母亲一个急刹横在人影面前,车灯一照,果然是父亲。

还没等父亲适应车灯的强光,他的脑袋就被母亲摁在墙上狠狠地撞了一下。父亲挣扎着叫母亲放手,说自己是来抓流氓的。母亲又好气又好笑,一个被监视居住的流氓跑出来抓流氓,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想到父亲趁她酒醉时干的龌龊事,母亲的手上又加了把劲。毫不讳言,那一刻母亲是动了杀心的,她再也不想看见这个臭流氓了。她甚至希望父亲反抗得更激烈些,好给她一个就地正法他的正当理由。幸好母亲没有得逞,否则,她击毙的不仅仅是我的父亲,还剥夺了我和哥哥姐姐来到这个美好世界的权利。

父亲说,他当时听见母亲睡觉的房间里有动静,过去一看,一个男人跑了出来,他就赶忙追了过去。母亲自然不相信父亲的话,作案动机、时间、地点和条件,父亲都符合,不是他是谁?

母亲正要铐父亲回去,父亲突然从墙上抠了一把青苔朝她脸上撒去。母亲的眼睛立即被迷住了,父亲趁机逃之夭夭。

天亮了,太阳照在红楼前的那棵香樟树上金光闪闪,父亲就像树叶上的一滴露水突然被蒸发掉了,无迹可寻。走在棉花街上,母亲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她感觉自己不再是穆桂英了,而是个受气的小丫鬟。

母亲把所里的工作移交给了副所长,然后换上便服,带着一把手枪、一副手铐,踏上了追逃之路。

母亲把父亲可能藏身的地方全都搜查了一遍,可连父亲的一根鞋带都没找到。她又在父親可能作案的地点守株待兔,饿了,就吃冷馒头;渴了,就喝几口自来水;困了,就找个涵洞露宿。一个礼拜下来,母亲自己倒像个逃犯了——蓬头垢面,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臭味。

就在母亲准备扩大寻找范围时,副所长带来了好消息,犯罪嫌疑人抓到了,但不是父亲,而是一个打扮酷似父亲的男人。后来才知道他叫徐鸣,当过汽车修理工,因在女澡堂偷窥女人洗澡被发现,为逃避公安机关处理,他从外省流窜到长沙。

徐鸣在橘子洲头侵害一个女青年时,被父亲和群众抓了现行。

民警讯问时,徐鸣对罪行供认不讳,他说自己租住在京广铁路边的一个小房子里,以捡破烂为生,顺带干点儿小偷小摸。京广铁路从棉花街穿过,他经常看到我父亲身边簇拥着一群唱歌跳舞的女青年,就动了歪心思。正巧他也懂点儿音乐,就去报了个吉他培训班,学成后就模仿父亲的装扮去作案。

为了不被父亲发现,徐鸣每次都是在远离棉花街的偏僻地段作案。端午警民联欢会上,徐鸣也在现场观看。当他发现父亲找老首长申冤时,他就萌生了在红楼里侵犯母亲的念头,以便让父亲坐实罪名。但他犯罪未遂就被父亲察觉,只好仓皇逃走。

父亲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逃离了监视居住地,到处寻找那个让他背黑锅的人,最终得偿所愿,洗掉了泼在自己身上的脏水。父亲身边重新聚集了一批活力四射的青年男女,他们清一色花衬衣、牛仔裤、小白鞋。我可以很骄傲地说,父亲就是那个年代棉花街的时尚领袖。

恢复了名誉的父亲扬眉吐气,又回到了花鼓戏剧团唱小生,母亲却掉进了痛苦的深渊。一些被母亲打击处理过的坏分子四处造谣,说她被徐鸣玷污过。这当然是无中生有,徐鸣亲口否认,父亲也可以作证母亲并未受到侵犯,但人言可畏,母亲的光辉形象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被蒙上了厚厚的雾霾。

在街道办一位妇女干部的建议下,母亲去医院做了妇科检查,结果显示处女膜陈旧性破裂。母亲目瞪口呆,因为她从没交过男朋友,处女膜怎么可能破裂?医生说,激烈运动也可能引起处女膜破裂。母亲上过战场,抓过罪犯,这都可能导致她“见红”却不自知。

母亲徘徊在湘江边,被流言中伤的她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她再也没有脸穿这身警服了。母亲绝望地举起手枪对准太阳穴,就在她要扣动扳机时,父亲如神兵天降,紧紧攥住了母亲握枪的手。父亲早就看出母亲这些天精神恍惚,于是悄悄地跟在她后面。

父亲身上那股好闻的薄荷味如一场梅雨席卷了母亲,她像个毫无主见的小女生扑在父亲怀里痛哭失声。

母亲哭诉道,唯有一死,才能证明她的冰清玉洁,才能捍卫她作为警察的尊严。父亲只思量了几分钟,就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他对母亲说,我们结婚吧。母亲以为自己听错了,父亲又说了一遍,我们结婚吧。

父亲的声音并不大,母亲却感觉如雷贯耳,就像回到了战场上,万炮齐鸣,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作为案件的亲历者,如果父亲跟母亲结婚,就足以证明母亲是清白之身,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因为在那个保守的年代,没人愿意找一个失贞的女人做妻子。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那个夏天父亲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父亲沉冤昭雪后,母亲对父亲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观,她遵守诺言赔了他一把吉他。每次路过红楼,母亲都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想看看父亲是不是又坐在窗前看书,她还喜欢闻父亲身上的薄荷味。

那一刻,父亲的血性和担当彻底征服了母亲,她几乎是在一瞬间爱上了他。

母亲问父亲是不是出于同情心才跟她结婚。

在父母漫长的婚姻岁月里,这个问题母亲不厌其烦地问了无数次,每次父亲都一口否认。从我对那段历史的分析来看,母亲和父亲是不打不相识,母亲身上那种脂粉英雄的气质慢慢打动了父亲,进而产生了爱慕。但我觉得,父亲跟母亲结合绝对有同情的成分。父亲爱看外国名著,也喜欢读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他骨子里就是个重情重义的小刘海。

当然,父亲不能把真实想法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他要维护母亲的骄傲和自尊。

正如父亲所料,他和母亲要结婚的消息传出去后,谣言就销声匿迹了。在徐鸣被判死缓的当天,父亲和母亲在棉花街举行了婚礼。那天,父亲抱着吉他深情地弹唱了《甜蜜蜜》,还和母亲合唱了一段《刘海戏金蟾》。我看过婚礼的老照片,父亲像个嬉皮士,母亲身穿警服,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母亲在感情上能接受父亲,但在父亲人物形象的设定上,母亲是颇有意见的。结婚后,母亲开始了改造父亲的伟大计划,她觉得父亲应该沉稳些,穿戴打扮不能再花里胡哨了。她身为警察,她的丈夫应该注意形象。就这件事,母亲多次跟父亲交涉,但父亲我行我素油盐不进。

母亲决定采取强制措施,一天晚上,她给父亲喝的咖啡里掺了安眠药。趁父亲熟睡时,母亲把父亲的花衬衣和牛仔裤全都锁进了箱子里。她还把父亲的长发剪了,推了个小平头。母亲很满意自己的杰作,现在父亲看上去精神多了。

母亲也是用这一套管理治安的,她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行事绝不拖泥带水,在她的铁腕治理下,棉花街从治安混乱区一跃成为治安示范区。

父亲醒来后照镜子,以为遭遇了“鬼剃头”。当父亲明白是母亲搞的鬼后,他一声不响地走过去,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到了母亲的脸上。父亲到底是唱戏出身,不像母亲那样锋芒外露,他把情绪掩饰得很好,所以给了母亲出其不意的一击。我一直觉得父亲具备做地下党的天赋,沉默而隐忍,但该出手时就出手,快如闪电。

母亲回过神来后,发出了一声河东狮吼,她一个擒拿手法,就锁住了父亲的双臂,就差戴铐子了。在父亲眼里,母亲是他的妻子,他没必要像以前那样忌惮她的警察身份了。因此父亲奋起反击,他要捍卫男人的尊严。

唱戏的尽管学的是花拳绣腿,但也不全是假把式。父亲很快就摆脱了母亲的控制,反手又给了她一巴掌。母亲火冒三丈,手下不再留情,她和父亲从卧室打到客厅,从楼上打到楼下,锅碗瓢盆枕头扫把满天飞。最后两人都累了,坐在地上直喘气。父亲说母亲不尊重他,干涉他的自由。母亲指责父亲结了婚还吊儿郎当,把低级趣味当时尚。他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母亲上班后,父亲撬开箱子,又换上了那身花哨的行头,但少了一头飘逸的长发,他走路都觉得不自在了。母亲到了派出所,民警都注意到她脸上有五个手指印,没有一个人敢吭声,但大家都知道母亲的婚姻出了问题。

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母亲和父亲也是如此。当父亲渐渐适应了自己的新发型,当母亲想起湘江边父亲的温柔一抱,两人就又坐到了一张桌前,睡到了一张床上。但过不了多久,他们的冲突又会再次爆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战争与和平成了我家的永恒主题。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完全融入了棉花街,就好像她是街旁的一棵绿化树,尽管是移植而来的,但根系已经深深扎进了这片土壤。换句话说,母亲爱上了棉花街,爱上了这里的烟火和鸡零狗碎。她再也没有梦见过部队了,她现在的梦都跟棉花街有关,跟自己的男人有关。

爱并不能解决所有矛盾,有时还会制造矛盾。结婚半年后,母亲和父亲有了爱情的结晶,但战争的阴霾却笼罩在了围城上空,这次冲突的导火索是一个女人。

母亲早就看这个“第三者”不顺眼了,因为她被父亲“暗恋”了许多年。她就是唱起歌来要死不活的邓丽君。父亲平时听一听、唱一唱她的歌也就罢了,但他把双卡收录机放在母亲面前,让肚子里的孩子也听。还说他之所以花鼓戏唱得好,就是因为他还在我祖母肚子里的时候,经常听我祖父放的戏曲唱片。

父亲不光放邓丽君的磁带,还用吉他弹唱她的歌。母亲见不得父亲这副德性,她早就吃邓小姐的醋了。母亲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尽管邓小姐住在遥远的宝岛,不认识我父亲,两人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见面,但母亲还是很不爽,她觉得父亲爱邓小姐胜过爱她。

母亲是霸道的,不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上,这是她在部队养成的强硬作风。军人不霸道没有杀气,上了战场就会尿裤子、当俘虏。这是母亲在新兵连时连长说的话,她一直记在心里。

母亲不允许别的女人跟她分享爱情,父亲只要一弹唱邓丽君的歌,整个人就变了,怎么形容呢?就好像下雨的天空突然绽放出阳光、一棵秋天的树突然长满了花朵。父亲还一度把邓丽君的海报贴在床头,这让母亲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她一气之下把海报撕了。

父亲故意让有孕在身的母亲听邓丽君的歌,更让母亲醋意翻腾。母亲对父亲下了一道禁令,只要她在家,就不许再放邓丽君的歌!

母亲的理由是,父亲自己要堕落她管不着,但不能把孩子带坏了。她不希望孩子生下来整天嗲声嗲气,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应该有股阳刚气。

父亲说,现在大街小巷都在唱邓丽君的歌,很流行的。

母亲驳斥道,流行的就一定是好的?脑膜炎还流行呢!

父亲又说,我是在对孩子进行艺术熏陶,把艺术跟脑膜炎比较,那才是真的脑膜炎。

尽管母亲觉得邓小姐的歌格调比较低,但并不难听,她偶尔也会哼上几句。她讨厌邓小姐主要是因为父亲太迷恋这个女人了,她反而成了插足的第三者。

有一天父亲下班回来,离家还有一段距离,就听见一首雄壮激昂的歌曲从红楼里传出来。拎着一把大葱从门口经过的孙大姐笑道,哟,海阳,学广播体操呢。

棉花中学每天做广播体操前,大喇叭里放的就是这首歌。

父亲上楼后发现,母亲腆着肚子,坐在双卡收录机旁边织毛衣边听歌。父亲摁下停止键,说你能听点儿别的吗?棉花中学的孩子都往学校跑,以为要做广播体操了,你这是干扰教学秩序。母亲不顾父亲的嘲笑,她把邓小姐的磁带全部锁进了抽屉,能播放的只有那些动不动就“啊”的歌曲。

母亲说要让孩子在娘胎里就接受到正确的世界观教育。以前父亲放邓小姐的歌,輕声细语她都嫌吵,现在贴着收录机听这些高分贝的音乐,母亲却怡然自得,可见真理总是站在霸权主义者的一方。

父亲的那把吉他也被母亲锁起来了,不是锁在家中的箱子里,而是锁在棉花街派出所的柜子里,跟枪放在一起,开柜得两把钥匙,还要输密码。母亲说,等孩子生下来再把吉他还给父亲。

孩子是在母亲的肚子里,母亲对胎教的话语权自然要比父亲大一些,所以父亲一忍再忍,一让再让。

听不见邓小姐歌声的父亲有段时间失魂落魄,跟失恋了似的。没多久,父亲带回来两盒磁带,听说不是邓小姐的,母亲就任由父亲放了。但听着听着母亲就觉得不对劲了,怎么跟邓丽君的歌一个调调?什么《美酒加咖啡》,什么《爱你在心口难开》,肉麻死了!母亲拿起磁带一看,一盒是龙飘飘的,一盒是凤飞飞的,都是妖里妖气的名字。从此母亲的“狐狸精”名单上又多了两个名字——龙飘飘、凤飞飞,她们在我家一律处于绝对封杀的状态。

父亲虽然愤懑,却无可奈何。女人怀了孕就是家中的慈禧太后,他只能好好伺候著。好在我家房间多,母亲在楼上,父亲就去楼下。母亲在客厅,父亲就去书房。只要母亲不在跟前,父亲想唱就唱,当然,分贝不能太高。母亲听见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父亲能收敛,她也不想赶尽杀绝,兔子逼急了会咬人的道理她懂。

母亲对“狐狸精”的仇恨还延伸到了她的日常工作中。

那个年代,盗版音像制品泛滥,群众缺乏版权保护意识,但母亲绝不纵容,只要棉花街有人售卖那三个“狐狸精”的盗版磁带,她必定没收销毁,谁求情都没用。

渐渐地,棉花街售卖盗版音像制品的商家绝迹了,偶尔有打游击的,也绝不卖邓丽君、龙飘飘和凤飞飞的磁带。

母亲以自己的方式进行胎教,她相信听了那些热血沸腾的歌曲,孩子出生后会志存高远。母亲还引用了一个反面教材来论证通俗歌曲的危害,她说徐鸣就是因为热衷听那些歌才走上犯罪道路的。父亲反问,为什么我听了没有犯罪?

母亲想了想说,那是因为有我在监督改造你!

在大部分情况下,父亲觉得自己跟母亲交流是对牛弹琴。父亲经常孤独地眺望辽远的天空,吹着口哨眼神忧伤。

父亲在家里跳迪斯科的权利也被母亲剥夺了,理由同样冠冕堂皇——噪音太大,会动了胎气。母亲怀胎十月,父亲是怀恨十月,他觉得自己受到的折磨一点儿都不比母亲少。

看到父亲越来越听话,母亲心花怒放,她觉得自己孕育新生命的过程,也是父亲新生的过程。在母亲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外婆住进红楼,来照顾母亲。

外婆是个媒婆,自己却当了几十年的寡妇,我外公年纪轻轻就成了烈士。老家方圆八十里的事外婆都门儿清,她经常在母亲面前拉呱乡下的八卦,谁家的媳妇偷汉子了,谁家的公公扒灰了……她津津乐道,跟说书似的。

八卦中的主角都是母亲认识的乡亲,有些还是跟她一块儿长大的发小儿,因此母亲乐于倾听。母亲压根儿不觉得这些八卦是隐私,她就是听这些长大的。母亲对八卦有一种朴素的情感,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透着一股泥土的芬芳。

母亲一个人就已经让父亲不好对付了,现在母亲又多了个帮手,敌众我寡,父亲更是难以招架。父亲盼望着孩子早点儿出生,外婆能早点儿回农村去。他感觉红楼已经不是一栋洋房,而是一个城中村。

那段时间,坐在红楼的花窗前,父亲感觉自己不像一个文艺工作者了,更像一个农民。

母亲却为父亲的这种变化感到欣喜,在她眼里,这才是男人应该有的样子——内敛、朴实、本分。在母亲的心目中,父亲就是一块成色不好的铁疙瘩,在她的锤炼下终于淬火成钢,她很有成就感。

把我哥哥姐姐的胎教完全归功于母亲是不准确的,父亲的通俗音乐和外婆的八卦都起了作用,它们混合成一首奇葩的交响曲在我家日夜弹奏,无休无止。我甚至有点儿同情我的哥哥姐姐,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就被许多噪音折磨,他们的小心脏受得了吗?

我的哥哥姐姐出生在1985年秋天,三岁前,他俩不分彼此,一看就是双胞胎。三岁后五官长开了,就越来越不像了,无论长相还是性格。再大一点儿后,母亲发现我哥更像她自己,我姐更像父亲。所以母亲更疼我哥,父亲偏爱我姐,晚四年出生的我是个意外,因为母亲的坚持才来到这个世界。我像是个多余的人,没有父母疼爱。

我哥从小就很野,喜欢爬树掏鸟窝,半夜装鬼吓人。在KTV,别人都唱通俗歌曲,他却飙美声唱法,一张嘴就把人的耳膜震得嗡嗡响。对了,我哥一个大男人还特别喜欢明星的八卦,他记不住父母的生日,但明星养的宠物是什么星座叫什么名字他一清二楚,不得不说,我哥从小就展现出做狗仔的潜质。

我姐不关心别人的事,她以自我为中心,爱臭美,喜欢穿牛仔裤,爱读外国小说,还热衷跳舞。不过那时已经不流行迪斯科,她跳的是芭蕾和拉丁。从小学到高中,她都是班上的文娱委员,校花级别的。

母亲经常后悔,说实施胎教的时候可能自己姿势不对,让我姐离父亲近了一点儿,所以这丫头接受了父亲的世界观教育。站队不同,也让家里分成了立场分明的两大阵营。后来上高中学历史,书上说人民的内部矛盾是可以调和的,我完全不认同,因为我家的内部矛盾从来就是水火不容的。有时我很庆幸我的孩提时代没有跟哥哥姐姐生活在一起,否则,我很可能成为家庭冲突的受害者。

哥哥姐姐从小就看对方不顺眼,看电视会争遥控器,我姐要看《樱桃小丸子》,我哥要看《圣斗士星矢》;到了电影院门口,我姐要看《乱世佳人》,我哥要看《黄飞鸿》;我姐坐在香樟树下读小说,我哥就往树上扔炮仗;我姐跳舞,我哥就在旁边踢足球……三句话不合,我哥就动手。动手我姐当然吃亏,每次都被我哥打得哇哇大哭。但我姐伶牙俐齿,看的书又多,她会用软刀子捅人。

我姐经常讽刺我哥蠢得像猪八戒,吝啬得像葛朗台,丑得像卡西莫多,酸得像孔乙己。我哥听不懂就去翻书,他后来能当上娱记真的要感谢我姐,是我姐的软刀子给了他文化启蒙。要不然,我哥可能就成了棉花街上的二流子。

我哥脸皮厚,有时挨了我姐的软刀子也不痛不痒,我姐就到父亲面前告状。我姐口才好,经常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譬如,我哥只是揪了一把我姐的长辫子,我姐会夸大其词说自己整天都头疼欲裂,简单的算术题都不会做了,有可能脑震荡,智商可能会下降,连初中都考不上。父亲听了我姐的告状,就抓起擀面杖把我哥揍得哭天喊地。这个时候,我姐就会得意地弹起钢琴,似乎在给我哥伴奏,够腹黑的吧?

母亲下班回来看见我哥的屁股又红又肿,她心疼了,就骂父亲小题大做下手没有轻重,还骂我姐太娇气爱挑拨是非,而且心机深,老告阴状。知女莫若母,真是一点儿没错。父亲打我哥,手边有什么就抄什么,家中的任何摆设都可能是刑具。我哥经常跟母亲抱怨,满清十大酷刑也不过如此。

母亲不打我姐,但常常会用言语伤害她的自尊心。母亲嘲笑我姐爱读外国小说是崇洋媚外,钢琴弹得连楼里的老鼠都搬家了。母亲还说我姐跳舞难看,爱打扮更是有早恋苗头,母亲要我哥每天盯着我姐随时汇报。

我姐买了一个带锁的日记本,每天睡觉前都要在上面写上几段。我哥偷到了钥匙,悄悄翻开日记本,他没有发现我姐早恋的证据,却发现字里行间全是我姐对母亲的不满。我哥早就想买一辆单车,为了得到这个奖赏,他毅然举报我姐。母亲看了我姐的日記本,气得把它烧成灰冲进了马桶,说自己养了一只白眼狼。

我姐哭哭啼啼地向父亲告状,父亲先是趁母亲还没回家,把我哥揍得鬼哭狼嚎,然后又以侵犯女儿隐私为由,跟母亲吵了一架。母亲把大盖帽往桌上一扔,说少给我扣大帽子,法律我比你懂!她是未成年人,我是监护人,我有权看她的日记。幸亏我看了,不然不知道她的心理扭曲到何种程度,小小年纪就恨我这个当妈的,长大了还不得虐母、弒母?再不挽救她就晚了。

父亲说,那你应该好好反思一下她为什么恨你。

母亲说,我怎么知道!然后很阴毒地补充了一句,还不是种不好!

母亲这句话很伤人,但父亲没有暴跳如雷,他一向是绵里藏针杀人不见血。父亲看着窗外说,那棵香樟树是我祖父种的,知道为什么一直长不高吗?我请搞园林的同学来看过,不是种不好,而是土不行。

母亲的脸刷地红了,知道父亲在拐着弯骂她,刚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全喷到了墙上。有句话父亲始终没有说出来,如果他有个带锁的日记本,他也会在上面记录对母亲的种种不满。尽管父亲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日记本,但他的内心世界挂着一把锁。很多年来,母亲一直没有找到打开这把锁的钥匙。

“四”真不是一个吉利数字,哥哥姐姐四岁那年夏天,棉花街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事情跟那个导致父母结合的强奸犯徐鸣有关。尽管我哥我姐很小就听人提起过父母勇擒强奸犯的故事,但都是一些语焉不详的片段,如同一盒劣质磁带,总是卡顿。特别是我那个喜欢八卦的哥,对这件事充满了好奇,他多次试图从父母那里获得详情,却每每被喝止。这让我哥无法理解,那么光荣的事迹父母为什么要遮遮掩掩?

总之,在我哥四岁之前,那件事成了家族中的一个秘密,顽强却隐秘地在他的心里生长。

徐鸣服刑的白泥湖劳改农场,是洞庭湖围湖造田形成的一块湿地,每到汛期,总要抗洪护堤。1989年仲夏时节,洞庭湖洪水滔天,随时有溃堤的危险。白泥湖劳改农场的犯人被紧急转移,徐鸣就在这次混乱的转移途中逃跑了。

根据徐鸣狱友的举报,徐鸣不甘心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葬送在高墙内,多次试图越狱,并且扬言出狱后要报复当初抓他的我的父亲。公安机关对这个举报非常重视,马上通知我父母注意防范。

徐鸣逃跑时母亲刚刚生下我,为了安全,我被连夜送到外婆家寄养。还没满月的我,就这样可怜兮兮地成了乡下孩子。公安机关把徐鸣列为重点追逃对象,最远甚至追到了内蒙古大草原,但一直没有抓到他。

那段时间,母亲高度警惕,每天亲自去幼儿园接送我哥我姐。下班后母亲会带枪回家,晚上睡觉一定要关好门窗。半年过去后,徐鸣杳无踪迹,母亲紧绷的弦也就松弛下来了。徐鸣很狡猾,其实他早就潜回棉花街了,一直躲在木工厂后面那个荒废的防空洞里,昼伏夜出。

待风声稍稍平息后,徐鸣开始了报复行动。趁我父亲随剧团下乡演出,徐鸣潜入红楼。那天是周六下午,母亲在加班,家里只有我哥我姐,一个在玩橡皮泥,一个在画画。徐鸣在厨房找了把剔骨刀,然后用绳子将毫无防备的我哥我姐绑了起来。

徐鸣想等我母亲下班后,找她敲诈一笔钱再将三人杀害。我哥我姐完全吓傻了,我哥甚至眼泪汪汪地说了句,叔叔,能不能把我捆松一点儿?我的胳膊好疼。这成了我姐日后取笑我哥的杀手锏,说他关键时刻表现得像个叛徒,一点儿节操都没有。

棉花街最近发生了一系列入室盗窃案,丢失的并非贵重物品,而是生活用品,母亲一直在侦办这个案子。她判断是流窜人员作案,盗窃是为了解决生活所需。母亲带着民警查到了木工厂后面的那个防空洞,在里面发现了铺盖,还有居民家失窃的生活用品,其中包括一把吉他。母亲就在那个时候想到了徐鸣,她叫了声“坏了”,然后掉头就往外面跑。

当母亲冲进红楼时,眼前的一幕让她目瞪口呆。我的哥哥姐姐已经被捆成了粽子。徐鸣把剔骨刀架在我哥的脖子上,笑着说,银所长,好久不见。

母亲让跟来的两位民警呼叫增援,徐鸣没想到母亲还带了帮手,如果当众杀人,他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徐鸣临时改变了策略,只要钱不索命。

增援的警察把红楼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徐鸣要求母亲用十万块现金来换两个孩子的命。这时,接到消息的父亲骑着摩托车从乡下赶回来了。当母亲还在犹豫是否答应徐鸣的要求时,父亲一口应允,他马上去银行取钱,又找剧团借了一笔公款。

按照徐鸣的要求,十万块现金装在一个旅行袋里。徐鸣等到夜色降临才放了我姐,然后把我哥放在父亲的摩托车后座上当肉盾。当徐鸣挎着旅行袋,准备骑上摩托车逃跑时,母亲隐身在香樟树后,一枪将他击毙。

子弹是擦着我哥的头皮飞过去的,我哥被父亲从摩托车上抱下来,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三天后才恢复正常体温。后来每次我哥对我姐张牙舞爪使用暴力时,总被我姐嘲笑他是只纸老虎。

这一突发事件直接影响了我的命运,等父母去乡下接我回长沙时,外婆已经舍不得我这个外孙了,她抱着我不肯撒手,哭得稀里哗啦。父母只好让我继续住下去,这一住就是十五年,直到我外婆去世。

我被寄养到乡下的谜团终于解开了,父母之所以讳莫如深,是不想让我知道谜底后有心理阴影。特别是母亲从外婆那里得知,我胆子很小,晚上一有风吹草动就躲在被子里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不知道,其实我是装的,每次我表现出害怕,外婆就会买糖给我吃。父亲忘了,我也是在这个戏曲世家出生的,是天生的戏精。

父亲是母亲的初恋,在认识父亲之前,甚至没有哪个男人单独闯入过母亲的梦中,尽管她从来不乏追求者。母亲直到四十岁那年秋天才知道,她不是父亲的第一个女人。作为一名警察,而且是经验丰富的警察,母亲觉得自己太失败了,竟然让父亲把这个秘密隐瞒了这么多年。母亲甚至感叹过,再高明的警察也看不破戏子的演技,那些在台上唱念做打的,个个都有两副面孔。

父亲爱过的那个女人叫秋葵。

秋葵当年也是花鼓戏剧团的演员,唱花旦,比父亲小两岁。跟父亲一样,她对迪斯科和通俗歌曲的热爱胜过唱戏。她喜欢和父亲一起在阳光下摇摆身体释放激情,喜欢听父亲抱着吉他在她耳边浅吟低唱。当父亲被当成流氓監视居住时,她父母禁止她再和父亲来往,并且让她从剧团辞职去投奔在深圳开服装公司的舅舅,她的人生从此像我外婆家门前的浏阳河一样,拐了个大弯。

等秋葵知道父亲是背了黑锅时悔之晚矣,她已经嫁给了一个大老板,还生了个儿子。后来她丈夫车祸去世,她继承了一大笔遗产,把儿子送到纽约留学后,她去陪读了几年。儿子成年后,她一个人回到了棉花街。走遍万水千山,她还是觉得这条长满香樟树的老街最温暖,这里留下了她的少女时代和最美最痛的爱情。

父亲和秋葵是在棉花街上邂逅的,在秋葵眼里,父亲还是那么英俊潇洒。在父亲眼里,秋葵变了,褪去了青涩,优雅而知性,很像父亲在外国名著上见到的贵妇人。他们就像燧石碰撞在一起,两颗心瞬间擦出了火花。

那时花鼓戏越来越边缘化,剧团处于半瘫痪状态,年轻点儿的演员纷纷另谋出路,留守人员就是父亲这样的中年人。父亲没有停薪留职,是因为他不知道离开剧团自己还能干什么。

由于资金短缺,剧团已经两年没有排戏了,父亲这个小生徒有虚名。父亲每个月拿着基本工资,也不用上班,他整天抱着吉他弹唱当年那些让他怦然心动的歌谣。这个时候,母亲已经不再把那些摸不着看不见的女歌星视为“狐狸精”,她知道父亲不过是想找一点儿年轻时的感觉。

父亲很失落,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他出风头的时代了。秋葵的出现,像一道闪电照亮了父亲灰暗的天空。

秋葵把父亲和剧团领导请到长沙当时最高档的小天鹅大酒店吃饭,她说她可以赞助剧团排一台花鼓戏《刘海戏金蟾》,条件是父亲唱小生,她唱花旦。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剧团早就想漂漂亮亮地排一台戏,让这个浮躁的社会见识一下传统戏曲的魅力——说不定剧团还能因此起死回生。

救命是需要钱的,没钱只能等死,秋葵就是这个送救命钱的活菩萨。

父亲和秋葵枯萎了近二十年的爱情树又开花了。秋葵还期待着结果,她希望父亲的余生都能跟她在一起,她有能力把两人年轻时做过的梦都变成现实,她要给父亲幸福,这样她才会幸福。

父亲和秋葵每天早出晚归,在剧团排练《刘海戏金蟾》。他们排的是别人的故事,演绎的却是自己的感情,一字一句唱的都是彼此的心声。剧团的领导都看出来了,但没有声张,剧团的命运捏在秋葵手上。

秋葵问父亲能不能给她一个美好的结果。父亲不置可否,说公演后再谈这个。秋葵希望这台戏快点儿公演,父亲却希望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秋葵对父亲的诱惑是巨大的,但这跟她的财富无关,父亲从来不是个爱财的人,他爱的是那种灵魂的共鸣,母亲不能给他的,秋葵能。父亲又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男人,他很恋家,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幸福抛妻弃子。当初是秋葵缺乏勇气,现在轮到父亲缩手缩脚去意彷徨了。

母亲对父亲的变化毫不知情,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不再有神经兮兮的少女心。是我正在读高二的哥察觉了父亲的不对劲,他发现自己的摩丝突然少了,鞋油也用得很快。一开始我哥以为是我姐搞的鬼,偷偷观察后,发现是父亲在用。我哥很奇怪,因为这两样东西父亲很多年前就不用了。我哥从小就是个喜欢挖别人隐私的家伙,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母亲。

母亲马上联想到最近父亲身上的薄荷味浓了,衣服三天两头地换,出门前在镜子前照来照去。母亲心里一咯噔:有情况!

母亲跟踪了父亲,发现他这些天都在排戏。剧团里的人母亲都认识,但那个唱胡秀英的花旦她从未见过,母亲觉得很蹊跷。母亲略施手段就查明了秋葵的底细,她甚至从父亲的同事那里找到了父亲当年和秋葵的合影。母亲心里像打翻了一瓶老陈醋,父亲从来没有跟她交代过自己有“案底”。母亲没有打草惊蛇,父亲和秋葵是否旧情复燃她还没有证据。

父亲和秋葵在排戏过程中眉来眼去打情骂俏,被躲在窗外的母亲尽收眼底,但这不算铁证,刘海和胡秀英在戏里面就是这副德性。职业经验告诉母亲,捉贼捉赃,捉奸捉双。

一天下午,父亲和秋葵排戏结束后到岳麓山上游玩,母亲远远地在后面盯梢。秋葵回忆起了当年跟父亲在一起时的种种美好,父亲受到感染,唱了一首《又见炊烟》,又跳了一段迪斯科。父亲的嗓音比以前浑浊了,舞姿也没有以前飘逸了,但秋葵听得入神,看得着迷。父亲心中滚过一阵暖流,秋葵才是他永远的崇拜者,永远的红颜知己。秋葵看父亲就像看一个天王级的偶像,喜悦和仰慕是发自内心的。母亲看父亲,仅仅是丈夫而已,而且这个男人有一大堆臭毛病,经常需要她来改造。

秋葵给父亲描绘大洋彼岸的幸福生活,住的房子比红楼还大,就在海边。她有两辆车,比市长的专车还高级。她有很多艺术家朋友,父亲去了那边不会孤单。秋葵含情脉脉地看着父亲,说她还想要个孩子,属于他们俩的孩子。秋葵的话在父亲的心里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他死水一潭的生活很久都没有波澜了,秋葵给他带来了活力。

母亲暂时还没有抓到父亲出轨的证据,但父亲和秋葵关系暧昧,板上钉钉。母亲很不服气,秋葵凭什么跟她抢男人?论长相论身段,她不比秋葵差。说来说去秋葵只是比她有钱,这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自己赚的。对了,秋葵比她风骚,看父亲的眼神肉麻兮兮的。肉麻谁不会啊,只要她愿意!

母亲开始爱打扮了,出门前必抹胭脂擦口红喷香水,隔三岔五就去做美容,说话还带了点儿嗲声嗲气。母亲要让父亲知道,自己比那个妖精更好看更有风韵。父亲看惯了粗线条的母亲,习惯了母亲穿制服,他皱着眉头对正在敷面膜的母亲说,你能正常点儿吗?跟个鬼似的!我姐也憋着笑说,妈,你不会是更年期综合征提前了吧?

母亲一下就泄了气,她觉得是因为父亲有了新欢,所以横竖看自己不顺眼。母亲再懒得跟那个妖精斗法了,那些虚招都没用,得来硬的!从此母亲每天都把手枪别在身上,就等着捉奸。

母亲无数次想象过捉奸的画面,一脚踹开房门,冲进去大喝一声:都不许动!然后她命令父亲和秋葵跪在地上认错,如果不老实,或者认错态度不诚恳,她就砰砰两枪,当场击毙这对奸夫淫妇。母亲不知道自己到时候有没有勇气开枪,但她知道捉奸后,她肯定会跟父亲离婚,她眼里容不得沙子,何况这不是沙子,是一根刺,一根会让她痛一辈子的毒刺。

想到这个家就要散了,母亲犹如万箭穿心,夜不能寐。她想跟父亲好好谈谈,让他悬崖勒马,但母亲又忍住了。她没有任何证据,现在摊牌只会让父亲和秋葵行动更隐蔽,后果更不可预料。

那个细雨迷蒙的日子,母亲在父亲的BP机上发现了秋葵的留言:下午演出结束后,我在小天鹅大酒店8088房间等你!

母亲擦着手枪,悲愤像春潮汹涌,该来的终于来了,该结束的也该结束了。母亲揣着手枪悄悄跟在父亲后面出了门,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红楼,有点儿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味,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她担心自己捉奸时失控成为杀人犯。母亲就像一个刺客,一个即将去刺杀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刺客,肩头有种沉甸甸的使命感。

那天是《刘海戏金蟾》公演的日子,声势造得很大,剧团给很多单位赠了票,田汉大剧院座无虚席。老团长人情练达,他把给棉花街派出所的赠票交给了父亲,至于父亲给不给母亲这张票,老团长就不管了,日后母亲追究起来,也不关剧团的事。

父亲没有把票给母亲,他甚至没有把公演的消息告诉她。父亲无疑是心虚的,也是内疚的,如果母亲在台下看着他和秋葵假戏真做,他很可能会演不下去。父亲不能容忍自己演砸,这台戏不仅寄托着他和秋葵的爱情,也关系剧团的命运,他绝不能当历史罪人。

母亲根本不需要票,她出示了警官证,以维持秩序为名进入了剧院,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暗中观察。演出开始了,母亲把父亲和秋葵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看在眼里,发现他们的一颦一笑都没有表演的痕迹,全是真心流露,唱念做打默契而自然。那一刻,向来骄傲的母亲有了一丝自卑,台上的那两个人是如此般配,就好像刘海是为了胡秀英而生的,胡秀英是为了刘海而来到人间的,谁离开了谁这台戏都唱不下去,唱不精彩。

父亲和秋葵在传统戏曲里加入了很多现代元素,让观众眼前一亮,掌声如潮,演出大获成功。

母亲随着人流离开剧院,她来到小天鹅大酒店,坐在大堂的小酒吧里,点了一杯咖啡。二十分钟后,母亲看见卸了妆的秋葵满面春风地进入酒店。又过了一刻钟,母亲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父亲走过来,她的心脏开始狂跳,就好像第一次上战场。父亲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在酒店门口的喷泉旁抽烟,一支接一支。

母亲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是担心在酒店碰见熟人,还是想摆一下大男人的架子,故意让秋葵多等一会儿?

母亲比父亲还煎熬,她觉得心头像爬上了千百只绿头苍蝇,难受得要死。为了抓捕犯罪嫌疑人,母亲曾无数次在恶劣的环境中蹲守,有一次她甚至忍着强烈的恶臭和蚊虫的叮咬,在公厕旁蹲守了一天一夜。从来没有哪一次蹲守像今天这么痛苦,母亲几乎要崩溃了。

父亲突然扔掉烟头,快步离开了酒店,往棉花街的方向走去,那是家的方向。母亲的眼角湿了,心也湿了,趴在上面的绿头苍蝇好像受到了雨水的惊扰,嗡的一声全都飞散……

母亲回到家,看见父亲正在厨房做番茄炒鸡蛋。饭后父亲来到卧室,母亲正在烫警服。父亲说,今天是《刘海戏金蟾》首次公演。母亲说,听到消息了,据说反响不错。父亲又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母亲说,忙了一天了,头有点儿晕,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别说了。

父亲没吭声了,他回到书房弹吉他。没多久,母亲听到嘣的一声,似乎是弦断了。以后有好几次,父亲又想说,但都被母亲找借口给挡了回去。再以后,父亲就不说了,因为秋葵走了。

《刘海戏金蟾》连续公演了二十场,场场爆满,剧团真的起死回生了,演出邀请雪片般飞来!可以说,是见多识广的秋葵给花鼓戏带来了新的理念,给剧团发展指引了新的方向。公演结束后,秋葵华丽退场,她知道自己的使命完成了。

那天秋葵在8088房间一直等到次日天亮,父亲始终没有来。秋葵明白了,她的爱情已经尘封在从前的棉花街,再也不能见阳光了。秋葵离开时父亲没有去送行,他托老团长将自己的吉他送给了秋葵。秋葵一看那把断了弦的吉他就落泪了。

至此,我终于搞清楚了,传说中的那把吉他是如何从我家消失的。秋葵带走的不仅仅是一把吉他,还有父亲一段充满理想主义的爱情。

我的哥哥姐姐都没能继承母亲的衣钵,既没当兵也没当警察,这让母亲非常遗憾。最像母亲的我哥,高中毕业后本来有个参军的指标,但他死活不去,偏要考大学读新闻系,毕业后他在北京的一家报社当娱记。我姐则考上了舞蹈学院,毕业后进了省歌舞团当演员。我也是吃笔杆子饭,没考上正牌大学,揣着一张自考专科文凭在广告公司做文案。

我姐经常出现在电视台的文艺节目里,父亲是她的铁杆粉丝。母亲却从不看,她觉得女孩子就应该庄重矜持点儿,蹦蹦跳跳的不成熟。我姐从小就爱跟母亲对着干,长大了也一样。在婚姻大事上,我姐彻底把母亲惹毛了。

在一次聚会上,我姐认识了一位外教,被他的幽默谈吐和绅士风度所吸引,外教也迷上了我姐身上那种东方女性古典优雅的气质,两人迅速好上了。热恋了一年,外教要回国,我姐准备跟他一起漂洋过海,但遭到母亲极力反对。母亲完全不能接受我姐嫁给一个洋人,在她的意識里,洋人都跟美国西部片里的牛仔一个德性——野蛮粗俗,放荡不羁,对爱情不忠诚,对婚姻不负责任。

总之,母亲认为,我姐嫁给洋人就是掉进火坑。

母亲苦口婆心地对我姐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她从鸦片战争讲起,一直讲到朝鲜战争。讲到激愤处,两眼喷火咬牙切齿,简直把我姐当成了卖国求荣的汉奸。我姐说,妈,你讲的都没错,但那是历史,现在早已经翻开新的篇章了。

我姐告诉母亲,她男朋友跟白求恩一个城市,算是国际友人。但母亲就是不同意,她还以中国男多女少这个社会问题来教育我姐,说嫁给老外就是没有社会责任感。我姐反驳说,男多女少是全球性的社会问题,现在搞改革开放,要有国际视野,不能有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

父亲喜欢看外国名著,知道洋人不都是母亲想象的那个样子,他让我姐先把人领回来看看。我姐男朋友的到来,轰动了整条棉花街,街坊都来看热闹,唯独母亲不露面。我姐和她男朋友在家住了两天,母亲在派出所住了两天。父亲倒是对这个洋女婿很满意,虽然语言不通,但洋女婿也爱唱邓丽君的歌,音乐把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

我姐和她男朋友离开后,母亲才回家,一个礼拜她都不许父亲关窗户,说屋里有股羊膻味。

尽管母亲以断绝母女关系相威胁,我姐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洋人,定居在了那个遍地枫叶红的国度。之后整整三年,母亲没跟我姐说过一句话,写信不回电话不接,我姐寄回国的照片母亲看都不看。直到我姐生了个蓝眼睛的女儿,在视频里奶声奶气地叫外婆,母亲的心才软下来。但母亲嘴上还说着硬话,我没有原谅那臭丫头,但孩子是无辜的!

母亲后来才知道,最伤她心的其实不是我姐,也不是我这个连大学都没考上的老三,而是我哥。

我哥在北京媒体圈混得风生水起,跟很多影视明星都是好朋友,当然,也得罪了不少生活不检点的明星。我哥当娱记那几年,母亲几乎每天都要跟他通电话,打听一些八卦。第二天,母亲再把这些八卦传播到棉花街。毫不夸张地说,半个长沙城的明星八卦都来自棉花街,来自红楼,来自母亲。

母亲为此沾沾自喜,她觉得是自己拉近了明星和普通群众的距离。在我家整整一面墙上都是明星的签名照,只要母亲青睐哪个明星,我哥就能弄来这个明星的签名照。照片无一例外都写着一行字——赠银桂芳女士。每有客人来访,母亲第一件事就是带他们参观这面墙。在客人的啧啧赞叹声中,母亲有种明星般的荣耀。

母亲的荣耀突然有一天化成了悲伤。

我哥给母亲打电话说,他跟一个叫梅妮的女演员同居了,而且已经开始谈婚论嫁。母亲在网上到处查那个梅妮的信息,那是个六七线的演员,在几部没怎么听说过的电视剧里当过配角。母亲特意把梅妮演的电视剧全都找过来,每天翻来覆去地看,比她当年看《高山下的花环》和《凯旋在子夜》还痴迷,其实梅妮的戏份全部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分钟,台词没超过两页A4纸。

梅妮长得有点儿像《庐山恋》里面的女主角张瑜,母亲一看见街坊就推荐梅妮演的电视剧,还大言不惭地说,你看我家儿媳妇像不像那个张瑜?多有明星范儿!母亲已经把还没过门的梅妮当成自己的儿媳妇了,她觉得梅妮迟早会红。母亲年轻时特别不喜欢搞文艺的,觉得文艺工作者都靠不住。人到中年后,母亲的思想变了,这跟母亲成功改造了父亲不无关系。

母亲有丰富的斗争经验,她经常把这种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哥。母亲认为配偶做什么工作不要紧,关键是要能驾驭得住。能驾驭就能改造,能改造就能把配偶变成自己想要的那种人。在我看来,说父亲被母亲改造并不准确,说改变更贴切一些。父亲的灵魂是放浪不羁的,像匹野马,母亲只是给他上了一道缰绳,但马依旧是马,并没有变成骡子。其实母亲的改变比父亲更大一些,只是她自己不承认。

出乎母亲意料的是,父亲并不喜欢梅妮。按理说,梅妮是演员,父亲也是,他应该喜欢这个准儿媳才对。父亲看了梅妮出演的电视剧,说她长着一双桃花眼,招男人。母亲朝父亲翻了個白眼,说我当初招的男人比整条棉花街的香樟树还多,我也没给你戴绿帽子。父亲又说,她举止有些轻佻,不正派。母亲驳斥道,那是演戏,你唱《刘海戏金蟾》的时候,还不是这副德性!

父亲坚持自己的观点,说正因为他自己是唱戏的,眼毒,能把人看到骨子里。母亲冷笑道,别在关公面前耍大刀,我是警察,火眼金睛,是人是妖我一眼就能分辨!父亲背着母亲给我哥打电话,叫他尽快跟梅妮分手,找个稳重点儿的女孩儿。我哥阳奉阴违,转身就把父亲的话告诉了母亲,说父亲干涉他的恋爱自由。母亲气不打一处来,骂父亲的手伸得太长了。母亲还说,我哥是她的儿子,基因强大,没有什么妖魔鬼怪降服不了。

母亲的潜台词是:父亲以前也是一只妖,是被她给降服的。

父亲反问,你基因那么强大,那为什么担心你女儿嫁给老外会受苦受难?

对待儿女的婚事,母亲的确是双重标准,她义正词严地回答,因为女儿像你,自己都需要改造,还怎么改造别人?

母亲的蛮横不讲理让父亲无言以对。我哥宣布恋爱后不到半年,他就失恋了,这一结果狠狠地打了母亲的脸。失恋的原因一开始我哥没有说,母亲也不好问。母亲在电话里听到我哥那死气沉沉的声音,就知道是他被梅妮甩了。母亲愤愤不平地说,吹了就吹了,再重新找一个。又说,戏子无义,还是找个良家妇女好。父亲在旁边干咳了一声,示意母亲不要扩大打击范围,他也是戏子。

母亲越发来劲了,这个时候她闭口不提自己的强大基因,她把我哥失恋的责任全部推卸给父亲。为了表忠心,我哥曾经把父亲试图棒打鸳鸯的事告诉了梅妮,说自己绝对不会动摇。母亲言之凿凿地说,梅妮肯定是得知父亲反对后,才跟我哥拜拜的,她怕嫁过来受公爹的气。虽然父亲背了这个黑锅,但内心是高兴的,他觉得我哥和梅妮分手是好事。为此,父亲还请棉花街上的几个发小儿吃了顿夜宵,喝得烂醉如泥才回家,就好像失恋的是他。

失恋后,我哥痛不欲生,简直要得抑郁症了。他坐了一夜绿皮火车回到棉花街,说不想在北京混了,那里处处都是梅妮的影子,连空气里都是梅妮的味道,一呼吸就会心痛。

恰在那个时候,母亲出差去了,安慰我哥的重任落在父亲的肩头。至于我,根本就不是我哥的倾诉对象。我比我哥小四岁,而且没上过正经大学,我哥觉得我没有资格跟他平等对话。

父亲给我哥讲关于失恋的励志故事,说贝多芬被伯爵家的小姐甩了,才创作出世界名曲《致爱丽丝》;三次失恋才把尼采造就为伟大的哲学家;梵高就是因为失恋才创作出那幅不朽的自画像……

父亲煲的心灵鸡汤我哥一口都喝不下去,一喝就吐。没几天,整条棉花街的人都知道我哥被“张瑜”踹了。街坊自发地组织起来,张罗着给我哥介绍对象。那些天,父亲逼着我哥走马灯似的去相亲,相亲对象从路边小饭店服务员到省直机关公务员,从妇产科医生到火葬场女化妆师,年龄从十八岁到三十岁,完全一副饥不择食的德性。我哥那时才二十七岁,花样年华啊,父亲却恨不得连小寡妇都领一个回来让我哥对个眼。

见面半个小时之内,女方一般都能看中我哥。因为我哥高大帅气,名牌大学毕业,还是京城名记。但讲着讲着,我哥就会把话题转移到梅妮身上。他跟女方大谈自己和梅妮的罗曼史,还对女方甲说,你的鼻子长得像梅妮;对女方乙说,你左眼像梅妮,右眼不像;对女方丙说,你皮肤像梅妮,水嫩水嫩的……到最后,女方都会落荒而逃,把我哥当成是受了刺激的花痴。

幸亏母亲及时回来了,她力挽狂澜,阻止了父亲的荒唐行为,挽救了我哥。

母亲出差回来那天下午,我哥又喝到脑子不清醒,他嚷嚷着要去跳湘江。父亲拼命拦着我哥,还要母亲赶紧用手铐把我哥铐住。母亲没拦我哥,反而拦住了父亲,她恨铁不成钢地说,让他去跳,我就当没生这个活宝!

我哥跑到几百米外的湘江边,被风一吹,酒就醒了大半。那时正值汛期,湘江涨大水,波涛汹涌,我哥双腿打战,不敢跳江了。他又不好意思马上回去,怕棉花街上的人笑话他,便点了一支烟,眼神忧郁地望着不断翻飞悲鸣的水鸟,又想起了他亲爱的梅妮。这时,母亲和父亲跟了过来。

母亲说,湘江又没盖盖子,怎么不跳了?有种你就跳啊!

父亲说,别听你妈瞎说,快回家吧,天涯何处无芳草!

母亲说,小子,你不跳你就不是男人!

父亲说,你妈在瞎说呢,大丈夫能屈能伸!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哥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左右为难,十分尴尬。父亲正要上前拉我哥回去,母亲却猛地抬脚把我哥踹到了江里。岸上发出一片惊呼声,父亲正要跳江救我哥,但被母亲拽住了。母亲知道我哥水性好,淹不死。等我哥呛够了水后,母亲才扑通一声跳下江,把死狗一样的我哥推上了岸。

说来也怪,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我哥吐光肚子里的浊水后,像变了一个人,从此不再提梅妮。他又变得人五人六起来,在棉花街到处吹嘘他混狗仔队的经历,不管别人家的电视里放什么影片,他都指着主角说,那是我哥们儿,那是我姐,老铁了!

活过来的我哥说出了他失恋的真正原因,一天夜里他起床上厕所,发现梅妮躲在卫生间吸毒。我哥质问梅妮毒品是从哪里来的,梅妮不肯透露,还说圈里人都好这口,能激发艺术创作的灵感。我哥要梅妮去戒毒,梅妮不肯,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

第二天,趁我哥出门上班,梅妮悄悄搬走了,还更换了手机号码。我哥发了疯似的到处找梅妮,只要知道哪里有剧组开机,他就会跑去看梅妮在不在里面,但梅妮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父亲庆幸地说,毒品猛如虎,多亏分手得早,不然我哥会被这个女人害死。后来父亲一直为自己的这句话懊悔不已,说自己乌鸦嘴,一语成谶。

听说梅妮涉毒,母亲高度重视,她要我哥去一趟当地公安机关,不要跟警察说他和梅妮的关系,只反映梅妮涉毒的情况,警方肯定会处理的。我哥答应了,回到北京后,他走到派出所门前又折了回去,他念旧情,不想梅妮因为吸毒被抓,那会毁了她的演艺事业,甚至整个人生。

我哥的这种慈悲心理把自己的一生给毁了。之后他的遭遇基本上来源于公安部门的调查,我只是复述整理一遍,再发点儿自己的感慨。

我哥决定自己找回梅妮,他对好友说,他对梅妮已经没有了爱情,寻找她纯粹是出于一种救赎心理。母亲跟我说,大凡自恋的男人都有这种臭毛病,爱在女人面前扮演救世主,其实他们自己才需要救赎,但永远没有自知之明。我总觉得母亲这话是说给父亲听的。

我哥开始关注演艺圈里的吸毒情况,想要撕开这个黑幕,他相信梅妮就躲在黑幕之下的某个隐秘角落里。在一次暗访时,我哥发现了线索——某位红得发紫的明星多次在自家别墅聚众吸毒。我哥悄悄地追踪,居然找到了一个位于京郊的制毒贩毒窝点。让我哥吃惊的是,梅妮竟然也在里面!

我哥一激动就犯了糊涂,他顧不得自身安全,要拉着梅妮去自首。梅妮是这个制贩毒品组织头目的情妇。我哥不仅跟毒枭抢女人,还要断他的财路和生路,这无异于捅了马蜂窝。绰号“独狼”的毒枭把一把仿五四式手枪交给梅妮,要她杀了我哥,以示忠诚。梅妮不敢,也不忍,“独狼”就亲手开枪将我哥杀害,而且一连打了三枪,枪枪致命。

案子很快破了,涉毒明星被抓,这个制毒贩毒窝点也被警方捣毁,但开枪杀害我哥的“独狼”跑了,梅妮也不知所踪,两人都成了警方通缉的对象。

白发人送黑发人,母亲和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母亲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让我哥当兵,或者考警校。只要穿上了制服,精气神就出来了,犯罪分子就害怕了,我哥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老实说,母亲是有些鄙视搞文艺的,那都是绣花枕头。

母亲说,我哥骨子里还是有颗文艺心,跟父亲一样,都怪当年胎教没做好。

我哥被评为烈士,那时他还没结婚。去北京整理我哥的遗物时,母亲才知道我哥牺牲前又找了个女朋友,是个演员,但不演戏也不唱戏,跟我姐一样,在文工团跳舞。母亲离京那天,我哥的女朋友来送行,她抱着母亲哭得梨花带雨。

回湖南的绿皮火车上,母亲望着窗外的北方平原一直在琢磨,我哥的女朋友怎么有些面熟?父亲看了母亲带回的照片,说那丫头像秋葵。母亲这才想起来,确实像唱胡秀英的那个花旦,从此母亲再不提她。

当了二十多年派出所所长的母亲本来是有机会被提拔的,已经有内部消息放出来,要任命她为区公安分局副局长。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母亲做了件轰轰烈烈的事情,这导致她再也无缘升职,还差点儿被调离公安系统。

梅妮的老家也在长沙,她潜逃回来没多久就被抓了。经过讯问,她并没有参与制贩毒品,而是被“独狼”胁迫姘居。警方还根据梅妮提供的线索,抓获了几个吸毒的知名艺人,捣毁了一条毒品供应链。梅妮检举有功,因此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而是被送到了湘江边的一座强制戒毒所。

母亲送一批吸毒人员到戒毒所来时,很偶然地得知梅妮也在这里戒毒。管教说,没有一个亲属来看梅妮,她自暴自弃,还有自残行为。母亲动了恻隐之心,她联系上了梅妮的父母,要两位老人抽空去看看女儿。老人执意不肯,说早就当这个女儿死了。原来梅妮为了买毒品,以在北京购房为由,把父母的养老钱都骗光了,还找亲戚借了不少钱,至今未还。

在沟通中,母亲得知梅妮有个表姨在云南,她是唯一没有被梅妮骗过钱的亲戚。母亲竟然想到要冒充梅妮的表姨前去探视,而且给她买了许多吃的喝的东西。我一度认为母亲是更年期到了,或者是提前患上了老年痴呆。因为梅妮是间接害死我哥的凶手,跟我家有血海深仇,母亲居然以德报怨,她不是疯了是什么?

而且在我印象中,母亲从来没有给我们三个孩子买过这么多好吃的。尽管我已经过了馋嘴的年龄,但嫉妒一点儿都没减少。

母亲去看望梅妮,父亲是知情的,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夫妻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父亲没有阻止母亲的疯狂行为,他知道阻止也没用。母亲决定了的事,一辆解放牌汽车也拉不回来。而且,父亲不忍心看着母亲每天坐在我哥的照片前默默流泪。我哥暗访制毒贩毒窝点,其实没那么崇高,他归根到底是为了让梅妮不再吸毒。我哥没有完成的事,母亲想替他完成。父亲知道,不让母亲了却我哥的心愿,她的眼睛会哭瞎的。

梅妮没有见过她表姨,母亲谎称到长沙开槟榔店,受梅妮父母所托来看望她。母亲在云南服役几年,能说一口比较流利的云南话,梅妮信以为真。只要不是太忙,母亲每个星期都会去看梅妮一次,告诉她,父母都在等她回家。母亲甚至把从父亲那里学来的邓丽君的歌和花鼓戏《刘海戏金蟾》,在对讲机里唱给梅妮听。母亲坚持探望了半年后,梅妮终于下定决心,必须戒毒,她再也不能亏欠父母,更不能亏欠这个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表姨”,她觉得“表姨”是这个世界上让她感觉最温暖最幸福的人。

老大牺牲,老二出国,父母的三个孩子中,我这个老三是最没出息的。父母做什么事很少跟我商量,当我知道母亲经常去戒毒所探望的是梅妮时,气得从家里搬了出去。每天下班后,我就在棉花街上的“酋长”酒吧玩摇滚,我是乐队的贝斯手。父亲对我玩的那些音乐嗤之以鼻,说那不是艺术,是鬼喊鬼叫。我和父亲也没有共同语言,交流甚少。那段时间,我晚上就睡在酒吧,我不想跟一个疯子住在一起。我觉得母亲和父亲不仅偏心眼,对别人总比对我好,而且缺心眼,竟然把我家的仇人当菩萨供着。

梅妮解除戒毒前,母亲通知了她的父母。得知两年来一直是母亲去探望梅妮,而且她就是被梅妮害死的那位记者的亲妈时,两位老人泪流满面,差点儿给母亲跪下。

梅妮在走出戒毒所时才知道“表姨”的真实身份,她当即放声大哭。以前导演总说她不会演哭戏,那一刻,她的眼泪铺天盖地,就像六月天的梅雨。她这才知道,哭不是靠演的,而是一种最真实最原始的情感宣泄。母亲也哭了,她终于完成了我哥的心愿。父亲却没有哭,那个早春二月,父亲经常巍然挺立在我哥曾经闹着要跳江的地方,眼里全是迷蒙的雾气,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觉得父亲有点儿像《西厢记》里的张生,书生气十足。母亲却说父亲像《杨门英烈》里的杨宗保,特帅气。她这审美,跟我真是差了几条街。

如果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会是一个美好的结局,但命运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梅妮被父母接回家没多久,就悄悄给母亲打电话,说“独狼”来找她了,要带她偷越国境去金三角发大财。接到母亲的报告,缉毒队和特警紧急出动,包围了梅妮家。母亲只是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独狼”也没在她的辖区内活动,抓捕这种重大在逃犯本来轮不到她,但母亲还是带着手枪身穿便服去了现场。

在警方合围前,“独狼”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悄悄地离开了梅妮家,正好跟母亲擦肩而过。母亲早就对通缉令上的那张照片烂熟于心,她二话不说,连开三枪将“独狼”当场击毙。如果是参与围捕的警察开枪,无可非议。母亲并非围捕人员,她违反程序私自带枪到现场,而且没有任何警告措施,三枪都打在了“独狼”的要害部位。

对此,母亲的解释是,当时情况紧急,“独狼”已经朝她举起了枪,她来不及警告,只好先下手为强。母亲击毙的是杀害我哥的凶手,现场又无目击证人,她的这一解释就变得非常可疑了。

尤其耐人寻味的是,“独狼”杀害我哥时开了三枪,母亲击毙“独狼”也开了三枪。

我后来细想了一下,母亲的解释的确有漏洞。当时母亲身穿便服,毒枭怎么会知道她是警察,怎么会把枪口对准她?母亲说,警察身上有一股正气,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普通人可能感受不到,但罪犯能感觉到。她和“独狼”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那个大毒枭肯定闻出了她身上有警察的味道,所以掏出了枪。

我严重怀疑母亲的话,如果她不穿警服,我在她身上从来闻不出警察的味道,倒是闻出了家庭主妇的味道、小市民的味道,而且浓烈得有些呛鼻。

母亲没有成为缉毒英雄,而是被通报批评,受到了党内警告处分,但母亲无怨无悔。棉花街的人都说,红楼里出来的人都是唱大戏的,我哥唱的是小罗成,母亲唱的是穆桂英,父亲唱的是杨宗保,都是响当当的红角儿!

我很慚愧,我什么都不是,给我哥拎包都不配。没有人注意到遗漏了我,就好像我不是红楼里的家庭成员,只是从这栋洋房屋顶上飘过的一片云。不仅在家里,甚至在整条棉花街,我也是个多余的人,经常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这让我从小就变得自卑和敏感多疑。

“独狼”被击毙那天,母亲和父亲都喝高了。母亲靠着那面贴满明星签名照的墙,边哭边絮絮叨叨地说起我哥的前尘往事。我偷偷问过母亲,到底是不是假公济私,故意击毙“独狼”为我哥报仇?尽管母亲舌头都喝大了,但革命警惕性却很高,她矢口否认我的猜想,说自己是个有原则的人,绝不会徇私枉法。我总觉得母亲说这句话时像唱戏,唱湖南花鼓戏。

那天,父亲坐在我哥生前住过的卧室里,一直坐到深夜,沉默得像株向日葵。母亲那么强势,却经常哭。父亲个性阴柔,但从没掉过一滴眼泪,至少我没见过。这到底是生活的本质,还是生活的假象?我百思不得其解。

母亲和父亲的爱情其实是从晚年开始的。

退休后的母亲和父亲经常手牵着手去买菜、散步、看电影、唱卡拉OK。年轻的时候他们很少这样亲密,偶尔如此,母亲也是很不好意思,父亲则是心不在焉。那时父亲心里还藏着一个秋葵,父亲没法同时爱两个女人。

晚年的母亲经常唱父亲年轻时喜欢听的歌,那些动人的旋律让母亲想起跟青春和爱情有关的日子,那是她最芬芳的年华,像黄金般光芒四射。那也是她最热血澎湃的年华,每一滴血都是滚烫的,都有她的光荣和梦想在燃烧。

母亲还变得有文艺范儿了,有空会坐在香樟树下读一本外国名著,或者看着辽阔的天空发呆。那些被风吹散的云朵和投射在花窗上的光影,都会让母亲心里有一种温柔的悸动。

2021年元旦,父亲突然中风,意识混沌,一度昏迷不醒,成了半个植物人。各种现代医疗手段都治疗不好后,一向唯物主义的母亲也开始相信各种偏方。什么隔夜的马尿、庙顶上的车前草、寡妇种的洋葱头……母亲就差在家跳大神了。

我总笑母亲迷信,说她是个假唯物主义者。母亲却斥责我:你懂什么,我这是做给你父亲看的,让他相信自己还有救。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理解是如此浅薄,母亲的那些荒诞举动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她给父亲吃的其实不是偏方,而是信念,一种活下去的信念。她让父亲总是抱有一种期待,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为了这种期待,父亲如同被疾风摧残的劲草,伤痕累累却生生不息。

我姐和姐夫回国看望父亲,姐夫是个心理学家,他给父亲做了一次催眠,说父亲的记忆停留在1984年春天,也就是父亲当年被监视居住的那段时期。姐夫還说,情景再现的方式对康复很有好处。换句话说,就是帮助父亲回到他留恋的那个年代,有利于他恢复记忆。

我觉得奇怪,那是父亲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他为什么会心驰神往?我姐说很好理解,那是父亲和母亲的春天,他们就是在那个季节埋下了爱情的种子。

我姐夫的诊断没错,父亲醒来后穿越到了1984年,他又穿上了花衬衣、牛仔裤和小白鞋,又开始把老磁带找出来听,我家那台古董级的双卡收录机还在,被母亲擦得一尘不染。我给父亲买了一把吉他,父亲抱着弹唱起来,眼睛里闪烁出璀璨的光芒,就像太阳照在陈年的银器上。

父亲还把自己每天的活动情况工工整整地写下来,报告给母亲。他的文字还是那么随性,洋溢着抒情和思辨的色彩。母亲也穿越到了1984年,她穿上当年的警服,以棉花街派出所所长的身份跟父亲相处。他们彼此捉弄,经常斗嘴,再次体验了只属于那个年代的爱与恨、欢乐与哀愁、迷惘与梦想。

父亲曾经教导我,找对象一定要找个贤惠的,千万不能像母亲,咋咋呼呼,粗枝大叶。父亲说这话时,就像他受了母亲多大的迫害似的。父亲中风后,母亲喂饭喂水,端屎端尿,还要装傻充愣配合父亲突然拉低的智商,母亲却一点儿怨言都没有。

母亲甚至笑着对街坊说,她和父亲又谈了一次恋爱,这是人生第二春啊!

母亲和父亲的认识从头开始,我对他们的认识也从头开始。

在1984年那个阳光灿烂的春天里,我看见母亲和父亲邂逅在棉花街的香樟树下,他们的灵魂像琥珀一样透明,浑身散发出薄荷的气味。

责任编辑/张璟瑜

文字编辑/李敏

插图/冯功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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