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都说艺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本作品源自真实案件。公安作家封凯明入警之初,它就已经是一起久侦未破的跨世纪悬案。从警多年,他一直关注此案,收集了大量资料,接触了很多参与侦办此案的老民警,并引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令人欣慰的是,在当地警方的不懈努力之下,作品即将刊发之际,这起跨越二十六年,历经六任公安局长、五任刑警大队长的悬案终于告破。
四月中旬的墨州,乍暖还寒。墨山上的野杜鹃迎寒怒放,从山顶到山腰满满一片,远远望去,像一团火在燃烧,昭示着春天其实早就到了。
纷披而下的晚霞与杜鹃红晕染着墨山城区。一个二十多岁、穿深蓝色夹克衫的青年男子隐在黄山路农贸市场里的一群商贩中间,有意无意地盯着在马路上龟速前行的黑色运钞车。坐在副驾驶的押运队长目光凛然,警惕着视线内的每一个人,当然也看到了夹克衫。两人目光相遇,夹克衫倏地低下头,脸红得像怒放的野杜鹃。运钞车驶过,夹克衫看一眼手表,17点55分23秒,与昨天记下的时间相差不过15秒。
正是晚饭时分,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钻出来,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袅袅升起。街道上充溢着浓浓的饭香味,被夹克衫统统收进鼻子里,肚子便开始咕咕地叫。
浮翠街东楼胡同26号是一进小平房,除了四间堂屋,简陋得连偏房都没有。灰色的外墙斑驳脱落,残留着岁月和风霜的印记。鱼背式门楼上的红瓦破碎残缺,只有虚掩的木门上“财通四海利达三江”的春联依然色泽艳丽。夹克衫抬头确认了一下门牌,推门而入。
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早已围坐在炕上的饭桌前,桌上除了一瓶老白干之外,只有一碟花生米和一盘酱牛肉。花生米是绰号“鬼手”的精瘦男子炒的,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他的厨艺仅限于此。酱牛肉是街口许家卤肉铺买来的,花了十块钱。毕竟是在他家议事,他努力想表现得大方一点儿,怎奈囊中羞涩。好在,就快有钱了!只要抢了运钞车,他就是有钱人了。
夹克衫推门而入的时候,身披最后一道霞光,屋里三人的眼神也顿时充满了光彩,仿佛进来的是财神爷。
黄昏退去,暗夜来袭。酱牛肉的盘子已经见底,花生米还有半盘。坐在饭桌东侧上首的是一个穿灰色毛衣的男子,他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拿起筷子朝酱牛肉的盘子伸去。肉还剩两块。他没有夹,目光从牛肉上行,落在对面的夹克衫脸上,凝住,许久。夹克衫的额头渗出一层细汗。虽然二两白酒下肚,但也不至于出这么多汗。让他汗涔涔的不是那二两白酒,而是他刚刚讲完的抢劫计划。虽然筹谋已久,自认为万无一失,但不可控因素太多,一旦失手,必定万劫不复。
灰毛衣的目光又从夹克衫脸上转移到斜对面的鬼手身上:“鬼手哥,你觉得这计划如何?”
鬼手狠狠朝炕前啐了口唾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觉得这兄弟的计划能成,干他娘的!”边说边欣赏地拍着夹克衫的肩膀。他的手骨瘦如柴,苍白无血色,像大一号的鸡爪。夹克衫被拍得有几分心惊肉跳。
灰毛衣点点头,又把目光移到身旁穿短袖T恤的强壮男子身上:“铁牛,你的意见呢?干不干?”
铁牛刚把剩下的两片牛肉夹到嘴边,听到灰毛衣问话,筷子停在半空,但两片牛肉依然夹得很紧,生怕一放下,就被别人夹走。“都这会儿了,还说什么干不干?只要给我一杆枪,我不需要什么鸟计划。”
夹克衫第一眼见铁牛,就知道他是个有勇无谋的人。他担心铁牛莽撞误了计划,赶紧强调:“所有人一定要按照计划来,时间、地点和分工,一步都不能错。错一步,我们的下半辈子都得在监狱里度过了。”
灰毛衣拍拍铁牛厚实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铁牛,按计划来。”
铁牛不再言语,伸手抓了一把花生米填在嘴里。
意见统一了,大家都等着灰毛衣拍板,灰毛衣却说:“老同学,计划虽然周密,但可行度不高。”
夹克衫抬起头,满脸狐疑地盯着灰毛衣。这可是他筹谋了快半年的计划,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到了,虽说是纸上谈兵,还有不少不确定因素,但也不至于落个“可行度不高”的评价。
灰毛衣淡然一笑:“留下活口,后患无穷。所以,运钞车上的人……”
夹克衫吓了一跳:“绝对不能杀人,杀了人,就回不了头了。”
“干这事,本来就回不了头的。”灰毛衣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眼里尽是杀机。
夹克衫不想杀人,更不敢杀人。如果杀人,他就退出,但这话他又说不出口。一旦说出来,估计连这间屋也走不出去。
灰毛衣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放心,不用你动手,你来掩护就好。”
夹克衫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艘贼船了。
“一人掩护,四人动手,五个人就够了。可我们还缺一支枪。”灰毛衣的目光扫过鬼手和铁牛,最后定格在夹克衫身上。“枪,你能解决吗?”
其实,他已经从枪贩子“络腮于”那里定购了三支猎枪。最晚下个月,枪就到了。为什么定了三支呢?因为钱不够。随着国家对枪支的管控越来越严,散落民间的枪支大幅减少,枪贩子的要价也越来越高。络腮于咬死了一万块一支,可他筹不到四支枪的钱。当然,让夹克衫搞枪,除了缺錢,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要把夹克衫和他拴在一起,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夹克衫没想到灰毛衣会把这个难题抛给他。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怎么可能搞到枪?可卖命的活儿都是灰毛衣等人在干,他只是当了一个不疼不痒的狗头军师,出力不多,钱却不少分。所以,枪的事,他是得上点儿心,算是为这个集体出点儿力。其实,说是“团伙”更确切一些,抢运钞车的,不是一伙匪徒是什么?但他心里还是想用集体这个词。
本来按照他的计划,不用杀人就能抢到钱,但风险要大一些。灰毛衣简化了程序,直截了当地杀掉押运经警,确实比他的计划要稳妥得多。稳妥才能抢到钱,抢到钱才是最终目的。灰毛衣有言在先,抢来的钱全部平分。如果谁不幸被抓,钱照样分,前提是咬住牙,绝对不能供出同伙。否则,不但分不着钱,还要杀全家。
灰毛衣说出“杀全家”三个字时轻描淡写,但眼神极其冰冷。夹克衫和他一个宿舍共寝三年,自以为很了解他,可毕业没两年,他竟像是变了一个人。对于灰毛衣的变化,夹克衫有两个没想到。
第一是没想到灰毛衣会来找他商量抢银行的计划,而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只不过,他把抢劫地点从唐湾换成了墨州,把抢劫对象从银行改成了运钞车。他和灰毛衣一样缺钱。不是一般缺,是非常缺,他已经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了——横竖都是死,要么穷死,要么被警察打死。但只要计划周密,至少有五成的机会脱身。为了这五成的机会,他每天下午请假从唐湾跑到墨州,实地观察了三个月,详细记录了运钞车的行车路线、停留时间、车速以及所经路口的红绿灯时长,甚至连驾驶员和押运经警的一举一动都一一记录在案。
第二是没想到灰毛衣变得如此冷血,大学时候那个单纯善良的同寝好友,如今充满了仇恨和暴戾。灰毛衣右脸上的那道伤疤,仿佛就是过去与现在的分野。
现在的问题是,去哪里搞枪?对此,夹克衫倒也不是完全没头绪,“警察的枪可以吗?”
“谁的枪不一样?”铁牛头也不抬,又抓起一把花生米填到嘴里。从夹克衫进屋,他的嘴就没有闲着,似乎那里是个无底洞,永远也填不饱。
他听出了铁牛语气里的嘲讽——白面书生说大话,你有什么本事搞警察的枪?“不在墨州搞,回唐湾搞,那里我熟。不过,我需要人手,两个生面孔。”这件事的把握他还是有的,但有一个前提,现在他必须说清楚,“咱们说好了,枪是借的,事成之后要还。”
后半句话灰毛衣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哪个警察肯借枪给你抢劫?真是书生意气。铁牛直接把花生米盘子端到嘴边,剩下的几颗花生米都倒进他嘴里。灰毛衣鄙夷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饿死鬼托生……铁牛算一个,另外一個……梭鱼吧,他出海差不多也快回来了。”
梭鱼?夹克衫皱了一下眉头,心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妖魔鬼怪的。“他什么时候回来?”
“差不多半个月吧。怎么,来不及吗?”
“来得及,让他六月初来唐湾找我就行。”看灰毛衣的表情,似乎对这个时间不满,夹克衫补充,“我要等。”
“等什么?”
“等一个雾天。”
六月,唐湾的雾最大。
唐湾市和墨州市相隔二百余公里。墨州属长泽市,是个内陆小县城,经济发展一直比较滞后。唐湾靠海,隶属洛州市,2004年撤市划区。唐湾港的吞吐量位居全国前十,全区人口一百六十万,其中流动人口逾百万。旅游业是唐湾经济的另外一个支柱,区内有“金银珠宝”四个名胜景区,分别是金沙滩、银沙滩、圣珠山和“宝刹”佛牙寺。
作为著名的港口和旅游城市,每年夏天会有大批的国内外游客前来洛州避暑旅游。这里还有世界闻名的洛州啤酒节,名气和规模都不亚于青岛啤酒节和大连啤酒节。啤酒节的举办地就位于唐湾区,每年七月中旬,数以百万计的游客汇聚于此,畅享啤酒美食。
唐湾多雾,尤其是五月底到六月末,大雾天总是不期而至,或许会迟到,但从未缺席过。自有气象记录以来皆是如此——拄拐遛弯的老大爷说,有气象记录之前也是这样。但如今的雾不比当年的雾,有PM25,更确切地说是霾。二十多年前,工业没这么发达,那时候的雾,是纯粹的雾,也并不比现在的小。在唐湾公安局的历史上,有一起因为大雾导致十九年悬而未破的案子。
时间追溯到1999年6月17日。天刚擦黑,雾气便如浓墨一般从海上泼过来。到了晚上八点,即便是走个面对面,也是只闻声不见人,不要说路灯,就是车头的大灯也无法穿透这浓浓的雾气。
民警小张如置身幻境,眼前一片朦胧。他小心地把巡逻车停在翡翠胡同口,对坐在副驾驶的老隋说:“师父,雾太大了,咱停这儿吧,万一钻沟里就麻烦了。”
老隋“嗯”了一声,从车窗伸出手,触摸着凉丝丝的雾气自言自语:“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雾……”
小张那年二十三岁,从省警校毕业不到一年,局里安排他跟着老隋。老隋是唐湾公安局香江路派出所的老民警。当警察之前,老隋在客车三厂当了四年钳工,后来机缘巧合进入了公安队伍。警服一穿就是三十年,当过刑警、治安警,如今干片警,不管干什么警种,都是兢兢业业。虽然是半路出家,没有系统学习过公安业务,但备不住爱琢磨、肯吃苦,久而久之就成了行家里手。
老隋自认文化水平低,当不了领导,入警以来就从没想过要当个什么官。用如今的话说就是比较佛系,踏踏实实当个普通民警就挺知足。从小隋到老隋,他当了一辈子快乐的小警察,但他带出来的徒弟个个有出息。这些有出息的徒弟也都知恩图报,想方设法给他弄个一官半职,再不济也得是个轻松省心的岗位。老隋却说:“不用,当不了。”
老隋的大儿子数落他,说他缺心眼,没见过给官不当的。老隋好脾气,听了也不生气。可老隋媳妇不乐意:“他是你爹,轮到你教训他了?”
不想当官,徒弟们就想办法给他提高级别。四十六岁的时候,老隋荣升副科级侦查员,级别相当于区分局的副局长。后来,一个当了分局局长的徒弟还想给他弄个市劳模,老隋推辞:“受之有愧,受之有愧,还是让给年轻有文化的同志吧。”
儿子大隋又数落他:“老头子你傻啊,弄个市劳模,公费医疗全报,每年都有疗养的机会,我们也能跟着你沾光。我同学石龙,他爹才是个县劳模,全家看病都写他的名。这么好的事你都不要,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老隋听后也就嘿嘿一乐,老隋媳妇又火了:“石龙他爹妇科病一堆,闹的笑话两天说不完,你觉得不丢人吗?”
大隋犟嘴:“得实惠就行呗。”
老隋媳妇揪着大儿子耳朵开骂:“滚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就知道磋磨老子!”
“滚就滚,反正这家里也没正眼看我的。”大隋抄起一个馒头塞到嘴里,又顺手从盘子里捏出两根葱。临出门前,转头对弟弟小隋说,“老二,光宗耀祖就指望你了。”
小隋刚上一年级,还不知道光宗耀祖是圆的还是方的。
按照老隋的设想,大隋继承他的衣钵当警察,小隋继承妻子的衣钵当医生。大隋虽然调皮捣蛋,但体格壮实,脑子也不笨,有当警察的潜质。可惜读书不用功,只念了个中专。老隋托关系让他上了电大,好歹混了个大专文凭。有了大专文凭,就可以报考警察。可大隋不干,嫌警察挣得少,还累。老隋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想做生意,挣大钱。
儿大不由娘,老隋媳妇也没办法。“他从小就无法无天,长大了,翅膀硬了,更管不了,由他自己去闯吧,只要别捅破大天就好。”
可大隋哪是做生意的料。老隋家祖上八代就没出过生意人。不出所料,一年不到,赔个底掉,还欠了一屁股债。债主上门催债,赖在家里不走。老隋一辈子要脸,从不亏欠别人的,连棺材本都拿出来还不够,又东凑西借,好不容易填上窟窿。
生意做不成,大隋成了无业游民,四处瞎混,交了一群描龙画虎的朋友。老隋一看这苗头不好,再不管就要走歪路,走邪路,甚至走上犯罪的道路。他一个战友在热电厂当二把手,赶上热电厂招工,给大隋要了一个名额。热电厂效益好,很多人托关系找门路想去都去不成。可大隋不想去,头摇得像拨浪鼓,还是一门心思想挣大钱。
老隋媳妇怒了:“跟你那帮狐朋狗友瞎混能挣大钱?你看看他们哪一个能吃上饭?一个个穷得叮当响!你要不去上班,我就绝食!”
大隋想想也是,自己这些哥们儿都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主。再加上老妈已经放出绝食的话了——老隋媳妇绝对说到做到,这一点老隋深信不疑,大隋也深信不疑。大隋虽混,但是孝顺,乖乖去热电厂上班了。不过,去是去了,可他待不住,三天两头找理由请假翘班。战友找老隋告状,老隋既羞愧又生气,却无可奈何。
大隋不成器,老隋就只有指望小隋了。他三十九岁的时候才有的小隋,属于计划外产物。虽说意外,但媳妇怀孕的时候,他心里还是乐开了花,满指望是个闺女。没想到,生出来是儿子。儿子就儿子吧。小隋不比大隋,打小身子骨弱,不过聪明好学。这点随老隋媳妇。有苗不愁长,眼瞅着噌噌地蹿个子,一晃儿就十岁了。老隋跟媳妇商量,想让小隋长大了当警察,媳妇坚决不同意,认为还是当医生好。
老隋媳妇是海洋化工厂的厂医。当年卫校毕业,同学们挤破头往大医院里钻,市医院、县医院,最不济也是乡镇卫生院,唯独她选择了海洋化工厂医院。她就是在这个医院出生的。那会儿刚建厂不久,医院也就两间卫生室,所谓的厂医就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姑娘。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要不是工友从附近村子找来一个经验丰富的赤脚医生,她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数。
她毕业的时候,厂医院的硬件条件已经大大改善,但医生的整体水平还差一大截。其实,她比谁都渴望去大医院,后来也有进县医院甚至市医院的机会,但母亲对她说,厂医院更需要她,她只得放弃。对她而言,这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遗憾,这个遗憾也只能由儿子来弥补了,让儿子去圆她的梦。
老隋的家庭地位是千年老二,争不过媳妇,只好把小儿子搬出来:“我们是不是得尊重儿子的意见?”
老隋媳妇说:“他能有什么意见?小树直溜全靠修!”
其实小隋是想当警察的,绿色的警服比白色的大褂更威武帅气。但母命难违,再说了,毕竟现在还是“小树”呢,对小隋来说,未来还是很遥远的事,到时候能不能考上医科大学还两说着不是?嘴上答应也少不了什么。
老隋就不一样了。大隋不省心,想管管不了;小隋倒是省心,想管还是管不了。老隋心里憋屈,今天巡逻,跟徒弟小张唠叨了一路。
小张说:“师父,这事你得听师娘的,当医生就是比警察有前途。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愿意当警察的?工作累,工资低,”说着,他拍拍空空的口袋,“还危险,最关键的是没人理解。群众不高兴,骂你;领导不高兴,也骂你。我入行不到一年,都有点儿后悔了。当初我妈让我学门技术,我不听。现在动不动就数落我,还总拿我表弟说事。我表弟中专毕业去了肉联厂,福利好得没边儿,去年春节发了一个猪肘子加两箱火腿。咱倒好,就发两斤带鱼。”
老隋白他一眼:“当警察就为了钱吗?”
小张说:“不全是为了钱,但总得解决一家人吃饭不是?光有崇高理想不顶饿啊。”
话糙理不糙,老隋叹口气:“警察是辛苦,可哪个行业不辛苦呢?我外甥在机械厂当工人,三班倒,囫囵觉都睡不了几个,不比咱轻快多少,工资也没咱高。说咱们待遇低,看跟谁比。肯定比不了国企,但跟普通企业比,也不亏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有,咱出去办个事,哪个单位不卖咱个面子?不是冲咱本人,是冲咱这身衣服啊。换了普通群众,那是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咱得知足啊。就连搞对象,警察也比工人强。现在的女孩儿不爱红装爱武装。你说说,你来派出所不到一年,多少人给你介绍对象了?”
小张掰着手指头:“三个。”
“就是啊,大隋跟你差不多大,一个登门的媒人都没有。我们警察是吃国家粮的,吃着国家粮就得给老百姓办实事。往大了说,守护一方平安,往小了说,守护好我们这一亩三分地儿。”
老隋烟抽得凶,小张的烟瘾也不小,师徒俩一会儿工夫就把半盒烟抽完了。小张捏捏瘪了的烟盒说:“师父,我去龅牙辉的小卖部买盒烟。”
“我去吧,正好打杯水。”老隋不想让小张花钱。小张家境不好,父母是农民,一辈子土里刨食,他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要上学。小张争着要去,老隋说,“你在车上守好对讲机,我正好还有事找齙牙辉聊聊,这小子昨天刚放出来,思想工作得跟上。”
龅牙辉是老隋辖区的重点管控人员,打小也是个皮孩子,大事不犯,小错不断,没少给老隋惹麻烦。七八年前因为打架被劳教,释放后找不到工作,老隋出面帮他租了门面,开起了小卖部,这才算安顿下来,后来又结婚生了孩子。原以为他应该安生过日子了,没想到这小子又犯浑,前些日子赌博被老隋逮个正着。他求老隋手下留情,老隋一点儿情面没给,结结实实拘留了他十天。
龅牙辉还有个毛病,喜欢喝酒,而且酒品极差,一喝就醉,一醉就耍酒疯,一耍酒疯就打老婆。三天两头喝酒,老婆三天两头挨打。终于,老婆被打跑了,他又开始打孩子。老隋劈头盖脸训了他好几次,你还是不是人?女娃才四岁,怎么舍得下狠手?龅牙辉还真下得去手。昨天拘留期满,一群狐朋狗友给他接风,喝完酒回到小卖部,手痒又把孩子打了。老隋听说后,肺都快气炸了,打算趁着今晚巡逻的机会再去敲打敲打他。龅牙辉比较棒槌,天不怕地不怕,混子圈里都让他三分,唯独就怕老隋。他怕老隋,不是因为老隋是警察。在他眼里,老隋是恩人,是为数不多真心对他好的人。混子再混,也通人情,也知个好歹。
老隋的背影消失在浓雾里。小张连打了几个哈欠,昨晚忙到凌晨三点,这会儿困意来袭,便倚着靠背眯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小女孩儿断断续续的哭声吵醒了。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瞅一眼手表,已经晚上十点了。眯瞪了快一个小时,副驾驶还是空的,老隋敲打龅牙辉还没回来。
此時,雾气散去不少,能见度高了些,前方不远处“旭辉商店”亮着灯的招牌也能看清了。他竖起耳朵,辨别着哭声的方向,似乎就是从旭辉商店里传出来的。他想,别是师父教训龅牙辉,把孩子给吓着了吧?师父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他得去看看,至少帮着哄哄孩子。
老隋的片区属于城乡接合部。五年前,市领导大笔一挥,村民变市民。几家大型企业纷纷落地,工人多了,这一片也热闹了,服务业跟着兴盛起来,超市、饭店、理发店、露天KTV……满足打工者们的各种需求。平时到这个点儿,大街上、胡同里仍然人来人往,今天因为大雾,胡同里黑黢黢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小女孩儿的哭声,便显得愈发凄厉。
走到商店门口,哭声听得更真切了,撕心裂肺。小张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赶紧推开门,只见龅牙辉的女儿小冰站在两排货架中间,哭得满脸是泪。
“小冰不要怕,警察叔叔在。”他往前走两步,想把小冰抱起来,突然看见货架后面露出了一只脚,脚上穿的是警用皮鞋。他一惊,探头一看,老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顾不上哄小冰,三步两步迈过去,俯下身子扶老隋,一翻身,老隋身下一摊血迹。小张脑袋一懵,手下意识地伸到老隋鼻子底下,天呐!没气了!老隋死了?!
小张感觉像在做梦,一转眼,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就没了?他入警时间不长,流血牺牲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半晌,才意识到应该呼叫支援。
指挥台听说有民警遇害,迅速调动警力,同时嘱咐小张注意安全,保护好现场。等待支援的时候,小张发现老隋的佩枪不见了!难道是龅牙辉杀了老隋抢了枪?他顿时一个寒战,恐惧袭上心头。他还在实习期,没有配枪,随手抄起货架上的一瓶啤酒当武器,大气不敢喘,竖起耳朵仔细听。除了小冰的哭声,屋里没有其他动静,龅牙辉跑了?
小卖部有两排货架,货架后面是仓库,也是龅牙辉和女儿的家。小张小心翼翼地朝里面挪动脚步。仓库里黑着灯,半天才摸到开关。开了灯,眼前的情景又吓了他一跳——龅牙辉被反绑着双手,倚靠在墙边上,胸前一大片血迹,早已断了气。小张赶紧冲出门外,可胡同里除了雾气,哪里有半个人影?凶手早在他睡觉的时候就逃走了……
支援警力赶到的时候,小张怀里抱着小冰,两人坐在商店门口一起哭……
刑警勘查现场,从捆绑龅牙辉的绳子上采集到凶手的指纹。案发时小张睡着了,啥都没有看到;小冰虽然看到了凶手,但啥也说不出来,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叔叔杀了爸爸和爷爷。”民警问她看到几个叔叔,她伸手比画了一个二,随后又比画了一个三。再问,就是摇头。警方确定凶手是两到三名男性,但高矮胖瘦一概不知。
凶手没有拿走小卖部的任何东西,应该不是抢劫,仇杀的可能性更大。凶手趁着大雾天找龅牙辉寻仇,没想到老隋闯进来,一不做二不休,将老隋一并杀了,还抢走了他的枪。可凶手为什么没有杀死龅牙辉的女儿呢?以他们的凶残程度来看,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目击证人的。
警方围绕龅牙辉的社会关系进行排查。龅牙辉在道上混,结怨的人不少,但都不至于要他性命。跟他有过节的人都被筛了一遍,最后都一一排除。案发当晚,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就算有,也看不清彼此的模样。那场大雾,无形之中成了帮凶。
有细心的刑警发现,捆绑龅牙辉的绳结很特别,有点儿类似西班牙称人结,但比它复杂。警方找有经验的渔民来辨认,他们反复揣摩,才弄清楚这个结是怎么打的,虽然比他们常用的花结要结实,但打法太复杂,费时费力,并不实用。不过,他们还是认为这个花结应该是船员或者渔民用的。刑警走遍了唐湾所有的渔村,也没有发现打这种花结的人,也许凶手不是本地的。这花结看起来像一朵兰花,唐湾警方暂时称它为兰花结。
这案子公安局不可谓不重视,局长和政委都是老隋带出来的徒弟,他们下了死命令,必须将凶手绳之以法。可“6·17”专案组成立了半年多,除了知道凶手之一是一个从事与渔业相关的外地男子之外,毫无进展。丢失的佩枪、特殊的兰花结最终和那场浓雾一样,成了谜。案子成了悬案,老隋和龅牙辉都死得不明不白。
老隋的牺牲对小张触动很大。他始终认为老隋是替他死的,因为是他提出要去商店买烟的。他不止一次哭着对老隋媳妇说,师父与歹徒搏斗的时候一定喊他了,可他竟然睡着了……老隋媳妇说,孩子,这不怨你,这是老隋的命……
案件迟迟没有进展,最后连专案组也被迫撤掉了。小张向政治处打报告申请调入刑警队。他在老隋坟前发过誓,一定要查出凶手,替他报仇。专案组虽然撤了,但他永远不会撤,不管有多难,只要他活着,就一定不会放弃。
老隋牺牲,老隋媳妇伤心过度,在医院住了小半年。大隋性情大变,一夜之间仿佛懂事了许多。他做了一个决定,辞职去刑警队当辅警。老隋媳妇不想让他去,可他脾气犟,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再说,为父报仇,天经地义,老隋媳妇没理由阻止。她躺在病床上对大隋挥挥手:“去吧,别让你爹失望。”
大隋一走,老隋媳妇看着病床边的小儿子,眼泪止不住地流。小隋那年十岁,父亲的牺牲如同天崩地裂,让他的世界变得一片灰暗。除了哭,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那天的大雾也在他幼小的心里留下了阴影,一到雾天他就有种窒息般的恐惧,呼吸急促,手脚发抖。夏天成了他最难熬的季节。即便后来当了警察,这个毛病也没有明显改善,一到雾天,就像犯了低血糖,心慌、腿软、冒冷汗。
小张前脚调到刑警队,大隋后脚就来当辅警。大隋和小张的看法一致,那就是小张害死了老隋。所以,大隋对小张一点儿不待见,在单位遇到,招呼都不打一个。小张心里愧疚,不敢直视大隋的目光。
大隋整天在单位晃,让小张天天都能想起老隋,想起老隋捂著肚子喊他的名字……老隋死不瞑目。只有抓到凶手,才能改变大隋对他的看法,才能卸下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头。可那个消失了大半年的凶手在哪儿?半年来,除了在指纹库比对,他还利用节假日去了很多渔村和港口,寻找那个兰花结,结果都令他失望。他一度怀疑,或许那个兰花结根本就不是渔民用的。如果侦破方向有误,沿着错误的方向永远都不可能找到凶手。可是,不找兰花结,找什么呢?老隋丢失的佩枪半年来从未现身,只要它不现身,这条线索就是死的。
大隋到了公安局,跟他在热电厂一样,还是经常玩失踪,假也不请,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小张知道。他在连云港的码头碰到过大隋,知道大隋也在找兰花结的线索。从那以后,他主动跟大隋分享线索,只有这种时候,大隋看他的眼神才是柔和的。这让他略感心安。他要让大隋知道,他不会放弃,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了,他也不会。
大隋赞许或认可的眼神,成了小张的精神支撑。小张每次出去寻找线索,都跟大隋通报消息,告诉大隋自己去了哪里。大隋会很默契地避开那些地方,但他去了哪里,却从不跟小张说。他把自己的行程记在一个蓝色封面的笔记本里,再抄写一份回家交给小隋。中国的海岸线太长了,他怕走不完,走不完的地方,他希望小隋继续走。
小张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告诉大隋,老隋被抢走的佩枪有了线索。2000年1月21日,农历腊月十五,二百公里外的墨州市发生了一起持枪抢劫运钞车案。五名劫匪当街与押运经警发生枪战,四名押运经警和一名会计被杀,六百多万现金被抢。
案发临近春节,社会影响十分恶劣,省公安厅抽调刑侦精英组成专案组全力侦破。墨州警方在现场找到一支手枪,虽然被磨掉了编号,但经过鉴定,正是老隋的佩枪。因为这支枪涉及唐湾的“6·17”专案,“6·17”专案的几名刑警和小张一起被抽调到省厅的“1·21”专案。
佩枪的出现,一度让小张看到了曙光,只要破了“1·21”案,自然就能找到杀害老隋的凶手。然而,“1·21”案困难重重,侦破难度不亚于“6·17”案。劫匪作案手法纯熟,配合默契,几乎毫无破绽。特别是那场像是事先约定好的大雪,覆盖了凶手逃走的踪迹。后来专案组查到,劫匪抢劫用的枪支是一个绰号络腮于的枪贩子提供的,但案发后络腮于不知所踪。
“1·21”案忙活了三个多月无果。五一节后小张回到唐湾,就把佩枪的消息告诉了大隋。虽然没有更多线索,但消失了半年多的佩枪再度出现,还是让大隋无法淡定,他决定去找络腮于,不声不响玩起了失踪。
小张慌了,担心他乱来会有危险。别说找不到络腮于,就算找到了,络腮于可是个危险人物。听说大隋去了黑龙江,他赶紧请示老宋后追到黑龙江,从哈尔滨一路追到大兴安岭,最终在茫茫林海中失去了大隋的消息。
大隋的失踪,让小张彻底变了一个人。从那以后,他寡言少语,闷头破案,数年工夫,竟从生瓜蛋子蜕变成了破案专家。不管多复杂的案子,到他手里都能给破了。大家觉得他有点儿邪门,由于他的办公桌靠东墙,便送了他“东邪”的绰号。
转眼十几年过去,刑警小张变成了队长老张,破获的案子成百上千,唯独老隋的案子一直没有头绪。这成了他的心病,让他夙夜难寐,也让他的性格变得阴郁而古怪,动辄就黑脸发脾气训人,久而久之,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东邪”。
按照公安局的传统,像老张这样优秀的侦查员都要做好“传帮带”的工作,把自己的一身本领传授给徒弟。老张在彻底变成“东邪”之前,只收了一个徒弟——大潘。变成“东邪”之后,他不再收徒弟,也没有人敢当他的徒弟,直到隋然从省警察学院毕业。
说不好是幸与不幸,隋然成了“东邪”的关门弟子。
隋然的名字是老隋起的。老隋说这名字简洁上口,还容易记。从隋然拥有这个名字开始,就跟“但是”脱不开关系。他的生命中也真是有很多“但是”的转折。比如,虽然他小时候的理想是当警察,但妈妈却想让他当医生。等他决定当医生的时候,妈妈又同意他报考警校了。警校毕了业,他雄心勃勃地想当一名刑警,妈妈却走了局长老宋的后门,让他去派出所当片儿警。他明白,自从老隋牺牲和大隋失踪之后,妈妈已经从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强人,变成了患得患失的小脚女人。
隋然循着老隋的步伐,成了一名光荣的片儿警。片儿警的工作相对安全,但也单调枯燥。今天统计流动人口报表,明天下社区搞规范养狗宣传;不是为东邻找狗,就是为西邻找猫。片儿警当了两年,再这样下去,他的宏图大志就会随着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灰飞烟灭。他去找局长老宋,申请调到刑警队。
老宋也曾是老隋的徒弟,老隋在的时候,他经常去家里蹭饭。老隋媳妇炒几个菜,师徒俩喝几盅。老隋牺牲后,他还是经常来,有时候和其他师兄弟一起,有时候自己,只不过再也没有留下吃过饭。每次来,放下慰问品,第一件事就是给老隋上一炷香,再陪着老隋媳妇唠几句嗑。他还会给隋然带一些礼物,比如竹蜻蜓、悠悠球、遥控车……除了玩具,还有课外书和漫画书,隋然是他们班里第一个拥有全套《七龙珠》的孩子,他的第一台小霸王学习机也是老宋送的。在隋然眼里,那时候的老宋是个知心叔叔,有什么心里话,都愿意找他说说。
隋然读警院的时候,老宋升官当了局长,他对隋然允诺,将来到唐湾公安局工作,警种随他选。可真等隋然回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老宋从宋叔叔变成了宋局长,称呼变了,口气也不一样了,公事公办地让他服从组织安排,先下基层锻炼。隋然想想也对,凡事总要从小做起。可是,一起入警的同事锻炼了一年就调到了刑警、经侦等部门,他在派出所都快锤炼两年了,老宋也没有给他调换岗位的意思。他不是没去找过,每次去,老宋都端起局长架子,给他讲一堆大道理。他每次被拒出门,都在思考一个哲学命题,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曾经通情达理的宋叔叔变成了泼皮无赖的宋局长?
虽然一次次被忽悠,但隋然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他再次来到局长办公室,还是重复了无数遍的那个要求:“宋局,我要去刑警队。”
老宋的目光从一沓文件中转移到隋然的脸上。刹那间,他有些恍惚,眼前的隋然跟二十多年前的老隋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差点儿就脱口叫声师父。不过,隋然眼中的倔强是老隋没有的。他问隋然:“为什么要当刑警?”
隋然说:“我要把我爸爸被害的案子破了,给他报仇。”
老宋的目光又回到文件上:“你回去想清楚,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隋然想不明白,难道这样的回答不对吗?回到派出所,他问管区警长老李。老李一脸嫌弃:“这么回答当然不对。当刑警不是为了私人恩怨,要往大了说,最起码也得是为了辖区一百六十万老百姓的安危。”
隋然纳闷儿:“老李,你不是总说,你当警察就是为了养家糊口吗?”
老李眼睛一瞪:“你能跟我一样?我老了,没追求了。你是年轻人,你得为公安事业奋斗终身!你下回就跟局长这么说,他一准儿同意。”
隋然又去找老宋。老宋还是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当刑警?”
隋然说:“为了全区一百六十万市民安居乐业。”
老宋笑了:“是老李教你的吧?”
隋然点头。
“别听老李的,回家问问你妈。”
隋然最不想问的就是他妈。还用问吗?他妈指定不同意。现在家里就剩他和老妈相依为命。他知道妈妈担心什么,但是当警察哪有不危险的?老隋当了十五年刑警,破了那么多案子,多危险的场面没经历过?愣是毫发无伤。后来当了看似安全系数高得多的片警,结果呢?牺牲了。危险是躲不开的,只有勇敢去面对。再说,大隋一天不回家,老隋的案子一天不破,他这个警察当的就有违初心。最初他是因为老隋和大隋才考的警察学院,如今当了警察,总得把他俩的事弄利索了。如果连自己父亲的案子都破不了,他还有什么资格、还有什么脸面当警察呢?
下班回家,隋然琢磨了一路,決定跟老妈摊牌,如果继续当片儿警,他早晚得窝囊死。与其窝囊死,不如搏一回,说不定真能把老隋的案子破了,把大隋找回来。
“妈,我要跟你说点儿事。”
老隋媳妇一愣,看儿子一脸郑重,与往常不太一样,心里就咯噔一下:“你说吧,我听着。”
隋然说:“妈,我要去刑警队。”
沉默。屋里静得能听到心跳声,他的快,老妈的缓。老隋媳妇没说话,拿围裙擦干手,径直进了卧室。隋然担心妈妈想不开,也跟进去。老隋媳妇点了三炷香插到供桌上的香炉里,墙上挂的是老隋的遗像。她让隋然出去,她要跟老隋说说话。她经常这么干。好几次晚上起夜,隋然都听见老妈屋里有说话声,是在跟老隋说话。她说,老隋听。隋然觉得一点儿违和感都没有。以前老隋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她说,老隋听。不同的是,以前她说话,老隋还得不住地点头附和表示同意;而如今,省去了点头的麻烦,只需在墙上看着就行。隋然每每都湿了眼眶。现在,她又跟老隋说起话,隋然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不一会儿,门吱扭一声,老隋媳妇从屋里出来,像变了个人似的,脸色平和,目光坚定,没有了往日的患得患失。她对隋然说:“如果你们宋局长再问你为什么当刑警,你就告诉他,我同意了。”
第二天,隋然又去找老宋。老妈交代的那句话一说,老宋当即拿起电话打给政治处:“把隋然的关系调到刑警队。”又把电话打到刑警队,“让东邪跑步到我办公室。”
老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见隋然杵在那里,微微一愣。老宋指着隋然说:“从今天开始,我把他交给你。一年以后,我要看到一名铁骨铮铮的刑警。你能做到吗?”
老张拿眼角乜斜着隋然,挺身一个立正,斩钉截铁地说:“我做不到!”
这声音洪亮到让隋然怀疑人生。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吧?此时此刻,他难道不应该说保证完成任务吗?
老宋目光凌厉:“为什么?”
老张迎着凌厉的目光:“他不是当刑警的料,让他回派出所当片儿警吧。”
隋然听着来气,我怎么就不是当刑警的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本想争辩两句,老宋却摆手让他先出去。他只好悻悻出门,心里七上八下,老宋好不容易答应调他到刑警队,可别被张东邪搅和了。这死东邪,真邪劲!
等隋然离开,老宋开了腔:“为了师父,你也得把隋然带好。”
老张说:“就是为了师父,我才做不到。因为我的疏忽,师父牺牲了,大隋失踪了。你现在把隋然交给我,我实在担不起这个责任。要是换了别人,就算再烂的铁,我也能保证把他锤炼成一块好钢。但是隋然,我不敢接。你知道这些年来我心里有多煎熬吗?”
老宋叹口气:“我知道,不光是你,我也一样。正因如此,我才把他交给你。师父走了十四年,如果泉下有知,一定希望看到你把隋然带出来。”
“大隋估计是回不来了,师父家就剩这一条根了。宋局,你也是刑警出身,刑警工作多危险你很清楚,万一有个好歹,我们没法儿跟他老人家交代啊……”
老宋说:“小隋是一门心思要进刑警队。再说,我们也该给师父、给师娘,也给我们自己一个交代了。‘6·17’案至今还是市局的一号督办案件,一挂就是十几年,我的脸上挂不住,心里更过不去。一闭上眼,就想起跟师父一起办案、一起喝酒……过去几年,我们‘打四黑除四害’、‘清网’、‘亮剑’、‘治爆缉枪’、‘破案会战’……开展了那么多次集中行动,破了那么多积案要案,唯独师父的案子破不了。我相信你和我一样,这个案子,一辈子也放不下……我们都清楚,‘6·17’案不简单,凶手也绝非等闲之辈。据我所知,小隋这两年也没闲着,对视频监控破案小有研究,听说还总结了一套技战法。这是一个新课题,对促进警务实战大有裨益。你可以从这方面挖挖他的才华。我不是没考虑过,在我任职期间把他摁在派出所里。但我们也得对他的未来负责,温室里长不成参天大树。我们一味保护他,其实也是害了他。所以,考虑再三,在征求了师娘的意见之后,我决定把他调到刑警队。让小隋跟着你,就是让你时时刻刻盯住他。”
见局长心意已决,老张也不再坚持:“那我先考察他一下,如果他不适合当刑警,也不能勉强,一辈子安安稳稳当个片儿警也不错。”
“当片儿警就安全吗?”老宋摇头,“师父不就是在片儿警的岗位上牺牲的吗?危险无处不在,没有哪个警种可以万无一失。如果小隋真的适合当刑警,我们也不能埋没他的才华,只是希望师父能够明白我们的苦心。”
在进入刑警队四年多的时间里,隋然历经不少考验,也受过几次伤,但都不打紧。唯独这一次,与死神狭路相逢。他在倒下的那一瞬间,摸到了死神的触角。死神放肆地狞笑着,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让他想起了《西游记》里的银角大王:“我喊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他使劲睁开眼,想看看死神长什么样,却看见大潘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大潘的脸有点儿失真,像是水中的倒影,大潘的声音也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疑惑了片刻,他意識到问题所在——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像是灵魂出了窍。
不仅疼痛,连同焦虑和恐惧也一并消失了,而其他感官却灵敏得出奇。他能清晰地听到大潘的每一声喘息,看到他脸上滴下的每一滴汗水,甚至听到他放了一个屁,尽管事后大潘拼命抵赖打死都不承认。其实屁声不响,跟他平时在办公室里肆无忌惮地放屁区别很大,即便离他最近的宋博也没有听到,但隋然绝对是听到了,只不过没有闻到臭味而已。这也是大潘拒不承认放屁的另一个证据——他放屁要么很响,要么很臭,所以,那个不臭又不响的屁绝对不是他放的。他甚至指控是宋博放的。
和隋然相比,宋博就很讲政治,极力维护大潘作为中队长的权威。“队长说是我放的,那就是我放的。屁大的责任,我还是能担起来的。”
隋然忽然记起,爷爷临死的时候,也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他去世前有一年的时间,每天都疼得哀嚎不止,临死的时候却安静了许多,他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条理清晰地安排着后事。这一幕像过电影一样浮现在隋然眼前,虽然那时他才六岁,但记忆的画面却如此清晰。如今,同样的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想留点儿遗言,可在大潘放完那个屁之后,他又睡了过去,准确地说是失血性休克。他的高中同学,也是他的主治大夫郑文骏,说他流了一暖瓶的血,要不是他医术高超力挽狂澜,隋然大概率不会再醒过来。
郑文骏这话部分正确,隋然真的流了一暖瓶的血,医院对他的抢救也的确不计成本。但他之所以能活过来,还有老隋和大隋的功劳。他在昏迷中看见了老隋。老隋右手捂着空空的枪套,左手捂住肚子,殷红的血从指缝里涌出来,染红了橄榄绿警服,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他很疼,连说话都带着凉气:“小子,我的仇还没报呢,你不能来我这儿报到。”
隋然说:“爸,我想你了,我得去照顾你。”
老隋脸上顿时青筋暴突,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这一巴掌够狠,扇得他眼冒金星,还在他脸上留下一个血手印。他从没见过老隋发这么大火,父亲一向是慈祥的。
背后有人偷笑,回头一看,是大隋。他站在隋然触手可及的地方,满脸幸灾乐祸,那德性一点儿都没变。隋然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七年前,他背起背包,站在家门口冲隋然挥手。隋然放下手里的英雄牌钢笔,视线从语文课本转到他的脸上。他冲隋然竖起大拇指:“老二,光宗耀祖可就靠你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从此再没有回来过。到如今整整十七年了,可算见到他了。隋然问他:“你可真能沉住气,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大隋没有回答,笑着说:“回去好好当你的警察。”说完,打了一个响指,像大变活人的魔术,倏地不见了。
隋然急忙回头问老隋:“爸,你看到大隋了吗?”
老隋也没有回答,捂着肚子朝一道暗红色的大门走去。门开了,万道阳光涌进来,白茫茫一片,晃得隋然睁不开眼睛。他大声呼喊,让老隋不要进去,可老隋没有停步,径直走进那团光里。隋然冲过去,可大门又关上了,耀眼的光芒也随之消失。隋然捶打着暗红色的大门,高声喊:“你一定看到是谁杀了你,告诉我凶手是谁!”
大门紧闭,寂静无声。隋然突然感觉脸上丝丝冰凉——是雾,让他恐惧而窒息的雾。呼吸急促起来,手脚颤抖起来,身子蜷缩起来,豆大的汗珠从细密的毛孔里渗出来,五脏六腑仿佛被掏空,只剩一颗心脏没着没落地悬着……
昏迷了三天,隋然终于醒了。看到四周的一片洁白和插了一身的管子,恍惚了片刻之后,他明白自己活过来了,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幸运和超脱。他的右手几乎被割断了,身上被刺了好几刀,致命一刀在他的左胸。郑文骏说:“如果毒贩的刀多刺进五毫米,你小子此刻就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在太平间里了。”
隋然觉得他这话有邀功的嫌疑,怼他:“我是不是得表扬你两句,夸你医术高明,堪称当代华佗?”
郑文骏毫不客气地回击:“你没看苏小沫哭成啥样了,要不是看她面子,我才懒得救你呢。”
苏小沫是隋然的女朋友,也是郑文骏的姑家表妹。
隋然和郑文骏是高中同学,曾经也是无话不谈的兄弟。为什么是曾经呢?两人因为一个女孩儿闹僵了,用事实证明友情在爱情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那是高三下学期,两人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于是彼此明里暗里较劲。高考结束后,郑文骏赢了,牵着女孩儿的手趾高气扬地出现在隋然面前。不过,郑文骏也没得意太久,女孩儿出国留学的第三个月就傍了个外国男朋友,一件来自太平洋彼岸的国际快递浇了他一个透心凉,那是他为女孩儿精心挑选的礼物——泥塑丘比特。看来,丘比特的箭应该是射歪了。工作以后,两人偶遇,先是抱头痛哭,然后一醉方休,从那以后和好如初。
隋然醒来后第九天离开ICU,转到普通病房。又过了一个礼拜,病房里突然涌进来一帮手持长枪短炮的记者。他吓了一跳,宣传科长小李从后面挤过来:“隋队,你现在成了英雄,区领导批示要大力宣传你的英勇事迹。这些都是省市各级媒体的记者朋友,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刑警的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二十八年来,隋然只是一个人名。可等接受完采访之后,“隋然”这两个字就不止是一个人名了。记者们非说他是比肩李昌钰的神探,还给他封了个“唐湾狄仁杰”的名号。入警六年,隋然破过几起有影响的案子,也获得了一些荣誉,比如洛州“十佳警察”、市局追逃先进个人、市局刑侦技能标兵等,还荣记两次个人三等功和数次嘉奖,但这些成绩对一名一线刑警来说稀松平常,用老张的话说,也就是“勉强及格”,跟刑警老前辈比,还差得远。远的不比,就说大潘和老张。大潘是省级优秀人民警察、全省刑侦技能标兵,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四次;老张是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省级劳模,荣立个人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两次……更别说老宋这些刑警出身的老领导,哪一个都是荣誉等身。当然,荣誉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都是真刀真枪拿命拼出来的,掀开任何一个刑警的衣服,哪一个不是伤痕累累呢?
隋然当然明白,他的这点儿荣誉真的不值一提,更别说什么“神探”,什么“唐湾狄仁杰”,传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这不是褒他,是臊他。他对记者说:“实事求是最好,我就是一名普通的刑警……”
记者说:“年纪轻轻破了这么多大案要案,这还普通?”
隋然再三辩解,可记者们伶牙俐齿,他哪是对手,唯有苦笑。这是一种宣传策略,也叫噱头。现在是眼球经济,新闻碎片化,如果题目抓不住眼球就没有流量。没有流量,记者就得下岗。他只好诚惶诚恐地接受“唐湾狄仁杰”的封号,尽管受之有愧。随后几天的网络上,记者们各展神通,什么刀尖舞者、拼命三郎……各种吹嘘,让隋然汗流浃背。有热心的朋友把他的事迹发了朋友圈,更是让他无地自容,连点赞的勇气都没有。一帮看热闹不怕事大的狐朋狗友在群里调侃他:“隋局,低调啊,闷声成就大事业,赶紧发个红包压压惊。”
职务给他连升三级,隋然赶紧发红包堵他们的嘴,怕他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指不定又整出些不着四六的话来。
隋然在ICU的九天里,老宋和老张一直瞒着老隋媳妇。这期间,医生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甚至连老宋都一度绝望地认为隋然挺不过来了,将治丧提上议事日程。大潘自告奋勇,要当治丧委员会的执行组长。
大潘是大案队长,做事有担当,每次执行抓捕任务都打头阵。打过几次硬仗,打出了名声,市局大局长都知道唐湾分局有个尖刀中队,尖刀中队有个不要命的中队长潘龙海。大潘为这事一直很自豪,逢人就吹:“我在大局长那里是挂了号的。”
隋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大潘这个治丧委员会的执行组长也就当不成了。大潘事后说,这可是他这辈子当过的最大的官,连市局政治处副主任都归他管。遗憾归遗憾,隋然一出ICU的门,他第一个冲上来,胡子都快扎到隋然脸上了,唾沫星子喷了隋然一脸:“我就知道你小子属猫的,有九条命!”
隋然说:“到了阎王殿,阎王爷问我还有什么心事没了,我想起来你还欠我五百块钱。阎王爷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吧。”
大潘嘿嘿一笑:“你想得美,这五百块钱老子永远都不会还你的。”
爬山虎沿着病房的外墙爬上屋顶,又从屋顶垂到窗前。窗外几株栀子花怒放,明媚的阳光透过爬山虎和栀子花的缝隙照进来,在白色床单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秋老虎退去,阳光变得柔和起来,秋风送来阵阵清凉。隋然躺在床上,想起这起让他差点儿跟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毒品案子,依旧一身冷汗。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巨浪成于微澜之间,这件毒品大案也起于一起很小的案子。
八月底,香江路派出所根据群众举报,在一处居民楼里抓了一批瘾君子。副所长山伟给隋然打电话,说有个瘾君子叫孟三,自称是隋然的线人,故而打电话核实一下是否属实。
隋然调入刑警队后抓的第一个瘾君子就是孟三。他原是唐湾区一家外资企业的中层干部,本来前程似锦,却被毒品毁了。从戒毒所出来,他痛哭流涕地忏悔,发誓再也不吸毒了,还被隋然发展成线人,提供了不少有用的线索。隋然以为他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没想到这还不到两年就复吸了,心里顿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失望。挂了电话,他一脚油门直奔香江路派出所。
蹲在留置室里的孟三看见隋然走进来,赶紧站起身,眼巴巴地望着他,继而又羞愧地垂下头。隋然问山伟:“尿检阳性?”
山伟点头。
隋然揪住孟三的脖领子,一路拎到派出所的后厨,强忍着要打人的冲动,语气冷若冰霜:“说说吧。”
孟三蹲在地上,捂着脸哭。
隋然气不打一处来:“你他妈还有脸哭?你还要脸啊?你答应我的事都忘了吗?你不是要做个好人吗?你对女儿怎么保证的……”
可孟三一句话,让隋然沉默了。他呜咽着说:“我需要钱供女儿读书……我没有工作,只能靠线人费。可如果我不碰毒,他们就不带我玩,我就什么线索都没有……”
这话没错。孟三从戒毒所出来之后,隋然给他介绍过好几个工作,但都没干长,试用期没过就被解雇了,究其原因,就是他吸过毒。隋然愣了半晌,将孟三从地上拉起来。怎么解决孟三的困难,他一时也没有头绪。最简单的,就是先给他点儿钱,让他把家里撑住再说。可给钱需要个理由,隋然就问他最近有什么线索。孟三说最近市面上来了一批冰毒,价格比较贵,每克六百元。
隋然对毒品的行情还是比较了解的,目前市面价格大概是每克四百五十元。瘾君子鼻子尖,对价格很敏感,既然这种每克六百元的冰毒这么畅销,必定有其道理。他问孟三:“这种冰毒,你手里还有吗?”
“留了一点儿。”孟三小声说,“放家里了……”
“带我去取。”
孟三原来住在海湾新城,那里是高档社区。后来因为吸毒家道败落,车子房子都卖掉了,现在租住在叉河社区的一间民房里。房子有两间,一间厨房,一间卧室。厨房里有张简易的饭桌,孟三七岁的女儿小雪正趴在饭桌上写作业。饭桌上泛着油腻,小雪的校服上也全是油渍。她一丝不苟写作业的样子,让隋然看着心酸。
小雪看见爸爸回来,非常高兴,随即又看见爸爸身后的隋然,笑容瞬间凝住了。她猛地撂下手里的铅笔,跑过来抱住隋然的腿,哭喊着:“爸爸,快跑!”
听到这话,隋然的泪水险些冲出眼眶,他俯身将小雪抱起来:“小雪不哭,叔叔不是来抓爸爸的。”
小雪不信,边挣扎边用小拳头捶打隋然的胸膛。隋然对孟三说:“你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有这么好的闺女。”
孟三不说话,抹着眼泪从卧室里找出一个小纸包交给隋然,纸包里是两分的冰毒(一克冰毒是十分)。隋然放下小雪,从兜里掏出五千块钱递给孟三。孟三双手背到身后,坚决不要。隋然说:“这些钱留给小雪读书用。如果你敢用它來买毒品,我就打断你的腿!”
这五千块钱是隋然准备给苏小沫买包的,他们约好下班就去海湾购物广场。这下好了,当成线人费给了孟三,身上就剩下几百块伙食费了。回警队的路上,他想得脑仁疼,也没编出个像样的理由能让苏小沫不生气。他是个不太会扯谎的人,找不到那种甜言蜜语的借口。
技术科的鉴定结果很快出来了,确实是新品种,纯度很高。这说明有新的毒源进入唐湾。隋然赶紧将情况向大潘和老张做了汇报。禁毒案件一般归禁毒中队负责,但线索是隋然发现的,大潘就把这活儿抢了过来。禁毒中队长马兆静自然不干,毕竟这是他们分内的事。两个中队长争执不下。老张说:“这案子不小,两个中队一起办。”
冰毒是孟三从一个网名叫阿哲的毒贩子手里买到的。两人通过QQ联系,毒品通过快递方式进行交易。隋然查了银行账号和发货地址,没查到有价值的线索。而阿哲的QQ号在跟孟三完成交易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登录过。隋然查了两人的聊天记录,也没有找到关于阿哲的任何线索,那不过是一个虚拟的网络鬼影而已。但聊天记录里的一句话引起了隋然的注意——阿哲说这种冰毒卖这么贵,是因为它是出口韩国的高档货。
根据警方掌握的情况,唐湾到韩国的确有一条秘密的运毒线,背后是一个神秘的大毒枭在掌控。唐湾和韩国一海之隔,往返两地的人员众多,海运、空运都十分发达,走私毒品到韩国的案件时有发生。所以,阿哲这句看似吹牛的话,让隋然心花怒放。或许他能创造个奇迹,将这条运毒线挖出来。
在中队里分析案情的时候,隋然喜形于色,一得意,就忘形,忍不住手舞足蹈。大潘从后面拍他的脑袋,调侃他:“又做梦娶媳妇呢。”
大潘一提媳妇,隋然就想起了苏小沫。想起苏小沫,头就开始疼。看看时间,眼看就要下班了,可理由还没有编好。这下死翘翘了。想起大潘前天跟他借过五百块钱,便让他赶紧还钱。大潘一脸嫌弃:“真没劲,才两天就跟屁股后面要钱。”
“今天要是弄不到五千块,我可就回归快乐的单身汉了。”队里算上辅警,一共十一个人,每人五百正好五千。隋然起身对大伙儿抱拳作揖,“各位老铁,无论如何今天每个人都要借我五百块钱。”
话音刚落,老牛就提着裤子上厕所。老牛是典型的妻管炎,兜里的零花钱从来没有超过一百块。每次队里发加班费,他都嚷着要求发现金。这月刚发加班费没几天,隋然估计老牛兜里至少有八百。不过这家伙抠门,攥钱能攥出火星子来。他冲着老牛的背影喊:“老牛,我他妈是借钱,又不是抢劫!”
老牛头也不回,撂下一句狠话:“劫财没有,劫色奉陪!”
大潘问:“你要钱干什么?”
隋然说:“答应了苏小沫,下班去买个包。”
“没钱你也敢答应?”
“钱本来都准备好了,这不临时有了变故,把钱给孟三了。哦,对了,这可是线人费啊,你得给我报销。”
“局里经费紧张,上次的线人费还没报呢,你先垫上。”
“垫上可以,你得把我的燃眉之急给解决了。”
大潘想了想:“这好办,今天全体加班,我帮你跟苏小沫请假。”
隋然对大潘还是了解的,只要不让他还钱,他什么办法都能想得出来。不过,加班这个损招隋然并不喜欢。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苏小沫才答应今晚跟他一起讨论人生,可大潘却说要加班?!
强烈抗议。
抗议无效。隋然只好在心里郑重问候了大潘的大爷。
苏小沫知书达礼,接到大潘的电话,不哭不闹不上吊。大潘挂了电话,摊摊手说:“看,搞定了吧?就这么简单!”
隋然掏出手机给苏小沫打电话,对方挂断,再打,还是挂断。他同样对大潘摊摊手:“看,没这么简单。”
宋博摇头晃脑地说:“事实再次证明,女人比罪犯难对付得多。”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哲理。
阿哲是一個隐身在网络里的毒贩,只有一个QQ号和一个模糊的地址。从邮寄地址来看,隋然推测他应该住在唐湾区长井街道的某个地方。长井街道是唐湾区人员最密集的地方,近六十万人口,要找到一个虚拟的阿哲,无异于大海捞针。大潘说:“你要把这根针变大变粗,让它变成金箍棒,这样你就能找到阿哲了。”
他明白大潘的意思,放大线索,扩大搜索范围。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毒贩过的都是刀头添血的日子,反侦查意识非常强。毕竟贩毒这个行当,一旦被抓,就有掉脑袋的危险。他回怼大潘:“你以为我是孙猴子啊?”
“想破案,你必须是孙猴子,遍布我们这个城市的天眼监控就是你的火眼金睛。你不是号称天眼神探吗?Showtime!展示自己的时刻到了!”
大潘这句带着浓郁唐湾味的英语差点儿把他干没电了,一口茶喷了路过的宋博一脸。宋博怒了,掰过他的脸就蹭,把脸上的茶水与他分享。女警小夏赶紧捂住眼睛:“两个男人……恶心!”
摆脱宋博的纠缠,大潘继续指点隋然:“就算阿哲是一个密封的王八蛋,你也得把他给我叮出缝来。”
大潘把小学级别的修辞骂人手法发挥到了极致,举重若轻地就把隋然比喻成了一只苍蝇。隋然虽然不太喜欢这个比喻,但如果真能把毒贩叮出来,就算是苍蝇也无所谓了。
吃过晚饭,隋然便把宋博和小夏留下一起当苍蝇。他们三人是一个小组,组长是副中队长隋然。经研判发现,阿哲的QQ号曾在长井街道的多个网吧登录过,但最近半个月一直处于静默状态。隋然和宋博连夜去网吧调查,网吧登记的身份信息属于一个叫李云哲的人,二十七岁,辽宁大连人。
阿哲是不是李云哲呢?宋博认为很有可能。隋然却不以为然。这可是一条跨境运毒线,这么容易就扯出线头来?他向来没这么好的运气。
果然,在对李云哲的轨迹进行分析的时候,发现在QQ登录的时间段,李云哲本人并没有在唐湾活动的迹象。李云哲的确在唐湾工作过,但去年春天辞职回了大连,距今已经一年有余。据李云哲讲,他两年前丢过身份证。
忙活了五天,只证明毒贩阿哲不过是冒用了李云哲的身份而已。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宋博有些沮丧,隋然也有些疲惫。身体疲惫还在其次,主要是心也累。苏小沫已经三天没搭理他了,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从大连出差回来,隋然就去找大潘,如论如何也得放他一天假。大潘说:“这案子老宋盯得紧,得赶紧推进。大丈夫志在四方,面包会有的,爱情也会有的。等破了案,我放你一个礼拜的假。”
隋然说:“等破了案,我和苏小沫就黄了。”
“苏小沫那边我帮你解释。”大潘又开启老生常谈模式,从民族大义到市民安危,总之一个意思,必须加班。
隋然并不是被他说服了。之所以留下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大潘答应把线人费尽快给报了。隋然想,自己和苏小沫之间的裂痕,不就是一个包吗?等拿到钱,就可以买包;买了包,裂痕自然就弥合了。
没有线索。隋然思来想去,还得去找孟三。孟三说曹四也从阿哲那里买过毒品。隋然立即让宋博把曹四拎过来。曹四是个老油子,坚决不承认吸毒。宋博给他尿检,愣没验出来。又剪了他的头发,这下没跑了,阳性。面对铁证,曹四乖乖承认溜了冰,并供出了阿哲的另外一个QQ号。
三人又对新的QQ号进行研判,满以为这次可以揪出阿哲,但是邪了门,阿哲好像未卜先知一样,监控了一个多礼拜,这个QQ号也没有上过线。
隋然垂头丧气地跟大潘说:“最近运气太差,不适合破案,你还是让我回家吧。”
大潘一眼就把隋然看穿了:“别扯犊子,有什么要求,说吧。”
隋然嘿嘿一笑:“听说东来顺的羊肉能转运。”
大潘心疼地咬着后槽牙:“东来顺的羊肉没有,塔桥全羊馆的羊汤喝不喝?”
四碗羊汤、一个羊脸外加一箱青啤,这是有史以来大潘最大方的一次。吃饭的时候,大潘说:“今天接到广东警方的协查通报,他们查到了一条从金三角到广东、经唐湾再到韩国的运毒线。其中,前两个环节,也就是从金三角到广东再到唐湾这条线上的毒贩已经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但唐湾到韩国的秘密运毒线还不清楚。上级要求我们9月30号之前务必挖出这条线,如果届时我们还挖不出来,广东那边就要动手了。”
隋然说:“那么着急干吗?唐湾说不定隐藏着一条大鱼。他们一动手,必定打草惊蛇。”
“我估摸着,是担心夜长梦多,再不收网,恐怕有变。断其一臂,总比让他们跑了好。老宋要求我们跟时间赛跑,务必赶在收网之前查出线索。今天已是9月20号,距离收网时间只有十天,可我们连毒贩的毛都没摸到。老张已经给老宋立了军令状,我也给老张立了军令状。”说着,大潘端起酒杯,跟隋然面前的酒杯碰了一下,又朝宋博和小夏举了举,“目前来看,专案组掌握的线索当中也就你们组手里的这条还靠谱。现在整个市局的眼睛都盯著我们大案队,确切地说,是盯着你们。我们唐湾分局是丢人现眼还是一炮而红,就看你们了,你们可不能掉链子。”
话音刚落,一扎啤酒就干掉了。大潘喝酒还从来没这么敞亮过,一贯偷奸耍滑,能躲就躲,能洒就洒,这次居然一滴不漏地干了一大杯。宋博见大潘这么痛快,义气上头,一扬脖也干了,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全力以赴抓住阿哲。隋然瞪他一眼:“三杯,你是组长我是组长啊?”
宋博意识到自己有越俎代庖的嫌疑,赶紧自罚一杯。
大潘不擅饮酒,宋博却是个酒罐子,喝酒没够,不过,一起工作这么久,谁也没见他醉过。队里聚餐喝酒,他次次都迟到,但认错态度极好,每次都自罚三杯。同事们一开始以为这小子挺讲究,后来才明白,这不过是他多喝酒的由头而已。因为他酒量太大,没人能陪他喝到最后,便想了这个馊主意过酒瘾。久而久之,宋博便有了“三杯”的绰号。
隋然问大潘:“线人费什么时候给我报?”
大潘说:“抓着阿哲就报。”
“你欠我的五百块钱什么时候还?”
“抓着阿哲就还。”
隋然叹气:“为了苏小沫的包,我就是钻天入地,也得把阿哲找出来。”
他让三杯和小夏把阿哲上网的几个网吧以及周边路面的监控视频全部拷贝回来,他要通过这些视频把阿哲刻画出来。他当然有这份自信,“天眼神探”的威名不是吹出来的,那是老宋封的,比“唐湾狄仁杰”含金量要高得多。得到这个封号,是因为他总结提炼了一套视频监控技战法,包括人机联动、接力跟踪、目标测量、时空拓展等步骤,在指导日常侦查破案和治安防控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套技战法连省公安厅厅长大人都听说了。厅长大笔一挥,在全省公安系统进行推广,让隋然这个小刑警名噪一时。
三杯和小夏拷贝回来的监控视频大概有六百多小时,不可能一帧一帧地看。隋然把视频进行分类,虽然阿哲的出没时间没有规律,但同一天里的着装不会有太大变化,所以,只要找出同一天出现在不同网吧里的着装一致的人就可以。那段时间,他和三杯两人“闭关修炼”,把窗帘一拉,不辨昼夜,困了咬口辣椒提神,饿了吃碗泡面充饥,累了喝罐红牛解乏,不是眼皮实在睁不开,绝不会去休息。他们必须争分夺秒,毕竟留给他们的时间和中国男足一样,都不多了。
在“闭关”的第五天,隋然终于锁定了一个戴棒球帽的矮个子,下一步就是要尽快确定他的真实身份。
这五天里,大潘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直在几个探组之间转悠,生怕被别人抢了先。当然,他对隋然这组信心最足,好几次溜达到他们门口,却没敢敲门。隋然看视频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但大潘又实在想知道侦查进展,一到饭点就亲自来送饭,眨巴着铜铃大眼直勾勾地瞪着隋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问,又不想给隋然太大压力。隋然也很无奈,找不到毒贩的线索,没法儿给大潘答复,只有默默地接过盒饭,关上门。关门的瞬间,大潘满脸绝望的表情让隋然如芒刺在背,以至于在一段时间内总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大潘化身门神附在了门上,一直在盯着自己。
锁定那个矮个子后,他第一时间就想告诉大潘,一开门,大潘果然杵在门口。后来听小夏说,大潘杵在那里一下午了,光烟就抽了一盒。
大潘像打了兴奋剂:“太好了!广东毒贩有异动,广东警方随时可能动手,你要再接再厉,快马加鞭!”
隋然说:“你这是催命啊?为了找阿哲,这五天我和三杯基本没睡觉,再不歇会儿,我俩得神经错乱了。”
大潘看着隋然又肿又红的眼睛,有些心软,但言辞依然锋利如刀,刀刀见血:“你只要确定阿哲的身份,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否则,别想要回那五百块钱!”
确定阿哲身份的过程比较复杂,好在广东那边也没有那么快动手,给了隋然足够的时间。阿哲是个老手,反侦查意识特别强。隋然本以为能利用天眼系统轻而易举地锁定他的落脚点,但几次都没能成功。阿哲总是小心翼翼地躲着监控,而且总是戴顶帽子,无法看清他的脸,也就无法进行人脸比对。
不过,再狡猾的狐狸也有露出尾巴的时候。经过不断筛查追踪,隋然终于从监控里发现阿哲上了一辆车,虽然那是一辆套牌车,但这不要紧。小夏通过对车辆轨迹的碰撞分析,锁定了车辆经常出没的地方——杆石桥,推测那里就是阿哲的落脚点。隋然和三杯立即动身,找当地社区的治保主任一打听,阿哲便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崔浩哲,吉林人,二十九岁。
此时,距收网时间还有一天。大潘没有食言,挖出崔浩哲以后,放了隋然和三杯一天假。隋然和三杯连饭都顾不上吃,钻进宿舍睡了个昏天黑地。大潘则带领专案组其他同志围绕崔浩哲的社会关系网进行排查,很快摸清了从唐湾到韩国的贩毒网络。该团伙主要成员有三人:“花椒”、崔浩哲、船务公司船员B仔,其中“花椒”负责联络广东的毒贩,崔浩哲负责联系韩国的买家,B仔利用船员身份将毒品带到韩国。
眼看崔浩哲就要离开视线,隋然顾不上呕吐不止的三杯,独自追了上去
收网的时间到了,广东和唐湾两地警方同时出手。唐湾警方兵分三路,分别抓捕花椒、崔浩哲和B仔。
隋然、宋博、老牛和小夏四人负责抓捕崔浩哲。不巧的是,他们刚刚赶到崔浩哲的落脚点,崔浩哲也开车出了门,座驾是一辆宝马SUV。在嫌疑人驾驶车辆的时候,警方的原则是尽量不抓捕,以免他狗急跳墙,对周围群众造成伤害。隋然没有贸然行动,指挥两辆车互相掩护,交替跟踪,等崔浩哲下车后再抓捕。
让他们始料不及的是,崔浩哲刚吸了毒,精神亢奋,精虫上脑。他今天出门,是打算去一百五十公里外的湖东镇找他的情妇。出了城,上了高速,他一脚油门将车速提到一百八十迈。隋然和三杯开的是一辆捷达,性能跟宝马没法儿比,但隋然驾驶技术一流,愣是把捷达开出了保时捷的感觉。
老牛就不行了。老牛开车稳如其名,是遵守交规的典范,高速限速一百二十公里,他基本都没超过一百一。安全第一是他的人生信条。每当大案队有出差任务,都愿意让他开车,别人只管睡大觉就好。这次是执行抓捕任务,老牛倒也不含糊,可他开的是一辆快报废的别克商务,飙到一百三就是极限了。最终,他和小夏被甩得越来越远。
好在隋然紧紧咬住了崔浩哲。赶到湖东镇翡翠花园小区门口的时候,崔浩哲已经下车进了小区,远远地只看见一个背影。没等隋然停稳车,三杯推开车门就开始吐。这孙子喝酒从来没吐过,竟然因为晕车吐了。眼看崔浩哲就要离开视线,隋然顾不上呕吐不止的三杯,独自追了上去。
崔浩哲虽然吸了毒,神志有些迷离,但还是很快就发现了有人跟踪,撒腿就跑,隋然在后面紧追不舍。三杯把膽汁都快吐出来了,两腿发软,浑身无力,一步三摇地追进小区,却哪里也寻不见隋然和崔浩哲的影子。
追到一个小广场上,崔浩哲终于不跑了,估计是跑不动了,隋然也精疲力尽。崔浩哲转身面对隋然,亮出锋利的匕首,隋然毫不犹豫地掏出了手枪。小广场上有一个滑梯,几个老人带着一群小孩子玩得正热闹。隋然虽然掏出枪,却不敢射击,一是怕误伤群众;二是开了枪要写各种报告,麻烦得很;三是在崔浩哲威胁到他的生命安全之前,他没有权力开枪打死崔浩哲。
他大声表明身份,让广场上的群众不要靠近。老人们一看这架势,赶紧带着孩子离开广场,但也没走太远,都等着看热闹呢。他们以为这是警察抓小偷的小打小闹,可隋然心里清楚,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斗。
崔浩哲持刀向隋然逼近。如果不能摆脱眼前的警察,他就逃不掉,逃不掉就是死路一条。隋然收起枪,要跟崔浩哲拳脚上论高低。在警院读书的时候,他倒是练过散打,很不幸,他没有这方面的天赋,经常是被放倒的那个。要不是考核的时候对手比他还菜,及格都难。此刻面对崔浩哲,他心里有些打怵。崔浩哲虽然个子不高,但比他结实,又吸了毒,精神亢奋。他踢崔浩哲两脚,崔浩哲感觉不到疼,崔浩哲捣他一拳,他却不一定扛得住。况且崔浩哲手里还有刀,他绝对不能让崔浩哲近身。
靠蛮力很难制伏崔浩哲,但隋然自信有一点比崔浩哲强,那就是他浑身凛然的正气和良好的群众基础。只要有几个热心群众挺身而出,制伏崔浩哲就易如反掌。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没有一个围观者挺身而出。他只好绕着广场跟崔浩哲周旋,拖延时间等待三杯。可这孙子左等右等也不来,隋然着急,而看热闹的群众是等不及。有人开始起哄,笑话这警察太怂,催促他赶紧开战。
有人起哄,崔浩哲更来劲儿了,挥舞着匕首再次朝隋然逼近。匕首锋利,闪着寒光。隋然赤手空拳,广场上干净得连块石头都没有,数次闪转腾挪之后,他还是没有避过,被刺中了胸膛。好在他骨头比较硬,疼是疼了点儿,不至于要命。在被刺中的瞬间,他凭借一个有力的背摔将崔浩哲压在身下,右手死死攥住他持刀的手腕。
崔浩哲拼命挣扎,手脚腰腹齐用力,无法挣脱束缚,便伸手去抢隋然的枪。隋然大骇,赶紧侧身将枪压住。这一侧身,崔浩哲的压力就减轻了,右手一用力就把刀抽了出来,刀锋划过隋然的手掌,几乎把他的手掌割断。顿时,伤口鲜血喷涌,红白交织,红的是血,白的是骨头,隋然疼得差点儿昏死过去。
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隋然右手已废,只能用左手护住手枪,身体依然死死压住崔浩哲,他明白,一旦让对方站起来,那他自己就是妥妥的烈士了。崔浩哲几次试图翻身没有成功,气急败坏地挥动匕首在隋然身上乱戳一气,隋然的胸腹、大腿被戳了好几个血窟窿,血流如注。他心里绝望得要死,不停地呼唤着三杯:“孙子,赶紧来啊!”
等待三杯的那一分钟,隋然感觉时光凝滞了,如同一辈子那般漫长。体力渐渐不支,疼痛让他几度想放弃,可同时心里又有个声音在喊:“再坚持一下,就一下……”
在隋然即将昏死的那一刻,三杯才拖着两条软绵无力的腿赶到。他救了隋然,也救了自己,要不然被崔浩哲抢到枪,他俩都在劫难逃。
隋然在鬼门关遛了个弯,醒来后收到两个好消息:第一自然是脱离了生命危险;第二是苏小沫不要包了。活了命,又省了钱,他突然感觉幸福原来就是这么简单。
紧接着,大潘又带来一个劲爆消息。“花椒”承认贩卖毒品的犯罪事实,也承认往韩国走过货,但他并不是警方要找的“大鱼”,唐湾的大毒枭另有其人。隋然本来也觉得奇怪,就“花椒”这三条破枪,能撑起一条运毒线?不过就是一个替死鬼而已。他问:“花椒供出‘大鱼’了没有?”
大潘摇头:“花椒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对于那个神秘毒枭的身份却一直讳莫如深。”
隋然不解:“這是为什么?”
“花椒说他可以死,但老婆孩子还得活。言外之意你懂的。”
“扯淡。我们把毒枭一抓,他哪有机会危及花椒的家人?我觉得花椒应该不知道大毒枭的真实身份。”
“也有这个可能。哦,对了,他还提到一件事,我得提醒你。他说那个大毒枭想要一个警察的命。”
“谁?”
“你。”
隋然觉得有点儿危言耸听:“毒枭要杀我?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缉毒警。他们要报复,也应该找禁毒中队的马兆静啊。”
大潘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花椒没必要说谎,我觉得还是宁可信其有,多加小心为好。”
转到普通病房的第三天,郑文骏下了医嘱,说可以吃点儿流食了。苏小沫自告奋勇要给隋然熬粥。隋然有幸可以吃到苏小沫做的饭,虽然只是一碗粥,但内心依然充满欢喜和期待。早上一睁眼,他就想象着苏小沫穿着围裙从容地在厨房熬粥的样子,画面很美。苏小沫会熬什么粥呢?小米粥或者皮蛋瘦肉粥?蓦地,他想到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苏小沫会熬粥吗?
一直到早饭的时间都快过了,苏小沫才拎着保温盒一路小跑杀进病房,娇喘不息,香汗淋漓,慌乱和胆怯的眼神让隋然豁然开朗,困扰了他一早上的哲学难题有了答案:苏小沫不会熬粥。
果然,一打开保温盒的盖子,他就闻到了一股糊味,再看那粥的卖相,说惨不忍睹都是客气的,比隋然老妈熬的药膳粥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隋然心说,卖相不好,说不定味道还可以。但只喝了一口,他便彻底打消了将来让苏小沫在家相夫教子的念头。苏小沫自知技术不过硬,忐忑地望向隋然,早已经做好了哭的准备,只要隋然说粥难喝,眼泪随叫随到。隋然一眼洞悉,自然不能打击她的积极性,不但违心地点头认可,还得言不由衷地称赞两句:“不错不错,浓而不浊,入口滑嫩,加上淡淡的咖啡清香,别有一番滋味。”
苏小沫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今天水放少了,熬得有些糊,没想到歪打正着,还对了隋然的胃口。她高兴地说:“我早就说过,我有做饭的天赋。晚上我继续给你熬骨头汤喝。”
话音未落,隋然吓得一口粥差点儿喷出来。这一整天,隋然都不怎么踏实,期盼着苏小沫加班晚上来不了。结果还真让他给盼着了,苏小沫下午打来电话,说晚上要加班,没法儿熬骨头汤了,语气十分遗憾。隋然终于松了口气。
苏小沫在一家国企做文员,工作不累,就是时间上不自由。企业老总是从唐湾区经发局调任的,据说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妻子闹到了纪委,虽查无实据,但影响极差,所以从局长的位子上下来了。苏小沫经常跟隋然提起该老总,说他很有魄力,敢作敢为,就是身上的体制味太浓,沿袭了原来在政府机关的一些固有作风和“顽疾”。自从该老总上任,苏小沫加班就多了起来。即便工作都完成了,但只要老总没走,办公室就没有一个先走的。大家都憋着劲儿耗到最后,他们天真地以为,最后走的就是最优秀的,加班多的就是最努力的。
隋然觉得想给老总留个好印象的想法没有错,但“加班多就是优秀”这个命题假得荒谬可笑。加班是警察的家常便饭,隋然最有发言权。不过,警察从不为加班而加班,也不为讨好谁而加班,警察加班都是迫不得已。发了案子,如果警察不加班,罪犯可就逃之夭夭了。而小沫则不同,加班纯属自我摧残,却美其名曰“自我加压”。
前不久,隋然发现小沫在玩手游。隋然问她怎么突然玩起游戏了,小沫说下班大家都耗着不走,无聊,就联机玩游戏。她还告诉隋然,他们老总也玩这个游戏。老总有两个微信号,其中一个私人号只有办公室的文员有。小沫玩游戏的时候,看见老总也在线。隋然觉得匪夷所思:“你们老总下班不走,不是在加班啊?”
小沫嘴一撅:“哪有那么多班要加?我们老总夫妻关系不睦,下班不想回家而已。我们主任为了拍马屁,让我们谁也不能走。当然,有些人也不愿意走。只是苦了我这种只图安逸,不求上进的。”
隋然调侃:“原来打游戏就是你们所谓的自我加压啊?”
苏小沫白他一眼:“要不怎样?工作干完了,又不让走,不打游戏怎么消磨时间?”
隋然不禁感慨万千,要是刑警队加班也是玩游戏就好了。当然,这绝对是痴心妄想。大潘加班加得都快离婚了,整月整月不着家,两岁的儿子每次见他都懵半天,然后喊叔叔,每每说起来,大潘都是满腹辛酸。大潘媳妇胖丫早就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调到别的部门去,要么辞职。大潘是个警痴,哪舍得辞职?就是调到别的部门也不愿意,他喜欢当刑警。在大潘看来,不当刑警,跟辞职没什么区别。他曾经当众大放厥词:“除了刑警,其他警种都是怂包!”因为这句话得罪了其他警种的同事,每逢民主评议,他稳居倒数第一。
大潘的口无遮拦让老张很不高兴,私下里叮嘱过他好几次,嘴上要有个站岗的,别总把心里话往外说。大潘每每答应得好好的,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撂爪就忘。
老张从警二十年,就收了俩徒弟,一个大潘,一个隋然。大潘性子急躁,做事冲动,没少挨老张的骂。其实老张只比大潘大八岁,既是师父,更是兄长。他平时是真向着大潘,待他如亲兄弟一般,连大潘的亲事都是他一手张罗的。如今大潘的婚姻亮起了红灯,他也跟着着急上火,让大潘多回家陪陪媳妇,没事别总跟队里的光棍一起混。
大潘其实是典型的妻管严,还是晚期,病入膏肓的那种。他回不了家,真的是因为工作忙,脱不开身。但只要得空,他就去丈母娘家当牛做马。两位老人一高兴,婚姻自然又琴瑟和谐。
大潘算好的,加班顶多被胖丫埋怨几句,三杯就惨了,加班加得连恋爱都没时间谈,至今还是光棍一条。当然,这笔账也不能全算在加班的头上,他的空闲时间都献给小酒桌了,女朋友没有,酒友一堆。他还专门建了一个约酒群,把局里的光棍拢到一起,有空就出去喝酒,倒也不寂寞。
隋然有女朋友,但跟没有差别不大,忙得连探讨人生的时间都没有。不过,隋然和苏小沫结缘就是因为加班。那次加班不但让他抱得美人归,还收获了“天眼神探”的美誉,一举两得,不亏。
2015年冬天,刚进腊月门,天气骤然变冷,东北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隋然和三杯去法制处交一起飞车抢夺案的案卷,交接完已近中午,法制处李扬留他们在食堂吃饭,被他俩婉言谢绝。
一出法制处的门,两人就开始埋汰李扬。隋然说:“老李真他妈抠门,他们食堂的伙食全局最差,自己都吃不下去,还留我们吃饭?算不算故意伤害?”
三杯一脸认真:“那必须算。打发咱俩就跟打发要饭的似的。下次李扬来咱队,泡面都不能给他泡。”
天冷,方向盘冰得刺手,三杯开车的时候手里就像抱个刺猬。马路上也没几个人,都冻回家了。手头的案子结了,两人有些放肆的轻松。三杯问隋然:“哥,中午回队里吃饭吗?我估摸着饭都凉了。”
隋然说:“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拉什么屎。说吧,想吃啥?”
三杯嘿嘿一笑:“这么冷的天,咱去塔桥全羊馆喝羊汤吧。”
滚烫的羊汤下肚,热辣的汗珠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钻出来,真是通透。吃饭的时候,三杯接到大潘电话,问他们怎么不回来吃饭。隋然本想制止三杯,让他千万别说在喝羊汤,无奈嘴里刚塞了一大块羊肉,说不出话来,等囫囵吞下去,三杯嘴快,已经说完了。隋然心说这下亏大了,不光要请三杯,还得请大潘。果然,大潘说他也没吃饭,让打包一份回警队。
隋然气得吹胡子瞪眼,佯装伸手要打三杯。三杯笑着往后一躲,不小心碰到了后面的餐桌,把服务员刚端上桌的一碗羊汤给碰洒了。洒得不多,但吃饭的小青年不乐意了,出口成脏:“眼瞎啊!”
那小青年看着有二十多岁,尖嘴猴腮,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灰色羊毛衫,袖口都毛了边,一件蓝色的班尼路羽绒服搭在一旁的椅子上,领口上沾满了油渍。瘦猴比他们来得晚,在对面桌子坐下的时候,出于职业习惯,隋然还特意瞄了他一眼,高颧骨,深眼窝,落座时目光四顾,戒心很强。
三杯碰洒了人家的汤,有错在先,本该道歉,但一听对方骂街,他把道歉的话咽下去,横着眼睛回怼:“碰了怎么啦,想奓刺儿啊!”
瘦猴阴鸷的眼神扫视着三杯和隋然,别说对面是两个人,单是三杯,要是动起手来,他也不是个儿。店家看这剑拔弩张的气势,赶紧出来打圆场,给瘦猴又端了一碗羊汤,算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惹了一肚子气,吃得不痛快。回到队里,隋然把打包的羊汤和烧饼往大潘桌上一放,便朝大潘伸手要钱。大潘白他一眼:“有意思吗?老子喝你碗羊汤,你还来劲了!”
隋然回击:“白吃白喝,你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手头的活都完成了,隋然难得有一个轻松的下午。但手里没活,不代表没事可干。他心里一直装着老隋的案子,这也是他来刑警队的初衷。入警至今,只要有时间,他就会研究大隋留下的笔记,寻找和那个兰花结有关的线索,可惜一直无果。而大隋,或许真如老张所说,早已不在人世了。要不然,怎么会十几年都没有消息?实际上,隋然在心里已经默认了这个结果,但老隋媳妇接受不了,只要没见到尸体,她就相信大隋还活着。
临下班的时候,天色更阴了,小风飕飕的。看来天气预报说的没错,暴风雪要来了。三杯站在窗口望着天,自言自语:“这种天气,最适合猫在屋里喝酒了。”说着,还当众吟了一句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以此来显示他文学青年的尿性。隋然怀疑他就会这两句,甚至连这首诗的上两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都不一定知道。
或许是闲下来难受,或许是天气又勾起了三杯的馋虫,他开始张罗组局喝酒,问了一圈,大家都没空。队里的光棍就他和隋然,他就想拉着隋然去喝酒。隋然没有答应,晚上有男足的比赛,他想回去看球。
三杯不屑:“男足还有什么可看的?看一回,伤一回。你这属于自残。”
隋然说:“我有自虐倾向,愿意受折磨。再说,我中午都请你一顿了,晚上你还想揩我油?我的钱得留着娶媳妇呢。”
“看你小气的,晚上我请。”
“你请我更不去,你每次请喝酒都出事。”
三杯到刑警队一年多,请了两次酒,请客的时候大家都很捧场,不过酒却一次也没有喝成。说来也是邪门,他两次请客都发案子,一起命案,一起抢劫,哪起案子都得忙活两三个月。从此他成了队里的“扫把星”,只要他请客,大家都不去,情愿不喝这顿酒,以免劳身伤神。
三杯拉着隋然不让走,一个劲儿为自己辩白:“我哪有这么衰。再说,事不过三,今天这鬼天气估计都没人出门,怎么会发案?就这么定了,晚上如意珠,我请你吃狗肉火锅。”
隋然本想严词拒绝,但一想到狗肉火锅的香味,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来了。肠胃已经投降,他不由得痛恨自己太没立场,连一顿狗肉火锅都无法抵挡,要是糖衣炮弹打来,一准儿麻溜儿地投降,不带犹豫的。
中午喝的羊汤还没消化完,两人也不急,在办公室多待了一会儿,看窗外北风吹雪,纷纷扬扬,如鹅毛一般飘洒,大地白茫茫一片。隋然突然很有感触,想起小学的时候写作文,描写下雪场景总喜欢用“鹅毛大雪”这个词,其实他那时连鹅毛啥样都没见过。
到如意珠饭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狗肉锅端上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香气盈鼻。服务员送来两壶烫好的即墨老酒,三杯邊斟酒边说:“哥,别疑神疑鬼的,放心大胆地喝,今天要是再发大案,不用你说,我自觉戒酒三年。我就不信邪,还真是衰神附体啊?”
隋然抬手指指屋顶:“举头三尺有神明,跟谁争也别跟命争。”
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大潘的头像在屏幕上跃动。隋然把手机递到三杯面前。三杯一脸不可思议:“不会又中奖了吧?”
大潘的语调还算平静:“你俩喝酒了没有?”
隋然不由得佩服大潘未卜先知,刚准备开吃他就闻见味儿了:“没呢,狗肉刚上桌,你要来赶紧的,我们还一口没吃。”
大潘说:“那就别吃了,赶紧来华泰小区。”
隋然一懔:“发案了?”
“命案,一刀毙命。”
“衰神!”放下电话,隋然恨恨地戳着三杯的额头,“你就是个丧门星,如假包换的。”
三杯哭丧着脸:“我他妈一口还没吃呢,这钱付得太亏了。”
隋然已经穿上外套:“要不你打个包?”
三杯心急火燎地从锅里夹出一块狗肉放嘴里,烫得龇牙咧嘴,也没舍得把狗肉吐出来,含混不清地说:“我要拎个火锅去现场,张东邪能把我炖了!”
华泰小区三号楼已经被派出所的民警封锁。根据以往的办案经验,隋然本以为会有不少群众围观,结果出乎意料,一个看热闹的都没有。或许是天冷,没人愿意为了看个热闹遭罪。
死者叫赵方哲,三十二岁,是一家大型外贸公司的业务经理,被发现时躺在三楼的配电室里奄奄一息,在送医途中停止了呼吸。法医老杨说,死者肋部被捅了一刀,伤到了肝脏,大量失血而死。
死者就住三楼。第一现场是家门口,他在那里被袭击,然后被拖到配电室。配电室有两三个平方,里面是该层所有住户的电表。死者家属都去了医院,只有报案人留在现场,正是年方二十二岁的苏小沫。
隋然第一眼看到苏小沫的时候,她正哭天抹泪,这让他猛地想到了一个词——梨花带雨。长得丑的人哭,叫稀里哗啦;长得漂亮的人哭,那才叫梨花带雨。一说梨花,他就想起了鹅毛。其实对梨花他也没概念,不知道跟桃花、苹果花有什么区别。至于梨花带雨是啥样子,更是无从知晓。不过,苏小沫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他看着心疼。勘查完现场,他主动要求给苏小沫做笔录,三杯出人意料地没有跟他争。事后,三杯捶胸顿足,后悔不迭。他之所以不争,主要是担心隋然揪他“戒酒三年”的小辫子,结果因小失大,让隋然捡了大便宜。
苏小沫是赵方哲的表妹。他们本来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苏小沫打赵方哲手机,关机。又给表嫂打电话,表嫂说人已经出门半个钟头了。里外不见人,电话又关机,一家人着急了,赶紧找,循著血腥味就找到了配电室。配电室遍地是血,表嫂当场就吓得瘫坐在地上。苏小沫发现赵方哲还有一口气在,赶紧呼喊求助,邻居们七手八脚把赵方哲抬上救护车,只有她留下来保护现场等待警察。说是保护现场,可现场早就被他们救助赵方哲的时候弄得乱七八糟了。
命案必破是刑警队的宗旨和承诺。再加上这案子发生在腊月初九,临近春节,影响很坏。老宋亲自挂帅,抽调刑警、网警、技侦、派出所民警等组成专案组,责令春节前必须破案。专案组分为现场摸排、重点关系、信息研判和视频监控四个小组,隋然被分到视频监控组,负责通过天眼监控寻找凶手的踪迹。
赵方哲为人谦逊、待人和气,极少与人交恶。重点关系组围绕他生前的社会关系进行了全面梳理,基本排除了仇杀的可能;受害人是一刀毙命,现场没有留下搏斗痕迹,而当晚天冷,楼道内又比较隐蔽,现场摸排组没有找到目击证人;信息研判组对案发现场周边的重点人员进行摸排,碰撞出几个高危人员,但经过核查,作案嫌疑均一一排除。
其他战线无果,老宋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视频监控组上。案发小区有三千多住户,案发时段进出人员逾千人、车辆三百多辆。小区里没有正对楼道的摄像头,无法获取凶手进出的准确资料,视频组需要对离开小区的人员和车辆进行视频倒追、身份锁定,研判有无作案条件,从时间和空间上来确定嫌疑人。
案发时间段小区内部所有的视频监控总长接近三千个小时,视频组一共八人,平均每人的工作量接近四百小时,工作量十分庞大。视频组废寝忘食,点灯熬油,足足用了十二天的时间才将一千余人全部核查完,遗憾的是,这里面并没有凶手。视频组得出的结论是:凶手不是从大门进来的,也不是从大门离开的,而是翻越围墙进出。
专案组发现的唯一线索,就是在楼前垃圾桶里找到的一副血手套和赵方哲的钱包、手机。手套上的血迹经过比对,证实是赵方哲的。凶手戴手套作案,自然是为了不留指纹。老张认为凶手有前科,要求重点筛查比对前科劣迹人员,但比来比去,依然无果。
凶手走了狗屎运,一场大雪掩盖了他所有的痕迹。案发两周后,专案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最好的侦查时机已经过去了。老宋急,老张急,专案组成员更急,看这架势,今年春节得在专案组过了。大潘用眼睛狠剜三杯,隋然则狠狠弹了他三个脑瓜崩:“都怨你,无缘无故请什么客啊。”三杯有苦难言。
案件陷入僵局的时候,技术科传来一个消息:他们从手套上提取到了凶手的DNA。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如果凶手有前科,就应该被采集过血样。然而,现实总喜欢跟人开玩笑。DNA没有比中,凶手没有前科。
小年之后,家家户户喜气洋洋,赵方哲家里却愁云惨雾。虽然人死不能复生,即便破了案,赵方哲也活不过来,但抓住凶手,至少也是对家属的一种安慰。老张下令,所有线索重新梳理,一切推倒重来。
此时,距离春节还有六天。老张不信这个邪,凶手能一点儿线索都不留下?他提出了几个问题。比如,凶手为何选择这栋楼?事先有没有踩点?选择赵方哲是随机的,还有预谋已久?他从哪里进入的小区,又是从哪儿离开的?老张坚信,他不可能逃过所有的监控,一定有监控拍到了他,只是还没有发现而已。
大潘和隋然,一个是视频组的组长,一个是小有名气的视频破案能手。作为老张的徒弟,他俩得为师父扛活儿。在前期侦查中,两人不可谓不努力,不过说实话,隋然没有把百分百的心思放在破案上,而是剥离了一小部分用在了苏小沫的身上。他利用职务之便,接触了苏小沫好几次,甚至连她的身高体重兴趣爱好都摸得一清二楚。
案件没进展,老张压力大。压力一大,就要骂人,而他的出气筒永远只有一个——大潘,好像案子破不了,全是大潘的错。其实,吼别人老张不好意思,谁让大潘是他徒弟呢。老张每次发飙,最提心吊胆的却不是大潘,而是隋然,他总担心老张会突然想起他这个二徒弟来。还好,不知是老张健忘,还是大潘属软柿子的好捏,老张从来没有吼過他。不过,每次看着大潘从老张屋里出来时灰头土脸的样子,他都有点儿心疼。哪个警察不想快点儿破案呢?
腊月二十五,苏小沫给隋然打电话,约他吃饭。这是苏小沫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大潘黑着脸,问他嘚瑟啥。隋然立即意识到他的兴奋情绪不合时宜,专案组三十多口子都愁眉苦脸,他一脸春意盎然,确实不太应景,赶紧收敛表情,一本正经地说有个线索需要出去摸一下。大潘也没往别处想,让他快去快回。假如大潘知道他是去跟苏小沫约会,怕是宰了他的心都会有。
隋然来到转角西餐厅的时候,苏小沫早到了,寻了一个角落抹眼泪。酥手红袖,泪痕红浥,让隋然想到了陆游的《钗头凤》。虽然补过妆,但苏小沫的眼睛依然红肿。她问隋然:“我们算朋友吗?”
隋然说:“当然算,一见如故、海枯石烂的那种。”
这说法意味深长,苏小沫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感动了,肩膀耸了两下,又开始掉泪。隋然最见不得女人流泪,一流泪就心软。苏小沫说公安局里面就认识他这一个朋友,恳求他赶快破案。她把赵方哲的死都归咎于自己:“那晚表哥本不想出来吃饭,是我死乞白赖把他叫出来的。如果不能为表哥讨回公道,我都没脸活了……”
隋然刚喜欢上苏小沫,可不能让她寻了短见。不知是梁静茹给的勇气,还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他竟然夸下海口:“放心,年前一定能破案。”
话说出口了,就得对苏小沫有个交代。出门的时候他还对大潘说过是去摸排线索的,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吃完饭,他和苏小沫又去了趟华泰小区。根据之前的分析,凶手作案后并没有从大门离开,而是从栅栏翻了出去。华泰小区处于四条主干道的包围中,四周的栅栏总长度超过六公里,小区周边的监控探头有三百多个,监控视频时长多达四千小时,但也不是全覆盖,监控死角太多,仅小区东侧栅栏就有十四处监控死角。现有的监控视频都看过了,并没有找到凶手翻越的镜头。那么,凶手是从哪里翻越栅栏的呢?
隋然把自己当成凶手,一次次模拟凶手逃跑的路线。天很冷,他却累得满头大汗。苏小沫摘下围巾,不停地给他擦汗,让他心里暖暖的,很受用。努力没有白废,根据歹徒遗留的点滴线索,凭借独特的嗅觉,隋然最终判断凶手最有可能从小区西南角的栅栏翻出去。不过,那里是监控的盲区,他需要找到证据来证明。
转悠到晚上十点,依然没有找到线索。专案组早已反反复复摸排了好几遍,就算他转悠到第二天早上也是徒劳。得赶紧回专案组了,时间太长,不好交代。就在他准备离开地下车库的时候,突然发现车库里有一个极其隐蔽的摄像头对着出口,看角度,这个摄像头应该能拍到他怀疑的那段栅栏。他如获至宝,赶紧把监控视频拷贝下来。不管有没有用,好歹也算有个交代,况且,这个探头之前的确被专案组遗漏了。
回到专案组,大潘对隋然找到的视频很感兴趣,但看完之后又很失望——车库的摄像头只拍到大概两三米的栅栏,而且由于光线昏暗,视频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白高兴一场,大潘很丧气;隋然倒是心宽了,至少卸下了偷偷出去约会的负罪感。
看完监控,已是凌晨一点半。连日来的加班让隋然极度疲惫,趴在电脑前直犯迷糊,可是一闭眼就看见苏小沫梨花带雨的样子。想起自己夸下的海口,他决定再试一次,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没有错。去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让自己清醒起来,他回到电脑前继续看,又看了不下二十遍,直看得肠胃痉挛,也没啥发现。他觉得没戏了,看来这段监控真的没什么价值。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屏幕上有一个米粒大小的光影变化。
雪夜里这个鬼魅一般一闪而过的光影,如同醍醐灌顶,让他开了窍。栅栏外面是一盏路灯,有一秒钟的时间光线突然暗了下来,说明有东西挡住了路灯的光。会是什么呢?自然是凶手!凶手翻越栅栏时挡住了投向摄像头的那一束光,导致了光影瞬间的变化。一定是这样的!
隋然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激动地大喝一声,把昏昏欲睡的同事们都吓了一跳。大潘怒骂:“你小子诈尸啊!”等隋然说了刚才的发现,大潘激动得满脸通红,狠狠弹了他两个脑瓜崩,“真没白疼你,你以为你偷偷摸摸去见苏小沫我不知道啊?”
隋然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大潘知道他去见苏小沫,他却煞有介事地跟大潘信口开河。
对刑警来说,锁定了凶手的逃跑路线和时间,进一步研判出他的落脚点和真实身份就不难了,遍布各个路口的天眼摄像头分分钟就会刻画出他的样子。大潘痛快地兑现了承诺,放了隋然一天假,让他好好休息。隋然缺觉,回宿舍倒头就睡,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苏小沫发短信,告诉她凶手就要落网了。苏小沫发来一连串的赞美,让他飘飘然。他又给大潘打电话询问进展,大潘说:“你赶紧回来,凶手跟丢了,老张正满世界找你呢。”
原来,凶手翻越栅栏离开现场后,打出租车到了苏荷小区附近。当晚大雪,光线又暗,苏荷小区位于城乡接合部,是一个三不管地带,人员复杂,流动人口聚集,监控条件也不好,摸排组和视频组都没有找到凶手的线索。老张很着急,跑到监控组督战,结果发现大家都在忙,唯独隋然回宿舍睡觉了,当场就发了飚。大潘赶紧解释,听说凶手是隋然摸出来的,老张脸上总算是有了点儿笑模样。毕竟是他二徒弟发现的线索,做师父的脸上也有光。专案组里有市局、省厅来的专家,在隋然摸到线索之前,他们还不是一筹莫展?
出租车司机找到了,时隔多日,司机早已记不住凶手的样子,只记得凶手身材瘦削,穿着一件满是油渍的天蓝色羽绒服。听他这么一说,隋然的脑海里立时蹦出在塔桥全羊馆吃饭时遇到的那个瘦猴。他把瘦猴的特征描绘了一番,司机连连点头称是,而老张一干人等则目瞪口呆。
经查,瘦猴在塔桥全羊馆付账用的是手机支付,接下来的问题就简单了。凶手的身份很快落实——宋强,二十四岁,西北某市人,案发第二天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腊月二十九,隋然和三杯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宋强面前,他做梦都没想到,那天跟他在塔桥全羊馆发生冲突的两个家伙竟是警察!
案子总算在春节前破了,老宋很高兴。大潘汇报破案经过的时候,把隋然如何锁定凶手添油加醋地吹嘘了一番。老宋说隋然出息了,是我们局的“天眼神探”。于是,这个名号就像长了腿一样传遍了全局,同事见了隋然都拿神探调侃他,让他芒刺在背。
他想,如果能把老爸的案子破了,那才能称得上“神探”。
刚进刑警队的时候,隋然总担心被老张“退货”,处处小心谨慎,当然也憋着一股劲,要干出个样儿来。好在有大潘的帮助,加上自己的努力,破了几个漂亮的案子。老张冷眼旁观,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在隋然看来,没有批评,就是表扬。
在隋然破的几起案件中,有一起保险柜盗窃案让他印象深刻。嫌疑人叫孙中,在唐湾连盗几家保险柜之后,逃回了老家墨州。刑警队本来是有机会在唐湾将其抓获的,但抓捕那天清晨的雾霾,定住了隋然的双腿。唐湾的冬天历来是很晴爽的,极少有雾,但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环保意识的缺失,霾出現了。在隋然看来,霾和雾一样,都令他窒息恐惧,只能眼睁睁看着孙中从他眼前逃走。好在后来他利用监控锁定了孙中的行踪,算是将功补过。
孙中被抓的时候,十分淡定,他把手里的半罐啤酒干掉,冲隋然微微一笑:“警官稍等,号里冷,我带件厚点儿的衣服。”
这个飞檐走壁的保险柜大盗并没有隋然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反倒十分佛系,让他意外。当他满屋子搜查赃物的时候,蹲在门口的孙中又说:“别找了,钱都花了,一分不剩。你们今天要是不来,我都不知道明天去哪儿吃饭。”
隋然问:“牢饭就那么好吃?”
孙中说:“漂泊了半生,不想动了,想来想去,监狱也是个不错的地方。像我这种人,那里或许就是最好的归宿。”
刹那间,隋然觉得他不像大盗,更像象牙塔里教哲学的教授。“放心吧,这次刑期奔十年去了,你会得偿所愿的。”
屋里东墙上挂着一个玻璃相框,里面有十几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吸引了隋然,因为它很特别,只有一半。照片中的孙中很年轻,笑得很灿烂。他的右肩上搭着一只手,而手的主人已被剪掉了。照片的背景是半个车屁股和一处房子,房子没照全,只露出乳白色的屋角和一个“社”字。他指着照片问孙中:“照片怎么剪掉了一半?”
孙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年少无知,交了一群不着调的朋友,不想留着他们。”
照片上的时间是1999年,那时的孙中应该二十八九,算不上年少了。他又问:“这张照片我能拿走吗?”
孙中没想到隋然会提这种要求,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又摇头苦笑:“严格来说,你算是我的第一个粉丝。签名还要吗?”
隋然要这张照片绝不是因为他是孙中的什么粉丝,而是照片上的乳白色屋角似曾相识。案子办完之后,隋然一直无法忘记在孙中家里找到的那半张照片。一想到墨州,他自然就联想到运钞车抢劫案。案子发生在墨州,唐湾公安局没有管辖权,隋然无法看到案卷。想起老张曾经参加过当年的联合专案组,对案件应该很了解,他就去问老张。谁知刚一开口,老张本来还有点儿笑模样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
隋然也不明白老张为啥变脸如此之快,他觉得老张不当演员可惜了,他那张脸可以瞬间完成各种情绪的切换,而且毫无违和感。“翅膀硬了?觉得自己很有本事?省厅都没破的案子,你能行?知道天有多高吗?唐湾公安局盛不下你了,还得去破墨州的案子?”
想知道的一点儿没问到,还莫名其妙挨了老张一顿骂,最后,老张严令禁止他继续打听这个案子。隋然想不通,老张为何对墨州抢劫案有如此大的抵触。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老张心里过不去老隋那个坎,打听墨州抢劫案就是触碰了他的“逆鳞”。
老张不肯说,隋然又想到了大潘。大潘也是了解这个案子的。他不禁又疑惑,老张既然肯告诉大潘,为何不告诉他呢?东邪果然是东邪,没法儿用正常思维猜度。他打算去问大潘。大潘那阵子感情受挫,情绪不高,正趴在桌上跟台历上的一只猴子较劲,谁也没有甘拜下风的意思。
隋然最终也没有去问大潘,决定自己找答案。在警院读书的时候,他曾经关注过这个案子,不过仅仅是从报纸上了解到的只言片语。更何况,这类新闻报道有多少可信度还两说着。公安宣传部门在发布案件情况时,往往会删掉很多细节,特别是墨州劫案还没有破获,四名劫匪和运钞车里的六百多万现金至今下落不明,新闻里的信息量着实有限。
他把当年的报道剪下来贴在刑侦课的笔记本上。毕业后,他家从向阳街搬到了明佳苑。除了老隋的遗像和大隋的照片,他妈把家里所有跟老隋、大隋以及跟警察有关的东西都留在向阳街的旧房子里,包括隋然从警院带回来的刑侦笔记。有段时间,她甚至不让隋然穿警服回家。
隋然能理解她。自老妈从厂医院提前内退之后,她每天义务到社区诊所帮忙,一天到晚不让自己闲着。一闲下来,她就想老隋,想大隋。回忆折磨着她,让她日渐消瘦,身体也每况愈下。隋然在省城读警院的四年,她一个人在家差点儿抑郁了,得过几次大病,幸亏大隋的朋友猫脸忙前忙后,像亲儿子一样伺候,她才没有倒下。这让隋然十分感激,几次打电话感谢猫脸。猫脸话不多,每次就那几个字:“应该的。”
隋然想起了自己的刑侦笔记,到向阳街的老房子去找,刚停下车,就碰见了猫脸。
猫脸大名吴茂廉,跟大隋同岁,猫脸是茂廉的谐音,这外号是大隋给起的。吴家和隋家算是世交。猫脸的爷爷跟隋然的爷爷都是客车三厂的老职工,老哥儿俩退休后,猫脸爸爸和隋然爸爸先后接班,又成了同事。四年后,老隋离厂当了警察,猫脸爸爸则当上了厂里的车间主任,还与厂里的女同事结了婚,也就是猫脸妈妈,生下了猫脸和他弟弟吴茂岩。
吴茂岩外号帽檐,也是大隋起的。帽檐比猫脸小五岁,比隋然大五岁,隋然小时候经常跟在帽檐屁股后面玩。帽檐不如他哥猫脸长得周正,随他妈多一点儿,鼻子有点儿塌,经常流鼻涕,还不舍得擦,亮晶晶地挂在鼻子下面。只要有人说,帽檐又流鼻涕了,他便使劲一吸,两条鼻涕十分听话地钻进鼻子里,不过等不了三五分钟,鼻涕又探出了头。隋然小时候就知道帽檐有点儿傻,听说他出生的时候难产,是护士用产钳把他夹出来的,结果把脑袋夹坏了。隋然上学前班,帽檐上一年级;隋然上一年级,帽檐上一年级;隋然上二年级了,帽檐还上一年级;等隋然上三年级的时候,帽檐辍学了,在小区里专心当孩子王。
跟帽檐不同,猫脸智力超常,比一般孩子聪明。老隋媳妇教训大隋就经常拿猫脸当例子:“人家猫脸物理考满分,你看你,35分!都是一个老师教的,你全就着馒头吃了?”
猫脸爸爸在客车三厂干了二十二年,厂子改制,国有企业变成了股份制企业,厂里减员增效,工人下岗分流,很不幸,猫脸的爸爸妈妈全都下岗了。那时猫脸正读高一,而帽檐已经当了孩子王,领着隋然这帮孩子天天在小区里玩猫和老鼠。新工作不好找,一家人的生活没有着落,老吴两口子一商量,就去巷子口支了个馄饨摊,起早贪黑,也不怎么挣钱。猫脸妈妈心焦加上劳累,半年工夫不到就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病不厉害,就是治不好,往往出了院没几天,病情加重,还得回医院。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三年多。
老隋媳妇是医生,一直帮着联系医院,联系医生,问诊开方子,给他家省了不少钱。即便如此,为了治病,猫脸爸妈还是欠了一屁股债。猫脸高中三年,奔波在学校、医院和馄饨摊之间,学习成绩一降再降。高考结束那天,猫脸妈妈不愿再连累家人,吃了安眠药,是帽檐给递的水。她本想把帽檐一起带走,最后没忍心。等猫脸高考完回家,妈妈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两条泪痕。而帽檐给妈妈递完水,就一直坐在妈妈床前,静静看着妈妈离去,面色平静如水。
高考揭榜,猫脸被墨州农学院录取,那是省内的一所三流院校。猫脸没钱交学费,他妈住院的时候亲戚朋友早已借遍了,债务还没还,别说再借钱了。最后是老隋慷慨解囊,资助猫脸读完大专。大专毕业后,猫脸被分配到农技站当技术员,一月挣那仨瓜俩枣不够他老爹喝酒的。
自从猫脸妈妈走了之后,老吴一蹶不振,出摊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亲戚朋友都来要债,虱子多了不怕咬,家里有什么随便拿。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没拿走的都被老吴卖了换酒,家里就剩四面墙壁和一个傻儿子。猫脸上大学那几年,要债的还不算多,等他参加了工作,要债的亲戚全都涌上门。他不敢回家,只好躲到隋然家去跟老隋诉苦:“大爹,你说我该咋办?”
老隋说:“挺起胸膛来做人,勇敢地面对问题,活人还能给尿憋死?你还年轻,向前看,不能跟你爹似的不干人事。”
猫脸哭着点头:“大爹,我一定好好干!”
那是1999年的春天,马濠公园的柳树还没有发芽,丁家河里的水还没有解冻。谁能想到,四个月后的一个大雾天,老隋就遇害了。
隋然也不清楚猫脸家欠的债是什么时候还清的。老隋遇害后的第三年,猫脸来还老隋借给他的学费,老隋媳妇没要。她对猫脸说:“老隋拿你当亲儿子,这钱不用还。你要有心,就给他烧点儿纸吧。”
猫脸就去老隋坟前烧纸,哭得一塌糊涂。以后每年清明和老隋的忌日,他都主动喊着隋然去祭奠。隋然上大学回不来,他就自己去,年年不落。胡同的邻居都说,猫脸就是老隋的第三个儿子。
等隋然毕业当了警察,猫脸已经是唐湾区委书记的秘书,也就是民间传说的“二号首长”。猫脸特意设宴为隋然祝贺,请来了不少公检法的领导。猫脸介绍隋然时说“这是我弟弟,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猫脸平时不怎么喝酒,但那晚喝醉了。从那之后,公安局不少同事都知道,隋然有个给区委书记当秘书的干哥哥。
隋然当了警察,工作很忙;猫脸鞍前马后伺候书记,工作更忙。两人平时难得一见,今天巧遇,都很高兴。猫脸三步两步走到隋然面前,亲切地揽着他的肩膀说:“自从你们搬走以后,见大妈一面都难。大妈最近身体还好吧?”
隋然说:“好着呢,就是闲不住。”
“活动活动挺好。大妈是个热心肠,我记得小时候谁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都不去医院,都找大妈。可小孩儿们怕打针,平时见了大妈都躲得远远的,其实大妈打针一点儿都不疼。”说着,猫脸叹口气,“那些年,多亏了大妈,要不是有她照应着,我爹和我弟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猫脸的话让隋然有些恍惚,他分明记得小时候妈妈每次给他打针,他都疼得龇牙咧嘴,猫脸怎么说不疼呢?八成是他记错了。
猫脸又说:“听茂岩说,上周你带他去极地海洋世界了?”
“是,茂岩哥玩得老高兴了。”
猫脸不由唏嘘:“茂岩有你这个朋友,是他的幸运。”
隋然神色黯然:“茂岩哥陪着我度过了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光,我感激他。”
老隋牺牲后,茂岩不当孩子王了,几乎天天陪着隋然。隋然流泪,他就给隋然擦眼泪。隋然说,我爸爸没了,你妈妈没了,我们都是可怜的人。茂岩眨着眼,想了半天,然后哇哇大哭。隋然放学不想回家,一回家就想起爸爸,经常跑河边坐着。茂岩也陪他在河边坐着,怕他掉进河里,一只手使劲拽住他的衣襟……
一輛雪佛兰商务车开过来。猫脸说:“晚上有个浙江商业代表团过来,老大出席,我得去陪着。咱哥儿俩有日子没见了,改天得空我约你喝一杯,好好聊聊。”说完,猫腰钻进车里,一溜烟走了。
刑侦笔记本找到了,隋然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当年的剪报,文字味同嚼蜡,没啥营养。他感兴趣的是配图。这篇报道的背景图片是城关农村信用社,和孙中那半张照片中的乳白色建筑完全吻合,而照片中露出的半个车屁股就是当年被抢的运钞车。
隋然认为孙中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信用社门前,或许他真的跟运钞车抢劫案有关,而孙中肩上那只手的主人以及给他们拍照的人说不定就是抢劫运钞车的同伙。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光:我不会走了狗屎运,把这起十几年的悬案给破了吧?
想到自己有可能找到了杀害老爸凶手的线索,他难掩激动。十几年了,终于能给老爸一个交代了。回望着空荡荡的房子,一幅幅画面在眼前过电影一般闪现:老爸搬过一张凳子,坐在他身边看他写作业;老妈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嘴里喋喋不休地训斥大隋;大隋每次挨训都跑出去,走的时候目光决绝,回来的时候饥肠辘辘……往事如昨,温馨在目,可如今,物是人非,空留余恨,曾经美满的家庭支离破碎,而家庭剧变的根源都在老爸被害……
孙中已被刑拘,关在看守所里等待审判。隋然申请对他继续进行讯问。大潘不解,问他还有什么需要审的。他没有跟大潘说实话——大潘跟老张穿一条裤子,告诉了大潘,大潘就会告诉老张,老张一定会阻止他去调查。他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说检察院那边需要补充一份材料。大潘不疑有他,在手续上签了字。
然而,孙中根本不接招。盗窃保险柜的案子,孙中坦白得很彻底,但对运钞车劫案,他矢口否认:“就因为我在信用社门口照了张相,你就认定我是抢劫嫌疑人?那我还去过山西呢,煤矿瓦斯爆炸是不是也得算我头上?是我干的,我认;不是我干的,你别想给我扣屎盆子。不过说实话,我倒是希望运钞车是我抢的,这传出去得多威风,多有面儿啊。”
隋然没能从孙中嘴里得到任何线索,或许孙中跟运钞车劫案压根儿就没有关系。他心中无比失落。连省厅那些比老张经验阅历还要丰富的刑侦专家都破不了的案子,他一个生瓜蛋子,哪能那么容易就破了?误打误撞,不光需要运气,更需要经验和准备。破案不是投机取巧,得扎扎实实地来。老张不让他碰这件案子自有道理,以他现有的水平和能力,根本就是白白浪费时间。
那年春节,隋然过得比较郁闷。郁闷的原因,不只是破不了老爸的案子,更主要的是老妈开始张罗给他相亲。先是介绍了一个医生,身材长相学历都没的挑,就是年龄比隋然大三岁。老妈说女大三抱金砖,自作主张替隋然约了女医生见面,可隋然打死也不去。老媽觉得隋然可能是嫌女方年纪大,又物色了几个比隋然年纪小的,隋然依旧一个也不见。
老妈担心地问隋然:“你取向没问题吧?”
隋然差点儿气晕过去:“我取向正常着呢,你就别操心了!”
可老妈想早点儿抱孙子,继续发动她的老姐妹网罗各式各样的女孩儿。她就不信,没有一个女孩儿能让隋然动心。
隋然不敢在家继续待,得出去躲一躲。去哪儿呢?思来想去,决定去墨州。去墨州,不是为了调查孙中,也不是调查墨州抢劫案,而是因为他的师兄陈剑在墨州公安局。上大学的时候,陈剑担任学生会主席,隋然是外联部长,两人很谈得来。如今心里闷,就想起了师兄,想去跟师兄聊聊。
隋然去跟老张请年假。老张问请年假干啥去,他说要带老妈出去散散心。老张信以为真,大笔一挥,准假。隋然当然没有带老妈出去玩,他跟老妈说单位有任务要出差,这几天不回家住,老隋媳妇也不疑有他。
来到墨州,陈剑自然热烈欢迎。犯罪分子也忙着过年,年后都消停,公安局就不怎么忙。陈剑约了四个师兄弟一起给隋然接风,三个师兄一个师弟,都是侦查系的。师弟比隋然低一届,三个师兄都比隋然高好几届,隋然上大学那会儿,他们早毕业了。尽管以前没打过交道,但毕竟是同门师兄弟,一聊起大学生活,气氛就活跃了。比如警院的“四大名捕”,其中侦查系就占了俩——教高等数学的李振江教授和教犯罪现场勘查学的逄江涛教授。两位“捕快”是后进分子的天敌,六亲不认,铁面无私,谁求情都不好使,考试不及格,必须重修,连补考的机会都不给。提起这两人,大家纷纷吐槽,情绪几近失控。接着又调侃系花,诸如某届的系花已成残花败柳,某届的系花风韵犹存,云云。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不觉酒酣。
说好了不谈案子,可不知谁起了头,就提到了孙中。其中有一个师兄,孙中上次坐牢就是他办进去的。师兄说孙中看似老实,实则滑头。证据确凿的,他招供得很溜;没有确凿证据的,抵死不认。隋然一想,可不是吗?孙中之所以痛快地承认了盗窃保险柜的案子,就是怕牵连出其他案子来。师兄还说:“这小子身上的案子多了去了,但他的嘴真不是一般的硬,一般人套不出来。咱局的张铁嘴,那是有名的预审专家,一样拿他没辙。这孙子,软的硬的长的短的,通通不吃。”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隋然觉得既然来了墨州,索性就调查一下孙中。孙中结过婚,三年不到就离了,离婚时儿子还不满一岁。他决定去找一下孙中的前妻,看能不能从她那里挖到有用的线索。
第二天酒醒,隋然给陈剑打电话,请他帮忙查找孙中前妻的下落。下午,陈剑就回信儿说找到了。孙中的前妻叫李娟,离婚后没有再嫁,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2004年从浮翠街搬到了莲花小区。儿子今年十五岁,上初中二年级。
李娟对隋然的来访十分警惕,涉及孙中的话题,大都以时间太长记不清楚为由回避。越是这样,隋然越是怀疑。莲花小区是墨州市最早的商品房小区,李娟哪儿来的钱买房呢?更何况,她家里装修得很不错,家电一应俱全,光那台索尼平板电视就价值不菲。除此之外,她的手腕上还戴着名贵的瑞士手表,梳妆台上还有很多名牌化妆品……这些奢侈品与李娟的收入明显不符。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纺织工人,哪来的钱支撑她的高消费?
面对隋然的质询,李娟一口咬定这些钱都是孙中给儿子的抚养费。但这话经不起推敲。在他俩离婚的这十多年里,孙中有七八年都在坐牢,而她家里的索尼电视购买时间是三年前。虽然离婚的时候孙中把家产都给了李娟,但那时他家穷得揭不开锅,最大一笔财产就是祖上留下的房子。两人离婚的主要原因也是因为穷,孙中好吃懒做,再不离婚,全家都得饿死。
穷困潦倒的孙中哪儿来的抚养费呢?隋然想到了运钞车劫案。李娟购买房子以及装修的钱,会不会是抢劫运钞车得来的赃款呢?劫案发生在2000年1月,买房是在2003年6月,而两人离婚时间是2001年8月,在劫案发生之后,时间逻辑没有问题。
隋然怀疑她的财产来源不明,请陈剑协助调查她的银行账户。但她的银行流水并没有什么问题,连单笔超两千元的进账都没有。隋然认为李娟隐瞒了真相,建议陈剑将她传唤到刑警队问话。
到了刑警队,李娟就不是在家里跟隋然谈话的状态了,神情有些慌乱。对于房款的来源,她解释说是2003年卖掉了浮翠街东楼胡同26号的老院子。隋然去做了调查,果然有这么一处院子,现房主证实,确实是李娟卖给他们的,时间和价钱也跟李娟说的吻合。
卖了旧房买新房,这倒是解释得通。但卖院子的钱付了新房首付款之后所剩无几,后续的钱、装修的钱是哪里来的?名牌家电、手表和化妆品的钱又是哪里来的?
面对询问,李娟低头不语。隋然觉得其中必有隐情,一再追问,李娟叹口气说:“这个问题我可以如实回答,你们能为我保密吗?千万不能让我儿子知道。”
李娟原来在红旗机电厂上班,每月的工资还了房贷,勉强能维持娘儿俩的生活。可天有不测风云,企业效益不好,李娟下岗了。由于身无长技,一直没有找到工作,生活捉襟见肘。后来通过朋友认识了墨州纺织厂的后勤处主任钱仁怀,钱仁怀答应安排她进厂当纺织工。钱仁怀是个色鬼,对李娟起了色心,李娟孤儿寡母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生怕丢了工作,只能由他为所欲为。起初是被迫,到了后来就成你情我愿了。钱仁怀舍得给李娟花钱,李娟呢,反正也离了婚,一个人独守空房,如果钱仁怀长时间不来,她还会主动约他。当然,这些事都是背着儿子的。
后来,李娟怀了孕,钱仁怀有点儿慌,让她去打胎。而此时的李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揉捏的泥人儿了,张口就要五万元钱,说如果不给就把孩子生下来,抱到他家里去。钱仁怀的丈人家势力很大,他得罪不起,只得乖乖就范。
为了核实李娟的话,陈剑将钱仁怀传唤到刑警队。钱仁怀声称这是他的隐私,警察无权干涉。陈剑是有些手段的。钱仁怀能私下里给李娟五万元钱,估计手脚也不干净。果然,话题转移到职务侵占上,钱仁怀的态度立刻好多了,承认这些年前前后后给了李娟十来万,还说他和李娟是真爱,央求警方一定为他保密。
隋然并不关心他和李娟之间的那点儿破事,既然他真的给过钱,那李娟就没有撒谎,对她的怀疑也就解除了。隋然禁不住自问,难道真的是自己多心了?也许,孙中压根儿没有参与抢劫运钞车,不过是在城关信用社门前拍过一张照片而已。
本来是出来躲婚的,无意间被孙中吊了胃口,忙前忙后一番调查,结果还是一场空,隋然难免郁闷。
陈剑也有些失落,叹气说:“那起案子也是我们墨州公安局的一块心病,这么多年了,一直挂在公安部的督办名单上,还是省厅督办的一号案。这案子也真是邪门,我们投入那么大的力量,该想的办法我们都想了,愣是找不到线索……”
这话又勾起了隋然的兴趣:“师兄对这起案子熟悉吗?”
“谈不上熟悉,但基本情况,刑警队每个人都了解,毕竟运钞车劫案是我们历任局长的督办案件嘛。如今十四年过去了,经过三任局长、四任刑警队长,哪一任都破不了。要说不尽力,也不是。刑警队每一名民警都对劫案进行过研判剖析,都曾幻想过破获此案一战成名,可最终都是碰一鼻子灰。說句让人泄气的,劫匪的策划简直天衣无缝,不论抢劫地点、时间的选择以及劫持运钞车后逃亡的路线,环环相扣,甚至连老天降雪都算进去了。还有那名被我们击毙的劫匪,和其他押运人员的尸体混在一起,全都烧得面目全非,甄别起来难度很大。最后好容易理清了,一米八的大个儿烧成了一米五,连身份都没法儿核实。更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比对失踪人口,愣是没有比对上。听户籍的同事说,可能是人口普查的遗漏导致的,极少数人没有及时落户,就成了黑户。估计这名劫匪就是这种情况。劫案的主谋能找到这样的人当同伙,你说他的脑洞是不是很大?”
隋然请陈剑把劫案仔细讲讲,尤其是细节。陈剑调侃:“你又不是我们墨州的警察,为什么对这起案件这么感兴趣,该不是想抢我们的饭碗吧?”
隋然神色戚然:“师兄,实不相瞒,当年墨州警方在案发现场找到的那把警用手枪,是我爸爸的……”
陈剑闻言一愣,赶紧道歉:“对不住,师弟,我知道你是烈士子女,但真没想到令尊被害,竟然跟这个案子有关。”
隋然说:“我这么关心运钞车抢劫案,其实也是为了我爸的案子。我爸遇害和运钞车抢劫案应该是两起互相关联的案件,很可能就是同一个团伙作案,只要突破一起,另一起自然就带破了。特别是在两起案件中,凶手对天气的运用出神入化,唐湾多雾,墨州多雪,他们两次利用天气全身而退。”
陈剑说:“以前的专案组也有过这个思路,可令尊一案也是毫无头绪啊。而且,对于两起案件是否同一伙人所为,一直存有争议,有人认为令尊那支枪的出现纯属巧合。四名匪徒中有三人持双管猎枪,足以对运钞车上的押运经警形成火力压制,多一支手枪似乎作用并不大。如果说歹徒抢令尊的枪是为抢劫运钞车做准备,似乎有些说不通。不过,我的观点和你差不多,至少这两起案子有联系,很有必要继续下功夫挖一挖线索。可是你也知道,现在哪个公安局人力物力都不够。”
隋然明白陈剑的意思,虽然每个公安局都有破积案的责任,但真正投入到陈年积案上的警力十分有限,特别是这两起跨越两个地区的案件,线索近乎于无,侦破难度大,没有哪个领导愿意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白白浪费警力。每年压给公安局的各类硬性指标得完成,从领导到基层民警个个焦头烂额,哪还有余力去侦破一个毫无结果的积案呢?
陈剑来到刑警队的时候,这案子已经过去八九年了,具体细节也是一知半解。不过他说队里的老刑警王玉忠对案子很熟,从头至尾参与了侦破工作,不如约他一起吃个饭,让他给隋然好好讲讲。隋然自是求之不得。但陈剑又说,王玉忠是个怪人,什么时候约到还不好说,让隋然别着急,先回宾馆休息,等他消息。
求人的事总得看人家的时间,可假期还有两天就结束了,说不着急是假的。不过隋然觉得,王玉忠又不是局长,能有多忙?就算再忙,饭总得吃吧?没想到一等就是两天。如果晚上再约不到,他只能另找时间再来一趟墨州了。
还好,第二天下午五点半,他总算接到陈剑的电话,说已经约到了,让他赶紧下来。他几乎是撂下电话就往楼下跑,没想到陈剑还嫌他慢,在车里一个劲儿按喇叭。他心说,抓捕嫌疑人也没这么赶,跟同事吃个饭至于吗?陈剑猜透了他的心思,边开车边解释:“王玉忠不是一般的怪,要不是我俩有几分交情,他根本不会来。”
隋然问:“这么古怪的人,师兄怎么跟他有交情?”
陈剑笑着说:“全靠喝酒。队里没人愿意陪他喝酒。我刚到刑警队的时候,光棍一条,几乎是天天陪他喝,交情自然就出来了。哦,对了,你酒量怎么样?”
“还行吧,白酒半斤还能对付。”听说老王好酒,隋然提议,“要不要找个烟酒店,买两瓶好酒带着?”
“都备好了,老王就喜欢喝汾酒。”陈剑摆摆头,示意隋然看后座,那里放着一箱老白汾。“今晚把它喝完,基本也就谈明白了。”
隋然吓一跳:“六瓶全喝完?”
“你以为呢?你一瓶,我一瓶,剩下四瓶是老王的。”
隋然听了直咋舌,想不到老王这么能喝,估计三杯也不是他的对手。
饭店不大,但很雅致。陈剑订了一个四人小包间,方便说话。跟王玉忠约了六点,结果等到晚上八点,他也没来。隋然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心说这老家伙还真能摆谱。他让陈剑打电话催催,陈剑苦笑:“老王这人,你催也没用,只能等。放心,这人虽然怪,但有一点好,就是守信。”
“约好六点,到现在也没来,这还算守信?”
“我说的守信,不包括守时。”陈剑语气笃定,“老王今晚肯定会来的,至于几点,那就说不好了。”
闲着也是闲着,等王玉忠的这段时间,陈剑就把他的生平履历和赫赫战绩简单做了介绍。王玉忠是墨州市公安局首屈一指的刑侦专家,也是省厅刑侦专家组的一员,经常被省厅抽调到各地侦破疑难案件。隋然听着,心里就更没底了。陈剑应该不是替王玉忠吹牛,这么厉害的老刑侦外加一群专家都没破了运钞车劫案,自己能行吗?
又过了半个小时,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邋遢老头儿推门进来。陈剑赶紧起身,客气地叫声王老。隋然也跟着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鞠躬问好。陈剑向王玉忠介绍了隋然,隋然殷勤地朝王玉忠伸出双手,没想到王玉忠对他基本无视,敷衍地点了一下头,便在空位上坐下。隋然尴尬地收回手,心里安慰自己,怪人有怪癖,说不定他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陈剑冲隋然一笑,意思是别放心上,接着招呼服务员上菜。
等菜的工夫,陈剑问:“王老,这是刚从医院回来?”
王玉忠点点头,倔强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无奈。
“王晨的肾源有着落了吗?”
王玉忠摇摇头,叹口气,打开酒瓶,给自己面前的杯子倒满,端起来一口喝掉了。
陈剑知道他情绪不好,遂转换话题:“王老,今晚几瓶?”
王玉忠说:“两瓶吧,不能喝醉,还得跟隋小哥好好聊聊。”
隋然心说,我的天哪,喝两斤高度白酒还能好好聊?换成自己,喝半斤就得找地方睡觉。他小心翼翼地说:“我酒量小,能不能……”他本想说少喝点儿,可陈剑在桌子底下踢他,便马上改口,“能不能别平着喝?前辈海量,恐怕我跟不上节奏,喝不到一半就出溜到桌底了,扫了前辈的兴。”
王玉忠瞄了他一眼:“随意喝吧,墨州地界能跟上我节奏的真不多。再说你们唐湾,都是习惯喝啤酒的。”
从进屋开始,王玉忠就一直用警惕并且不太友善的目光打量隋然,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同行,而是罪犯。隋然也感觉出王玉忠不太喜欢他,一开始以为是他喝酒不爽快的原因,再一琢磨,又觉得不是。王玉忠一进门就带着戾气,似乎根本不想来赴这个酒局。两人素不相识,对他哪儿来的成见呢?
其实,王玉忠对隋然没有成见,而是对他打听的这个案子有成见。要不是碍于陈剑的面子,他才懒得过来。这起案子不光让他的声誉受损,还耽误了他儿子的病情。他没日没夜在专案组忙活了三个月,结果尿毒症差点儿要了儿子的命。
这是隋然后来才知道的。当时,他只是觉得这人果如陈剑所说,的确是个怪人,一点儿不通人情。为了讨王玉忠的欢心,隋然主动敬酒,一口干掉了整杯。王玉忠却不太领情,虽然也干了,却连杯子都不跟他碰。
好在,王玉忠既然来了,碍于陈剑的面子,运钞车劫案的情况,还是要说说的。
墨州是一个劳务输出大县,外出务工人员近二十万。临近年关,务工人员陆续返乡,带回巨额的存款。进了腊月,城关信用社每天的存款都有二百多万。
2000年1月21日,农历腊月十五,大寒。一整天都是阴着的,北风吹得人脸上生疼,天气预报说傍晚会有大雪。五点不到,天色就已完全黑透,鹅毛大雪也如约而至。大街上的行人都是裹紧棉衣,行色匆匆。
17点35分,运钞车准时抵达城关信用社。这辆运钞车要收三个银行的头寸,城关信用社是最后一家。钱箱装上车,司机黄强看了一下时间,17点45分。继续开车前行,二百米后右轉进入黄山路,道路变得拥堵起来。黄山路是墨州的主干道之一,每天这个点儿人车都会多一些,冷不丁儿横穿马路的人也多。黄强开得小心翼翼,只要过了黄山路农贸市场这一段,转到银海路上,路就好走了,最多四五分钟就可以抵达人民银行金库,不耽误他六点半接孩子。
从城关信用社到银行金库,对四名押运经警来说轻车熟路。三年来,他们不知在这条路上走了多少个来回。十五分钟的车程,哪个路段有什么商店,哪个饭店什么菜最拿手,哪个路口的绿灯几点几分几秒会亮,都如数家珍。
17点55分,车行至黄山路农贸市场,雪开始下得紧了。黄强小心地躲避着路人和商贩,结果还是没有躲过去。斜刺里一辆板车突然窜出来,黄强紧急刹车,但还是撞上了。拉车的汉子倒在地上,车上的萝卜撒了一地。
黄强赶紧下车查看。坐在副驾的押运队长朱聪警惕性很高,打开防暴枪的保险,跟着一起下车。车上有六百多万的现金,可不是儿戏。
拉车的汉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撞得不轻。他身材魁梧,穿着军绿色的棉大衣,头上戴着一顶狗皮帽子,两个帽耳朵耷拉着,盖住了半边脸,路灯不亮,看不清相貌。黄强上前一步,俯身查看。就在弯腰的工夫,他看到汉子侧了一下身,手里多了一把乌黑的手枪!黄强还没来得及反应,砰的一声,子弹从他脑门射入,一头栽倒在地。旁边的朱聪大惊,刚想举枪射击,从他背后窜出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男子,从怀里掏出双管猎枪,对着他的后脑就是一枪,顿时脑浆迸裂。
车厢里的两名押运经警是刘恺和赵和青,听到枪响,知道出事了,慌忙将防暴枪的子弹上膛,打开车门出来帮忙。车门一开,穿军大衣的汉子就蹦到了眼前,举着手枪朝刘恺开火。刘恺连开枪的人都没看清,就中弹倒下。刘恺没有反击的时间,但赵和青有,慌乱中开了一枪,子弹不偏不倚,击中了军大衣的胸膛。防暴枪威力大,军大衣被子弹强大的冲击力撞出好几米远,手里的枪也飞了出去。赵和青本想再补一枪,这时,从车门两侧又窜出两个人来,朝他连开数枪。赵和青倒毙在车内。
一名劫匪钻进车厢,将躲在钱箱后面的女会计何慧击毙。另一名劫匪赶紧去扶军大衣,军大衣五大三粗,又受了伤,一个人扶不起来。击杀朱聪的羽绒服正准备往驾驶室里钻,见状只好跑去帮忙,两人合力将军大衣抬到车厢里。羽绒服再往驾驶室跑,却发现早有一名劫匪钻了进去,他赶紧绕过车头,钻进副驾。运钞车迅速启动,向郊外逃窜。
前后不过两分钟,五条鲜活的人命就没了。路边的群众起初还以为是拍电影,直到看见迸射的脑浆和淋漓的鲜血,才明白这是货真价实的杀人抢劫,顿时吓得作鸟兽散。等有人想到报警的时候,运钞车早已跑远,连尾灯都看不到了。待警方赶到现场,已经是十几分钟以后,运钞车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雪越下越大。黄强和朱聪的身上覆上了薄薄一层雪,军大衣留下的血迹已经凝固,也被雪掩盖。王玉忠等人对现场进行了仔细勘查,找到了被军大衣甩出去的那把手枪。与此同时,另一部分警察沿着黄山路追到东郊,可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无法判断劫匪的去向,只能分散开来四处搜索。搜索的范围太大,动员大量警力找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终于在距离墨州城区二十公里外的达山脚下找到了被烧毁的运钞车残骸和四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除了两名押运经警和一名女会计,另外一具尸体应该是被击伤的劫匪——军大衣,而其他四名劫匪和运钞车里的六百多万现金不知所踪。
对墨州警方来说,仅有的线索就是劫匪的尸体和那把警用手枪。经枪械专家鉴定,那把手枪是唐湾公安局民警老隋被抢走的佩枪。墨州警方本来一筹莫展,枪的线索让他们一下子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即与唐湾警方取得联系,可一对接才发现,原来老隋被杀一案也是悬而未决。唐湾警方得知老隋的佩枪出现在劫案现场,也跟墨州警方一样,以为看到了案件侦破的曙光,可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
老隋遇害一案有两条线索,一是警枪,二是兰花结;运钞车劫案也有两条线索,一是警枪,二是被烧毁的劫匪尸体。警枪的线索走进了死胡同,无法继续调查。不过双方还各有一条线索,不管是谁率先侦破,另外一起案子也将迎刃而解。隋然觉得双方或许都有点儿等靠的意思,等着从对方那里找到线索,等着对方先破案,结果十几年过去了,两起案子都成了陈年积案。他问王玉忠:“那个死去的劫匪,是经警开枪打死的,还是被同伙打死的?”
王玉忠把杯中酒干掉,又吃了几口菜,扔下筷子抹抹嘴,起身说:“你师兄对之后的情况很了解,你可以问他。”说完,推开房门径直走了。
隋然一脸错愕。陈剑尴尬地朝他耸耸肩:“别见怪,他就这样。”
王玉忠如此倚老卖老,让隋然十分看不惯。不过,冷静下来想想,也能理解。不说别人,自己的师父张东邪不也是一个怪人吗?哪个公安局还没有几个怪人呢?
王玉忠走后,隋然想起了陈剑刚刚提到的王晨,问王晨是什么情况。陈剑说王晨是王玉忠的兒子,患尿毒症十来年了,正在等待肾源。隋然心里倒怜悯起王玉忠来:“换肾得不少钱吧?”
陈剑说:“当然。同事们捐了一些,组织上解决了一些,但杯水车薪,这些钱连维持日常的透析治疗费用都不够。折腾了这些年,家底已经光了,房子也卖了,一家三口租房住。不过,王老对儿子换肾很乐观,一直没有放弃。最近听说有慈善组织愿意捐助,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隋然又问起那个被打死的劫匪的情况。陈剑说:“那个军大衣身上发现了两个弹孔,前胸一个,头部一个。胸部的弹孔来自押运经警,头部的一枪才是致命的,来自他的同伙。”
“自相残杀?”
“有这个可能,但我们更倾向于灭口。军大衣伤势严重,自己跑不掉,他们带着军大衣估计也逃不远,所以……”陈剑比画了一个开枪的手势。
隋然倒吸一口冷气:“这帮劫匪杀伐果断,的确难对付。”
“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劫匪是五个人,死了一个,跑了四个。至于那四个是怎么逃走的,我们毫无头绪。他们消失的地方是一个山脚,案发时天降大雪,周围一个目击者都没有……”
“那些劫匪是怎么抵达案发现场的?有监控吗?”
“那个年月的监控不比如今,只覆盖城区的主要路段,而且分辨率低,加上天黑,劫匪隐藏在人来人往的农贸市场里,什么都看不出来。”
“不论质量如何,但还是有,是吗?”隋然追问,“能不能给我拷贝一份?”
“我得请示一下领导。估计得走一些程序,最好是官方的,以你们局的名义发个函过来。”
隋然点点头,心说这事回去得找老宋,估计老张不能给办。酒劲上来,隋然挺不住了,回到宾馆后倒头就睡。凌晨三四点,酒醒了,再也睡不着,便开始在脑子里复原运钞车劫案,越复原越觉得这起劫案找不到丝毫漏洞,五名劫匪配合默契,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而且隐蔽得很好,事后追不到线索,唯一暴露的劫匪还是一个查无此人的黑户。
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就任他们逍遥法外?这帮劫匪尝到了甜头,按说不会就此罢手,一定还会作案。但十四年来,为何没有一点儿迹象呢?他认为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四名劫匪当中的某些人已经被抓,只不过不掌握他们参与运钞车劫案的证据而已。
就好比,孙中。
去墨州的消息还是没有瞒住老张。早上一上班,屁股还没坐热,大潘就幸灾乐祸地走过来说:“师弟,老张找你,脸黑着呢,估计没好事,请你做好挨揍的各项准备。”
隋然问:“你这么高兴干吗?”
大潘坏笑:“我算是解脱了,以后师父手痒再想揍人,就有劳师弟了。”
“出卖”隋然的不是别人,是他妈。当然,他妈不是有意的。她给老张打电话拜年,顺便请老张得空帮着给隋然物色个对象。老张满嘴答应,随口问她这几天都去哪里散心了。老隋媳妇问,散什么心?老张诧异,隋然不是带你出去散心了吗?老隋媳妇反问,你不是安排隋然出差了吗?
于是就这么穿帮了。老张猜隋然一定是调查老隋的案子去了,气得差点儿把桌子给掀了。
隋然知道这次糊弄不过去了,但只要老张不“退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进了老张的办公室,老张的脸果然比平时更黑,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兆。得益于大潘的提醒,他已经做好了挨训甚至挨揍的准备,思想上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也绷紧了。
老张黑着脸问:“查到线索了?”
隋然如实回答:“没有。”
“一点儿收获都没有?”
隋然说:“就是深入了解了一下墨州运钞车劫案。”
老张坐直了身子,摸起桌上的玉溪烟,敲出一支来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烟雾,又把烟盒朝隋然推了推。老张这种反应,让隋然很意外。按大潘的经验,就老张这脸的成色,揍他个生活不能自理都算轻的。没想到,老张没有打也没有骂,还给他让烟。隋然也不客气,抽出一根来,但摸遍了衣兜也没找到打火机。倒是老张摸出打火机打着了火,他赶紧凑过去把烟点上。
老张示意他坐下,问他对这起抢劫案有什么看法。这个问题,在从墨州返回的路上,他已经反反复复想了很多遍,张口就来:“劫匪的作案准备非常充分,对运钞车的行驶路线、行驶时间、押运经警的情况都了解得很清楚,在抢劫时间、抢劫地点以及逃跑路线的选择上也拿捏得十分到位。五名劫匪分工明确,配合默契,行动迅速。而且他们对天气的把控十分精准,跟我爸爸被害的案子异曲同工。”
老张面无表情,不肯定也不否定:“如果由你来主办这起案件,你会从哪些方面入手?”
隋然一愣,没想到老张会问这个问题。以他的资历,怎么会有机会主办这么大一起案子?但他还是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劫匪一定是事先踩过点的,围绕运钞车的行驶路线,沿途调取监控,我相信劫匪一定在视频中出现过。”
老张依旧不置可否。
隋然继续说:“劫匪完成抢劫后应该不会停留,一定会离开墨州,我会力主排查离开墨州的人。当然,最关键的线索还是死去的劫匪,重点围绕他开展工作。”
老张问:“完了?”
隋然说:“完了,我就想到这些。”
老张心说,一个生瓜蛋子能想到这些已经不错了,当年省厅的专家也不过就是这些招数。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有任何表扬的意思:“你提到的思路,联合专案组都想到了,包括对焚车地点的排查、对案发前市区陌生人的排查等等,依旧毫无头绪。”
隋然耸耸肩:“那只能说我们想到的,劫匪事先也都想到了。”
老张语气揶揄:“你认为无懈可击?”
这话隋然不知道该怎么接。哪有无懈可击的案子?所谓无懈可击,不过是警方破不了案为自己找的借口而已。可是,这起案件的漏洞究竟在哪儿?他很想听听老张怎么解读。
老张说:“当年参加联合专案组的时候,我也曾认为无懈可击。那时我年轻,刑侦经验少,没有思路,人云亦云。如今想來,案子还是有破绽的。”
隋然来了兴趣:“破绽在哪儿?”
老张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头向后仰着,像是在卖关子。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的脸上,皱纹清晰可见。隋然寻思,老张其实不过四十岁而已,却有了五十岁的沧桑感。
半晌,老张终于开口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这起抢劫的策划者,费了这么多心思,为的就是作案后完美脱身,不留破绽。所以,运钞车中那具烧焦的劫匪尸体应该是临时补救措施,不是预案中设计好的。”
这一点隋然并不难理解,陈剑之前也说过,劫匪可能是临时起意,杀人灭口。“师父的意思是说,策划者没有想到会有人受伤,无法逃脱?”
“不仅如此。如果我分析的没错,这起抢劫就应该是由四个人来完成的,而不是五个。”
老张的话像一道光,照亮了黑夜的一角。“难道第五名劫匪是被迫现身的?”
老张点点头:“四名劫匪有四支枪,四名押运经警只有三支枪,在火力对比上劫匪有优势,而且他们在暗处,突然袭击,胜算比较大。如果由我来策划,劫匪在第一波攻击杀死押运队长和驾驶员后,至少应该有一人抢占驾驶座,准备开车,另外一人去车厢支援就足够了。”
“也就是说,受伤的劫匪没有按照计划来?”
“嗯,从他在现场的位置看,他应该是被安排来开车的,但他受了伤,第五名劫匪不得已才现身。”
隋然仔细咂摸,确实很有道理。如果没有按照预定的计划实施,破绽自然就会露出来。但到目前为止,他依然没有找到破绽在哪儿。
看隋然的表情,老张知道他还没有领悟。自己也是事后很多年才想到的,隋然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想得通呢?他刚想解释,却见隋然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立即闭口不言,想先听听隋然的想法。
隋然的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激动:“师父,既然策划者是按照四人模式来设计的抢劫,那么第五个人一定不会跟着运钞车走。”
老张心里一阵惊喜:这小兔崽子可以啊。
隋然继续说:“劫匪焚车的地方在达山脚下,距离案发地点二十公里。既然他们约定在那里会合,第五名劫匪就应该有单独的交通工具。然而,一名劫匪的受伤打乱了整个计划,让第五名劫匪不得已现身,代替受伤的劫匪开车。如此一来,他的交通工具一定遗留在案发现场了!”
老张赞许地点点头。
兴奋之后,隋然的神色又黯淡下来。“联合专案组一定没去找交通工具。”
“当时没人想到这个问题,后来我还为此专门问过专案组的王玉忠。”
“王玉忠?”隋然不由得一个激灵。
“他是个了不起的刑警。”
隋然丝毫不怀疑王玉忠是个经验丰富的刑警,但对他印象不是很好,总觉得这老家伙的眼神里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不想被人知的东西。“王玉忠怎么说?”
“王玉忠当时也没有意识到。时过境迁再去找证据,哪有那么容易。但这应该是劫匪留下的唯一漏洞了,着实可惜。”
既然今天没挨批,反而得到了老张的指点,隋然干脆提出,以公安局的名义发函到墨州,要求调看运钞车劫案的视频监控。老张答应去协调。临了,他语重心长地对隋然说:“我不让你过早参与这两起案件,主要是怕你冲动误事。当年大隋的失踪就是教训,幕后主谋能让大隋消失得无声无息,想让你消失同样易如反掌。我们在明,凶手在暗,你务必多加小心,务必低调,切忌不可大张旗鼓。”
隋然此时才明白老张的一番苦心,心里涌过一股暖流。
从老张办公室出来,大潘一直对他行注目礼。见他不像是挨了一顿臭骂的样子,不由得满腹狐疑,摸着下巴自言自语:“这不科学!”
隋然也是因祸得福,这件事之后,老张再也没有跟老宋提起“退货”的事。有一次开完党委扩大会,老宋突然叫住老張,问他还准备“退货”不,治安大队缺人。老张脸一黑,这哪儿行?老宋嘿嘿一笑,让他给出对隋然的评价。老张说:“处事冷静,但不成熟;悟性不错,但欠缺经验。要有一番作为,还得付出巨大的努力。”
老宋说:“评价还算中肯,但永远不要低估一颗复仇的心。”
孙楚被最高法核准死刑那天,是隋然住院的第二十三天,伤口的疼痛减轻了很多,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早上查房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问郑文骏什么时候可以出院,郑文骏说:“最少还得一个月。就算出了院,你也不能到处乱窜,完全康复至少得半年。”
隋然嘁了一声:“你不是自诩神医吗?就这点儿道行?”
郑文骏白他一眼:“你还自称神探呢!我这神医的成色跟你这神探差不多。再说,就算神医也治不了脑残!”
跟郑文骏斗完嘴,三杯和小夏拎着早饭进来了。粥是小夏亲自下厨熬的,比苏小沫熬的好喝多了。大潘不止一次跟他说过,他在急救室抢救的时候,小夏哭得眼睛都肿了。大潘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酸酸的,表情很值得玩味。隋然辩白说:“我们可是师徒,你别想歪了。师父受伤,徒弟哭两声还不应该?我要是壮烈了,她还得给我披麻戴孝呢。”
隋然跟小夏的师徒缘分源于2010年。隋然那时上大四,小夏读高二。隋然到唐湾分局刑警队见习,被时任刑警大队长的老夏一眼相中,当了小夏的家庭老师,为她补习数学。就这样,隋然见习两个月,正儿八经的业务没学多少,却与小夏结下了师生之谊。2015年秋,小夏警院毕业,老夏已是唐湾公安局的政委。第二年,她走了老爹的后门,进了刑警队,还点名要进大案队。夏政委把小夏交给老张,老张又把小夏交给大潘,大潘则把她推给隋然。
时隔六年,隋然又成了小夏的师父,也算是有缘分。可长大后的小夏不如小时候有礼貌,从不喊隋然师父,总是直呼其名。赶上不高兴的时候连名字也不喊,就一声“喂”。三杯看不过去,私下里跟隋然说,你这徒弟也太没礼貌了,不叫师父也就罢了,连句师兄都不叫,这就说不过去了。隋然倒没觉得有啥,称呼而已,叫名字不好吗?在西方,孙子喊爷爷也不是都喊名字吗?三杯竖起大拇指,一脸坏笑:“你这个解释我很服气,要不以后你也喊我名字得了。”
名义上是师徒,但政委的闺女,隋然也不太敢支使,就让她留在队里干些内勤的活儿,外勤都是他和三杯忙活。时间一长,小夏不乐意,跟老张告了状。老张就敲打隋然,让他出外勤的时候也带着她。隋然说带着她不方便,还得照顾。老张眼睛一瞪:“小夏在学校里可是散打冠军,怎么到你这里就弱不禁风了呢?不要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隋然和三杯不愿意带着小夏,原因有很多。一是他俩独特的语言风格,面对嫌疑人的时候,总喜欢口吐莲花。特别是三杯,粗口张嘴就来;二是他俩比较喜欢去酒吧、KTV、夜总会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摸排线索,那些地方风尘气浓一些,免不了多看一眼,容易让纯情的女同志产生误解;三是他俩总有一些游走在纪律边缘、打擦边球的行为,比如抓捕嫌疑人的时候偶尔下手稍重。当然,讯问的时候他们不会动手,刑讯逼供的罪名他们担不起。总的来说,他和三杯大毛病没有,小陋习一堆。两人一合计,觉得小夏是老夏安插的卧底,时间一长,他俩的“陋习”就会暴露无遗,她回家一告状,老夏就得给老张上“紧箍咒”,他俩就得吃老张的瓜落儿。
最后两人得出一个结论,小夏太危险,能少接触就少接触。小夏受不了两人莫名其妙的“冷落”,又找老张告状。结果不用猜,老张把他俩又是一顿收拾。出了老张的门,三杯就贱兮兮地出主意,要给小夏点儿苦头尝尝。
刑警队是一个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驴使的地方,只要进了刑警队的门,就别想着轻松。既然小夏已经做好了吃苦的准备,那就不能让她白准备了,隋然决定带她出几次外勤,让她知难而退。
他带小夏办的第一个案子是一起杀人焚尸案。凶手将受害者尸体焚烧,现场惨不忍睹,连三杯都呕吐不止。在隋然想来,小夏肯定见不得这样的场面,她要是想躲,他绝对不拦着。不料小夏来到现场,竟像屎壳郎见了粪蛋,异常兴奋。
焚尸案发生在2016年9月,案情并不复杂,是一起因嫖资纠纷引发的杀人案。嫖客把卖淫女带回家,嫖资没有谈拢,两人发生冲突,卖淫女先拿刀捅伤了嫖客,嫖客后用菜刀砍死了卖淫女。原本并不复杂的案子,却因嫖客将卖淫女焚尸隐匿而变得扑朔迷离。如果嫖客是个法盲,毁尸灭迹还容易理解,但嫖客曾经当过六年辅警,做出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选择就不得不惹人怀疑了。
疑凶叫孙楚,两年前还是唐湾分局刑警队的一名辅警。孙楚在刑警队干了六年,在大潘和隋然的调教下,摸排、蹲坑、抓捕、讯问样样精通,是他俩最得力的助手。除了衣服跟警察不一样,孙楚的职业技能已经完全符合一个警察的水准,新来的辅警也都是由他负责传帮带。
孙楚一直有一个警察梦。哪个辅警不想成为正式警察呢?但孙楚是大专学历,达不到报考公务员的最低门槛。隋然鼓励他继续学习,争取拿到本科文凭,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警察队伍。孙楚勤快,脑子灵活,就是学习不灵光,一看书就迷糊,本科文凭一直没有拿到。2013年初,区人事部门针对辅警群体专门开了一个口子,有本科学历且表现特别优秀的辅警可以转事业编,孙楚所有条件都符合,只差一张本科文凭。
为了能让孙楚拿到本科文凭,大潘特意给他批了假,让他去念夜校。孙楚也很努力,毕竟辅警转事业编的机会不是每年都有。他天天苦读,比高考那会儿还用功,大半年整个人瘦了一圈。随着考试临近,孙楚的信心也越来越足。他跟隋然说:“哥,我发现只要认真学进去,书本上的东西也没那么难。”
距考试还有十天的时候,刑警队追捕了三年的一个命案逃犯在陕西汉中现身,先期大潘已经去了汉中,研判出逃犯的准确位置,准备收网。老张安排隋然带两名辅警前去支援。孙楚自告奋勇,说新来的辅警没有抓捕经验,让他俩去不放心。眼看就考试了,隋然让他留下安心复习,毕竟这是关系到他命运的大事。孙楚却坚持要去,说离考试还有十天呢,抓个人来回最多一周,正好出去换换脑子。隋然一想也是,弦绷太緊了也不好,就同意了。
抓捕很顺利,只用了五天。不料在返回唐湾的路上,孙楚乘坐的汽车与一辆大货车发生剐蹭侧翻,一车人都无大碍,唯有孙楚摔断了胳膊。如果断的是左胳膊也就罢了,偏偏摔断了右胳膊,无法写字。考试那天,孙楚吊着胳膊,望着考场的方向喟然长叹。
大好机会就这么错过了,刑警队所有人都为孙楚感到惋惜。孙楚的情绪也很失落,好长一段时间都提不起精神。隋然鼓励他不要放弃,机会肯定还有。大潘也说,市里出台政策不会半途而废,肯定有延续性。果然,第二年辅警转制的政策继续实施。孙楚这次很争气,顺利通过了自学考试,拿到了本科文凭。
孙楚以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面试。他报考的岗位只招收一人,有三人进入面试环节,另外两人分别是经侦大队的辅警刘钊和交警大队一名叫孟丽的女辅警。隋然知道刘钊这个人,但对孟丽很陌生,不记得局里还有这么个人。但无论如何,毕竟孙楚已经领先一个身位,面试只要发挥正常就没有问题。可最后的结果出人意料,孟丽后来居上,面试成绩大幅领先孙楚和刘钊,总成绩跃居第一。
成绩一出来,大家都很恼火。一打听才知道,孟丽是区人大某位领导的亲戚。大潘气不过,隋然看不惯,他们要为孙楚发声。隋然对孟丽的报名资格提出质疑。按照文件规定,必须从事辅警工作两年以上才有资格报名,而孟丽只当了一年辅警。大潘去打听了一圈,沮丧地告诉隋然,今年的政策改了,特别优秀的辅警工作满一年也可以报名。隋然说,就算是一年,也没听说过交警大队有孟丽这号人啊?指定是挂人头。
他打电话给交警大队的同事核实情况,他们却都像哑巴一样缄口不言。隋然明白了,去年辅警转制这口子一开,就给了某些人暗箱操作的空间。从那时开始,选拔考试就变了味,非但没有把真正优秀的辅警吸收到公安队伍中来,反而成了利益交换的温床。今年这个岗位就是萝卜招聘,专门为孟丽而设,孙楚等人就是陪榜,无论他们笔试考得多好、面试发挥得多出色,这个岗位也跟他们没关系。
隋然感觉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为孙楚感到不平,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继续安慰孙楚,转不了事业编,还可以考公务员。每年三月份都有警察招考,公务员考试是绝对公平的。
孙楚没去考公务员,而是选择了辞职,说是要趁着年轻出去闯一闯。隋然和大潘虽然不舍,但也只能祝福他,毕竟辅警的待遇太低,而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指望这点儿微薄的薪水养家糊口是不可能的。他还年轻,只要肯吃苦,打拼出一片未来还是很有希望的。
离开警队后,孙楚先是去了一家物流企业做调度,几个月后又去了一家化妆品公司做销售,但也只做了两个月的时间。隋然得知他的境况,给他打过电话,说如果在外面混不下去,刑警队随时欢迎他回来。孙楚说他还想再坚持一阵儿,混不出点儿样子,心里憋屈。
一个月后,隋然接到孙楚的电话,说他去了省城一家互联网企业。那段时间,不管是从事什么行业的,言必称互联网,仿佛一夜之间大家都成了IT达人。那年年底,孙楚回唐湾过年,专程来刑警队看望大家。这次孙楚真的是脱胎换骨,不说别的,他开的那辆宝马,就惹来一片惊呼。
他把全队拉到五星级酒店吃饭,席间,一再强调宝马车是老板的,只是借给他开。大潘问他具体做什么业务,他说正在做一种电子货币。隋然问是不是比特币。他说不是,不过差不多,叫财富币,总部在韩国。他给大潘等人普及了财富币的盈利模式:花一万元就可以成为初级会员,分到五千财富币。公司用会员的钱买挖矿机继续“挖矿”,三个月分红一次。会员级别不同,分红也不同。此外,财富币的币值也会随着行情增长,就跟比特币一样。
那时候比特币都炒到八千元一枚了,最早购买比特币的那批人都赚疯了。孙楚说,成为会员后,还可以发展下线会员,每发展一个D级(最低级)会员可以获得10%的币值奖励,发展的越多,挣的越多。孙楚已经发展了一百多个会员,不少都是A级(投资超过一百万)。短短半年时间,孙楚的财富已积累到百万级别,让满桌子人目瞪口呆,尤其是大潘,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隋然没想到,一向木讷的孙楚口才突然变好了。一中午,饭没怎么吃,光听他说话了,煽动得这帮穷光蛋跃跃欲试。孙楚还承诺,如果大家投资财富币,属于他的那部分分红会全部退给大家。一顿饭的工夫,孙楚俨然成了大家心中的财神爷。
大潘问隋然投不投那个财富币,隋然反问他是什么想法。他挠挠头说:“想投一点儿,咱这点儿工资确实太少,没点儿外快,日子过得紧巴。但我觉得财富币似乎来钱太容易,从职业的角度来看,不太靠谱。”
隋然和大潘最终都没有投资财富币。隋然不投,是因为工资不高,花钱的地方又多,没攒下什么;大潘是不放心,好不容易攒下几万块血汗钱,怕打了水漂,犹豫了一个春节,还是放弃了。队里有三名辅警投了,三到十万不等,都是家里出的钱。
发财梦碎在次年三月。国家几个部委联合下文,严厉打击网络传销,财富币位列其中。几个辅警很快就发现,财富币的官方网站无法登录了,孙楚的电话也关了机。他们去孙楚家里找过,他的父母也跟他失去了联系。一夜之间,孙楚从财神爷变成了骗子。
省公安厅对财富币传销活动立案调查。会员的钱都被公司的几个主要头目给卷走了,这些头目多在境外,暂时拿他们没办法。财富币旗下各个大区的经理成了炮灰,而孙楚这个级别的会员连炮灰都算不上。说到底,他也是受害者,估计是血本无归。
孙楚在外地躲了几个月,悄悄回到唐湾,给投资财富币的几个辅警打了电话,约他们见面。辅警小牛见面回来后跟隋然说,孙楚还算有点儿良心,答应把钱还给他们。不过,孙楚看起来很落魄,手里指定没钱,能不能还上还两说着。
最终,孙楚还是把钱还了,尽管只还了一半,小牛他们也很知足。小牛告诉隋然,孙楚把父母住的楼房卖了,一家重新搬回了柳镇孙家村的老屋。隋然记得孙楚在唐湾还有套商品房。小牛说,早就卖掉投资财富币了。
孙楚还算有情有义。隋然约他见了一面,这次,他寡言少语,跟半年前的慷慨激昂判若两人。隋然问他:“你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场骗局,是吗?”
孙楚摇头:“小牛他们投资以后不到一个月,我就感觉要出事,集团在疯狂转移资金。我意识到可能被骗了,可是钱已经转不出来了……”
隋然知道他并不是有意欺骗,内心稍安,鼓励他不要放弃希望,不到最后,都不算输。他问孙楚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孙楚说他忽悠了很多亲戚朋友投资财富币,几乎都是血本无归,没脸继续待在唐湾了,要去南方闯一闯。广州深圳那边机会多,埋头苦干几年挣钱还债。隋然认为男子汉就应该有些担当,分别时,掏出三千块钱给他。他像触电一样连忙摆手拒绝。隋然说这是队里兄弟们的一点儿心意,穷家富路,带着吧,等你发达了,再还我们就是。孙楚放声大哭。
后来好长时间都没有孙楚的消息,听辅警小牛说,孙楚去了温州。再后来,连小牛也跟他失去了联系,也许他还在温州,也许去了深圳或广州,总之他应该奋斗在南方的某个城市,为自己的承诺而拼搏。直到2016年9月,隋然才再次得到孙楚的消息,不过,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9月16日清晨六点,大案队的电话急促地响起來,吵醒了隋然的美梦。昨晚值班,忙到凌晨一点多,隋然懒得回宿舍,就窝在沙发上对付了一晚。电话是一个中年女人打来的,声音很沧桑,说是要报警。当事人把报警电话直接打到大案队的,隋然还是第一次遇到。报案人称她的儿子杀了人,要自首。隋然一惊,记下她家的地址就撂了电话,赶紧向大潘和老张汇报。匆忙之中,他甚至连报警人叫什么、她儿子叫什么都没有来得及细问。他要是当接警员,一准儿不合格。
待那个跪着的男子回过头来,大潘和隋然顿时目瞪口呆
报案人住在柳镇孙家村191号。前往案发现场的路上,隋然忽然记起,孙楚也是这个村的。孙家村是尚未拆迁的城中村,村子周边有很多企业,大批外来务工人员租住在村里。人员的聚集带动了很多服务行业,比如旅馆业、餐饮业,当然也少不了成片的发廊。发廊门口妖娆的站街女,已成了唐湾一条灰色的风景线。当地派出所清理过很多次,但是屡禁不止。为了逃避警方打击,站街女总有很多办法,交易也更加隐蔽。
孙家村191号是典型的农村老宅子。四间堂屋加一个院子,一人高的院墙,墙皮都已剥落,两扇木门也都掉了漆。很多邻居都在院子里加盖了偏房,有的还盖了二层,租给打工仔赚租金,但这家的院子空荡荡的,院子西侧的一个猪圈还是好多年前盖的,早已废弃了。
一进院子,就看见堂屋里跪着一个人,旁边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隋然觉得那妇人有几分眼熟,不由一愣,这不是孙楚的母亲吗?大潘也认出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是同样的疑问:难道跪着的那个人是孙楚?
待那个跪着的男子回过头来,大潘和隋然顿时目瞪口呆。他们不敢相信,孙楚怎么就成了杀人犯呢?他杀的又是谁呢?
孙楚杀了一名站街女,还把尸体埋在猪圈里。指认完现场,大潘让隋然先带孙楚回刑警队做笔录,他和技术民警挖掘尸体、勘检现场、固定证据。
回刑警队的路上,孙楚除了流泪,一声不吭。隋然除了叹气,也无话可说。他们的立场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孙楚不再是辅警,不再是他的兄弟,而是一个杀人犯!
进了讯问室,孙楚在讯问桌前停留了一秒钟,然后默默地走向了对面的椅子。小牛给他戴上脚镣和手铐,这是重刑犯的待遇。
孙楚眼神空洞,木然地看着对面的隋然。隋然照例告知犯罪嫌疑人的权利义务,他说:“哥,我懂。”
隋然厉声说:“叫警官!”
孙楚吓了一跳,他大概从来没有听到隋然这么大声跟他说话,随即低声回答:“是,警官,我明白,我坦白……”
过去近一年的时间里,孙楚先后去过广州、深圳和温州,但那些城市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遍地机会,他先后从事过多个职业,都以失败告终。三个月前,穷困潦倒的孙楚回到了老家。由于一事无成,他基本闷在家里不愿出门。9月14日,他母亲去舅舅家照顾姥姥,父亲在工地上值夜班,家里就剩他自己。他不会做饭,上街买吃的,偶遇发小胡波。
胡波初中毕业就子承父业做起了资源回收的生意,所谓资源回收,说白了就是收破烂。别小看收破烂,其实不少挣钱。十几年时间,胡波父子把收破烂做成了资源回收,他们的资源回收点也是销赃的好去处。胡波收过几次赃物,被孙楚抓过。胡波求他看在同学份儿上通融一下,他没同意。胡波两进拘留所,都是拜他所赐。从此,两人就有了芥蒂。
孙楚做财富币的时候,开着宝马穿着貂,一时风光无限。胡波开一辆二手面包车,干踩油门不跑路,还咕嘟咕嘟冒黑烟。孙楚让胡波跟着他做财富币,胡波不做,还到处说财富币是传销。胡波当时只是眼热气不过,信口胡说而已,没想到一语成谶,还真被他说着了,孙楚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胡波觉得自己料事如神,逢人就吹这事。
这天晚上,胡波正跟几个朋友吃烧烤,老远就看见了失魂落魄的孙楚,便招呼他过来喝酒。孙楚本不想去,但经不住胡波死拉硬拽。席间,胡波虽没有嘲笑侮辱他,但孙楚心里总归不是滋味。
喝完酒已是晚上九点,极度郁闷的孙楚回家途中遇到了站街女小兰。已有几分醉意的孙楚禁不住小兰的挑逗,和她谈好了价格。小兰建议去自己的出租房,但孙楚不同意。他当辅警期间处置过多起仙人跳的案子,知道那些地方并不安全,于是提出去自己家。小兰便跟着他回了家。完事后,孙楚按事先商量好的价格,掏出二百元给小兰,小兰却提出要加钱,理由是上门服务价格高。孙楚问加多少钱,小兰张口就是两千。
别说孙楚手里没这么多钱,就是有也不会给,这不是讹人吗?小兰威胁,不给钱就打电话叫人,并从包里掏出了手机。孙楚一看,这不摆明了就是仙人跳吗?为阻止小兰打电话,他伸手抢夺小兰的手机。争抢过程中,小兰咬了他的手指,他打了小兰一巴掌。拼体力,小兰自然不是孙楚的对手,可没想到她竟然从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不由分说朝孙楚刺来。孙楚躲避不及,右臂和左大腿两处被刺伤。
惊骇之下,孙楚转身就往门外跑。屋里地方狭窄,他几乎躲无可躲。小兰则持刀紧追,又在他后背上捅了一刀。他掙扎着跑到厨房,顺手抄起一把菜刀,朝追上来的小兰连砍两刀,其中一刀正中小兰的脖子,砍断了她的颈动脉……
孙楚虽然失手杀了人,但隋然觉得有正当防卫的因素在里面,充其量算是防卫过当致人死亡。当然,这只是孙楚的一面之词,他还需要进一步核实。但他相信,这个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不会骗他。他问孙楚:“小兰被杀后,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报警?”
孙楚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哥……不,警官,我当时吓晕了,想报警,又怕说不清楚,一时糊涂……”
“然后你就把小兰的尸体埋了?”
孙楚支吾:“没有……”
隋然疑惑:“不是埋到猪圈里了吗?”
孙楚抽噎着小声说:“我把她烧了……”
什么?烧了?隋然大吃一惊,如果孙楚把尸体埋了或者藏起来,都可以理解,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孙楚竟然把小兰的尸体给烧了。如此一来,性质就不同了。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在哪儿烧的?”
“在院子里。小兰断气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我本想把她拖出去埋了,可经过院子里,我看到墙边堆着的柴火,鬼使神差的,我就把她给烧了。”
简直疯了!隋然蓦然发现,眼前的孙楚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爽直的大男孩儿了。一年时间,他竟然变得如此可怕!
隋然让孙楚再把作案过程复述一遍,把每一个细节都交代清楚。虽然他处理尸体的环节丧心病狂,但小兰有错在先,应该够不上故意杀人,法官判他过失杀人或防卫过当的可能性更大一点儿。如此一来,可以免于一死。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大潘在孙楚家的猪圈里挖出了小兰被烧毁的尸体,其惨状难以描述,连一向神经大条的三杯都吐了个昏天黑地。隋然带小夏出现场就是想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她十分淡定,倒是让人刮目相看。事后隋然特意问她,见到那场景不恶心吗?小夏满不在乎地说,烤全羊不也那样吗?你和三杯吃得也挺欢。自那以后,隋然见到烤全羊就反胃。
现场血迹已被孙楚冲洗,痕检部门通过技术手段将血迹进行了还原,卧室和厨房的血迹位置跟孙楚供述的一致。不过,小兰的尸体损毁过于严重,面目已经无法辨认。
从孙家村回来,大潘又提审了孙楚,孙楚的供述跟先前一致。隋然带着小夏找了当晚跟孙楚一起喝酒的胡波,胡波所述跟孙楚的交代没有出入;他们又去村卫生室核实了孙楚包扎的情况,医生也证实孙楚所言不谬。法医的伤情报告表明,孙楚的胳膊、大腿和后背各有一处刀伤,正是小兰的那把水果刀造成的。隋然特意问过法医小郑,孙楚的伤有没有作假的可能。小郑说,从切口的方位、力度来看没什么问题,没有试切伤,应该都是外力造成的。
看来,孙楚没有撒谎。只是小兰的身份迟迟无法核实。刑警队走访了整个辖区,但小兰的事一出,整条街的发廊都关门了,那些站街女担心受牵连,一夜之间都跑没了。
即便身份无法核实,也不影响对孙楚的判决。案子交到检察院以后,刑警队的气氛不是太好,谁都没想到孙楚竟然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曾经距离警察一步之遥,如今却沦为杀人犯。隋然找法院的朋友了解了一下,像孙楚这种情况会怎么判。朋友主张是防卫过当,不过,焚尸情节特别恶劣,估计从重的可能性比较大,但还够不上死刑,孙楚好歹能留住一条命。
因为孙楚的案子,隋然一直闷闷不乐。周五快下班了,大潘带着三杯去检察院送卷宗。屋里没有三杯,清静了许多。隋然趴在桌子上,盯着桌上的一盆多肉发呆。小夏凑过来说:“喂,我晚上请你吃饭。”
隋然懒洋洋地从桌上抬起身子:“三杯去不?”
小夏一撇嘴:“没三杯你不活了?这辈子准备跟他过啊?三杯满嘴跑火车,不想叫他。”
“那就咱俩啊?不去。”说完,隋然继续伏在桌子上看多肉。
小夏白他一眼:“还有辛安所110中队的王栋。”
隋然一听,摇头说:“那我更不去了,不当这电灯泡。”
小夏伸手拧他的胳膊,疼得他龇牙咧嘴:“刁蛮任性,哪像是政委的种啊?我看多半是捡来的。”
小夏一本正经地说:“王栋想追我,我不好直接拒绝他。我这人心软。”
隋然揉着被拧疼的胳膊:“你还心软?别美化自己。”
“你就帮个忙,当一回挡箭牌呗。”
王栋弄了个烛光晚餐,搞得还挺浪漫,没想到小夏带着隋然一起来,结果一顿饭吃个稀碎。没浪漫起来,成浪费了,法国进口的高档红酒隋然一人就干了一瓶。王栋心疼,瞅他就来气,多次用眼神暗示他离开。隋然假装没看见,该吃吃该喝喝。关于男女之间的事,王栋一晚上没好意思开口,也没法儿开口,只好有一搭无一搭地尬聊。
王栋没话找话:“最近扫了一个黄窝,抓了好几个站街女。”
隋然说:“原来她们转移到你们辖区去了。”
“是啊,一窝端了七个,其中有一个还在孙家庄那边的发廊上过班。”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隋然决定明天去提审这个站街女,说不定她认识小兰,这样就能确认小兰的身份了。
隋然始终觉得孙楚单方面的口供有些问题,严丝合缝,几乎没有一点儿破绽——完美的口供本身就可疑。孙楚是辅警中的佼佼者,接触过各种各样的案例,具备伪造现场和口供的能力。之所以怀疑孙楚,就是因为焚尸,总觉得他是想掩盖一些东西。萍水相逢、逢场作戏的两个人能有多大仇呢?杀了还不解恨,还要焚尸?尸体被焚烧后无法辨认,让警方确认小兰身份的难度加大,或许这才是孙楚的目的。
第二天见着大潘,他把这些想法讲了。大潘的眉头拧成了麻花,半天憋出一句话:“如果你是对的,知道这对孙楚意味着什么吗?”
隋然当然清楚意味着什么。他理解大潘的感受,警察也是有感情的,但警察职责所在,感情只能放在第二位。
隋然和小夏去拘留所提审站街女小梅,没想到真有意外收获。小梅不但认识小兰,还是小兰的发小。小兰名叫甄兰,家在邻省的山区,自幼父母双亡,跟着爷爷奶奶在山沟里长大,初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小梅把所知的关于小兰的事情都说了,包括她俩七岁的时候去菜园里偷了两个西红柿。但她所知的也仅限于初中之前的事情,初中毕业后小兰去了哪里她并不清楚。小梅去年八月份来唐湾讨生活,与小兰偶遇,多年不见,两姐妹还成了同行。满腹辛酸可算有人倾诉了,不成想还没等到促膝长谈,小兰就遇害了。
除了落实了小兰的真实身份,小梅提供的情况对杀人焚尸案没有任何价值。隋然没问出什么来,心里倒也坦然了。其实他也害怕真的问出什么来,坐实了孙楚故意杀人的证据,但內心存疑,又不能不问。
从拘留所出来,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回到警队,大潘紧张兮兮地问他调查得怎么样。他说小兰的身份落实了,别的没问出什么。大潘松了口气:“或许我们神经过敏了。既然落实了身份,那就把她的资料完善一下,补充到检察院,还要尽快通知小兰的家属。”
补充小兰资料的时候,“温州”两个字跳入隋然的眼帘,犹如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让他浑身冰凉。他从公安内网里查到,小兰在温州办理过暂住证,从2013年3月到2016年7月一直在温州。而孙楚在2015年8月到2016年6月也在温州打工。孙楚是6月底返回的唐湾,小兰是7月中旬来的,是偶然吗?孙楚和小兰或许在温州就认识!这就可以解释孙楚为什么要焚尸了,因为他不想让警察查到小兰的身份、查到他和小兰早就认识的事实!如果是这样,那么他所有的供述都是假的!
隋然给大潘打电话,说要去趟温州。大潘问他深更半夜的又出什么幺蛾子,他说是为了孙楚的案子。大潘的声音变得异常小心:“又有新线索了?”
“没有,但有疑问。”
“明天一早给你订票。”
“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走,开车去。”
隋然把三杯从被窝里揪起来,连夜开车去了温州。七百公里的路程,他和三杯一路无话。他是不想说,三杯是一路睡。抵达温州,在当地警方的帮助下,他们很快就联系到了小兰当初的房东,也找到了和小兰在夜总会共事的姐妹,他们无一例外地提到了一个人——小兰的男朋友。隋然拿出几张照片让她们辨认,她们准确地指认了孙楚。
孙楚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差点儿把整个警队都骗了。从报警那一刻开始,他就在自编自演这出戏。他是一个不错的演员,惊恐、悔恨和召之即来的眼泪都是演给隋然和大潘看的。而大潘和隋然如同提线木偶,按部就班地按照他写的剧本卖力地演出。
获悉真相,大潘狠狠捶了一下桌子,忍不住爆了粗口,刑警队几十年的英名,差点儿就毁在这孙子手上。这也难怪,孙楚太了解警队的办案流程了。不仅如此,他还十分了解隋然和大潘的脾气秉性,两人重情重义,这在他眼里都是可以利用的弱点。
大潘和隋然去看守所再次提审孙楚。孙楚早就没有了起初的焦虑和恐惧,他大概觉得自己的阴谋得逞了,就算是法院判他防卫过当致人死亡,也不过在监狱里待上几年就可以出狱了。
大潘的脸色铁青,隋然也没给他好脸色看。他们心里早已没有了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怜悯,因为孙楚戏耍的不是他俩,而是法律!这是刑警的底线。孙楚看着两人乌青的脸和眼里迸射的怒火,疑惑和焦虑渐渐填满他的双眼。
隋然冷冷地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害了卿卿性命。”
孙楚摇摇头,表示没有听懂。
大潘说:“这话你肯定听过,是警醒世人,别自作聪明。”
孙楚继续摇头,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隋然也冷笑一声:“我刚从温州回来。”
孙楚嘴角的冷笑没了,他突然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恐慌在他的眼中蔓延,手脚也止不住颤抖起来。隋然听到手铐和脚镣因抖动发出的铮鸣之声,听到孙楚因为恐惧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冷汗从孙楚的额头渗出,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两个字:“警官……”
“叫哥吧,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大潘红着眼睛。
“哥……对不住,我全说,说实话,求你们保住我一条命。”
孙楚在温州打工的时候认识了在夜总会坐台的小兰,慢慢发展成男女朋友。小兰天真地以为找到了依靠,可以从良嫁给孙楚。孙楚经历过财富币的惨败,在广州深圳又是诸多不顺,最初的纯良早已丧失殆尽。他学会了欺骗,骗光了小兰靠出卖身体挣来的钱。当小兰流露出想跟他结婚的念头时,他便想甩掉小兰,一走了之。他怎么可能娶一个妓女回家,让家乡的老少爷们儿戳脊梁骨呢?他便玩起了失踪,辗转多地后,偷偷返回了老家。
小兰不知道孙楚去了哪里,但她知道孙楚的老家在唐湾,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找到孙楚的父母,就一定能找到孙楚。来到唐湾,举目无亲的小兰重操旧业,准备安顿下来慢慢找。她选的地方正是孙家村的发廊一条街,或许是因为孙家村姓孙的比较多吧。但孙楚十几年前就搬走了,再加上城中村流动人口多,没几个人认识孙楚,两个多月来,小兰并没有打听到他。
9月14日那天晚上,孙楚跟胡波吃完饭,回家的路上和小兰不期而遇。小兰拽住孙楚不放手,孙楚不想和小兰当街发生冲突,生怕别人知道他和一个站街女有染,便花言巧语将小兰哄回家中。重温旧情之后,小兰再次逼婚,还威胁要把两人的事说出去,让他丢尽脸面。两人从争吵升级到动手,孙楚打了小兰,小兰也咬了他。小兰拿刀刺他也是事实,胳膊和大腿上的两刀的确是小兰刺的。小兰在温州坐台的时候吃过亏,有男人完事不给钱,还打她,所以就常备了一把刀在包里。孙楚被刺了两刀,恼羞成怒,动了杀机。
为了掩盖两人相识的真相,他决定焚尸,让警方无法落实小兰的真实身份。不走运的是,他在焚尸的时候惊动了邻居。孙楚熟悉法律,知道一旦事情败露,死罪难逃。为了脱罪,他伪造了背部的伤口。法医没有验出试切伤,是因为他够狠。他把小兰的刀固定在齐腰高的墙缝里,只留出两厘米的刀尖,然后一咬牙撞了上去。
孙楚赶在邻居报警之前自首,这是可以从轻的情节。自首之前,他早已重构了整个犯罪过程,编织了一套近乎完美的谎言。他强迫自己相信,自己所说的就是事实,即便警方对他进行测谎也难以识破。但事实就是事实,真相永远无法掩饰。他低估了隋然,想不到隋然会为了一个卖淫女跑到千里之外的温州调查。
隋然住院期间,孙楚的死刑被核准。得知这个消息,隋然沉默良久。是什么让孙楚的性格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呢?如果当初不是因为受伤耽误了考试,如果没有被人顶替转上了事业编,他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呢?
现实没有如果。隋然没有答案,病房里也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夹克衫和灰毛衣的分歧从老隋的死开始,铁牛的死加深了两人的矛盾,而大隋的失踪则让两人彻底决裂,十几年不相往来。
梭鱼5月底随船抵达唐湾积米崖港,第一时间告知夹克衫,算是报到。夹克衫跟他约好,当晚在积米崖渔港码头办公室北侧见面。
晚7点半,梭鱼准时抵达。他个子不高,但十分壮实,或许是常年在海上漂着,脸色黝黑发亮。灰毛衣跟梭鱼的谈话很简短,着重交代了两点:一、一切行动听他指挥;二、只抢枪,不伤人。
尽管梭鱼答应了,但眼神中充满桀骜不驯。夹克衫第一眼见他,就知道这是个不服管的家伙,盘算着得让灰毛衣敲打他一下,让他别擅自行动,惹出乱子。
六月是唐湾的雾月。这让夹克衫不由得想起了法国历史上的“雾月政变”。拿破仑孤注一掷,发动兵变,开始了为期十五年的独裁统治。如今,他就是唐湾的拿破仑。成功了,还清所有的债务,扬眉吐气,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失败了,结束眼前生不如死的日子,他想,那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一旦失败,他会带着弟弟像他妈妈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去。
如果说还有一丝不舍,那就是他弟弟从出生到现在,一天幸福的日子都没过上。他得让弟弟过上幸福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所以,他不能失败。
夹克衫抢劫的目标是唐湾公安局的片儿警老隋。他跟老隋是邻居,熟悉老隋的活动规律,每三天一次巡逻,而巡逻的时候必定要到旭辉商店转一趟,找龅牙辉聊一聊。因此,他把动手的地点选在旭辉商店。
6月5号下午5点,大雾从海上弥漫过来,夹克衫一直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不到下班点,他就从单位跑回家,猫在楼道里等着老隋。不一会儿,门声响了,老隋穿着警服从家里出来,他假装刚从外面回来,主动迎上去:“大爹,今天又值班啊。”
老隋笑着说:“是啊。咦,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夹克衫随口敷衍:“我爸这两天不太舒服,我带他去医院看看。”
“你爹又咋了?”
“不打紧,还是老胃病。大爹,这大雾天的也巡逻啊?”
“巡不了就路边停呗,老百姓看着警灯,心里头踏实。”
老隋一走,夹克衫就通知铁牛和梭鱼准备动手。让夹克衫始料不及的是,那天晚上旭辉商店没有开门,龅牙辉跟几个狐朋狗友赌钱去了。晚上8点50分,夹克衫如约赶到旭辉商店门口,看到两个人在门口转悠。雾太大,看不清是谁,他以为是梭鱼和铁牛,因为他和两人约定的时间就是8点50分,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怕商店有其他人在;晚了,老隋就到了。他听龅牙辉说,老隋一般都是9点到。
等夾克衫走近,才发现在门口徘徊的不是铁牛和梭鱼,而是老隋和他的徒弟小张。他没想到老隋今天来得这么早,回避已经来不及了,老隋叫住他:“你咋跑来了?去医院回来了?你爸没事吧?”
夹克衫结结巴巴地说:“没事……就是胃疼。”他赶紧转移话题,“龅牙辉怎么关门了?下午还打电话让我来拿烧酒。”
老隋说:“就你爸那胃,让他少喝酒。”
夹克衫叹口气:“喝了还好点儿,不喝,家里谁都不安宁。尤其是我弟,挨打都不知道躲。”
老隋也叹气:“老二是个好孩子,可惜了……哦,对了,回头找你大妈给你爹拿点儿胃药。”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一个人影慢慢走近。夹克衫估计,来的不是梭鱼就是铁牛,他得赶紧通知行动取消。一是老隋见过他的面了,二是老隋他们是两个人。他跟老隋匆匆道别,朝那人影走去。
来的是铁牛。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一把拉住铁牛的胳膊。铁牛一激灵,抬起碗口大的拳头就要打人。待认出是夹克衫,怒骂:“龟孙,吓我一跳!”
夹克衫不跟粗人一般见识,悄声说:“计划有变,行动取消,等我电话。”
铁牛不解,可不等他问出口,夹克衫用力推他的后背,把他推走了。
铁牛走了,夹克衫没走,猫在商店不远处等梭鱼。老隋和小张没叫开门,已经回到了警车上。过了十几分钟,梭鱼姗姗来迟,看到商店关门,不由满脸狐疑。夹克衫对梭鱼的迟到很不满意,如果今晚按计划行动,一定会因为他的迟到导致失败。
同样,梭鱼对行动取消也很不满意:“逗老子玩呢?”
夹克衫不想跟他在这里发生争执,只低声说了四个字:“服从指挥!”
梭鱼乜斜他一眼,气鼓鼓地走了。
夹克衫觉得梭鱼性格鲁莽,不守规矩,担心他误事,想让灰毛衣另外派个人来。灰毛衣为难地说:“鬼手擅长溜门撬锁,绑架的活儿恐怕干不了。要不然我去?”
灰毛衣自然是最理想的人手,但夹克衫不想让他这么快暴露。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灰毛衣敲打一下梭鱼了。
正在筹划下次行动时间的时候,又一个意外打乱了夹克衫的计划——龅牙辉赌博被老隋逮个正着。老隋不讲情面,结结实实拘留了他十天。一算日子,等龅牙辉放出来,梭鱼就该随船起航了。如果不改变计划,留给夹克衫的时间只有17号一天。
夹克衫不止一次想放弃抢老隋佩枪的计划,他觉得自己太不是人了。如果抢了老隋的佩枪,老隋一定会受处分,说不定连警察都当不了了。灰毛衣笑他傻:“哪有那么严重,香港电视剧里都演过,丢了枪顶多写个报告而已。”
电视剧里确实有这样的桥段,实际情况是否如此,他不知道。但他强迫自己相信,老隋的枪一旦被抢,也就写个报告而已。如此一来,他的负罪感就减轻了。
第一次行动取消之后,灰毛衣几乎一天打一个电话催促行动,让夹克衫很着急。但着急没用,宁可错过,也不能盲动。机会可以再找,盲目动手只有死路一条。
夹克衫决定,如果17号那天没有大雾,那么任务取消,枪的事另外想办法。
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17号那天不但有雾,而且比往常都大。弥漫的雾气妨碍了社交,没人出门,大家都猫在家里。龅牙辉看看时间,快9点了,估摸着不会有客人上门了。以往每逢老隋的班,晚上9点,他都会泡好茶等着老隋,但今天没有。他生老隋的气了,气老隋一点儿情面都不给。不就赌个钱吗?二愣子他们天天赌,都没人找他们麻烦,为啥他一赌,就把他抓了?所以他打算提前关门,给老隋吃个闭门羹。
还没等他走到门前,一个肤色黝黑的汉子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蒙面男子,一个高大壮实,一个身材瘦小。龅牙辉心里一惊,知道是遇到打劫的了,但片刻的紧张之后,又坦然了。他没钱,那晚赌博输个精光,罚款还是老隋给交的。今天店里没什么生意,油盐酱醋的也不值錢。他想了想,居然连一个反抗的理由都找不到,就任由那矮个子把他的手脚捆个结实。他还俏皮地说:“各位好汉,看中什么就拿什么,千万别客气。”
壮实汉子嫌他聒噪,挥手扇了他两耳光,疼得他哎呦哎呦直叫唤。瘦小男子赶紧上前制止。龅牙辉觉得瘦小男子的身形有些眼熟,这不是老吴家大小子吗?张嘴就要喊他的名字。瘦小男子眼疾手快,拿起桌上的抹布堵住了他的嘴。但他心里明白,龅牙辉认出了自己,这下麻烦了。
今晚他本不该来,或者不应该进入商店,可他实在放心不下梭鱼。其实就算他来了,梭鱼也根本不听他的。他让梭鱼蒙面,梭鱼嗤之以鼻:“干完就走,谁认得我?”
老隋进来的时候,夹克衫和铁牛刚把龅牙辉抬到货架后面的仓库里,梭鱼一个人在货架上扒拉着找吃的。老隋以为梭鱼是顾客,问他:“龅牙辉呢?”
梭鱼抬头看了一下老隋,眼光就落到他腰间的手枪上,知道他就是今晚抢劫的对象。他回头指着仓库说;“在那里面。”
老隋喊了一声:“小辉。”
龅牙辉没答应,也没法儿答应,嘴被堵着呢。再说,铁牛拿刀顶着他的脖子,吓得他不敢出声。老隋这一声,倒是把夹克衫吓得够呛,听着老隋的脚步声往仓库这边移动,他知道该来的总归要来。
“兔崽子,还记仇啊。”老隋以为龅牙辉还在为被拘留的事生气,骂了一句,朝仓库走去。与梭鱼擦身而过的时候,梭鱼暴起,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掏出匕首对着他的腰就是一刀。老隋疼得大叫了一声,眼前顿时黑了……
夹克衫听到叫声,知道梭鱼先动了手,又没按照他的计划来,急匆匆从仓库里冲出来,看到梭鱼正疯狂地往趴在地上的老隋身上捅刀子。他顿时血气上涌,上前一脚把梭鱼踹开,回头再看老隋,已经没有了气息。夹克衫气得浑身直哆嗦,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个疯子。梭鱼坐在地上,冲着他咧嘴一笑,那意思是你能把我怎么着?他把老隋的佩枪从枪套里拔出来,拿在手里把玩片刻:“这玩意儿,我用着不顺手。”随手便扔给了铁牛。接着,捡起地上的匕首,把上面的血在老隋的警服上擦了擦,径直朝仓库走去。
夹克衫红了眼,拦住他:“你要干啥?”
梭鱼冷冷地说:“他已经认出你了。”
夹克衫一愣。的确,龅牙辉已经认出他了。他刚才还在盘算该怎么办才好,没想到梭鱼竟然动手杀了老隋。他不想杀人,但现在的局面他已经无法控制,梭鱼在杀死老隋的时候就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愣神的工夫,梭鱼抬手就在龅牙辉的身上捅了两个血窟窿。龅牙辉的女儿被惊醒了,看到爸爸浑身是血,吓得哭出声来。梭鱼打量着女孩儿,眼里杀机尽露。
夹克衫再次挡在他的身前:“她还是个孩子!你要敢动她,我保证你也活不了!”
梭鱼凶狠地瞪着他,夹克衫也毫不示弱,和他对视。虽然老隋和龅牙辉不是他亲手所杀,但他是这个计划的策划者,是主谋,已经不能回头。自己横竖是个死,不能再害死这个女孩儿。或许是他不要命的架势吓住了梭鱼,梭鱼悻悻地收起了匕首。
等孩子的哭声吵醒民警小张的时候,夹克衫、梭鱼和铁牛早已不知所踪。一起失踪的,还有老隋的佩枪。
残阳如血,一天的喧嚣在夕阳下沉寂下来,路灯陆续亮起。从青云镇派出所出来的灰毛衣步履匆匆,面色焦灼。他打听清楚了,表弟赵林航不在派出所,指定是被薛飙的人带走了。
薛飙是青云镇的大痞子,他的老大是唐湾的豁五。豁五是唐湾一霸,本名乔家森,排行老五,年轻时打架,嘴唇打豁了,便有了这个外号。薛飙仗着豁五的势力,当上了渔霸。
青云镇有个青云湾,是国家二级渔码头。数百年来,青云镇的人就靠这个码头生活。薛飙成了渔霸之后,改变了交易规则。渔民捕回来的海货,不能再自由买卖了,必须经过他的手。都是卖给同样的商户,因为薛飙的介入,买卖双方都要让一部分利出来。这份利,美其名曰管理费。薛飙用了两年的时间,让码头所有的渔船都乖乖遵守了这个规则。
灰毛衣从墨州农学院毕业,没找到理想的工作,就回老家跟表弟赵林航一起打鱼。打了两年鱼,没挣几个钱,钱都被薛飙挣了。灰毛衣缺钱,禁渔期悄悄开船出去捕鱼。本来就是偷偷摸摸出的海,当然没交管理费。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被薛飙知道了。这是公然挑战他的权威,薛飙很生气,他要杀一儆百,于是派人来找灰毛衣的晦气。刚好灰毛衣去了墨州,他的人就跟赵林航发生了冲突。有人报了警,赵林航和薛飙的人都被带去了派出所。灰毛衣从墨州回来,听说了这事,赶紧去派出所找人。民警说调解了,双方都走了。可赵林航并没有回家,灰毛衣心里一沉,知道麻烦大了。
找遍了全镇,灰毛衣终于在聚贤坊酒楼二楼包间里找到了薛飙和他的四大金刚。他们划拳吃酒,不亦乐乎,而赵林航被打得遍体鳞伤,蜷缩在一角。
薛飙说:“要带你兄弟走可以,把这一船的管理费和我几个兄弟的医药费交了。”
灰毛衣简直要气炸了,但只能把火压在心里,目前自己没有实力跟薛飙抗衡。问题是,他没钱,别说医药费,管理费也交不起。他已经把这一船的鱼钱拿去付了三支猎枪的尾款。他恳求薛飙先放他们回去,等晚上出海再捕一船鱼回来,所有的钱都给薛飙。薛飙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说:“禁渔期不能出海不知道啊?你当国家法律是放屁啊?”
一个染着黄毛的金刚走过来,一脚踹在灰毛衣大腿上,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黄毛嚣张地说:“你小子记住了,这才是跟飚哥说话该有的姿势!”
灰毛衣挣扎着起身,黄毛顺手从桌上抄起一个啤酒瓶子,狠狠敲在灰毛衣的脑袋上。瓶子碎了,灰毛衣的脑袋嗡嗡作响,血从浓密的头发里冒出来,沿着脸颊往下流,流到脖子里。他脖子上的一个玉坠吸引了黄毛的目光,一伸手把它拽了下来。灰毛衣大惊:“你不能拿走!”
那吊坠是灰毛衣的母亲留下来的,其实也不值多少钱,但对灰毛衣来说,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灰毛衣如此没有眼色,黄毛很生气,又抄起一个酒瓶子砸在他的脑袋上。他捂着脑袋跪在地上,心里闪过一百种杀死黄毛的办法,但现在还不能,小不忍则乱大谋。所有的账都要等到抢完运钞车再算,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地算。
薛飙没看上这个玉坠,但见灰毛衣如此宝贝它,就顺手揣进兜里。“拿一船鱼来换吧。”
灰毛衣擦去脸上的血,冷冷地盯着薛飙,那眼神让人生畏,薛飙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其实就是一个小混混儿,外强中干。灰毛衣眼里瞬间闪过的杀气,让他意识到眼前这人跟那些老实巴交的渔民不太一样。他胆怯了,有点儿担心对方跟他玩命,当下就想把坠子还给他,又怕被手下耻笑,便挥挥手说:“带着你兄弟赶紧滚,坠子先放我这儿保管着。”
赵林航是皮肉伤,并不碍事,灰毛衣的脑袋却嗡嗡响个不停,连走路都不稳当。赵林航搀着他刚出饭店,迎面又窜出一个黑影,面目狰狞,活脱脱一个怒目金刚。他一只手揪住灰毛衣的衣领,另一只手握成拳头高高举起,眼看就要落到灰毛衣的脸上。赵林航担心表哥吃亏,挣扎着挡在灰毛衣身前。灰毛衣制止他:“没事,你先回家。”
揪住灰毛衣的不是别人,正是夹克衫。他连拉带拽,将灰毛衣拖进一条黑黢黢的巷子里。拳头落了下来,打在灰毛衣的胸膛上:“你怎么跟我保证的?说好了按照我的计划来,为什么要杀人?!”
灰毛衣没有还手,也无力还手。“我没让梭鱼杀人,都是他自作主张。再说,杀了龅牙辉,也是迫不得已。他已经认出了你,留下他就是祸害。”
“我说的是老隋!杀了警察,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麻烦,你想过吗?”
灰毛衣惨淡一笑:“不杀他麻烦也少不了。你想想,连龅牙辉都能认出你,老隋跟你那么熟,能认不出?不杀他,等着他来抓你吗?”
夹克衫一时无语,慢慢松开了手,拳头也放下了。灰毛衣说的有道理。夹克衫原本是不打算露面的,可形势逼不得已。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杀死老隋。这让他陷入了不仁不义的境地,而且永远也回不了头了。他突然想明白了,这或许就是灰毛衣想达到的效果,让他手上沾血,把他拉到同一条船上。杀死老隋,就是他的投名状。他第一次感到了心寒。什么兄弟之情、同学之情、手足之情,不过是用来出卖的筹码。
夹克衫愤然走出胡同。走到路灯下,他才发现两只手上全是血。这血不是他的,是灰毛衣的!他赶紧折回巷子,灰毛衣早已歪倒在墙根……
灰毛衣是轻微脑震荡,住了几天院便不碍事了。夹克衫来探视过一次,脸色并不好看,但也没有再埋怨灰毛衣。脸色不好,并不完全是生灰毛衣的气,更多的是生自己的气,恨自己当初为何要选老隋动手。早上出门的时候,他遇见了大隋,嘴上劝大隋节哀,心里却在滴血,只有谎称单位工作忙,匆匆离去,因为他根本就不敢直视大隋的眼睛。
灰毛衣说:“大隋那边,只能再找机会补偿了。”
“补偿?”夹克衫摇摇头,补偿什么能换回老隋的命呢?补偿什么能弥补失去的父爱呢?大隋已经成年,可小隋呢?想着小隋哭红的眼睛,夹克衫就痛不欲生。
灰毛衣说:“事已至此,后悔无用。箭在弦上,我们不能半途而废!”
因为老隋的死,抢劫运钞车的计划只能暂时推迟。风声太紧,此时作案无异于自投罗网。夹克衫重新调整了计划,时间推迟到春节前。墨州是有名的雪窝子,从冬至到立春这段时间,时不时就会下雪,而且降雪量都不小。这让夹克衫的计划实施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1月20日晚,墨州浮翠街东楼胡同26号,夹克衫、灰毛衣、鬼手、铁牛和梭鱼五个人第一次聚齐。夹克衫在饭桌上铺开一张墨州的城区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了一堆数字。灰毛衣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老同学,我就服你这一点,细致周密。”
夹克衫面色凝重:“错一步,我们可是万劫不复。”
灰毛衣一笑:“早死早成佛。来吧,说一下你的计划。”
“运钞车上有五个人,四个押运经警,一个女会计。下午4点,运钞车从人民银行出发,4点20分到达第一站,4点50分抵达第二站,5点25分抵达第三站城关农村信用社。5点35分从城关信用社出发,经黄山路返回银海路的人民银行金库。我们动手的地点在黄山路农贸市场,此处行人多,车行缓慢。我反复测算过,运钞车抵达农贸市场的时间是5点55分。司机黄强6点半要去接孩子放学,一般6点钟会准时抵达人民银行金库。所以,我们到达农贸市场的時间不能太早,不能太晚,必须刚刚好。”
梭鱼横着眼睛问:“什么叫刚刚好?”
夹克衫看了梭鱼一眼,耐着性子解释:“行动前三分钟抵达。在农贸市场待的时间不能太久,否则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能让目击者记住你们的容貌。”
梭鱼不以为意地“切”了一声:“要是错过了呢?”
灰毛衣冰冷的眼神射向梭鱼,梭鱼打了一个冷战,闭嘴不再说话。夹克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放大版的黄山路农贸市场手绘地图。“现在我来安排一下分工。铁牛扮成小贩,于5点50分抵达黄山路农贸市场路边。板车和车上的萝卜,我会替你准备好,放在黄山路与银海路红绿灯北侧第一个巷子口。”
他用手指敲击着地图上的位置,铁牛点头表示看明白了。他继续说:“等运钞车抵达时,铁牛务必制造一起车祸。车祸发生后,司机黄强和坐在副驾驶的押运队长朱聪一定会下车查看。注意,朱聪持有一把防爆枪,我们的行动必须快,不能给他开枪的机会。铁牛负责制伏黄强。老同学,你的位置在运钞车的右侧,路边有一个报亭,你事先隐藏在那里,负责制伏朱聪。枪响之后,后车厢的两名押运经警一定会下车支援。鬼手和梭鱼分别埋伏在路两侧,鬼手在右侧,那里有一根电线杆;梭鱼在左侧,路边有一个卖糖炒栗子的。等两名押运经警开门下车,你俩将其制伏,然后进入车厢。”停顿片刻,他又说,“车厢里还有一名会计,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如果可能,留她一条性命吧。”
灰毛衣摇头:“老同学,事已至此,不能有妇人之仁,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夹克衫叹口气:“铁牛制伏司机后,迅速进入驾驶室准备开车。老同学去支援鬼手和梭鱼。整个行动大概一分钟。事成之后,铁牛开车沿黄山路一直走,在第一个红绿灯右转进银海路,下一个路口左转进开城路。开城路车少,红绿灯也少。出了城,一直开到二十公里外的达山脚下。这段路大概半小时,足够打开车里的保险柜,把钱平均分成五份,分别装到五个袋子里。我骑摩托车殿后,顺带观察警方的反应,在山脚与你们会合。我事先在那里藏好四辆摩托车,拿到钱之后,大家各奔东西。”
灰毛衣对夹克衫的计划很满意,先是叮嘱铁牛打死司机之后去开车,又嘱咐梭鱼一定要按计划行动。临了,他把右手放在桌子上,其他人依次将手覆上。灰毛衣说:“事成之后,各自天涯海角。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失风供出兄弟,杀全家!”
1月21日下午4点,运钞车刚离开人民银行,雪花就飘起来了。分散在墨州城区各个位置的五名劫匪开始向黄山路农贸市场进发。灰毛衣给铁牛、梭鱼和鬼手下了死命令,抵达农贸市场的时间必须按照夹克衫的要求,不能早也不能晚。5点52分,铁牛就位;5点53分,灰毛衣、梭鱼和鬼手就位。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衣棉帽,和大街上行人的打扮没什么不同。如果说有一点不同的话,那就是他们裹得更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
夹克衫比他们来得略早一点儿,骑着摩托车抵达不远的一个巷口,那地方既能看到路口的情况,又在监控范围之外,十分隐蔽。铁牛、灰毛衣、梭鱼、鬼手在他要求的时间内依次进入指定地点,让他比较欣慰。灰毛衣一来就发现了他,冲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他看到了,但没有回应。
运钞车就要开过来了,他心里愈发紧张和不安起来。如果说老隋的死是他的无心之过,那么,抢劫运钞车他可是实实在在的主谋,罪无可赦。这一步迈出去,就是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他感觉心脏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这个激灵沿着经脉迅速传到了大脑,而大脑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一个让他猝不及防的决定:放弃!
他知道,这是他内心深处残存的良知做出的最后反应。他曾经无比坚定地要走抢劫这条路,还设计了如此周密的计划,为何在最后时刻动摇了?如果放弃,灰毛衣会同意吗?梭鱼、铁牛和鬼手会同意吗?肯定不会!箭已在弦上。可这是一条绝路,他们还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通过努力去改变生活,说不定未来的路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坎坷和绝望,为什么不试试呢?他决定了,遵从内心,放弃抢劫!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枪响。是铁牛开的枪。他的心沉了下去,太晚了……只见黄强直挺挺地躺在雪地上,鲜血喷涌。他知道,这一声枪响过后,永远也回不了头了。
铁牛打死司机黄强后,并没有按照计划去驾驶室,而是头脑一热,抢了灰毛衣的活儿,直奔车厢,与车厢里的押运经警交火,结果被打伤不说,连枪也摔了出去。夹克衫气得简直要吐血。四人当中,鬼手和梭鱼不会开车,灰毛衣开船行,车开得一般,而铁牛是驾驶员出身,也是开车的唯一人选。铁牛受伤,指定开不了车。夹克衫无奈,只能赶紧从摩托车上下来,用围巾遮住半边脸,钻到驾驶室里去开车。就是在那一刻,他产生了杀死铁牛的念头。
运钞车如脱缰的野马,一溜烟开出墨州城,直奔达山。警察没有追来,夹克衫松了口气。车厢里突然响起一阵欢呼,鬼手打开了保險箱。灰毛衣兴奋地挥着拳头,嘴里发出欢快的啸叫,像极了猫头鹰恐怖的笑声。夹克衫却怒不可遏地冲灰毛衣咆哮:“铁牛为什么不按照计划来?”
灰毛衣安抚他:“放心,我们已经逃出来了。”
“逃个屁!铁牛的手枪丢了,你的摩托车还留在现场,这些都是线索!”
灰毛衣心下一懔:“那怎么办?”
“先逃了眼前再说。还有,铁牛的枪伤是个大麻烦……”
灰毛衣强作镇定:“我有个朋友开诊所……”
夹克衫打断他的话:“做了他。”
“什么?”灰毛衣一怔,没想到一向性情温和的夹克衫竟能说出如此狠话。
夹克衫斩钉截铁:“做了他!”
灰毛衣坚定地摇摇头:“他是我兄弟,我要带他走!”
夹克衫一脚急刹车,运钞车在茫茫雪野中骤然停下。“一条命换四条命!他不死,我们都得玩完!”
灰毛衣知道夹克衫说的没错。他向来是个杀伐果断的人,稍微冷静之后,他平静地对夹克衫说:“开车吧。”
夹克衫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为老隋报仇,铁牛是第一个,下一个将是梭鱼。
抵达山脚,鬼手已经把车厢里的六个保险箱全部打开,总共是六百三十万。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鬼手、梭鱼兴奋地发出阵阵怪叫。
灰毛衣钻进车厢,让鬼手和梭鱼把装好的五袋钱拿下去。铁牛挣扎着要起来,灰毛衣却一把将他揽在怀里。铁牛顿时明白,接下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命运。他惊恐地摇头:“我不会连累你们的,给我一辆车,让我自生自灭就行。”
车厢里一声闷响……
鬼手、梭鱼、夹克衫各拿了一袋钱,灰毛衣面前有两袋,其中一袋是属于铁牛的。他答应铁牛,会把这笔钱交给他的姨娘。
鬼手和梭鱼七手八脚把掩藏好的四辆摩托车找出来。按照计划,事成之后,夹克衫应该骑摩托车过来会合。现在,他的摩托车留在了现场,而铁牛死了,预先藏好的四辆摩托车倒也正好。
四人将押运经警、女会计以及铁牛的尸体堆到一起,浇上汽油点着,朝着运钞车凝视片刻,随后各自跨上摩托车,消失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
老张带着大潘来医院,依旧是黑脸一张。隋然早就习惯了,见他个笑模样比遭雷劈的几率还低。他笑着说:“师父,我伤都快好了,眼看就能出院了,你就不能笑一笑啊?你老是黑着脸,容易影响病人情绪,加重病人的病情。”
老张黑着脸问:“谁说的?”
隋然指了指刚进病房的郑文骏:“郑兽医说的。”
郑文骏立刻回击:“我要是兽医,那你不就是畜生啊?”
大潘一进病房就开始扫荡隋然的柜子,柜子里都是同事好友来看隋然时带的各种营养品。隋然鄙夷地看着他:“我算是明白了,你一天跑一趟医院,根本就不是来看我的,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
“瞎说!看你是主要的,当然顺手牵羊也是有必要的。”大潘头也不抬,“有些东西你不能吃,再放就过期了,浪费可耻。”
看到大潘把手伸向牛奶,隋然赶紧制止:“八宝粥、饼干什么的我这会儿也吃不了,你统统拿走。牛奶给我留下,我身子虚着呢。”
大潘恬不知耻:“度娘说了,喝奶容易胀肚,你现在最好就喝小米粥。我让小夏多给你熬点儿小米粥。算了,还是别让小夏来了,免得苏小沫吃醋。你还是多喝苏小沫熬的粥吧。”
隋然心说,苏小沫的粥不要钱,但是要命啊。他宁可饿死,也不想被毒死。想到这里,他的脑海里竟滑稽地浮现出潘金莲给武大郎喂药的画面。他使劲儿晃晃脑袋,这是什么念头?太丧气了。
眼看大潘打扫完毕,老张说:“差不多了吧?差不多了就先回去,我跟小隋有话说。”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大潘点头哈腰像小鸡啄米,拎着“战利品”往门外走,嘴里还嘀咕,“啥见不得人的事啊,还得背着我说。”
等大潘带上病房门,老张掏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给隋然看。早上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病房,反射到手机屏幕上,有些晃眼,隋然眯起眼睛——
落日的余晖铺满海面,天海相接处,火红的晚霞把深蓝的海水染成一片金黄。两艘渔船正在归航,海鸥翔集,在海面和渔船之间飞舞。照片近处是码头一角,白色太阳能路灯杆旁边停着一艘渔船,船身斑驳,红色的油漆脱落了大片,一个肤色黝黑的汉子正搬着一筐鱼往甲板上码放,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背上,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
无论从构图还是色彩上讲,这都是一幅不错的照片,但隋然不明白,老张给他看这张照片是啥意思。他茫然地望向老张,想从老张黝黑的脸上寻找答案。老张不说话,默默把手机收回去,拇指和食指在屏幕上扒拉一下,把照片放大,再次递到隋然眼前。
老张放大的是甲板上的一截绳子,绳子拴在木桩上,末端打了个花结。隋然仔细辨认,天哪,竟是兰花结!刹那间,他心里像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来,眼泪也不争气地冲出了眼眶。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问老张:“凶手找到了?”
老张遗憾地摇摇头。
隋然心里顿时凉了半截:“那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
“在孙楚的手机里发现的。”
“孙楚?”隋然简直难以置信,想到孙楚已经被执行了死刑,这个问题他恐怕没法儿回答了。“这张照片是在哪里拍的?”
老张还是摇头:“照片应该不是孙楚拍的,是他被抓之后有人故意发到他手机上的,拍摄时间是一年多以前。可惜,当时我们都忽略了。”
隋然纳闷儿:“那师父你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老张说:“不是我发现的,是技术科的小秦发现的。小秦喜欢摄影,比我们更关注这张照片,就保留了下来。前几天他在研究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恰好路过,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兰花结。”
“那又是谁发给孙楚的呢?”
“那个手机号不记名,加之时间太久,无法查实。照片上的这个码头,我已经安排人去查了。可惜照片提供的信息量太少,而这样的码头全国有成千上万,排查起来需要时间。不过,”老张强调,“这个兰花结既然出现,我就不会让他跑掉。但我要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擅自行动!”
老张走后,隋然久久不能平静。这张带有兰花结的照片让他再次看到了侦破老爸被害案的希望。老张嘱咐他好好养伤,可他怎么能躺得住呢?他决定明天就出院。
但是,隋然出院的想法遭到了郑文骏的极力反对。郑文骏问他:“你急着出院干啥?”
隋然随口敷衍:“有一条重要线索,我得去调查。”
郑文骏冷笑:“就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你能去哪儿?你要是能在半个小时内一口气走出医院,我就签字让你出院。”
隋然已经能下床走动,但走几步就得歇歇。郑文骏说得对,他连走出医院都费劲,更别说去找那个压根儿不知在哪儿的码头了。想到这儿,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瘫在床上。郑文骏安慰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命都没了,拿什么革命?好好養着,多则一月,少则三个礼拜,我就让你出院。”
郑文骏只坚持了五天就被迫同意隋然出院,因为隋然在第五天一口气走出了医院,用时二十九分半,比郑文骏要求的半小时还少了半分钟。
老宋批了隋然两个月的假,让他在家好好养着,案子的事别太着急。隋然哪能待得住,第一天就绕着小区转圈,累得直冒虚汗。老隋媳妇也不去社区诊所帮诊了,专门在家伺候他。小沫单位离他家不远,便打着学习厨艺的旗号每天晚上过来蹭饭。
老隋媳妇做饭有一套,尤其擅长做养生药膳。自从老隋牺牲、大隋失踪之后,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缓过劲来,茶饭不思,身体几乎垮掉,但为了小隋,她还得健康地活下去。为了养好身体,她开始研究药膳。食药同源,要弄懂药膳,得研究中医。从事西医大半辈子,到老了,她突然对中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边研究理论,一边研究药材,三七、黄芪、山药、桂圆、当归、地黄、胖大海、肉苁蓉……家里弄得像个中药铺子。
药膳做出来,效果好不好,得临桌实践。吴茂岩他爹自告奋勇,和小儿子吴茂岩一起甘当小白鼠。老吴开过馄饨摊,总以资深美食专家自居,嘴比较刁,对老隋媳妇的药膳却是赞不绝口。这还真不是阿谀奉承,当小白鼠的那段时间,爷儿俩吃得红光满面就是最好的证明。
隋然经常加班,吃饭没准点儿,饥一顿饱一顿,害了胃病。老隋媳妇就用粟米、茯苓、黄芪、黑枣等食材熬成粥,一到饭点儿就送到派出所。隋然调侃,自己提前过上了退休生活。派出所不少民警都吃过她做的药膳,还煽动所长干脆把食堂的大师傅辞了,换隋妈妈来做饭。
小沫来拜师学艺,老隋媳妇起初还满心欢喜,可几天之后就对小沫不太感冒了,私下里对隋然说:“你这女朋友好吃懒做,将来娶了她,可有你受的。”
隋然跟小沫相处一年多,觉得小沫脾气长相都无可挑剔,唯独不会做家务。不过,人无完人,谁还没点儿缺点呢,家务不会可以学嘛。再说,也没规定说媳妇必须会做家务,两人真要结了婚,他承担家务也是没有问题的。
小沫照例还是每天都来,老隋媳妇就没有先前那么热情了。这天吃过晚饭,小沫悄声问隋然:“你妈是不是不欢迎我?”
隋然说:“怎么会?可能是最近累着了。”
小沫城府不深,隋然怎么说,她怎么信。隋然又说:“你去帮妈妈刷刷碗?”
“对对。”小沫恍然大悟,起身进了厨房,把老隋媳妇从厨房里推出来。
老隋媳妇心里高兴,嘴上却埋怨:“瞧这孩子……”
隋然招手说:“妈,你过来歇会儿。”
老隋媳妇在沙发上坐下,低声问他:“你支的招吧?”
隋然不承认:“小沫本来就勤快,只是初来乍到不好意思……”
两人正聊着,忽听厨房里噼里啪啦传来一阵“交响乐”。老隋媳妇跑过去一看,好嘛,三个碗摔了一对半,顿时一脸黑线。
第二天,小沫给隋然发微信,说最近单位工作忙,不去家里蹭饭了。
出院一个礼拜,隋然绕着小区遛一圈也不喘粗气了。照这个进度,不出一个月又能生龙活虎。平时工作忙,在家待的时间短,家就像个驿站,来去匆匆。如今天天待在家里,看着老隋的遗像和大隋的照片,他更是如坐针毡。虽然无法接受大隋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事实,但十七年过去了,依然杳无音讯,还有什么比死亡能更好地解释这一切呢?他觉得大隋就是死了,死在他乡,死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他和大隋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对大隋的印象从四五岁开始,记忆多已斑驳。他打小不太喜欢这个哥哥。大隋整天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不是上房揭瓦,就是打架滋事,每每惹得爸妈生气,脾气还臭得很。更可气的是,家里给隋然的零花钱和过年的压岁钱,大多被大隋连哄带骗地要走了,恨得他牙痒痒。不过,大隋失踪的这些年,隋然却越发想念大隋。或许是他长大了,更珍惜亲情。
他找出大隋写的日记,一篇一篇地看,那里面记载着他去过的地方。当辅警的那段日子,他往南到了连云港、盐城一带,往北去了青岛、烟台、威海……另外,日记里还记着老张去过的一些地方,比如大连、秦皇岛。大隋写字难看,字迹也潦草,小时候妈妈总拿他当反面典型,教育隋然好好写字。隋然的字算不上漂亮,但端正大方、遒劲有力。不过此时,看着大隋如螃蟹爬一样的字迹和时不时蹦出的错别字,他却有着说不出的亲切感,甚至能想象出大隋在写这些日记的时候抓耳挠腮、提笔忘字的滑稽样子。
大隋失踪前去了哈尔滨。隋然很早就想去一趟哈尔滨,以前都不得空,便决定趁這次休假完成这个心愿。当然,十七年后再去哈尔滨找大隋,无异于刻舟求剑。能不能找到线索已经不重要了,他就是想去那里缅怀一下。老隋媳妇说:“带我一起去吧,妈也想大隋了。”
在飞往哈尔滨的航班上,老隋媳妇表现得很平静,可一下飞机,双脚一沾哈尔滨的土地,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虽然不愿意相信,但她心里很清楚,大隋回不来了。到了哈尔滨,就是到了离大隋最近的地方。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搜索着每一张年轻的脸,寻找着大隋的模样。脸上流泪,心里滴血。其实她很清楚,她记忆里的大隋还是二十四岁的样子,如今十七年过去,他的模样早就变了,也许变得连她这个当妈的也认不出来了。
在哈尔滨待了一个礼拜,隋然陪妈妈去了松花江、中央大街、索菲亚大教堂等为数不多的几处景点。其他时间,妈妈在宾馆休息,他就一个人出去溜达。他不知道大隋都去过哈尔滨的哪些地方,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大隋没有工夫去景点,他去的地方一定都是鱼龙混杂的犄角旮旯,因为那里是各类消息的集散地。隋然能想象大隋在陌生的哈尔滨寻找线索有多难,也一直不明白,向来吊儿郎当的大隋为何在寻找真凶一事上如此执着,甚至连命都搭进去。
相比大隋,他为老隋做的确实太少了。是不是他对老隋的感情不如大隋深?也许吧,毕竟大隋跟老隋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而他只不过十年。但老隋对他俩的爱是一样的,甚至对他的呵护还要多于大隋。
转悠了一个礼拜,隋然什么线索也没有摸到。时过境迁,就算待得再久,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发现。他在这个城市里穿行,只不过是寻找一种慰藉而已。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出于警察的第六感,从飞机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他。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可他四处寻找时,却没有发现形迹可疑之人。反复几次,他觉得自己要么神经过敏,要么就是职业病。人生地不熟的哈尔滨,怎么会有人关注他?难道是大隋在天上看着他?
第二天就要回唐湾了,老隋媳妇提出要去江边给大隋烧纸。姑且不说松花江边让不让烧纸,这不年不节的,去哪里买纸钱呢?隋然到处打听,好不容易才在城乡接合部的一个小商店里找到了香烛和烧纸。下车的时候,他特意叮嘱出租车司机等他一会儿,可等他结账出来,出租车已经不见了。隋然郁闷了,东北人不都是活雷锋吗?怎么这么不讲信用呢?
这地方偏僻,打车费劲。放眼看去,只有几辆三蹦子在街上窜来窜去,行人也不多,目光所及,不过五六个人。就在这时候,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突然变强烈了。隋然故意走走停停,用余光去寻找形迹可疑的人。果然,每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几十米外也有人跟着停下来。跟踪的人是两个男子,一个穿白色羽绒服、戴蓝色棉帽,一个穿黑色羽绒服、戴眼镜。他走,两个男子也走;他停,两个男子也停。隋然不由得想起了中学课本里学过的文言文——蒲松龄的《狼》。
不一会儿,白羽绒拐进了一条胡同,只有黑羽绒还若即若离地跟着。隋然不动声色,依旧走走停停,心里盘算着如何控制住对方,问问他为何要跟着自己。然而,就在此时,白茫茫的雾气笼了上来。
气象台早上发布了黄色预警,说是今天夜间到明天有大雾,可刚刚傍晚,大雾就有些按捺不住,提前到了。隋然最怕的就是雾。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控制着抖动的身体。窒息感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但依然让他倍感无力,别说控制黑羽绒,就是一个五岁孩子他都控制不了。他得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
路上还是没有出租车,几辆货车和轿车不时从他身边经过,招手也没人停下。老隋媳妇给他打电话,问他东西买到了没有,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买到了,正在回来的路上。等挂了电话,他突然发现黑羽绒不见了。正纳闷儿时,蓦然看到黑羽绒已经走到了前头。他什么时候超过自己的?
黑羽绒在他前面不远处停下了脚步,手里举着电话,不时地回头看他。两人的目光发生了亲密接触,黑羽绒毫不避讳,隋然看到了他眼镜后面的狡黠,像极了蒲松龄笔下的狼。
哈尔滨的冬天,天黑得本来就早,不到四点半,天光隐匿,雾气渐浓,两侧的路灯亮了起来,发出橘色的光。还不到下班时间,路上行人少得可怜,一辆正在缓缓驶近的白色福特轿车引起了隋然的注意,他心里不由一惊,这是要动手了吗?他想跑,可对方前后夹击,自己无路可逃。再说,他的身体还没恢复,别说跑,走路走急了双腿都打晃儿,像喝醉了酒。
郑文骏说得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倘若他身体健康,倘若没有雾,区区几个蟊贼能奈我何?可是现在,虎落平阳,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究竟是谁要害他呢?毫无疑问,是杀害父亲和哥哥的凶手!他们怕他查出真相,便想趁着他落单的机会下手。可真会挑时候啊!冷汗瞬间湿透了隋然的后背。
就在隋然进退维谷的时候,又有一辆黑色大众轿车飞快地开了过来,超越了白色福特轿车,在隋然面前猛地刹住,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还伴随着一股焦糊味。恐惧攫住了隋然的心,他紧张地后退两步,倚着一棵法国梧桐,做好了搏斗的准备。黑色大众后排的车窗慢慢摇下来,一个中年男子露出头:“隋然!”
隋然定睛一看,喊他的男子竟然是吴茂廉
這声音挺耳熟!隋然定睛一看,喊他的男子竟然是吴茂廉。他怎么也来哈尔滨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吴茂廉的出现让隋然吃了定心丸。这种情况下,对方是不敢对他下手的。心里一松,他的双腿差点儿就软了,险些顺着树干出溜下去,同时,也感到身上的细汗阵阵发凉,再让冷风一吹,冰冷刺进骨头里。
“刚才就觉着眼熟,没想到还真的是你。”吴茂廉的语气又惊又喜。他下了车,走到隋然身边,“你怎么会在这儿?”
隋然说:“陪妈妈来哈尔滨散散心。”
吴茂廉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香烛烧纸上:“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我妈想去江边给我哥烧烧纸。”
吴茂廉的表情黯淡下来,叹息一声:“是该给大隋烧烧纸了。”
跟吴茂廉聊天的时候,隋然的余光一直关注着那辆白色福特轿车和黑羽绒。白色福特并没有在他身边停下,而是慢慢超过他,停到了黑羽绒的身边。从副驾驶下来一个男人,他和黑羽绒热情地握手寒暄,又殷勤地为黑羽绒打开后座的车门。黑羽绒上了车,男子也钻进副驾。白色福特随即绝尘而去。
隋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是自己疑神疑鬼了,黑羽绒根本不是跟踪他的,走走停停只不过是跟来接他的人确认位置而已。
老隋媳妇想不到吴茂廉竟然也在哈尔滨。他乡遇故知,又是老街坊,她热情地拉着他的手,要请他吃饭。自从老隋牺牲,大隋失踪,家里多亏吴茂廉照顾。在她眼中,吴茂廉不是亲儿子,胜似亲儿子。
“大妈,您说这话就见外了。要不是大爹和您照应,我哪有今天?我就是当牛做马,也难报答大爹对我的恩情。”
老隋媳妇说:“大妈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你大爹泉下有知,也会为你今天的成就感到欣慰。”
吴茂廉陪两人去松花江边烧了纸。还真是没人管,雾大,天冷,估计城管都冻回家了。火一起,三人都忍不住流泪。
吴茂廉跟大隋的感情,要比隋然深得多。他俩打小一起长大,一同上学,一块儿捣蛋,亲密无间,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大隋小时候混账,经常挨老隋媳妇揍,一挨揍就跑到猫脸家躲着,跟猫脸睡一张床。猫脸体弱瘦小,上学经常挨同学欺负,都是大隋帮他出头。大隋学习成绩差,为了不挨打,考试都抄猫脸的,连电大的毕业考试都是猫脸替他考的。
那时猫脸在墨州农学院读大二,穷得连车票都买不起。帮大隋考试,就要回唐湾,他为车票的事愁了一晚上。舍友严国标问他为何愁眉苦脸的,他便把大隋的事说了,还说大隋虽然奇葩了点儿,但人很仗义。严国标听了大隋的一些事,对这人颇感兴趣,不但帮忙出了车票钱,还跟猫脸一起回唐湾帮大隋作弊。那是大隋第一次见严国标,两人臭味相投,成了朋友。
大隋不想正经上班,执意要去做生意,其实是为了猫脸和严国标。猫脸家里穷,一毕业,要债的就涌上门。严国标是渔民的孩子,家境本来不错,可天有不测风云,大三的时候他父亲出海遇到了风暴,和船一起沉入了大海。船是从银行贷款买的,严国标没了父亲,还背了一身债务,算是家道中落。大隋仗义,要做生意挣大钱替两人还债。本钱赔个精光之后,三人喝了一场大酒,大隋哭着说:“对不起,我没有做生意的本事,帮不了你们……”
严国标安慰他:“谢谢你,大隋,你的心我们都懂。你安心去热电厂上班,挣大钱的事就交给我。我保证让兄弟们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大隋还干过一件离谱的事。去热电厂上班没多久,老隋媳妇给他说了一门亲事,让他去跟女方见面。他当时跟严国标正喝酒喝得兴起,没空,就让猫脸替他去。结果女方一眼就相中了猫脸。猫脸怎么解释,女孩儿都不听,就认准了他。大隋听说后毫不介意,说这是缘分。严国标也说是命中注定。两人还说,你把女孩儿叫来见见。猫脸就把女孩儿喊过来。女孩儿很漂亮,也很大方,跟大隋和严国标打招呼,一点儿不尴尬。大隋和严国标异口同声地喊嫂子,搞得猫脸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女孩儿跟猫脸谈起了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后来两人没成。有人说女孩儿嫌猫脸家穷,连彩礼都拿不出来,最后远嫁哈尔滨,嫁给了一个富二代;也有人骂猫脸是陈世美,当了区委书记的秘书,眼界高了,攀上了一个高官的女儿。但当事双方都没有出来澄清,究竟是什么原因谁也不清楚,只是瞎猜。不过,说猫脸是陈世美肯定是不对的,因为他一直没有结婚,更谈不上攀高官的女儿。
祭奠完大隋,猫脸请隋然和老隋媳妇在华梅西餐厅吃饭。华梅西餐厅位于中央大街,有着近百年的历史,是哈尔滨最著名的网红打卡地之一。前往西餐厅的路上,猫脸注意到坐在副驾驶上的隋然脸色有些苍白,头上还直冒冷汗。其实不止在路上,在河边给大隋烧纸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起初他以为隋然怕冷,现在看来不是。他问隋然是不是不舒服,隋然说不要紧。说着,下意识蜷缩起身子,这是他对抗恐惧最有效的办法。老隋媳妇心疼地从后排座上探起身子,用手帕擦拭隋然额头的冷汗,忍不住眼泪婆娑。
猫脸问:“你们别瞒着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隋媳妇叹口气说:“自从你大爹出事,小然一到雾天就犯病。这是心理疾病,我带他看了很多心理医生,大小医院都去了,效果都不好。”
猫脸不知道隋然还有这毛病,愣了半晌,说了句“心病还得心药医”。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有种蚀骨噬心般的刺痛,像一根钢针猛地刺入,痛疼从针尖开始扩散,沿着经脉抵达五脏六腑,然后遍布全身。那一刻,他疼得几乎无法呼吸。老隋媳妇的注意力都在隋然身上,并没有注意到猫脸瞬间的变化。
车到中央大街,大街两侧商铺霓虹招牌暖暖的光穿透了浓雾。看到光,隋然感觉舒服了很多。等进了华梅西餐厅,在明亮的灯光下,他仿佛满血复活,又活蹦乱跳了,丝毫看不出几分钟前要死要活的样子。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在忍受雾霾的煎熬,也无时无刻不在跟雾霾对抗,一点点地把雾霾从心里挤出去。效果还是有的,至少在灯光明亮的室内,他已经不再感到窒息,不再感到恐惧。他相信,假以时日,他一定能战胜心里的雾霾。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了。
华梅西餐厅主营俄式大菜。猫脸点了土豆烧牛肉、烤奶汁鳜鱼、熏肠、红菜汤,他还要继续点,老隋媳妇不让,来这么贵的饭店吃饭她本来就不同意,还点这么多菜,吃不了浪费。猫脸不听,又继续点了薄煎饼、鱼子酱和炸板虾。要不是老隋媳妇使劲儿拦着,他还会继续点,恨不得把菜单上所有的菜都点了。尽管猫脸面色平静,但隋然还是感觉到他有些反常。混迹官场多年,他早已历练得沉稳干练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今晚却流露出一种焦虑的情绪。
上菜的工夫,隋然问猫脸来哈尔滨有何公干。隋然的问话让猫脸的眼神再次变得清澈而坚定起来,他说来参加一个农机博览会,还说唐湾要仿效东北农场,推广大型农机。隋然觉得不可思议:“东北是平原,唐湾是丘陵,大型农机无用武之地啊。”
猫脸说:“领导怎么决策,我们就怎么执行。”
“执行也不能无底线啊。”
“关键是看怎么变通。比如,鼓励农村加快土地流转,将土地集中到种粮大户手中,把地块连起来,农机就可以用了。”猫脸说,“领导的智慧高深莫测,我们不揣摩,只管执行就好。领导需要的不是质疑者,而是执行者。”
隋然竖起大拇指:“‘二号首长’果然名不虚传,境界就是高。”
猫脸苦笑:“取笑我又。”唐湾人说话喜欢倒装,猫脸虽然一直比较注意,但习惯难改,偶尔还是会漏出一两句来。他继续说,“在领导身边确实学到了很多官场智慧,这些所谓的智慧,说出来你可能不以为然,却是我们这种人安身立命的招数。”
菜陆续上桌,上一道菜,猫脸就介绍一番。猫脸平时寡言少语,此时竟变得有些喋喋不休,说起菜的名字、特点以及做法,如数家珍。老隋媳妇这些年研究药膳也有心得,两人竟然就如何改进俄式大菜进行了深入探讨,隋然根本插不上话。他看得出,猫脸在极力回避老隋和大隋的话题,省得一场饭局变成追悼会。妈妈从祭奠大隋时的痛苦情绪中走出来,隋然还是很欣慰的,更感激猫脸的良苦用心。
菜上齐了,猫脸也介绍完了,又开始给老隋媳妇普及中央大街的历史。说起中央大街,猫脸滔滔不绝,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这让隋然感到有些奇怪。
吃完饭,猫脸去结账,公文包撂在椅子上。隋然顺手就把公文包拿过来。老隋媳妇批评他:“你怎么能随便翻别人的包呢?”
隋然说:“我找找有没有烟。”
他要找的当然不是烟。猫脸既然来参加农机博览会,包里一定有农机博览会的材料,但他把包里里外外翻遍了,一页都没有。
回到宾馆,隋然给大潘打电话,让他查一下吴茂廉的行程。大潘说吴茂廉是12月7号到的哈尔滨,跟隋然是同一天,一前一后,只是航班不一样。隋然纳闷儿,博览会明天才开始,吴茂廉为何提前一个礼拜来呢?而且,他与吴茂廉相遇的地方在城乡接合部,距展会现场十几公里。隋然去那里是為了买纸钱供品,吴茂廉去干什么呢?再说,如今吴茂廉已经不是区委书记的秘书,而是建设局副局长,跟农机不搭边,参加农机博览会似乎有些牵强。这真的是他来哈尔滨的目的吗?
大潘在电话里还说,吴茂廉每年都会去一趟哈尔滨。隋然问:“每年?”
“能查到的记录是五年。”
这个晚上,隋然翻来覆去睡不着,几乎琢磨了一宿,越琢磨心中的疑点就越大。吴茂廉的出现太过蹊跷,而且时间拿捏得很准,正是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怀疑吴茂廉是不是在跟踪自己。来到哈尔滨之后那种被人盯梢的如芒在背的感觉,难道来自吴茂廉?
第二天大清早,雾依然没有散去。出门前,隋然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感觉没有昨天那么难受。他打车直奔吴茂廉下榻的酒店,想看看他会不会跟着唐湾的考察团一起去博览会。他从酒店内部拿到了唐湾考察团的入住名单,吴茂廉的名字赫然在列,只不过入住的时间比其他人早了一个礼拜。
为何要早一个礼拜呢?几番周折,隋然终于找到了答案。他在酒店的监控里发现,吴茂廉入住的这段时间里,有一个女人先后来过三次,并且每次都在他的房间里留宿。昨晚十点,那女人第四次进了他的房间。隋然问酒店前台:“与吴茂廉同住的女人有登记吗?”
“没有,这个房间只登记了吴先生。”
“有访客登记吗?”
“也没有。”
这神秘的女人是谁?跟吴茂廉究竟是什么关系?看样子,那女人没有四十也得三十六七岁了。也许是老相好?这个可能性倒是有。
这时候,那个女人从吴茂廉的房间里出来了,下了楼梯,穿过大堂,从隋然眼前飘然而过,翩若惊鸿,惹得不少房客驻足凝望。这是一个魅力和气场都十足的女人,气质优雅,穿过大堂的那十几秒种,隋然全程行注目礼,脑海里还冒出一首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佳人如此多娇,哪位英雄不折腰?隋然心说,如果有这样一位柔情似水的女人在等自己,别说一年来一次,就是来哈尔滨定居也愿意。他心里释然了,明白吴茂廉为何要提前一个礼拜来哈尔滨了。他想吴茂廉至今未娶,或许就是因为她吧。毕竟曾经沧海,取次花丛也就懒得回顾了。
如此一来,隋然便认定吴茂廉与他的相逢纯属偶遇了。排除了对吴茂廉的怀疑,隋然也不是没有收获,吴茂廉在唐湾长大又在墨州读书的经历给了他一个启示:策划“6·17”案和“1·21”案的主谋应该是熟悉墨州的唐湾人或者熟悉唐湾的墨州人。
当然,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很多,筛查工作肯定十分繁琐,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他决定回到唐湾以后,先从墨州农学院开始查。将目标锁定高校,是因为他觉得能策划如此完美的劫案,必须是个有文化的人。墨州和唐湾都只有一所高校,他认为抢劫运钞车才是劫匪的最终目的,所以,选择从墨州开始查。
一直看着吴茂廉跟随考察团登上大巴车,隋然才离开酒店。他离开不久,吴茂廉就收到惊鸿女子发来的微信:“小然走了。”
猫脸的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回复:“小豆子长大了。”大隋的小名叫花生,隋然的小名叫豆子,都是老隋起的,说是接地气。
回到唐湾,隋然联系了师兄陈剑,请他帮着查查墨州农学院从1985年建校到1999年为止所有唐湾籍毕业生的信息。陈剑感到奇怪,问他要这些资料干什么。他简单说了自己的想法,希望陈剑安排王玉忠和另外一个人先后去做这项工作,但别让王玉忠知道。陈剑很敏感:“两个人先后做同一件事,你是打算比较他们提供的调查结果吗?你不会是怀疑王玉忠有什么问题吧?”
隋然说:“只是一种直觉,他好像有意在隐瞒什么。你还记得2014年的时候,我找你要运钞车劫案的监控视频,结果你们物证室搬家弄丢了。当时我就怀疑有问题,为何偏偏丢的是运钞车劫案的物证?”
陈剑说:“你误会了。丢的不止是运钞车劫案的物证,还有其他案件的,只不过运钞车劫案的丢得比较彻底。”
“是不是误会,看看他们的调查结果就知道了。”
一个礼拜之后,隋然收到了陈剑发来的两份名单。正如他所料,两份名单并不一样。王玉忠提供的名单里有一百八十六人,而另一份名单是二百零七人。他把两份名单做了比较,王玉忠的一百八十六人包含在二百零七人當中。也就是说,王玉忠遗漏了二十一个人。是王玉忠疏忽吗?绝对不是,应该是有意掩饰。王玉忠聪明一世,但还是上了隋然的当。他的自作聪明也佐证了隋然的两个判断:一、王玉忠有问题;二、运钞车劫案的劫匪中有墨州农学院的毕业生。
陈剑认为凶手就在王玉忠遗漏的这二十一人名单里,建议隋然重点排查。而隋然的看法正相反,他认为凶手在王玉忠提供的这一百八十六人名单中,遗漏的二十一人,是王玉忠放出的烟幕弹。
一百八十六人的名单里,有些人是隋然认识或者听说过的,不乏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吴茂廉,唐湾建设局副局长;比如严国标,洛州国标集团董事长,著名企业家、慈善家;比如陈建业,国家开发银行山东支行副行长……
究竟谁是劫匪?他相信谜底就快揭开了。
(未完待续)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插图/纪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