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莉娜 王 娟
青岛大学
神经语言学的主要目标是理解并阐释语言、言语的神经基础和使用语言所牵涉的神经机制及过程的性质(Blumstein,1988)。翻译作为一种跨语言、跨文化的认知活动,涉及心理词汇组织、语义加工、词句的选择与抑制等一系列与大脑和语言有关的认知活动,如词汇检索与腹外侧前额叶皮质有关,基底核与翻译中的语言抑制有关,左腹外侧前额叶皮质与语义加工有关。这些神经语言学的发现为观察和解释翻译心理过程提供了一个交叉学科的研究视角。
语言神经机制的研究可追溯到19世纪初。1861年,布洛卡发现构音能力定位于大脑左半球的额下回后部。1874年,韦尼克发现大脑左半球颞上回后部损伤会导致听觉性理解障碍。他们的发现奠定了失语症和语言神经机制研究的物质基础。失语症是因大脑神经中枢病损而导致思维障碍、口语或文字表达及领悟能力丧失的临床症候群。像失语症患者一样,译者也常会遇到思维和言语障碍,表现为理解源语障碍或以目的语传递源语信息的障碍。非脑损伤性的译者失语是认知性的。干扰认知活动的是语言系统间的差异,差异使大脑在不受损伤的情况下产生信息加工处理的认知性障碍,致使翻译失语发生。
大脑广泛参与语言加工过程,思维和语言彼此依存。语言是思维的外在形式,言语障碍即外显的思维障碍。研究失语特征即研究译者思维障碍的特征。病理性失语和翻译失语不仅言语行为相似,而且造成失语的原因也有很强的相关性。言内言外关系的复杂性,以及语言间的差异,都会使译者产生认知障碍。语言知识薄弱或对语言差异不敏感是导致认知缺陷的直接原因。此类缺陷好比大脑语言区的神经通路的损伤,可导致信息传输受阻,翻译思维因此陷入认知盲区。认知盲区是译者思维不能触及的节点或区域。只要认知盲区存在,译者就会出现反应时长增加、翻译转换消耗大、准确率降低的情况,误译、死译、漏译随时都会发生,翻译失语概率增加。
话语各成分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联系,话语意义的通达不仅需要以语言各层面的联系为依托,而且还需要大脑神经网络的支撑。神经网络受损伤就会产生失语。就翻译而言,如果语言间差异影响了大脑神经网络对语言转换加工的控制,就会产生失译现象。脑神经网络与语言理解和表达的关系密不可分(见图1)。
图1 言语优势半球各言语区之间的神经连接通路(王德春等,1997:24)
神经通路也称传导通路,是神经系统内传导某一特定信息的通路。以上各言语区间的神经通路图示说明了以下六个问题。
第一,神经通路受阻,神经元不能传递冲动,会出现相应的失语症状。
第二,通路2 听觉分析区至音素分析区(狭义的韦尼克区)往往由于颞上回后深处白质病变而受损。受损后,神经元不能将听觉冲动传递至音素分析区,患者因此不能理解口语,不能复述,听不懂他人的话语,甚至听不懂自己的话,但阅读、书写和命名都没有障碍。
第三,通路7 连接着视觉联络区和语义分析区。视觉冲动将客体信息从视觉分析区传到视觉联络区,经由通路7传导至语义分析区,激活概念表征。概念经由通路4进入音素分析区后主体就能给予客体以正确的命名。由于文字信息(通路6)与客体信息(通路7)的神经通路不同,所以客体视觉材料能让人获得正确的命名,但未必能保证其理解书面语言。通路6和通路5 不受损伤才能正确理解书面语言。文字信息由通路6 传至音素分析区(解析物理特征、音韵编码),再经由通路5传至语义分析区(激活语义表征,实现词句通达)。通路6 和通路5 受损会造成书面语言的理解障碍,导致失读症发生。
第四,语义分析区负责处理由视觉或听觉输入的信息。通往该脑区的神经连接7、神经连接6、神经连接5受损,视/听觉信息都不能进入语义分析区,语义编码缺陷由此而生,出现失语义症状。失语义者不能理解所读的文字或听不懂所说的话。
第五,通路3 是连接布洛卡区和韦尼克区的弓束状。它既是言语区,又是连接两大言语区的通路,此部位损伤可导致传导性失语症。多数患者有听感知和听理解障碍,有的患者表达很流利,但有大量的错语。
第六,布洛卡区负责产生合乎语法规则的句子。这一脑区受伤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理解语法关系及处理词语整合的能力,患者无法根据语言结构将词语组织成符合语法的句子,因此出现失语法症状。
哈特布等(Khateb et al.,2007)认为“语言选择的加工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此过程需要由一系列神经脑区组成的网络来完成。该神经网络中既包含了一般认知任务的加工,也包含了语言的加工……综合性神经网络负责语言产生中的转换加工”(转引自王瑞明等,2016:221)。翻译中的理解和表达即语言的分析与选择过程,是在神经网络控制下进行的语言转换加工的认知活动。正确提取源语话语意义是理解行为,正确选择目的语语言形式传输源语意义是表达行为。意义与形式既相互独立又相辅相成。神经机制与言语加工的关系不仅解释了脑损伤性言语障碍产生的原因,同样也可解释认知性而非脑损伤性的言语障碍产生的原因。译者作为健康脑的双语者,如果出现认知障碍,不能认清语言系统内部的复杂关系,不能正确运用翻译转换规则,失语就不可避免。
翻译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转换活动,与一般意义的语言转换不同。“语言转换”指“第二语言学习过程中,特别是在较好地掌握了第二语言以后,个体经常需要根据不同的谈话对象和语言使用情境,由所掌握的一种语言转换到另一种语言(language switching)”的言语行为(王瑞明等,2016:208)。有研究表明,“双语者的两种语言系统存在着共享表征,且无神经结构上的明显分离”(王瑞明等,2016:208)。语言转换所共享的是语义表征,形式表征相对独立,转换的特点是双语者能够根据交际对象和情景成功地激活并提取目标词或目标命题。翻译是一种以传递源语信息为目的、极受限制的双语转换活动。译者不仅要激活并提取源语信息,而且还要根据目的语的语言规则对所提取的信息进行编码。所以说,翻译是有条件的方向性确定的双语转换活动,转换条件有以下两个。(1)对激活或抑制信息的选择。选择源语被激活的信息,抑制与源语无关或不能顺应目的语规范的信息,这是理解过程。(2)选择符合目的语规范的编码方式,抑制源语形式表征的负迁移,这是表达过程。就翻译转换而言,正确的理解是保证转述源语信息准确性的先决条件。
神经连接6 和神经连接5 是笔译理解的通路。如果此传导视觉冲动的通路出现认知障碍(如不能识别编码音韵或不能正确提取语法单位),那么视觉冲动就会受阻,文字的视觉表征不能进入语义分析区,没有语义的匹配视觉表征不产生意义,这种情况下译者是无法理解原文的。语言差异使大脑不能成功地完成形义匹配任务,造成理解原文的障碍。
通路4也涉及形义匹配问题,但翻译转换中这一通路传导的是在语义分析区匹配好的形义单位,如经过语义编码的单词、短语或句子。这些语言单位回到音素分析区时需要再进行一次音韵编码,即用目的语的音韵或书写表征置换源语的音/形表征。形式表征的改变并不改变与源语共享的语义表征。
通路3 负责翻译中的语法和语篇编码,涉及相关词汇的句法信息(如词类、词序等)或语篇信息的编码问题。语法表征和语篇表征的选择皆以目的语规范为取向。由于布洛卡脑区广泛参与句子构建和超句层面的言语活动,所以通路3受损不仅会影响译者对原文的理解,也会影响翻译表达的流畅性和可接受性。
非脑损伤性的翻译失语症虽然不是病理性的言语障碍,但这种失语有着与病理性失语相同的生物学机制。不过,翻译转换和语言转换的神经机制还是有些不同的。有研究者对比双语转换加工的神经机制发现不同语言间既有相同的神经网络机制,也有专属性的神经机制的参与。专属性的神经机制反映出的是两种语言间表达机制的差异。这种差异是干扰译者加工源语信息的输入与输出、引发翻译认知障碍的主要原因。
普赖斯等(Price et al.,1999)运用PET成像技术研究翻译和语言转换现象,结果发现“翻译和语言转换的神经机制并不相同……翻译条件下,前扣带回和皮层下活动增强,而颞叶及顶叶的语言区域活动减弱。研究者认为这些区域活动增强是因为在翻译过程中需要协调更多的心理加工过程,因此词汇命名的皮层通路被抑制,而非自主加工的通道则得到了促进”(王瑞明,2008:111)。在翻译神经机制特性方面,其他研究者也有类似的发现。鲍里斯等(Borius et al.,2012)发现对特定皮层区进行电刺激会引起一语或二语的词汇命名或阅读异常,但对翻译能力不会产生什么影响。法布罗(Fabbro,2001)也发现翻译的脑功能区独立于一语或二语信息加工密切相关的脑功能区。这些发现都说明翻译信息加工的神经机制与单语信息加工的神经机制有所不同。翻译转换的信息处理机制有其独特性,既不同于一语信息加工,也不同于二语信息加工,区别主要体现在信息加工的过程不同。翻译信息加工的过程如下:解码源语音韵或书写表征,提取语义表征,最后用目的语的音/形表征对源语语义进行再编码,由此构建一个以目的语音/形表征通达源语语义表征的新语篇。
翻译是一个拆、转、合的信息处理过程。“拆”即解码,拆篇成句,拆句成词,拆词为语义特征。“转”即以目的语的语言符号系统取代源语语言符号系统。“合”即编码,以目的语的音韵或书写形式进行编码,将被激活的源语语义或语用信息整合为词,然后根据目的语的语法规则组词成句,组句成篇。“拆、转、合”是一个检索源语信息、产出与源语信息共享的翻译语篇的过程。“拆-转-合”过程中任何一个神经通路出现认知障碍,都会导致失语。
翻译分为三个步骤:(1)解析视/听觉信息,分析字符串信息;(2)激活并提取语义或语用信息;(3)控制语码转换过程中的抑制和选择,抑制源语形式表征负迁移,选择符合目的语规范的形式表征,实现词汇、语法、语篇的通达。在上述处理信息的过程中,任何一个神经通路出问题,语义信息的提取和传导都会受影响,出现理解和表达障碍。笔译中神经通路障碍与翻译失语的关系有以下三个特点。
第一,连接视觉联络区和音素分析区的通路6出现认知障碍,加工符号串有困难,表现为不能解析符号的物理特征,识别听/视觉词或语言单位有障碍,不能正确提取翻译转换单位。
第二,连接音素分析区和语义分析区的通路5出现认知障碍,词义或句义检索带有盲目性,容易出现类似听/视感知障碍的失语现象。在这种情况下,译者往往不能激活与源语共享的语义表征,既不能通达源语词义,也不能有效地提取命题,确定句义。
第三,在语义分析区完成形义匹配的词句经由通路4回到音素分析区进行语符切换。在这一过程中,译者容易受到源语形式的干扰。当译者不能有效地抑制源语形式表征的负迁移时就会出现目的语表达形式选择的障碍,表现为译者不能选择适合目的语规范的形式来表征源语内容,这种情况主要是由不同语言系统差异造成的。
翻译转换有别于单语交际和双语转换的关键一点是两种语言在形式上彼此独立而语义表征则共享,处理好形式与内容的关系是避免失语的关键。
伊尔斯等(Illes et al.,1999)对熟练使用英语(L1)和西班牙语(L2)的双语者做过语义和非语义加工的fMRI实验。结果显示,前额叶的左右脑区的激活程度在语义加工时比非语义加工任务更强烈;从激活区域来看两种语言的激活区域很相似。可见英语、西班牙语两种语言在双语者大脑中有共同神经系统控制语义的加工过程(张惠娟等,2003)。虽然伊尔斯等人的实验是针对英西双语者,但它说明不同语言的语义表征有共同的神经基础。其他研究者的实验任务也表明语义在双语者脑中有共享的语义系统(Klein et al.,1994;白学军等,2018:49;李荣宝等,2000)。共享语义表征正是翻译转换实现语义对等的基础。
就语义理解正确性而言,检测的评价标准是共享语义表征。语义表征的通达须满足两个条件。(1)神经通路6 和通路5 不出现信息加工障碍,视觉材料的语言形式单位(如词素、小句)进入语义分析区(韦尼克区)参与语义加工。在语义分析区语言形式单位激活语义加工,或参与语义特征的检索,完成形义整合,实现词汇通达,或辨识谓词参与者的语义角色,实现命题的提取,命题是小句生成的语义核心。(2)判断译文与原文在词或句的层面上是否有共享语义表征。在语义表征共享的条件下,语义特征对等则词义对等,命题对等则句义对等。语义关系不对等意味着不是视觉信息加工失败,就是语义信息加工失败。
就翻译表达而言,评价标准有两个。(1)双语是否共享语义表征,即概念表征是否对等。(2)目的语是否抑制源语形式表征的负迁移,能否选择符合目的语规范的语言形式。由通道4回到音素分析区这一环节如果不能抑制源语表征负迁移,翻译表达就会出现异常。
目前,“研究言语产生过程的实验手段较少,组织实验的难度也较大”(桂诗春,2000:37)。大多数言语产生的数据都是依靠观察获得的。对言语失误或失语症观察获得的言语数据能解释言语产生过程中的某些事实。例如,言语失误可反映规则知识运用的失误,知识误用导致言语计划以及言语计划执行的失误。同理,翻译错误也能反映语符转换知识(如程序性知识)运用的失误,由此可推知翻译认知障碍的性质和原因。特定脑区与视觉材料的音/形和语义加工有关。这种关联性便是从翻译言语中逆推神经结构和语言关系的依据。“一旦神经通路出现问题,个体语言机能就会发生明显异常,例如失语症”(白学军等,2017:22)。因此,翻译失语可反映特定神经通路的认知障碍与语符转换加工障碍间的关系。正如言语失误是言语产出过程研究的对象一样,翻译失误也是翻译语篇产出过程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
本研究的目的在于,通过期末考试对目标句笔译错误性质的分析,判断是否存在以下干扰翻译思维的问题。(1)语形单位提取障碍是否干扰翻译思维?检测通路6和通路5认知障碍的产生与翻译失语义的相关性。(2)通路5至语义分析区出现认知障碍是否影响语义加工过程?检测命题提取障碍与目标句翻译错误的相关性。(3)通过对具体表征和抽象表征相关性的判断,检测源语词语具体性效应对翻译对等词产出的影响。
本研究以32名参与笔译期末考试者为研究对象。被试都是青岛某高校英语专业的学生。其中,11 人是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专业研一的学生,21人是三年级的本科生。他们都上过一个学期的笔译课,都使用同一部教材,且由同一名教师授课,但分别参与不同任务的测试。测试1和测试2由研一学生完成,测试3由本科生完成。
本研究从历届学生翻译作业中筛选出带有普遍性翻译错误的句子,将之作为推知被试认知障碍的语言材料。测试1 和测试2 为花园路径句(Garden Path Sentences)。被试曾接触过同性质的句子翻译(比如,The girl told the story cried.)。测试3 的特点是源语以具体表征命名事件概念,而目的语则倾向以抽象表征来命名相应的事件概念。此试题用以观察源语表征具体性效应负迁移对翻译表达的影响,检测被试处理具体表征和抽象表征关系的能力。被试在学习中接触过这类句子的翻译(比如,I can still feel Maggie’s arms sticking to me.)。虽然这三个检测材料都是被试曾接触过的语言点类型,但由于这类语言材料涉及的英汉语言差异较大,而且又都是失语症、神经语言学、心理语言学、二语习得研究的典型案例(参见白学军等,2018:119;张浩、彭聃龄,1990;崔刚,2015:172),所以能较好地解释翻译过程中的一些认知障碍问题。
翻译失语有三种情况。(1)通路6 出现认知障碍,主要表现为视觉材料加工障碍,即解析物理特征障碍,如词汇或语法编码计划单元提取障碍。(2)通路5出现认知障碍,主要表现为不能激活源语目标概念的语义表征,如不能提取词义或命题。(3)通路4 和通路3 出现认知障碍,主要表现为能够理解原文,但不能抑制源语形式表征负迁移,找不到合适的表达形式,出现类似传导性失语症的言语特征。本研究对以上三种情况各设置了一道句子翻译题,旨在观察被试翻译语言特征与思维障碍的关系。
杰(Jay,2004:13-14)指出,“一个词的理解始于音韵或词形的辨识,终于概念的获得。……言语的产出始于概念或意义,终于音韵、符号或书写形式。”言语的产出与理解是信息加工的两个互逆过程。言语产出中的词汇通达与言语理解中的词汇通达是有区别的,两者信息加工步骤的顺序不同。就笔译而言,对源语进行知觉加工,提取视觉材料的语言单位(词汇、短语或小句),是通路6 和通路5 的视觉材料加工环节。视觉材料加工正常才能激活语义分析区的概念表征,实现词义或命题的通达。激活的目标概念是翻译目标词或句产出的起点,由此进入目的语词汇通达和语法编码的阶段,即翻译表达阶段。表达阶段信息处理通道是通路4和通路3,表达过程中语义表征激活词汇或句子的形式表征,实现目的语词汇或句子的通达。视觉材料的加工和语义表征通达的测试任务及结果分析如下。
5.3.1 语法计划单元识别障碍与失语义的关系
测试1旨在检测通路6和通路5的通达情况,检测被试对字母串视觉辨识的结果与理解准确度的关系。测试任务如下:(1)语法计划单位的提取(如词素、短语或句法单位)与花园路径句消歧的关系;(2)提取语言计划单位障碍对提取源语语义表征的影响;(3)完成句子翻译,译文与原文须有共享的语义表征,通达命题,表达通顺。检测结果显示,91%的被试的翻译未达到目标译文的要求,翻译错误皆因语言计划单位提取失误所致。例如:
[The cotton clothing is usually made of]grows in Mississippi.
目标译文:[通常用于做衣服布料的棉花]产于密西西比州。
被试译文:[这些棉衣]是用种在密西西比州的棉花做成的。
原文是一种语言处理过程中故意省略某些成分导致局部暂时歧义的花园路径句,这种句子通常会给语言处理带来理解困难。被试提取语言计划单位时因启动金博尔(Kimball, 1975) 提出的“早关闭原则”(The Principle of Early Closure)而错误切分了语法单元。“早关闭原则”指“语言输入过程中当进入的句子成分已构成一个词组时应尽早将其关闭”(姜德杰、尹洪山,2006)。相对于“早关闭原则”,弗雷泽等(Frazier et al.,1982)提出了“迟关闭原则”(The Principle of Late Closure)。该原则规定“只要符合语法、句法处理机制就应该允许新进入的语言成分成为正在处理的句子结构的组成部分”(姜德杰、尹洪山,2006)。从另一个角度看,上面的检测也可以说被试因违背了“迟关闭原则”,从而过早地关闭了句子结构处理的过程,所以错误地处理了句法结构信息。无论是哪一条操作规则出错,都直接影响了音韵编码和语法编码计划单元的提取,导致视觉材料的字符串加工错误。这种错误发生在通路6和通路5,可直接影响目标语义表征的激活。
被试过早关闭句法信息的提取过程是因为The cotton clothing正好可以构成名词词组,该词组因此而被误解为一个语义表征单元。翻译中这类对书写结构单元切分的错误可解释为视觉信息通路受阻的现象。以上例句中方括号标出的语言计划单位表明,正是句法结构切分的偏差导致翻译单位提取的失误,句首的名词词组才会被误译为“棉衣”。提取语言计划单位是翻译理解的第一环节,这是一个对视觉材料信息进行分析以解码源语形式表征的环节,此环节直接影响到翻译转换单位的提取。不能正确提取翻译单位就不能有效地消解歧义,译文难免有误。测试结果说明通路6音素分析区的判断错误会直接影响通路5 至语义分析区的语义加工的准确性,从而影响译文产出的正确性。
5.3.2 句法-语义加工障碍与失语义的关系
测试2 检测句法和语义加工的情况。花园路径句引起的暂时性歧义既有句法性的,也有语义性的。测试1因触发早关闭原则,或者说违背迟关闭原则,语法计划单位提取失误,出现翻译中的命名性失语现象,将“用于做衣服布料的棉花”译作“棉衣”。测试2旨在检测翻译过程中语义计划单位提取的情况,检测任务如下。(1)在通路6通达且视觉材料的语言计划单位提取正常的情况下,被试是否会出现语义信息加工障碍?是否存在提取源语命题的困难?(2)被试对屈折词素的语法标记功能是否敏感?能否根据屈折词素即时处理所映射的语义信息,识别谓词与参与者的语义角色的关系?(3)要求被试完成句子的翻译,译文与原文保持共享命题表征。检测结果显示,其中6 位被试的译文符合目标译文的要求,而5 位被试因误判参与者的语义角色而产出错误的译文。例如:
[The florist sent the flower]was very pleased.
目标译文1:[花商收到花],很高兴。
目标译文2:[收到花的花商]很高兴。
错误译文1:[花商送出了花],很高兴。(2人)
错误译文2:[送出花的花商]很高兴。(3人)
检测结果发现,11位被试所提取的语法计划单位都符合任务要求,即原文有两个命题:一个是The florist who was sent the flower,另一个是The florist was very pleased。根据顺应目的语表达习惯的翻译原则,第一个命题既可译作独立小句(目标译文1),也可译作短语结构(目标译文2),两个目标译文的区别是语用性的,而非语义性的。错误译文是误判语义角色造成的。在加工双语转换信息的过程中,被试由于不能识别名词在句中的语义角色,所以导致误判了源语命题。
在研究失语症患者使用屈折词素障碍的问题上,研究者较倾向于认为“屈折变化词素更有可能需要‘现场’加工处理”(崔刚,2015:153)。这种即时处理屈折词素变化所标志的语法和语义关系的行为,无疑会增加大脑记忆负担,所以容易出现理解失误的情况。在失语症研究中就有屈折词素使用障碍的病例,如被动句理解障碍的失语法现象。根据格罗津斯基(Grodzinsky,1995)的解释,失语症患者无法顺利地给名词分配题元角色。
题元角色指与某个动词相关的名词在该动词所表达的事件中所承担的语义角色。题元角色是语义概念,它体现了名词在参与事件过程中的语义身份和功能。每一个事件都有其相应的参与者,即语义角色。语言的理解和产出以事件为工作记忆单元。记忆单元的主要内容是命题。一个命题由一个事件、一种状态或性质构成,是“可以作为独立主体的最小知识单元”(Anderson,2010:123)。命题的核心是谓词。谓词是表示名词语义性质或相互之间关系的词。名词的语义性质(即参与者的语义角色)与谓词关系密切。谓词和参与者的匹配可激活句子的命题表征。根据罗伯特等人对命题的解释,“命题编码是与信息的顺序无关的”(索尔所等,2011:248)。
以Bill hit John为例。在这个小句中,被编码的内容仅仅是John和Bill与打人(hit)这件事情有关联。命题内容加工为句子后就必须按信息顺序对参与hit的事件者(Bill和John)进行语义角色的分配。按正常的语序排列,第一个名词是施事,即谓词hit左边的是施事,另一个名词则为受事。处理被动句John was hit by Bill时,语法缺失症患者无法给位于句首的名词分配语义角色,只能按句中词汇的先后顺序来分配语义角色,错误地将句首的受事解读为施事,因此产生理解错误。这种语法缺失症解释了测试2的误译原因。就命题表征而言,误译是语义性,但其中也有语法因素。弗里德曼等人(Freedman et al.,1985)的研究发现,不同的句法信息具有不同的神经处理机制。数、时态、语态等屈折词素都是句法处理系统的语言要素。语法缺失症状之一便是动词使用的错误,表现为“自发口语常缺乏动词或动词缺少屈折变化”(高素荣,1993:164)。
英语是表音文字,屈折词素丰富,而汉语是表意文字,无屈折词素,所以英译汉者容易忽略屈折词素的语法及语义信息,这就好比失语患者语言中常缺少屈折变化一样。对屈折词素反应不敏感会直接影响语义角色的识别,加大提取源语语义表征的阻碍,导致命题判断失误。如果屈折词素在理解原文过程中成了信息加工的盲区,其区别语义角色的功能就会被忽略,导致施受关系判断失误。其中的5 位被试正是把过去分词sent 误读为过去时,才误判了florist 的语义角色,把“收花人”理解为“送花人”,曲解了原文的命题,造成命题编码错误。
测试2符合普劳特等人(Plaut et al.,1933)对语形单位和语义单位关系的解释。“视觉信号首先激活拼写层次的相关单元,然后对拼写单元的激活被转换为对语义层面相关单元的激活。如果该激活的信息恰好进入某一语义区域,就会与之先汇合,这一汇合区域被称为吸引域。任何对该网络的损伤,例如,某个节点或者联结的丧失,就有可能改变吸引域之间的界限,从而使得有关的激活信息落入错误的吸引域之中”(转引自崔刚,2015:172)。音素分析区负责语言形式单位的提取,语义分析区负责语义单位的提取。屈折词素标记意义被误析(比如,sent作为过去分词标记被误判为过去式),就会误判名词的语义角色,从而导致命题提取错误。翻译理解过程是从原文语法单位和语义单位相互作用中提取意义的过程,对任何一个层级单位的误判都会导致翻译错误的产生。
以上两个测试都是花园路径句,翻译错误皆源于不能成功消解歧义。测试1 是因为过早地关闭句法信息加工过程,错误提取了语法计划单位;测试2是因为处理屈折词素信息失误,误判谓词参与者的语义角色(即题元角色)。尽管这两个测试的语法性质不同,但都是在抑制歧义控制环节上出了问题。“国外的研究已经证明了抑制机制能减少歧义词不合理意义的激活(Gernsbacher&Faust,1991),一旦歧义词的一个意义得到确定之后,另一意义将受到抑制(Simpson & Kang,1994)”(白学军,2018:185)。这两类错误的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双语语言的差异,其差异增加了语言的陌生化程度,导致语言计划单位提取失误或屈折词素语法功能的判断失误,进而干扰了大脑对抑制不合理意义激活的控制,错误地激活了不合理的语义表征。
5.3.3 翻译表达障碍
测试3 的任务如下:(1)检测已提取的源语语义信息与目的语语言形式相匹配的情况,即在通路6 和通路5 都不受阻的情况下,所提取的语义信息是否能经由通路4传入音素分析区顺利完成音义再匹配;(2)被试是否具备处理具体表达和抽象表达的动态转换加工能力;(3)要求被试完成句子翻译,译文不仅应与源语命题表征共享,而且还应像源语一样通顺自然,符合目的语的表达规范。
[Putting her arm round her friend’s waist], Rebecca at length carried Amelia off from the dinner table where so much business of importance had been discussed,and left the gentlemen in a highly exhilarated state,drinking and talking very gaily.
目标译文:饭桌上,先生们议论着一些要紧的大事。于是,利蓓加[搂着朋友爱米丽亚的腰]把她从桌边拉开,让他们去饮酒畅谈。
测试结果显示,其中7 人的译文符合目标译文的要求,能用汉语的抽象词“搂”来翻译英语的描述性语言putting her arm round,这是以抽象词翻译具体词的引申译法。“搂”的语义特征是“用手臂拢着”,与英语的具体描述性表达完全对应,两者表达形式各异但语义表征共享。在共享语义表征的情况下,以抽象译具体是一种语义动态对等的翻译策略。另外14人虽然能理解原文,但却找不到合适的汉语表达形式转述原文的意义,只能死译硬译,将之译作“将胳膊环过/环住爱米丽的腰、将手环绕在她朋友的腰间”,译文带有明显的源语语形负迁移痕迹,这种语言表达特点与传导性失语患者的言语特征类似。
传导性失语症患者“在语言理解和表达方面均表现出一定的障碍,复述障碍尤为严重。患者的自动语言比较流利,基本上能够达到使用语言进行交际的目的,但是找词的困难表现突出。……复述困难是传导性失语症患者最为严重的语言障碍”(崔刚,2015:41-42)。翻译本身就是一种复述的言语行为,但此复述并非复制源语形式特征,而是用另一种语言创造性地复述源语信息的言语行为。如果通路4 或通路3 出现由语言形式差异引起的认知障碍,复述时就容易出现词汇选择、句式选择等的表达性翻译障碍,表现为语言不流畅或不符合目的语的表达规范。崔刚(2015:42)例举了一位传导性失语患者的复述障碍,其言语特征与测试3 的案例相同。该患者不能复述“拖拉机”一词,但却能用描述性语言说“在农村里嘎啦嘎啦走的”。医生接着问:“在农村里嘎啦嘎啦走的是什么东西?”患者答:“那不是拖拉机吗?”这说明该患者能根据语义特征命名客体,但却不能用相对抽象的词“拖拉机”完成复述任务。自然语言中不能被感官直接感知的是抽象性语言,而具体性语言带有描述性,生动而直观,能描写出事物的状态和特征。这也是为什么失语症患者能根据所描述的语义特征说出“拖拉机”,但却无法在不能直观感知客体的情况下说出这个词的原因。测试3 中死译的情况也是如此。被试能通过直观的描述putting her arm round理解源语,但却不能激活源语具体表述和含同样语义特征的汉字“搂”之间的联系。如果能建立起这种联系,就能注意到具体表述和抽象表述之间享有共同的语义表征,也能够通过以抽象词译具体词的引申法转述源语的意义。这样做不仅不会改变原文的语义,而且还能增强译文语言的流畅性和正确性。
具体性语言比抽象性语言容易记忆和理解。“抽象语言材料贮存在语义系统中,其信息缺乏形象和结构方面的精细加工,提取时得到的意义较少。”(白学军等,2018:193)。相对于抽象性语言,描述性语言的具体性效应显著,其指代物更容易形成心理表象,便于记忆和理解。反之,抽象性语言不像具体词那样,缺乏较丰富的语境信息,理解难度较大。张浩、彭聃龄(1990)的实验显示,在随机语境条件下,具体目标句的正确回忆率为70%,而抽象目标句的正确回忆率为35%。翻译中抽象词常常是理解的难点,而描写性语言的具体性效应更容易让学生译者以直接翻译的形式来复述源语。如果源语的描述性语言在目的语里倾向于用抽象性语言来表达,这通常会增加翻译转换的难度,选词达意的反应时长明显增加,产出源语形式负迁移下的硬译、死译句子的概率更大。源语表达的具体性效应负迁移对被试选择表达形式的干扰性显著。
以上三个测试分别从语法结构单元、句法-语义关系、词与词之间语义关系这三个方面,检测了被试在翻译过程中出现的认知障碍与翻译失语的原因。在此提到的翻译“通路”并非指由数级神经元组成的能传导特定信息的神经链(如传导听觉冲动或视觉冲动的神经链),而是指译者对语言各层级表征之间相互联系的认知活动。实际上,不少失语症、神经语言学等交叉学科的研究成果,都证实了语言各层级间的联系的抑制与激活都与相关的脑区及神经通路有着密切的关系。译者看不清语言内部的各种联系可直接影响大脑对信息输入和输出的控制。因此,翻译失语症不是脑损伤性的,而是认知性的。双语转换加工过程中的认知障碍是导致翻译失语的直接原因。
翻译失语症是因两种语言机制差异的干扰而导致的双语转换加工障碍。翻译障碍的言语特征在诸多方面都与病理性失语患者的言语行为相似。这种失语特征的相似性不仅体现在外显的言语行为方面,而且也体现在翻译转换中语言加工的内在机制方面。本研究以神经连接通路和言语脑区功能的关系,解释翻译语言加工的认知神经机制和翻译错误产生的原因。通过对被试翻译的检测与分析,发现他们的言语障碍与失语症患者的脑成像病理机制有相似之处,这可为翻译错误研究提供一个交叉学科的观察视角,为神经语言学的翻译研究提供一种案例分析的思路。目前,译者行为研究受到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但神经认知机制与译者失语行为的关系尚未进入人们的研究视野。随着翻译选择行为、神经认知机制、语言内部机制与译文产出质量的关系的相关研究的展开,翻译转换加工过程的认知机制也会随之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