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卫德明对曾国藩易学思想的英译
——以《顺性命之理论》为例

2022-01-04 12:39范丽娜
关键词:性命易经曾国藩

范丽娜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南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一、引言

《易经》,也称为《周易》,是经典的儒经之一,易学也是儒教经学的核心组成部分。在儒学发展史上,《易经》被奉为儒经之首,始于汉代大儒刘歆和班固,一直是儒教学者的释经之学,在儒教经学中占有极为特殊而重要的地位。曾国藩被誉为中国近代儒学思想的集大成者,其学问初为翰林辞赋,继以究心儒先语录,后又为六书之学,博览乾嘉训话诸书。居京官时,曾公以程朱为依归,至出面办理团练军务,又变而为申韩[1]46。在儒家思想体系的框架内,曾国藩与倭仁、吴廷栋、何桂珍治义理之学,兼梅曾亮及邵懿辰、刘传莹诸人,为词章考据[2]52,终其一生兼学宋汉、吸纳桐城,形成了以“礼”为核心的经世致用之哲学体系,被称为“孔孟之亚”。1838年(道光十八年四月下旬)曾国藩在朝考中写下策文《顺性命之理论》,这是他早期运用儒家思想和程朱理学解析《易经》之核心概念——“性”“命”的经典之作,不仅凸显了青年时期曾国藩的易学思想构成,也是他反复研读和应用《易经》,并用以指导军战、问政理事及求经治学的重要基础。

卫德明是出生于中国青岛的德国汉学家,在其父卫礼贤的影响下,终其一生致力于中国经典著作《论语》《易经》德译版、英译版的注释与研究。学成于欧洲汉学研究中心的卫德明,凭借对中国文学和哲学的长期研读,从“他者”的视角深刻分析了《易经》各部分的逻辑关系,在推动和完善卫氏“易学”研究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对《易经》和中国哲学关系的独特见解。在他那个时代,卫德明教授对于汉学学术研究有着最全面的了解[3]275-286,这也为他赢得了“海外中国学先驱”的称号[4]8-11。卫德明于20世纪40年代、70年代先后发表了三篇有关曾国藩思想的学术论文,深入研究了家庭、家乡对曾国藩哲学思想之萌芽、转向和成型的影响。在三篇论文中,卫德明多次引用曾国藩的著述名言,但唯一全文翻译的却只有他的朝考策文——《顺性命之理论》。借助自身对中国文学和哲学的熟稔,卫德明在翻译过程中最大程度保留了这篇名作的文学价值,同时也深刻挖掘了曾国藩易学思想的形成与建构。下文以这篇英译为例,体味其中的翻译思路和易学见地。

二、卫德明对曾国藩《顺性命之理论》的英译

作为优美的骈体文,《顺性命之理论》是曾国藩的朝考策文,全篇共得618字,其中不仅蕴含了作者少时的治学之道、儒学思考和易学见解,也彰显了曾国藩深厚的诗学功底和独特个性。“顺性命之理”作为《易经》的主旨思想之一,长期以来都是众多哲学流派思辨的中心议题。《易经·说卦》有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以“顺性命之理”为根据、意义和方法,糅合阴阳和道儒两学,传授后人平衡阴阳为立天之道、沟通柔刚为立地之道、并重仁义为立人之道。由“天所赋为命,物所受为性”而提出的性命论,将天地之大道与人性之本质联系起来,这是《说卦》的精髓内容,也是易家学说对于自然之道和致人之道的重要学说。从先秦开始,多位大儒对于“性”“命”都给予了不同的阐释。有人持“善”是“顺性命之理”的本质意蕴之说[5]32-40,也有人秉持荀子的“性恶论”,认为必须建立严刑峻法来规范人的行为。曾国藩被称为晚清最伟大的哲人及政治家[6]87,《顺性命之理论》写成于他27岁时,其中蕴含着他朴素的哲学思想萌芽和对儒家“仁义观”的深刻理解。曾国藩提倡顺“性”“命”以成“理”,便是主张仿自然之态势,拟天、地、日、月等天然存在而建构人类社会之权威,重振清帝国业已松散甚至濒临崩塌的传统秩序。《顺性命之理论》虽创作于青葱岁月,但其中体现的籍“性命之理”以树“权威之道”的思想,无时无刻不在曾国藩毕生立德、立言、立功中被一一践行。卫德明将《顺性命之理论》翻译成835字的英语文篇,所克服的挑战不仅在于辨义文字,更在于对中国哲学各流派之间关系的恰当理解、正确辨异、深入思考和整理之中。卫礼贤是研究《易经》的著名汉学家,卫德明从小耳濡目染,在多年细心研读、反复推敲,克服语内、语际翻译的困难,将《顺性命之理论》译成精彩的英文版本,并对之进行了全面诠释。翻译既忠于原文,又清晰流畅、铭记在心。本篇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来理解卫德明对《顺性命之理论》的诗学翻译。

1.对易学概念和儒家术语的精准英译

如表1所示,曾国藩倾全篇之力,意图析清“性”“命”这两大易学核心概念与“理”的关系,全文出现频率最高的当数这三个核心词,其次便是“然”“顺”等,旨在劝说世间万物,应各趋其位。卫德明多年研读《易经》,自然能准确理解中国古代哲学中的“性”乃意指自然天成而可见可感的“物质性”,“命”乃侧重个体探索中必将遭遇的不可见亦不可抗的“规律性”;两者看似都不能轻易为人掌握。“性,浑沦而难名”,但“按之曰理”;“命于穆而不已”,但“求之于理”[7]194。曾国藩深受宋学思想的熏陶,用“理”来解释“性”与“命”的内涵和精髓,从儒学的角度阐明了这两者的内在规律;而卫德明也准确地捕捉到曾国藩顺承“程朱理学”一派对《易经》精髓的理解和阐释,用“理”传达万物存在和运行之宗旨,从而选择了law来表达“理”的含义。这正是卫德明精确地把握和顺承了儒家理学(Neo-Confucianism),试图通过“理”的概念来传达出“规律”这一深刻内涵的本义。

表1 全文关键字的英译统计

此外,为了在不同语境下通顺地传递出原文的本意,卫德明分别用了两种不同的词汇来翻译“顺”和“命”。如“顺”的英译有in accordance with和follow, 前者多用来呈现“顺”之自然状态与规律之范然我成,五次出现均与being相搭配;而使用follow的两处则是出现在人做主语的语境中。

顺性命之理论

OnBeing in Accordance withthe Law of Nature and Destiny.

是理以逆施而不顺矣。

This is applying the Law reversely and notbeing in accordance withit.

是理以惝恍而不顺矣。

This is reducing the Law to uncertainty and notbeing in accordance withit.

此顺乎理者之率其自然也。

That is how one who isfollowingthe Law lives out his inherent being.

此顺乎理者之还其本然也。

This is how one who isfollowingthe Law returns to his original being.

栗栗惟惧,斯终身无不顺焉。

Fearful and trembling (will be his attitude) and thus all his life there will be no instance where he cannotfollowthis Law.

作为两大核心概念之一,“命”这一儒家术语被卫德明翻译成destiny和fate。在文章的前段,曾国藩从性质、形成、表现、作用和实践等方面并驾齐驱地解释了“性”与“命”,卫德明无一例外地将这两大并列的概念翻译成nature和destiny。如下例:

性不虚悬,

Natureisnot suspended in empty space,

命非外铄,

Destinyis not a thing infused from without,

静专动直之妙,皆性命所弥纶;

The mysterious nature (of the phenomenon) of one (exclusive) in rest and straight in motion is the comprehensible order brought about byNature and Destiny;

而在文章末尾,曾国藩做出了由自然运转排列到社会权威秩序的过渡和总结,卫德明也相应地将destiny转换成fate,来弱化“命”在概念上的虚渺无依,而用fate来强调人生命格的可知可控性。如下例:

此圣人尽性立命之极,

This is the acme of how the Saint exhausts his Nature and establishes hisFate,

亦即中人复性知命之功也夫!

But it is also the endeavor of the average man to revert to his Nature and to know hisFate.

另外,卫德明也对出现在文献中的著名典故进行了精准的英译。如“命非外铄,原乎太极以成名”[7]194中的太极一词,本是道家观念,如中国古代著名典籍《庄子》有云:大道,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易传》亦有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太极原为宇宙之初浑然一体的元气,也指无穷无尽的虚无本体。周敦颐在《太极图说》中说道:“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曾国藩深受宋学和湖湘文化的影响,认为太极是天地初生的状态,是一切规范的规范,一切形式的形式;它是内在的、不具人格和被动的,是客观规律的源存在。[7]194他在文章中用“太极”来定义“命”,说明“命”的形成不是无往而来的,而是深受客观规律制约的存在。作为朝考策文,曾国藩在“太极”和君权之间寻求着政治上清静无为、寡欲内修、反对强权并强调天子美德的思想。[7]194对此,卫德明运用了意译之法,选择the Great Ultimate来契合“太极”一词,这也是顺应了中国古代哲学不同流派对于这一概念的深刻体会,着重刻画其源初、混沌、无穷的特点。

又如“是故皇降之衷,有物斯以有则”[8]134-135正是来自《书·汤诰》中的“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这一典故,“皇”在这里指的是道教神话中的天帝,或称“玉帝”,有上天授命之意。英文中“August”一词表示八月,来源于罗马帝国的开国皇帝屋大维,罗马元老院因为其功勋卓越而授予他奥古斯都(Augustus拉丁文意为神圣的、威严的)的称号。卫德明选择August Heaven 指代“皇”,不仅借此表达出“神圣的天庭”和“天神”这一含义,也传递了哲学思考中关于一个“文明盛世的开启”之意。这一翻译思路,与马士对皇权的理解相当,认为凭天赋神权进行统治的皇帝,是他帝国中的神圣君主(divus augustus),显示出与前辈传教士翻译家们的明显区别。以理雅各为代表的老一辈传教士习惯于从宗教信仰的角度出发,将中国的皇帝解读为西方的最高祭司或教士阶层首领。理雅各就曾将中国皇帝郊祭上帝称为中国的国教(the State Religion of China)[9]134-143,故而将“皇”翻译为“sovereign”(1)可能来源于郑玄注“皇,君也”。,被辜鸿铭点评为“僵硬而狭隘”[10]345-347。然而“皇”字在中国古代典籍中出现颇多,并不总是特指皇帝或统治者,如《尚书·洪范》“建用皇极”孔安国疏、《诗经·楚茨》毛传、《说文·王部》、《论语·尧曰》皇侃疏等大量文献中,都将“皇”训作“大”“美”[11]1525-1526,在中国古典经籍中,“皇”也常用来指代逝去的祖先、先代或亡亲的敬称,抑或是“更设称号,尊神异于人也”。根据刘家和与邵东方的看法,由于理雅各尚未全部通解《尚书》等中国儒学典籍,所以其对古代经籍的译文难免存在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主要是由于误解经文旧注和接受中国传统注释中的错误而重复其误解而产生的。[12]707-708在此基础上,岳峰还提出:中国的经学传统多是伴着多义性或歧义性的诠释传统而形成的,这无疑为中国古代典籍的外译带来了不小的难度[13]172。与理雅各一样,卫德明在对《顺性命之理论》进行英译时,也辩证地借鉴了基督教传教士的“原教旨”、宗教融合甚至比较宗教学的方法,多以意译的手法,来达到文化对等的效果,从而使读者能在寻找自身文化替代物的过程中理解消化异质文化的某一存在,但这也难免会带来文化误译和错位。

2.文学形式的诗学翻译

《顺性命之理论》作为曾国藩的早期作品,除了能表现出他本人的哲学理念和伦理道德观之外,也是展现他诗学功底与文学塑造力的佳作。诗学功能作为文学的主导功能,在打造文学鉴赏性和传播性的同时,也对文学作品的翻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在保留原文诗学功能的基础上再现原文的诗学效果。[14]66《顺性命之理论》为骈体文,又称骈俪文,句式两两对仗,最是讲究声韵平仄与韵律和谐,注重藻饰与用典。卫德明在翻译时,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这种文辞的美感,力求传递出原文在句式上的排比对仗和音韵上的平稳和谐。如原文中:

性不虚悬,丽乎吾身而有宰;

命非外铄,原乎太极以成名。[8]134-135

作为全文的开篇佳句,这段文字在句式和词汇上均对照工整,最是在诗学功能上表达了曾国藩对于“性”和“命”的理性定义。“性”不是无中生有的,而是人在出生时便有了定数的;“命”也不是光靠外在环境的刺激、要求所决定的,而是在天地未开、混沌未明时就已根植甚至成型的。

卫德明将之翻译为:

Nature is not suspendedin empty space, it has toadhere tomy person for control;

Destiny is not a thing infused from without, it has to berooted inthe Great Ultimate in order to accomplish its name.[15]21-54

卫译文与原文精神相仿、节奏音韵相协、气势一贯而成,文辞亦基本呈现一致风格,在排比对仗中倾泻出曾国藩在哲学层面上对于“性”和“命”这两个主命题的定性分析。又如:

不知性命,必致戕贼仁义,是理以逆施而不顺矣;

空谈性命,不复求诸形色,是理以惝恍而不顺矣。[7]194

曾国藩在论证中反复强调“性命之理”是不可违背的,人们在遵循此理时切忌高谈阔论,而忽视其在生活细节之处的妙用,任何倒行逆施或迷离倘恍均致“顺”之难求也。

卫德明将之翻译为:

They do not know about Nature and Destiny and of necessity do violence to humaneness and the sense of duty; this is applying the Law reversely and not being in accordance with it;

They talk emptily about Nature and Destiny and do not revert to seeking it out in what has form and color [the actual world]; this is reducing the Law to uncertainty and not being in accordance with it.[14]66

这段文字意指普遍存在的“性命”之本质为“顺理”。卫德明在翻译中补充了原文省略的主语,既保证了英文句式的完整性、提高了文本的可读性,也做到了句式工整;在深刻挖掘原文哲学内涵的前提下,完整地传递出诗学品质和文学美感。卫德明在复活骈文诗学活力的基础上,对文本进行了不失本真的再创造。从中我们可以体味出中英语际之间思维的双向流动和相互阐释,哲学思考的深度与文辞美赋的绚丽亦在思维流动和碰撞之中迸发出激烈而耀眼的火花;在排比铺陈的文字涌动中,那渐渐趋向成熟的文思与哲学态度逐渐铺陈展现。整个翻译忠于原文、清晰流畅,令人读来爱不释手、铭记于心。

3.与其他英译本的比较

《易经》和许多儒学典籍一样,产生于先秦时期。这些经籍年代久远,专业学者尚且识读困难,更何况是隔着中西文化鸿沟的他国研究者了。朱熹就曾多次在公开场合强调《易经》之难度,“某不敢教人看易,为这物阔大,且不切己。兼其间用字,与今人皆不同。”[16]1627又说:“易难看,不惟道理难寻;其中或有用当时俗语,亦有他事后人不知者。”[16]1661美国汉学家苏德凯(Kidder Smith)指出,《易经》一书跨越语言学和非语言学范畴,形成的“互文性”(textuality)为《易经》的解释开启了无限的可能与不可能,导致对《易经》的理解多陷入材料的汪洋。[17]1-3除此以外,与其他语言相比,汉字兼具表音与表义的双重功能,这种“天然性”造成了古汉语文献的多义性。汉字在历史流变中又在读音、写法和意义方面产生了大量变异,以至于后世的文献学家诠释经典经学时,产生了诸多争论与歧见。中国的经学典籍,自出现之日起,便伴随着多义性、歧义性、变异性等特点而被诠释。对于某个相同的核心文本进行与前代和同时代学者的辩论,是中国传统经学家的必修课。简而言之,经学史就是经学内部互相争论的历史。[18]649-662由此形成经今古文之争、汉宋之争,各系统内部又分蘖出各种门派家法。不过,也正是这种解释过程的复杂性,才构成中国经学史的魅力。正如陈寅恪所说:“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19]202这是中国独特的语义诠释传统[20]117-125+203,也是卫德明继卫礼贤翻译《易经》之后,仍花费半生注解这部传世经典的原因和意义所在。

对中国传统典籍的阐释和解读广泛存在多义性、歧义性和随着历史流变而产生的时效性,在用西文翻译中国传统经典时,观照到准确性和以上诸多文字特点,实属难事。在对易学和儒家学说进行理解和英译时,卫德明参考了众多版本,表达了与其他著名翻译家不同的思考维度,其中比较典型的便是对于“仁”这一儒家术语的英译。“仁”作为儒家推崇的立人之道和语际翻译中的文化负载词,一直是学术和政治领域研讨的重点。各大汉学家就此术语的英译提出了不同见解:理雅各从美德层面理解“仁”;James Ware从人的成长层面来诠释“仁”;Dobson坚持从人文角度定义“仁”;而韦利则认为“善”是理解“仁”的首要因素;辜鸿铭秉持“仁”代表了儒家思想的道德宗旨,所以将它理解为一种道德操行的标准。卫德明将《顺性命之理论》中四次出现的“仁”统一翻译为humaneness,表达出曾国藩将“仁”作为与其他德行并行排列的重要品质之一,重在协调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人道和仁慈,成为构建社会阶级秩序和推行权威主义的核心要素之一。

表2 对“仁”字翻译的比较研究

在众多不同版本的英译中,理雅各、韦利和辜鸿铭的译法是最受认可的。理雅各作为最先完整翻译《论语》的著名汉学家,对“仁(者)”有多达16种译法,分别从以下几大层面来剖析了“仁”的多维含义[20]117-125+203:

1)强调儒家道德体系中君子的美德,一种好的品性;

2)强调为人的仁爱之心,如仁慈、善良、爱心等;

3)强调有美好品质的“仁”者;

4)强调广义上一切正面的、积极的人、事、物;

5)强调人的总称,无好坏之分;

6)受规则约束的人;

7)仁慈的政体,仁慈的管辖。

理雅各本着科学的翻译精神和对中国古代典籍和儒学思想的理解,力求精准地传递儒家“仁爱”和“仁政”的树人治政标准。和理雅各相比,韦利对“仁”的翻译则更具文学性,他借鉴了中国文学作品中遣词造句及文法特点,利用英译词的大小写表现不同的情感程度将“Good”作为“仁”,将“good”作为善,认为善是最能展现和诠释“仁”的核心词汇。辜鸿铭在《论语》译本中,对“仁”就有多达十余种的不同译法,最常用的为 Moral character和moral life。在英语当中,moral表示道德,本意是一种常识性的对错标准,中文姑且将moral解读为“德”(因为在英语中没有可以完全与“德”对等的词汇)。辜鸿铭在英译时将“仁”理解为“德”,传递出“仁”在儒家道德生活中充当了尺度标准的功能,但是 “仁”与“德”是不同的。作为“全德之名”的“仁”,意义之广博远远超出了“德”的范围,辜鸿铭此举无疑缩小了“仁”固有的内涵、弱化了“仁”涵盖的层级。

儒家鼓吹建立一种以道德、伦常和自然等级状态为基础的社会政治组织制度。在社会的顶端是一位圣贤的君主,他的基本职能是给人民以正确的道德指导;他通过以身作则,而不是依靠使用强力,来教育人民行为规范,使之能够保持与生俱来的善。合乎道德的行为的基础是“仁”和“礼”这两种观念。“仁”是人心中固有的本质,是关心他人的一种感情,这种关心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基础的人类感情的交流,每一个人都要检点自己的行为,不要使自己的生活伤害他人。儒家的目的,是建立和宇宙的自然和谐与有序相一致的人类社会的和谐与有序;要建立一个充满伦常和人情味的社会。儒家强调最重要的因素是人,而不是没有生命的政治制度;主张不要隔断过去,而要恢复周朝初期那种依靠习惯法、理想化了的以礼为中心的封建结构。

卫德明用humaneness来翻译“仁”,不光在词汇的选择上全力保持古意,试图恢复原文古典骈体文的意境,更在哲学角度上侧重从仁慈、人道、有情和人文关怀等维度来理解这一儒学术语,充分体现了卫德明易学研究的思想痕迹。卫德明教授认为《易经》的目的之一是用来解决人类生活最深刻的问题——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与人类与自然的关系。[22]90-100曾国藩在《顺性命之理论》中四度使用了“仁”,无一不在阐释个人的“仁爱”“仁慈”这些修养是维持纲常伦理和政治清明的最高境界。如下例:

以身之所接言,则有君臣父子,即有仁敬孝慈。

Speaking about it with reference to the relationships of the person, there is ruler and official, father and son, that all embody humaneness, reverence, filial piety and love.

其必以仁敬孝慈为则者,性也;

What takes humaneness, reverence, filial piety, and love as its rule is Nature;

则仁、义、礼、智、德之赖乎扩充者,在吾心已有条不紊也。

then in my mind already it is clearly patterned that humaneness, sense of duty, propriety and wisdom are those aspects of virtue which are dependent upon development and fulfillment.

不知性命,必致戕贼仁义。

they do not know about Nature and Destiny and of necessity do violence to humaneness and the sense of duty.[15]21-54

在中国古代,“仁”与“人”是互通的,“《论语》中经常将这两个概念互换,也进一步证明了二者的相关性”[23]56。卫礼贤认为,“仁”就是“人性、合理的人道,是一种社会感受和社会认识”。所以,“仁”这一概念“不仅是孔子伦理的核心,甚至是其整个学说的核心”[24]112,也是个体的人能够从完全意义上被称为人所必须发展和形成的秉性,更是儒家道德评价标准。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卫德明与曾国藩一样,对《易经》研究关注的是人在天地中的角色和意义,以《易经》为人生指引和智慧的启发,强调个体对于世界的责任[25]235,反映了西方易学的研究视角和问题意识从传教士过渡到汉学家的思想痕迹,这也逐渐发展成为西方诠释《易经》的经典方式之一。

三、关于卫德明《顺性命之理论》英译与传播的评析

在西方学术界,以卫礼贤为代表的新一代汉学家,与老一辈宗教译学家威妥玛、卫三畏、理雅各等相比,已经大大摆脱了传教士身份带来的拘束和狭隘;对于中国经典文化和礼学知识的多年研读及与中国知识分子的长期浸染,也让他们大大缩减了中西文化差异和弥补了前辈经学功底不足的遗憾。卫德明教授在他父亲研究和翻译《易经》的基础上,持续不断地研究、诠释这部经典,是美国学者眼中较早开始研究中国辞赋和哲学并作出卓越贡献的汉学家之一。在中国现代史上最艰难的一段时间里,卫德明始终住在中国,一边对中国文学和历史进行广博精深的研究,一边与中国民众一起切身体会那心酸而深刻的近代化转型之阵痛。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溯源之深远、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解读之深刻,对中国近代社会动荡的体会之深切,是很多汉学家不能比拟的。卫德明曾多次强调曾国藩对中国近代社会转型之重要影响,也是少数将曾国藩论著翻译成英语的汉学家,此举嘉惠学林,为中国近代典籍外译做了一个较好的范例。对于100多年后的今天来说,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政策指导下,回顾并重新审视卫德明对曾国藩《顺性命之理论》一文的英译,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代意义。

1.译者的时代使命

卫德明对曾国藩的《顺性命之理论》的成功解读和英译,源于其对《易经》的深刻理解和对顾炎武(对曾国藩思想有重大影响的先哲)儒家思想的研究[26]232。另外,作为经历过一战和二战的德国犹太人后裔(2)卫德明母亲为犹太人。,卫德明从事中国文学和哲学研究时,难免在惊羡东方文明的同时,对西方文明感到失望。这促使他继承其父卫礼贤之志,重新将眼光投向被作为“智慧之书”和“卜筮之书”来解读的《易经》,力图用东方文化来补充和救济经历过一战、二战摧残和毁灭的西方文明。卫德明对《易经》卫-贝译本的诠释和研究,正处于西方人对机器文明、工具理性和科学崇拜的信仰破产期,经他阐释和解读的东方经典文明,瞬间便吸引了广大知识分子和精英阶层的目光。美国学术界亦纷纷转向从东方智慧中寻找出路和慰藉之路,一度引领了美国的“易经热”。这股文化热潮借助学界对于《易经》的诠释,提出“穷—变—通”的逻辑关系,以此来勉励欧洲人在战后奋发图强、重整家园。

2.译者对曾国藩“性”“命”观的解读

卫德明英译《顺性命之理论》,通过从中文到英文的异语场景过渡,实现了中国文化价值信息的传递,特别是对中国近代转型的关键人物——曾国藩早期儒学思想的解读。尽管曾国藩的功业一度被传教士们(如莫尔著《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对华尔、戈登的赞歌所掩盖,但后经黑尔博士、费正清等学者的评述立传和高度评价(将曾国藩比拟为美国的华盛顿),海内外学者对他的功、业、言进行了充分研究,即便如此,也鲜少有人对他早期的政治理念进行深入探讨。虽然曾国藩在镇压太平天国和洋务中兴方面大放异彩,但这也不足以掩盖他前期儒学观点的重要意义。卫德明独具慧眼,认为曾国藩年轻时已然在思想领域显现出战略大师的眼光,在《顺性命之理论》中,借助“理”之成则,阐述了以威权为中心的秩序观。在对“性”“命”这两个命题进行解释和定义时,曾国藩便提出了一系列的规范和原则。[22]90-100

在深入分析曾国藩思想时,卫德明注意到他曾引用王夫之(1619—1692)的一句话作为座右铭:贤明君主平衡了客体和主体之间的关系,平抚了世界的斗争,在所有实现这个目标的方法中,从内在来看没有比“仁”更伟大的了,从外在来看没有比“礼”更重要的了。[22]90-100于内而言,古代的圣贤为了修养未知的天良而竭尽他们的心智,用肃、乂、哲、谋、仁、敬、孝、慈等品质来明示修身养性之法。如果没有这些准则来规范锻炼自身的“性”,那么在人的内部世界就不可能有可称为道德的东西[19]202,“性”之磨练与养成即是必要的沉溺于人之内在世界的自我修行之术;于外而言,人要顺“命”而为,无外乎遵循儒家纲常与圣贤伦理,以貌、言、视、听、思之“五事”来处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五伦”,从而在外部世界形成可称之为“政治”的井然秩序。此谓立人之道,“此其中有理焉,亦期于顺焉而已矣”[22]90-100。

卫德明认为,曾国藩试图强调凝聚社会的重要元素,以此来帮助搭建一个稳定和谐的社会秩序。[22]90-100和其他史学家一样,卫德明也承认曾国藩提出“维护名教”这一口号,明确地传达了他想维护的不再是大清帝国,也不再是满族统治者,而是社会纲常。此处他虽没有明确使用儒家或程朱理学的词汇,却向社会大众传递了更远大的含义——所谓“名教”,就是圣贤合理的教义。卫德明从这段话中分析了曾国藩的几个特点:第一,它揭示了曾国藩执着于宋学这个权威主义的意念是何等之深。名教的最核心本质就是阶级之间的关系,具体就体现在下对上的绝对服从。被洪秀全引用自《圣经》的“人人平等”,被曾国藩反复批驳鞭笞,目的就是为了动摇太平天国运动的思想根基。第二,他对太平天国可能带给名教的危险和打击保持着高度警惕,时刻忧心这会给既有社会的等级秩序带来灭顶之灾。究其根由,无非是因为太平天国的理念瓦解了名教的社会经济基础——即在传统的名教纲常中,农夫、商人交纳田赋、商税的主要职责。第三,他动员起来维护名教的人都是能读会写的读书人,换句话说是被称为精英人士的士绅阶层,他们既是儒家秩序的捍卫者,也是社会稳定的维持者。[22]90-100“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27]86无疑,对于镇压太平天国而言,曾国藩的思想动员是成功的。

卫德明在梳理曾国藩儒学思想的过程中,深刻地分析了中国19世纪思想流派的背景和中国近代化早期的哲学历史环境。也通过翻译《顺性命之理论》探索淬炼出了曾国藩思想精华的强大能量和元气。“性命之理”看似是在迷离恍惚中看透世间万物,以发掘人世间众多现象和本质之间关系的人生处世哲学,其实却包含着无比清醒睿智的哲学思考,是哲人注意宇宙观念、对待权威态度之间的相互联系,其终极目标当然是希望人类所有活动都能顺应大道至德的自然规律,以达到那无所不容的宁静和谐之精神境界。性命相合则性强命壮,性命之理即阴阳之理,也正是古人所谓的道德。卫德明指出,正是在吸收这些底蕴深厚的中国哲学养分的过程中,曾国藩最终形成了修性立命和构建社会稳固架构的权威主义和经世致用思想——“礼”。

3.译本的局限性

就英译版本而言,本身已存在和流行的传播媒介,必然大大影响他者在进入异域文化语境时所能采用的观察视角和所能形塑的文化印象,尤其是面对中文这个如此庞大而复杂的语言文化系统。正如前文所说,卫德明虽已大大脱离了老一辈传教士对中国文化误读的窠臼,但是他所处的欧洲汉学中心,长期坚持以宗教视角来审视一切跨文化活动,这无疑会对卫德明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同时,卫德明的众多译作和研究都是在其父卫礼贤前期研究基础上展开的,这一脉相承的研究路径让卫德明的学术之路更宽更远,却也为前路的方向带来了命定的限制。前文提到卫氏将“仁”英译为“humaneness”,实则来源于卫礼贤对这一术语的了解:“仁按照人们所处的关系,在对所有人的爱中发生作用,其根源是孩子对父母的孝心。这种孝心从家庭内部的天然感情倾向发展成了国家与社会中的各种义务关系。”[24]125卫礼贤正是从解读“孝”文化出发,由远及近地形成对于儒家最高社会理想宗旨——“仁”的构建,其目的则是如《礼记》之《礼运篇》所说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也就是从这一层面来说,卫德明承卫礼贤对于儒家术语的理解,仍未能跳出以“基督教普世主义所追求的以自由、和平、正义为基础的大社会”的认知视角。

四、结语

麦格基和理雅各的《易经》译本,是以基督教文明解读儒家文化的经典作品。卫氏父子在前人的基础之上,将《易经》从19世纪末的儒家典籍转变成20世纪中的智慧之书。卫德明对《易经》的研究水平在同时代的其他汉学家之上,他一生身处中、德、美三国,学问求“通人”之境,行事追慕古圣先贤,并且具有世界眼光。他讲授和研究汉学多年,著作遍涉中国历史和文学众多领域,但他的学术地位却由《易经》研究而奠定。卫氏父子对于《易经》的研究和解读,标志着英语世界对《易经》诠释的范式转变,体现了卫礼贤力图用东方文化来补充和救济西方文明的立场。正是基于这种立场,卫德明广泛研究了《易经》对于中国近代思想界的影响和作用,这对理解曾国藩这位历史核心人物的思想成型有着独特而深刻的意义。卫氏父子之后,对《易经》的翻译和诠释走上“回到中国”之路,这是以新历史主义的产生和“中国中心论”思潮的兴起为背景的,但这种历史主义诠释范式下产生的《易经》译本并未取代卫-贝译本,反而更衬托出卫-贝译本的独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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