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故事

猫很乖，喜欢依偎着人，有时候又爱蹭人的腿，闻人的脚。唯有冬尽春来的时候，猫叫春的声音颇不悦耳。“呜呜”的一声一声地吼，然后突然的哇咬之声大作，稀里哗啦，铿天地而动神祇。这时候你休想安睡。所以有人不惜昏夜起床持大竹竿而追逐之。（开篇表明对猫的不喜之情）

我的家在北平的一个深巷里。有一天，冬夜荒寒，卖水萝卜的、卖硬面饽饽的，都过去了，除了值更的梆子遥远的响声，可以说是万籁俱寂。这时候屋瓦上“嗥”的一声猫叫了起来，时而如怨如诉，时而如诟如詈，然后一阵跳踉，窜到另外一间房上去了，往返跳跃，搅得一家不安。如是者数日。（以静衬动，写出猫在夜里的叫声让人不得安宁）

北平的窗子是糊纸的，窗棂不宽不窄正好容一只猫儿出入，只消她用爪一划即可通往无阻。在春暖时节，有一夜，我在睡梦中好像听到小院书房的窗纸响，第二天发现窗棂上果然撕破了，有一个洞，显然是有野猫钻了进去。大概是饿极了，进去捉老鼠。我把窗纸补好，不料第二天猫又来，仍从原处出入，这就使我有些不耐烦，一之已甚岂可再乎？第三天又发生同样情形，而且把书桌、书架都弄得凌乱不堪，书桌上印了无数的梅花印，我按捺不住了。我家的厨师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除了调和鼎鼐之外还贯通不少的左道旁门。他因为厨房里的肉常常被猫拖到灶下，鱼常被猫叼着上了墙头，怀恨于心，于是殚智竭力，发明了一个简单而有效的捕猫方法。他用一根铁丝在窗棂上猫经常出入之处钉一个铁钉，铁丝一端系牢在铁钉之上，另一端在铁丝上做一活扣，使铁丝作圆箍形，把圆箍伸缩到适度，再放在窗棂上，便诸事完备，静待活捉。（此处写如何制捕猫工具，写得十分细致）猫窜进屋的时候前腿伸入之后身躯势必触到铁丝圆箍，于是正好套在身上，活生生悬在半空，愈挣扎则圆箍愈紧。厨师看我为猫所苦无计可施，遂自告奋勇为我在书房窗上装置了这么一个机关。我对他起初并无信心，姑妄从之。但是当天夜里居然有了动静，早晨起来一看，一只瘦猫奄奄一息地赫然挂在那里。（由不喜到怀恨于心，为下文作铺垫）

厨师对于捉到的猫向来执法如山，不稍宽假，我看了猫的那副可怜相直为她缓颊。结果是从轻发落予以开释，但是厨师坚持不能不稍予膺惩，即在猫身上原来的铁丝上系一只空罐头，开启街门放她一条生路。只见猫一溜烟似的稀里哗啦地拖着罐头绝尘而去，像是新婚夫妻的汽车驶离教堂去度蜜月。跑得愈快，罐头响声愈大，猫受惊跑得更快，惊动了好几条野狗跟在后面追赶，黄尘滚滚，一瞬间出了巷口往北而去。她以后的遭遇如何我不知道，我心想她吃了这个苦头以后绝对不会再光顾我的书房。窗户纸重新糊好，我准备高枕而眠。

当天夜里，听见铁罐响，起初是在后院地上哗啦哗啦地响，随后像是有东西提着铁罐猱升跨院的枣树，最终在我的屋瓦上作响。屋瓦是一垅一垅的，中有小沟，所以铁罐越过瓦垅的声音是“咯噔咯噔”的，清晰可辨。我打了一个冷战：难道是那只猫阴魂不散？她拖着铁罐子跑了一天，藏躲在什么地方，终于夤夜又复光临寒舍？我家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使她这样念念不忘？

“哗啦”一声，铁罐坠地，显然是铁丝断了。几乎同时，“噗”的一声，猫顺着我窗前的丁香树也落了地。她低声地呻吟了一声，好像是如释重负后的一声叹息。随后我的書房窗纸又撕破了——历史重演。

这一回我下了决心，我如果再度把她活捉，要严惩，不是系一个铁罐就能了事的。我先到书房里去看看现场，情况有一些异样，大书架接近顶棚最高的一格有几本书洒落在地上。倾耳细听，书架上有“呼噜呼噜”的声音。怎么猫找到了这个地方来酣睡？我搬了高凳爬上去窥视，吓我一大跳，原来是那只瘦猫拥着四只小猫在喂奶！四只小猫是黑白花的，在瘦猫的怀里乱挤，好像眼睛还没有睁开，显然是出生不久。在车船上遇到有妇人生产，照例被视为喜事，母子好像都可以享受好多的优待。我的书房里如今喜事临门，而且一胎四个，原来的一腔怒火消去了不少。天地之大德曰生，这道理本该普及于一切有情。猫为了她的四只小猫，不顾一切地冒着危险回来喂奶，伟大的母爱实在是无以复加！（由恨转喜，由厌烦到震惊，情感一波三折）

（选自《梁实秋散文集》，南京出版社2018年版，有删改）

赏读

本文故事性很强，读之宛如在寂静的夜晚聆听曲折的故事。作者用大量的拟声词来展现各种各样的声音，宛如夜晚的交响曲，讲述着变幻莫测的故事。作者善于设置悬念，先是糊好窗纸，表明自己不欢迎猫，可猫竟然数次撕破窗纸……被抓后身上绑着空罐头，竟敢再次出现。当悬念揭开时，伟大的母爱震惊了我们。这个故事吸引人的地方还包括富有特色的语言，文白夹杂以及浓浓的口语，可谓幽默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