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亮
伊尹论百味之本,以水为始。夫水,天下之之无味者也。何以治味者取以为先?盖其清冽然,其淡的然,然后可以调甘,加群珍,引之于至鲜,而不病其腐。
——袁枚《陶怡云诗序》
五举来到“多男”的第一天,就给荣贻生瞧见了。
照例每个周五,荣师傅会偷上半日闲。选了“多男”,多半是因为其内里格局曲折,无人打扰,落得一个自在。他长包了三楼的一处雅座。这里原是为“捻雀”客备的,所以茶资要比楼下贵上一倍。三号台靠着拐角的窗户,可俯望见外面街市的好景致。早市开了不久,只见人头攒动,上货的、讨价还价的、马姐[1]马姐:亦作“妈姐”,粤港地区指女家佣。趁着买餸聚散倾谈的。可因为有窗子隔着,不闻喧嚣,只见烟火。而另一边,则挨着楼梯,正对着影壁上“凤凰追日”的木雕。这影壁上,昔日镶嵌了一枚巨大棋盘,“棋王争霸赛”也算为“多男”在城中博了不少风头。眼下这只赤色凤凰将其取代,成为这间茶楼的新标志,在灯映下亦称得堂皇。
作为同钦楼的“大按板”,在其他茶楼喝茶,总会引发议论。旁人说,他选了“多男”的原因,不外有二。也是本港的老茶楼,企堂的规矩,和茶博士的手势都说得过去。他在这里存了几饼老茶,点心也尚好,不算迁就;更重要的,这间茶楼在同业里中上的资历,也为他的出现提供了说辞。叫人看见了,至多说是降尊纡贵,不至于有关乎业内竞争的联想与嫌疑。
然而,这雅座的提笼客们,原并不好静。过了八点,人鸟神归其位。靠南一字排开,莺莺燕燕,便是一番唱斗。原本头顶只一笼石燕,啼声尚可称得上婉转。这时七嘴八舌,渐不胜其扰。半个时辰过去了,唱累的刚静下来。北边的“打雀”,又是一番缠斗。看的人也跟着激昂,倒比雀鸟更昂奋几分,面红耳赤的。喝起彩来,更无法充耳不闻。荣师傅阖上报纸,站起来。就在这时,看见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手里,拎着一个铜制的大水煲,俗称“死人头”。看着又重又沉。孩子矮小,水煲占去他三分一的身量。孩子抬着头,定定地看。目光落在那笼里两只正在打斗的“吱喳”。但在这身边的喧嚣里,他的眼睛,却是静的。没有兴奋,也没有喜乐,没有这年纪的孩子眼里所惯有的内容。这些内容,是荣贻生熟悉的,毕竟屋企已养了两个男孩。但这孩子都没有,即使在斗事的高潮,也未动声色。荣师傅不禁对这种怠工方式产生了兴趣。孩子看了很久,却自始至终没有放下手里的沉重水煲,仿佛牢记自己的责任,精神却已在“游花园”。这时,楼下传来一声断喝。这孩子像从梦中惊醒一般,本能地拎起水煲,便走向五号台。眼里竟然毫无对刚才所见的流连。荣师傅也听到了这声喝,是个略显拗口的名字:五举。
以后便常见到这孩子。因为留心,荣贻生便似乎也为他做了见证,见证了他在这茶楼里的成长。他默然地长高,原本有些拖沓的企堂衣服,渐渐合身。他的手势,也日益熟稔。孩子是勤力的,懂得与茶博士配合,懂得察言观色,也懂得见缝插针地干活。有一日,他看这孩子上楼来,忽然站住了。蹙一蹙眉头,也不动,一瞬后,荣师傅听得童音喊一声:十六少到,敬昌圆茶服侍。
过了好一会儿,听到咳嗽,继而是迟缓的步子,便见得潮风南北行的太子爷,撩着长衫下摆,提了鎏金的鸟笼慢慢走上来。孩子爽手爽脚,伺候他坐下,又将那对鲜绿的相思挂到了鸟钩上。
这一霎,荣贻生捕捉到了孩子嘴角的笑容。稍纵即逝,他大约为自己经年练就的好耳力而得意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恢复了静穆的表情。
我问过五举山伯,荣师傅是几时决定收他为徒。他想了许久,才对我说起那次关于“文斗”与“武斗”的对话。对话因由,大约是来自“多男”的老客张经理放飞了他两条黄鱼买来的雀鸟。这只叫作“赛张飞”的吱喳,似乎从未输过,却在那次打斗中轻易落败。山伯说,记得荣师傅说了一句,英雄末路。
说这只鸟?我问。
他很肯定点一点头。他说,在这三楼的雅座上,荣师傅是长年包座,却唯一没有带雀的客人,他记得很清楚。这中年人说,英雄末路。
我又问,荣师傅没有养过雀鸟?
他说,在收了他做徒弟后,荣师傅曾经养过。而且是本港的“捻雀”客称为“打雀”的一种鸟。
我问,那,是吱喳还是画眉?
他摇摇头,说,都不是。这种鸟的名字很怪,叫“里弄嘎”。他怕我听不懂,便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里弄”二字。我问他,这鸟难道和上海存在什么渊源?他说,他问过他丈人家,都不知道这种鸟。他只记得师父将鸟笼在小厨房里挂着,并不拿它去打斗,是当文雀养的。但这鸟啼叫很难听,是一种石子划在玻璃上的声音,而且中气很足。渐渐整个后厨都不堪其扰。这样养了半年,据说有天笼门忘了关,这鸟便“走咗鸡”。他笑一笑,说,也有人传,是别的师傅,使唤手下“细路”,偷偷放走的。
不知为何,我忽然对这种叫“里弄嘎”的鸟产生了兴趣。在网上遍寻不着后,我决定还是做一次field work。旺角曾有著名的雀鸟街。这条叫康乐街的街道,在上世纪末被划进了旧区重建范围。重建后的成果,即当今的朗豪坊。然而这条街的人事,倒并未消逝。而是就近迁去了园圃街花园。我从牌楼走进去,便听到一片啁啾之声。沿街数笼山雀,挤挤挨挨的,笼上贴着纸“放生雀”。走了好久,进了内街,反倒是静了下来。我看到一个颇大的店铺“祥记”。鸟并不很多。铺面外头却挂着许多鸟笼,笼底下摆着一个个塑料袋。里头装着蚱蜢。袋上用粗豪的笔迹写着“30蚊”。我走进去,问那正在洗雀笼的店主,有没有“里弄嘎”。他仔细看一看,说没听说过,他阿爷可能知道。我等着下文,他说,我阿爷一早走咗啦。
我便一路走,一路问。这时烈日焦灼,街上的人和鸟,都有些恹恹的。忽然一只很斑斓的鸟,对我嘶叫了一声,像是猛兽发出。我吓了一跳,看笼上标着“南非蕉鹃雀”。它隔壁的黑羽毛的鸟,则过于安静。我发现是只鹩哥,臊眉耷眼。这鸟,让我想起十多年前写小说《谜鸦》时的种种,不禁多看了一眼。这时有个很老的老伯从店里走出来,招呼我。我便又问起“里弄嘎”。他眼光一轮,说,我呢度冇,但我见过。我问他几时见过。他摆摆手说,咸丰年间事啦。我问他,这鸟是从上海传来的?他又摆摆手,说,系南洋雀,好嘈!
他约莫看出我的兴趣,便把我拉进了店里。我心里虽有些失望,但想他大概也寂寞。为了报偿他提供的信息,就表现出了很大耐心,听他介绍他的收藏。是不同款式的雀笼。迎门最堂皇的镇店之宝,是这行的祖师爷“卓康”所制,如今已经失传。每只鸟笼都是故事,大的是芙蓉笼,小的是绣眼笼;哪里是玉扳指,哪里是马尾弦。他说,我成间铺冇胶嘢[2]胶嘢:粤俚,指假货、赝品。,只只手钩都是天寿钢!
离开雀鸟花园时,已过晌午。路人行色匆匆,却都不忘看我一眼。大概因我手里拎着只古色古香的空鸟笼。
其实,荣贻生决定收五举,是在这孩子开口与他说话之前。
他之所以下了决心,是因司徒云重的一句话。
这些年,他已经惯了,有许多事都和这个女人商量。而且这些事,多半是大事。他记得许多年前,慧生说过,阿云是个女仔,有男人见识。
此前,云重从未到“多男”来,是守着分寸,也是彼此间的默契。这时她虚白着脸,面对着荣贻生。因为三号台的位置,整个茶楼,无人能看见她,唯有眼前的这个人。
两个人静默着,对望间,甚至未意识到这少年企堂的到来。五举,便在他们的无知觉间,做好了所有的事。荣师傅来“多男”,从未让茶博士服务过。茶博士张扬的表演,于他是繁文缛节。他只要两只壶。一只茶壶;一只装了八成热的滚水,用来续茶。这滚水的温度,是他的讲究。全靠企堂的大铜煲,快一些、慢一些都不对。
以往的企堂,三不五时“甩漏”[3]甩漏:粤语,有错漏、缺陷。。五举这孩子接了手,一回水冷了,给赵师傅好教训,以后再未行差踏错。此时见他有条不紊,洗茶、摆茶盅、开茶。眼里清静,手也稳。临走时,只如常微微躬身。似乎云重如荣贻生一般,是他长年关顾的熟客。
待他走了,两人仍是相对坐着。事情过去了,说什么也不是。说多说少都不是,索性不说了。云重揭开茶,喝一口,又喝一口。或许也是身子虚,额上便起了薄薄的汗。她不擦,继续喝。喝了一阵,放下说,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这“双红”的饮法,还是我教你的。可现在,自己倒分不出香和苦了。
她启开了茶盅,续水。却见茶盅里卧着一颗开了肚的大红枣。她便打开荣贻生跟前的茶盅,倒净了茶,里头什么都没有。
云重觉出脸上漾起了一些暖。她望一望底下,方才那个小企堂,跟着茶博士,拎着大铜煲,在不同的桌间穿梭。停下了,脚下有根,站得稳稳的。她看一眼荣贻生,开口道,这个细路,真像你后生时候。
荣贻生回家时,头脑里还回响着这句话。
打开门,家里有浓郁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冲击了他一下,也就冲散了他头脑里的念头。秀明倚在沙发上,目光斜一斜,道,谢醒阿妈送来的,说是端午的礼。
荣贻生望见饭桌上,摆着几只龙凤纸包着的大盒。红得火一样,在这灰扑扑的房间里,有些触目。他说,端午还有半个月,现在送来?
秀明说,天下父母心,佢哋不放心自己嘅仔。讲真,你到底教成怎样?
荣贻生说,我俾心机教,佢肯学至得。
秀明抬一抬眼,说,佢阿妈知佢不生性,说按规矩管教。这行谁不是这么过来。
她慢慢地站起身,说,大仔今朝返来,在石硖尾买了几个粽。我热给你吃。
荣贻生连忙道,不用了,我同班老友记饮过早茶。你唔使理我,自己歇着罢。去过医馆了?
秀明便轻轻抚一抚心口,说,换了个医生,重开了一剂方子。先试一试吧。
荣贻生服侍她躺下。关上卧室的门,细一想,谢醒这孩子,已跟了他两年了。
收谢醒这事,当初他没听云重的。
荣贻生从窗口望一望外头。皇后大道上有些成群的中学生。男孩子穿了白恤衫、宝蓝色长裤,是圣保罗书院的学生。女孩子们则是石青色的旗袍,来自圣士提反女子中学。大约这时已经下了学,在西营盘周遭吃饭闲逛。几个时髦女,手挽着手,从对面金陵戏院里走出来。打头的一个,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副墨镜戴上。
隔壁无端地,又响起了吊嗓子的声音,咿咿呀呀。是个已经退休的粤剧老倌。和荣家同年搬进来的。
算起来,从广州到香港,已近二十个寒暑。当初离开“得月”,按广府庖界的流传,是出于“政变”,这未免夸张。只是韩世江的大弟子发难,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他想想,便走了。不是怕,是为当年事,对韩师傅还抱着疚。
他来时,“同钦”虽有老号“得月”的加持,已经打开了局面,但还远非如今地位。毕竟较之广州,香港的饮食界更海纳百川些。且不论西人加入,光是各地菜系在此开枝散叶,已多了许多对手。香港人又生就中西合璧的“fusion舌头”。“太平馆”这样中体西用的新式菜馆,也便应运而生,源自广府,却赚了本港的满堂彩。
谢醒的阿爸谢蓝田,是铜锣湾义顺茶居的车头。虽久在庖厨,这人天生带些江湖气,是个社会人。对时世天生看得清,也玩得转。荣师傅与他在佛山的同乡会结识。原本以为是点头之交,没承想谢蓝田却相见恨晚,引为知己。那时年轻的荣贻生,还有几分恃才傲物。人也木讷些,并不把张扬的谢蓝田放在眼里。这本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后者倒不以为意,对荣师傅还有些怒其不争。他自作主张,在一次业内聚会,将荣师傅的莲蓉酥作为伴手礼,送给了香港饮食总会的上官会长。会长一尝之下,惊为天人,这由此成为荣贻生在本港声誉鹊起的起点。潜移默化间,也助他在同钦楼站稳了脚跟。嘴里不说什么,荣师傅对他是感激的。毕竟同业相轻是常态,何况又同是做白案。谢蓝田对此,倒很豪迈。只说荣师傅潜龙出渊,出人头地是迟早事,自己不过是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我就系睇唔过嗰啲新潮点心佬,喺度搞搞震!”
两家来往多了,彼此也都多了照应。秀明在战时落下了顽疾,一遇换季就胸闷憋痛。到了香港倒更厉害些。也是谢家忙前忙后地给找医生。这些好,荣贻生开始都记着,想要还。后来日子久了,长了,倒处得像半个家人了。
所以,当谢蓝田提出要谢醒跟他学徒。他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谢家夫妻谈起这孩子,也直唉声叹气。说起来,也是阴功。两公婆上年纪,才得了这个独子。荣贻生是看这细路长大,周岁时拜过自己做“契爷”。小时看着精灵,整日跟父母盘桓在茶楼里,手势看都看了个半会,说起来头头是道。可长大了,就是读不进书,转了两间官校,到底辍了学。谢蓝田便说,贻生,你两个仔几生性,读“英皇”,日后考港大要做医生律师。谁来接手你的好本事?教教不成器的契仔,也算手艺有个去处。
荣贻生心里有自己打算,却不忍拒绝谢蓝田。要说心底柔软,身在他乡,经过这些年,已有许多的变化。世故是必然的,心也冷了些。但看纵横八面的谢师傅,蹙着眉头,是老意丛生的模样,他也便点了头。
大约一个月后,他方与云重谈及此事。云重沉默了一会,说,你莫后悔便好。我不想人背后叫你“西南二伯父”。
他听后心里微微一惊,这是广府人都知道的典故。说的是不负责任、庇短护奸的老辈人。看似厚道,里头却藏着阴和恶。云重话说得重,他听得也重。便收拾了心情,想要好好教谢醒。至于教法,也便如叶七当年。旧日茶楼里的师徒制,里头还是有许多行业避忌。白案师傅连上料称斤两,尚要背着徒弟。荣贻生便格外敞亮些,将谢醒当个仔来教。云重不让他收,也是因为行内有句老话,叫“教生不教熟”。这有两层意思:一是徒弟最好是白纸一张,不收别的师傅教出来的半吊子徒弟;二是不要收熟人子弟,教训起来,话里深浅都不是,难以成才。谢醒偏两样都占了。自己以为耳濡目染,将大小按功夫,早看了学了个七七八八。由于通家之好,又是契爷,也并没有将荣贻生这个名厨当师父来待。早两年,跟爷娘学的那些,在“同钦”也都能应付,且应付得不差,居然点拨起尚要偷师度日的同辈,这便有些犯忌。可是茶楼里都知道他的来头。荣师傅不训,谁还能说什么。这个混不吝,也有他的期图,竟有两次问到荣贻生脸上,问几时教他整莲蓉。
做师父的,被他问得一愣。荣贻生本没有叶七的心机。他师父将莲蓉的绝活儿藏到了最后,临了还靠他自己悟出了一味。然而,他也觉得时机未到。这孩子问得急,他便也琢磨是不是他娘老子的意思。这样想,心里越发冷。
他知道自己还是不甘心,在等一个人。终于,等到了,是个“多男”的小企堂。白纸一张,却是上好的生宣。
这细路先说不想做打雀,让荣贻生犹豫了一下,怕他缺的是一个“勇”字。可细细听他说下来,原来是要做自己的主张。荣师傅心里动了一下。他想,当年有叶七在,除了拜师这一件事,他何曾做过自己的主张。如今若收了这个,就不好再走这条老路。成全这孩子,便是成全自己。
他想起云重的话,这细路,真像你后生时候。
可他忘了,这二十年来,他自己已经变了。
五举是在小按出师后,见到七少爷的。
可他以前见过,在“多男”。就是这个人,他们都叫他“癫佬”。唯独阿爷,叫他“先生”。
这天晚上,荣师傅领着他,携了只包裹。叫他拎了一只食盒,里头有几碟小菜,还有刚打好的双蓉月饼,压了鱼戏莲叶的花。师父亲自在饼上一一打上了大红点。
这天是中秋的正日子。五举想,自己是个孤儿。可师父有家有口,这是要带自己去哪儿。师徒二人,沿着雪厂街,到山底下,搭了电车,走到了上一层坐下。他从车窗探出头去,望望天上,是一轮透亮的圆月。月光瀑一样地流下来,铺在德辅道上。行人、车辆、两旁的店铺,便都镀上了一层银白。电车慢慢地,停靠了一个站,车铃当当地响一响。他便看清楚了外头,地面与楼宇,似乎都成了线条组成。有的线硬朗,转上了轩尼诗道,就是一条悠然的弧线。每一点轮廓都发着毛茸茸的光,是个他熟悉而陌生的香港。
他们在湾仔下了车,沿着石水渠街一直走。行至一座老旧的唐楼,门楣上写着“南昌阁”。底下是个水果店,还散发着碌柚的馨香。荣师傅和店里的老板打了个招呼,是熟稔的样子。另一边是个裁缝铺,叫“妈记”,已经收了档。门口锁着一把破旧的竹躺椅。荣师傅将躺椅搬开,侧身进去,看到一扇狭窄的小门。荣师傅敲一敲,没人应。五举听到里头传出收音机的声响,好像在播钟伟明的广播剧。收得不好,吱吱啦啦的。荣师傅便又使劲敲敲门。收音机的声音没了,有瓮声道,入来。
他们便推门进去。灯光昏暗,迎面是一张碌架床,床上坐着一个人,目光滞滞地望着他们。五举抬头,看见床架上挂着一件西装,搭着条石榴红的暗纹领带。西装袖子的肘部,被磨得“起镜面”了。五举想,是他。
先前在“多男”时,见过这个人。五举记得,他总是在周五来,将近中午时。左手搭件干湿褛,卷了一大卷报纸。
施施然进来,也不理会人。举目望,见哪桌吃得差不多了,他便走过去,一屁股坐下。也不言声,拿起桌上剩下的点心便吃,吃得心安理得。旁人见了,还以为他是搭台[4]搭台:在粤港,指互不相识的顾客坐在同一围台上一起用餐,多出现在茶楼繁忙时段。的。这桌上的客,嫌恶地站起身,骂他一声“癫佬”,急急便埋单走人。也有气不忿的,便要叫经理。他安静地抬头望一眼,无辜得很。站起来,对那客鞠一躬。经理便也息事宁人。他又走到其他桌去。那桌无人,他便安心吃;有人,又骂他“黐线”[5]黐线:粤语粗口,神经兮兮。,经理便请他出去。他安静往外头走,也不说话。脚上的皮鞋倒踏得山响,大概是不合脚。五举,见他脚跟上插了几块香烟纸。只有路边给人擦鞋的人才会这样,怕的是弄脏袜子。
此刻,这双皮鞋静静地搁在地上。并拢,整齐。鞋里仍插着几张香烟纸。
荣师傅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轻轻唤声,少爷。
五举心里一颤,以为听错了。但见那人,撩起身边的干湿褛披上,望一望荣师傅,也轻轻唤一声,阿响。
这裁缝铺隔篱的梯间,狭窄逼人。天花与地面,构成一个三角。连五举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尚抬不起头来。荣师傅躬下身,从墙角拎过一张折叠桌,打开。然后叫五举帮他,将食盒里的小菜端出来,又拿出一瓶酒。
他自己抄过一只凳坐下。那人望一眼五举,说,细路,对唔住,没有凳子了。
荣师傅说,唔紧要。小孩子,就让他站着好了。
那人摇一摇头,从床上坐起来。走去墙角,从报纸堆里翻翻,弯腰抱起一摞书,有点吃力。他搁在桌子边上,让五举坐在上头。
荣师傅忙要阻止他,说这坐坏了怎么办。那人浅浅笑一下,说,如今这些剧本,在人眼里似笃屎,正好用来垫屎忽。
荣师傅说,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叫五举。
那人说,嗯,我知道不是先前那个。那个口水多过茶。
他从床头取过一副眼镜,用衣襟擦擦,戴上。眼镜柄上缠着胶布。他打量一下五举,说,细路,我认得你。在“多男”,你赏过我一杯茶。
荣师傅不等他说下去,打开酒瓶,斟满酒,说,今天中秋,要饮多杯。
那人执起酒樽,看一看,说,玉冰烧。
荣师傅说,少爷,你记不记得?那年我回到广州,在羊肉馆子里,你请我喝玉冰烧。如今这酒,在香港可不好找呢。
那人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望一望,目光却直了,慢慢说,是啊,我在香港了呢。
荣师傅看他又现出些痴相,忙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说,那馆子的老板说,少爷欠了他一支曲,是支什么曲?
那人蹙一下眉,眉间有“川”字。忽而舒展开,用支筷子敲一下碟,口中道,查笃撑,查笃撑……清明节鸳声切往事已随云去远,几多情无处说落花如梦似水流年……
荣师傅说,少爷,今天是中秋啊,怎么就唱起了清明呢?饮酒饮酒。
他给那人夹菜,边说,你最爱吃我娘制的素扎蹄,我可学会了呢。尝尝味道正不正?
那人饮下一杯酒,蜡黄的脸色也红润些了。他问,慧姑可好,佛山住得惯吗,要不要跟我回太史第?
荣师傅愣愣,沉默了一下,说,阿妈好好呢。过几日就来看少爷。
那人又问,我允哥好吗?大嫂好吗?
荣师傅笑笑说,他们都好呢,好挂住少爷,让我给少爷带话呢。
那人脸上就又多了一些喜色,说,我上星期给允哥寄的本子,《李香君守楼》,他收到了吧?
五举看到师父放下筷子,脸上抽搐了一下,但立刻又笑了,说,收到了。允少爷夸您写得好呢,说,省港文胆,我堃弟居二,无人敢称第一。
那人便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白牙。原本清癯老相的脸,这时竟有了孩子气。五举听他们说话,开始是前言不搭后语。后来,荣师傅喝多了,舌头也有些大,倒是那个人,神色渐渐肃穆。他说,阿响,我最近晚上睡觉,又听到枪炮声音。白天说给裁缝店的老板娘听。她说是填海区施工动了风水,要陆沉。被我听到了。
荣师傅就说,那个老板娘,成个神婆咁。还说我有宫宅相,将来富过包玉刚,我信佢?!
这时,外头传来钟声,“当”的一声响。荣师傅抬抬眼睛,说,少爷,我要返屋企了。秀明困得浅,等门睡不安稳的。
他拿出那个包裹,说,老规矩。还是四只大红点,应承我,自己食,莫益其他人。
那人接过包裹,打开看一眼,说,我唔要。
荣师傅就说,少爷,你忘了,这是你借给我办喜事的。说好中秋还,你不信,借条还在抽屉里呢。
那人抬起苍苍的头,茫然看着荣师傅,说,系咁?
荣师傅很肯定地点点头。那人从包裹里,抽出一张钞票。然后在碌架床的上层翻找。翻了许久,翻出了一个利是封。这利是封显然用过了,皱巴巴的红。他把钞票放进利是封,塞到五举手里。
荣师傅要挡,说,少爷,非年非节。这是做什么,纵坏细路仔。
那人不管他,拨开荣师傅的胳膊,对五举说,叫我声“七叔”。
荣师傅叹口气,示意五举接过来。
五举看他一眼,唤,七叔。那人笑,问,然后说什么呢?
五举想了半天,说,恭喜发财。
那人摸摸他的头,说,傻仔,又唔系过年,叫谁发财呢。应该说……他想一想,终究没说下去。他只是抬起头,看荣师傅,说,阿响,这细路好静,像你小时候。
师徒二人走出来。那个水果店,竟然还未关门。老板靠着门打瞌睡。荣师傅就拐过去,跟他买了一个大碌柚,让五举抱着,说,给你师娘带回去。
这时,夜风吹过来,荣师傅的醉意,也醒了几分。他看着前面走着的小小身影,又想起了七少爷的话,这细路好静,像你小时候。
他想,他要谢谢七少爷,才遇到这个孩子。
每个星期五,他坐在“多男”,等的是七少爷。七少爷从未来过“同钦”。少爷清醒时,硬颈爱颜面,知他在“同钦”,便不给他找麻烦,小心翼翼地避他。这中西区的茶居,许多是梨园燕邀聚集处,原本视锡堃是省港行尊。敬他一餐半顿茶,可少爷犯起糊涂来,天王老子都敢骂。旁人先同情,渐不能容忍。竟有茶楼请了印巴籍的保安,堵在门口,不许他入内。唯有一间给他进去的,是“多男”。这是荣师傅交代下的。他就每个周五来“多男”,等少爷。他包下三楼雅座,看得见大堂,少爷却看不见他。少爷坐在了哪桌,他便提前叫人多送一笼点心。怕被发现,有时是叉烧包,有时是虾饺。一边悄悄交代下面,他来为这桌的客人埋单。他做不了许多。只想这一天,少爷能吃得安心,吃得饱。有一次,少爷怕被人赶,吃得急。吞咽间,噎住了,咳嗽起来。他在上面望见了,揪着心。人也站起来,想要下去。这时,他看见一个小企堂,放下了手里的大铜煲,倒了一杯茶,快步走过去。给锡堃饮下,一边轻轻抚着他的背,帮他顺下气。
荣师傅慢慢坐下来,他看见七少爷不咳了,定下了神。那个小企堂,便又拎起了大铜煲,疾步走去别桌了。
我问五举山伯,可记得荣师傅说的这件事。他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但他说,记得赵阿爷的话,这个人不是癫佬,有一肚子学问,要叫他先生。
至于杜七郎的学问,他跟我说过坊间流传一桩事迹。湾仔菲里明道上的“太平馆”,曾是七先生出没处。头个请了印巴保安的,也是他们。那日七先生和保安鸡同鸭讲,进不去餐厅。他叹一口气。拿出笔,在墙上题了一句,“曾经纸毁苦经营”,便拂袖而去。太平馆昔日名流汇聚,便有好事者看出,说,杜七郎是出了个无情对。这联据说到如今,从未有人对得出。
我便向几个相熟的报界前辈求证。一位《文汇报》的退休编辑,说确有此事,当年他们报上还登过。他说,这联文难在,看似文人发牢骚,可里头隐了个德文词。“纸毁”是德语zweite的音译,“二次”之意,该联是指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而句末“营”为平声,可见杜七郎是成心出了个下联,叫人对上联。旁边人说,岂止!你道太平馆最出名的菜式是什么?——“瑞士鸡翼”。怎么来的?话说当年,这道菜还叫“豉油鸡翼”,有个鬼佬客吃后大赞:“Sweet!Sweet!Good!”侍应不知何意,就向一位客人请教。客人也对英文一知半解,将Sweet(甜)听成了Swiss(瑞士的)。以讹传讹,“豉油鸡翼”就此成了“瑞士鸡翼”。这杜七,鬼得很,暗讽太平馆是做不中不西的“豉油西餐”起的家。
如今这湾仔太平馆,早因重建搬去了铜锣湾的白沙道,旁边是卖南货的“老三阳”,自然也就看不到杜七郎的联文手迹。倒是应了往日报上的专栏名,“逸人逸事”,皆踪迹难觅了。
那次见面后,五举便多了一个差事。三不五时,便到那“南昌阁”,给七先生送东西。多半是吃食,应时糕点,有时也是换季衣裳。还有一两封信,上头写着七先生的名字“向锡堃”。留的是荣师傅的屋企地址。五举走时,七先生就在墙角的报纸堆里翻好久,翻出一两本书,给他带回去看。倒也不是什么精深的东西,都是市面上流行的三毫子小说,像卧龙生的《仙鹤神针》,依达的《渔港恩仇》。荣师傅看见了,就说,都是印刷公司送给你七叔的。叫他依葫芦画瓢,写写太史第的事。书他留下了,人都给骂了出去。
这天,五举照例傍晚时候去。手里挟着一只盒,外头包着永安百货的画纸,里头是条新领带。五举走到裁缝铺,看到焦黄脸的老板娘,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悠哉悠哉拍乌蝇。一见他,放下手里的蒲扇,满脸堆笑将他迎进去。说衣服一早做好,就等他来。说罢从架上取下一件西装,鼠灰色,枪驳领,新崭崭。她叹口气道,你看这面料做工……算了,你一个细路懂什么。可冇得改了!我要给他量身。他倒好,说男女授受不亲。
五举按师父说的,把钱付给她。老板娘点好,满意笑笑,却又斜一下眼睛,压低声音说,说给你师父听,唔好再给你七叔钱。佢傻傻啲,将啲钱跟生果档换成散纸,周街派给路边乞丐。我亲眼见到的。
两人敲开七先生的门。锡堃背对他们,床上散了一床的纸,口中念念有词。五举看不懂,不知那是工尺谱。叫一声七叔,他回过头来,眼清目亮,不是往日恹恹的混浊样。
老板娘就要给他穿上西装。他一闪身子,说我自己来。穿上了,老板娘啧啧称赞,说,你瞧我这眼力,膊头袖子都啱啱好!七先生真是衣服架子。
锡堃脸上也有喜色。老板娘说,先生精神好。穿得那么排场,唔通要去饮[6]饮:此处指赴宴喝喜酒。咩?
锡堃笑笑,不理她。老板娘就凑趣地出去了。
五举帮他将领带打上。锡堃自己从桌上拿过一只眼镜盒,小心翼翼地取出副眼镜戴上。不是原来那副,也是新的,眼镜腿上无胶布。
五举看着,也赞叹。想师父说得没错,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七先生收拾得体面,斯斯文文,成个港大教授咁。
他便也问,七叔当真要去饮?
锡堃笑笑,脸冲门上扬一扬。五举这才看到,门背后贴着戏院的海报。有利舞台的,有普庆戏院的,有太平戏院的。有新有旧,贴得密密麻麻。五举想,以往就未有留意到。这些戏码有些他听过,因称得上家喻户晓。像是《跨凤成龙》《百花亭赠剑》《双仙拜月亭》。赵阿爷迷陈凤仙,连他也哼得出“更闻鹤唳叫泣南岗,亭畔拜仙踪降”。
五举便问,七叔要去看大戏?
锡堃点点头,脸上神情稍肃穆起来,眼里头仍有一点潋滟的光。他说,我徒弟请我看他写的戏。
五举看海报上,编剧都写的是一个名字“宋子游”。这名字他也不生,阿爷常提起,是香港鼎鼎大名的编剧。五举想,这个人,竟是七先生的徒弟。
锡堃眼神晃一下,似看见了他的心事。他将西装慢慢脱下来,齐整地挂好在床架上。手在袖子上掸一掸。轻轻说,我不成了,至少还有这个徒弟。当年他在太史第门口,唱我的《独钓江雪》。故意唱得荒腔走板,我才收了他。如今太史第没了,阿爸也给我克死了。我就剩下这么个徒弟了。
锡堃回过身,从床上捡起一页,仿若自语,他写好这出《紫钗记》,同你师父一道来见我。我心窄,没脸,不肯见他。他在门口站定了,说,七哥,当年我唱你的戏,你让我进去了。如今我就唱自己写的。
就是这折《灯街拾翠》。锡堃便对着那页纸,对着五举唱:
携书剑,滞京华。路有招贤黄榜挂,飘零空负盖世才华。老儒生,满腹牢骚话。科科落第居人下,处处长赊酒饭茶。问何日文章有价?混龙蛇,难分真与假。一俟秋闱经试罢,观灯闹酒度韶华,愿不负十年窗下。
我听得忿气,就将门打开了。看他站在门口,笑笑哋看我。他说,七哥,我唱了李益唱崔允明,唱了崔允明又唱韦夏卿。师父,你终于肯见我了。
你看,过了几十年了,他还是来激将我。举仔啊,你说我人活一世,到头来,就剩下这么个徒弟了。
锡堃将眼镜取下来,撩起衣襟擦一擦。眯着眼睛,目光散着,渐渐汇聚在门上的海报,不再说话。
五举说,七叔,你莫唔开心。
锡堃回过神来,说,不不,我好开心。你要俾心机,同你师父学,学整莲蓉月饼。学会了,有出息,周街都买来食。你师父都唔知会几开心。
第二日清晨,天麻麻亮。还未上客。“同钦”的后厨已在忙碌,预备开早市,荣师傅督场。
这时候,外头有嘈杂声。荣师傅便出去,看见企堂拦着一个人,不让他进来。荣师傅一看,是七少爷。
他忙喝退企堂。想平日锡堃从不来“同钦”找他,请都不来。只见锡堃脸色惶惶的,身上还穿着新西装。领带歪在了一边,头发散在额头上。他走过去,笑笑问,少爷,昨天的戏好看?
锡堃愣愣地看他,忽然开了口。他说,阿响,阿宋死了。
荣师傅也愣住。没等他回过神,锡堃便哭了起来,开始是哽咽,忽然,哭得惊天动地。后厨的人都出来了,围成一圈看。看这不知哪里来的癫佬,站在茶楼大堂的中央,哭得像个孩子,不管不顾。荣师傅慢慢走过去,将手放在锡堃肩头。那手也趁着肩膀剧烈抖动。他心下一震,便将锡堃抱住了。荣师傅抱住他,闭上眼睛。觉得怀里的人,怎么这么薄,全是骨头。那时候,是个温暖厚实的后生啊。如今,怎么像片落叶似的薄。
一大早的报纸出来了。头版都是宋子游亡故的消息。在利舞台,新戏演到第五场,忽然心梗倒在观众席上。送到圣保禄医院,翌日清晨不治。报纸配的照片,上头是剧照,下面是他观戏的现场照片。脸上微笑,踌躇满志的模样。旁边坐的人,也笑吟吟的,是师父杜七郎。
荣师傅开了酒店房,看着七少爷。戏曲总会的人说,万国殡仪馆的追思会就不要他去了。到时有媒体到场,还要体体面面地,经不起一番折腾。
第二天中午,锡堃跑了出去。先摸到了殡仪馆,灵堂挨个找,找不见。红磡沿途街道,报摊上,到处都是徒弟的遗照。他抢过报纸就撕,撕了扔在地上。又跑去第二个报摊,接着撕。有人报警,警察来了,拦不住他。他又打又骂,几个警察联合起来,才制服了,送上了警车。
在差馆里,他倒安静了。荣师傅赶过来,来保释。警察说,几个手足给他打伤,进来倒安静了。问什么,来回都只有一句话。
从差馆出来,杜七郎给送进了青山精神病院。媒体写,这是他第三次入院。上次是四年前,那时他的新戏《泣残红》,口碑票房双仆街。
夜里头,荣贻生到了云重那里。什么话也不说,脱下衣服,便与她造爱。
做完了,大汗淋漓的,点上一支烟。也不抽,烟灰燃着燃着,落下来。落到身上,烫得自己猛然一抖。他将烟掐灭了,捻在烟灰缸里。人还是呆呆的。云重起身,要穿上衣服,被他一把拉住。手劲很大,云重被拽得跌坐在床上,他翻过身,把头深深埋在女人胸前,也不动。半晌,云重感到有滚热的水,沿着乳房流下来,流得很汹涌。她使劲抬起男人的头,看他已是泪流满面。她静静看这男人,想这些年,他也有些见老了,脸上有浅浅褶皱。那泪水凝在嘴角的法令纹里,没有流下来,晶亮的一涡。
待平息了,荣贻生说,阿云,你知道七少爷在差馆里,来回都只有一句话。他说,我就剩下这么个徒弟了。
我细细想想,当年宋子游在太史第门口等。若不是我多说了一句话,阿宋兴许就走了。少爷还怎么收得成这个徒弟。后来宋子游名头大了,少爷面皮薄,不肯认这个徒弟。又是我求他,带着他跟少爷见面。我只想少爷心里,还能有个盼头和牵挂。你说当年,少爷在宝莲寺里,给鬼佬讲佛经。我远远看着,精神已经好了不少。要是我不急着找到他,报老太史的丧。他不是魂不守舍,怎么会从火车上摔下来。何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
云重听着这男人的呼吸,随自己的心跳起伏,渐渐没那么重浊了,方开口道,你说七少爷跟人讲佛经,他一定懂得,有因就有果。你既不是因,也不是果。因缘前定,没有你,也还有其他人。
荣贻生抬起头,直愣愣地看她,阿云,那你是我的因,还是我的果?
云重坐起来,披上衣服,轻轻说,你回去吧。秀明困得浅。夜里等着门,她睡不安稳。
益智子,如笔毫,长七八分。二月花,色若莲,着实,五六月熟。味辛,杂五味中芬芳,亦可盐曝。出交趾合浦。建安八年,交州刺史张津尝以益智子粽饷魏武帝。
——嵇含《南方草木状》
荣贻生和司徒云重重逢,是他来香港的第五年。
三月初时,“同钦”进了一批新茶器和骨碟。以往入货,都是从石硖尾的“锦生隆”瓷庄。不过因政府收地,“锦生隆”将厂子搬去了新加坡的裕郎,那里新建了铁路轨道,利于搬运。可往返海外,这样于“同钦”的购买成本就高了许多。“锦生隆”便介绍了深水埗的同业瓷场。新到货那天,荣师傅与方经理一同查验。看瓷胎上好白靓,花头与车边都十分细致。底下印着“粤祥”大红三角印章,里头是英文缩写“Y.C.”。检查至骨碟,绘着普通的鱼藻纹。可这摇曳的水藻,并不是通常的绿。光线下,有一种少见的艳异与通透。背阴处看,又是幽静的。荣师傅心里轻颤了一下。他将碟子翻转,看到碟子底部,画着一朵青色的流云。
他脱口而出,鹤春。
前来送货的伙计,有些惊奇地望他,说,师傅这么懂行,知道“鹤春”。
他放下碟子,敷衍了过去,我哪里懂,听人说起过。
一星期后,荣师傅来到了“粤祥”瓷场。
他看到门口一棵高大的椰树,突兀而挺拔地立着。四周倒是漫漫土坡。这些新建造起的厂房,犹如城堡。有巨大的烟囱突起,像城堡上的塔楼。烟并不浓重,袅袅飘向远处狮子山的方向。
他手里执着那枚骨碟,向人打听。一个路过的工人,将颈子冲烟囱扬一扬,说,云姐,看火眼呢。
荣贻生走进炉房,似乎空无一人。当中的红砖砌成的大圆炉,倒十分壮观。七百来呎的炉房里,可感受到一股热力,还有木炭燃烧发出的,有些酸涩的气息。他走出去,向外望,却听到后面有细隐的声音问,你揾边个?
他转过身,于是看到了那个细路女,用一双灰蓝的眼睛望着他。那瞳仁上,像是蒙了一层轻薄的雾,因而有些失焦。这是一双略为凹陷的,很美的眼睛,镶嵌在净白而透明的脸上。在香港这些年,荣贻生见过许多洋人孩子。但由于他们鸣放的性格,很少见到这样安静的眼睛。但是,这细路女也有很茂盛的黑发,束在脑后。身上穿件显见是成人衣服改成的夹袄。有些陈旧的蓝底,缀着灰白的碎花。这些都是中国的背景,让灰蓝的眼睛漂浮起来。这个孩子,用地道的广东话问,你揾边个?
荣贻生弯下腰,刚想说话,听到圆炉后有声响。他听见一把女声,唤,阿妹。
细路女便回身快步走过去。这时,他看到有一个女人从炉后走出。
是司徒云重。
他们,立刻认出了彼此。云重本有的微笑,此时凝固在脸上。她瘦而尖削的脸,因梳了一个发髻而更为单薄。或许是扬起的炉灰,额上有苍青颜色,混着汗。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大约觉得没擦干净,又撩起了袖子使劲擦。擦着擦着,放下手。脸上是得宜的水静风停的笑,开口道,响……
这时,她停住,略低下头,对身旁的细路女说,阿妹,叫姨丈。
细路女,怯怯地躲到她身后去,又慢慢探出头,只露出双眼睛,望着荣贻生。
荣贻生愣一愣。他看出来,除了这双眼睛,这孩子脸上的一切,都来自云重。
这时,云重似乎想起什么,急急走到外头,喊一声,扒火。
喊声嘹亮,但有些沙,不是少女的声音了。
外面便进来了几个年轻汉子,都精赤上身,着短裤,对云重并不避忌。嬉笑着,一边用一只铁钩,钩进炉底,钩扒出赤红的火炭。炉房里顿时火花四扬,伴着更为浓重呛鼻的硫黄味。荣贻生不禁咳嗽起来。这些伙计们已是灰头土脸,更为放肆地笑起来,一个将荣贻生往外推出去。
炉子刚还是通红的火焰,待扒清炭烬后,已是冷灰色。伙计们收拾了东西,也就离去了。荣贻生问,瓷器烧好了,不收拾出来吗?
云重拿着扫把,仔细将炉灰扫成了一堆,说,东西还滚烫着,炉不能开,会吹爆。明天揭炉顶,再逐件提出来。
荣贻生躬身,向那细路女唤一声,阿妹。
女孩侧他一眼,头拧过去,不应。
云重便说,阿妹,唔好失礼人。
女孩扁一下嘴,说,我有名字的。
荣贻生笑笑,问,你叫什么名?
女孩说,灵思。灵思堂的灵,灵思堂的思。
荣贻生又问,那姓什么呢?
云重抢过话说,司徒。司徒灵思。
荣贻生看她站在门前,眼里灼灼的。这时眼神却躲闪了一下。
他便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了一个纸袋,给女孩,说,姨丈打的点心。
女孩不接,恋恋地看一眼母亲。云重点一点头。她才接过来,打开,里面是几块只烤得焦黄的酥饼。到底是被食物的香气诱惑,灵思忽有了细路女该有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舔一下那块饼,咬一小口。灰蓝的眼睛里,泛出了光来。
荣贻生问,灵思,好唔好味?
女孩使劲点点头。荣贻生便说,好味,姨丈再整给你吃。
云重便说,阿妹,阿妈点同你讲,有了好东西要怎样?
女孩眨一眨眼睛,似乎不太舍得。但用细细的声音说,分俾人食。
便捧着这些饼,慢慢朝厂里走去。
荣贻生沉默一下,赞道,女女好教养。
云重看着孩子的背影,轻轻说,论理女仔要富养。养不成了,起码要上规矩。
两个人,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被一群孩子簇拥。个个是雀跃的,大概都是瓷场的子弟。这时候,荣贻生听到云重问,你怎么找了来?
他便掏出了那只骨碟。云重张一眼,说,你们要得急,瓷场的人手不够。我平日不画饭货。
荣贻生说,我知道,碟子底下没有“粤祥”的印。可你舍得用了“鹤春”。
云重便不说话了。久后说,现在谁还在乎这些呢。
他们便一路往前走着。走了一会儿,渐听到了潺潺水声。长坡后边,竟隐着一条溪流,漫漫地流向草丛中去。这时节,还传来间或的蛙鸣。
荣贻生一时间,似乎有许多的话。待开了口,却问道,你等到那个人了吗?
云重愣一愣,站定了。脸庞望一望瓷场的方向,说,就在这吧,我还没收工。替我问秀明好。
荣贻生想一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将烟壳剥下来,在上面写了个地址。他说,这是我们家。远一点,在上环。有空来,秀明念着你。
“做冬”那天,云重才带了灵思来。
因未见过,孩子们都很认生。家里男孩们到底活泼些,不一会便也熟了。小的那个,追着灵思叫“鬼妹”[7]鬼妹:粤俚,指西方白人女孩,略带贬义。。
大人们一听,愣住了。秀明就冲他屁股上打一记,说,冇轻重,这是你表姐。
云重将自己和孩子,都收拾得齐整。头上抿着很紧的发髻,穿件青绸的旗袍夹袄,十分合体。秀明却看见,这衣服的袖口有浅浅磨毛,怕已有年头,只是穿得珍惜。
云重带了一只很大的碌柚来,说记得秀儿爱吃。秀明说,这么多年了,亏你还记得。入冬来这东西金贵,人哪里舍得吃,都用来敬神。
说着接过来,直接便摆到了神龛前头。龛里敬着德化瓷的水月观音,音容慈济。下面有两个牌位。一只上面写着,“尊师叶凤池生西灵位”;另一只写了“先妣荣氏慧生往生莲位”。
云重看了,不说什么,也没问。只与秀明求了三支香点上,随她拜一拜,插进香炉里。又默立了一会儿。
她还带来一只瓷盘。正中画着凤穿牡丹,瓜果边是白菜百蝠。开了斗方,里头画着一对捧了石榴的总角孩童。秀明啧啧称赞,说好喜庆。又凑趣说,这细路画得真好,像极了家里的两个讨债鬼。
云重便也笑说,石榴多籽,以后还能生。儿孙满堂。
秀明道,唉,香港这几年物价飞涨,揾食艰辛。再生养不起,能把小冤孽们糊弄大就不错了。
说罢,她便将这只盘,郑重摆在了客厅正中的腰柜上。云重看到这腰柜上还有一只大盘,正是自己当年画的安铺,如阴阳太极,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光外。
这时,荣贻生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戴着青花的围裙,样子有些可掬。秀明就说,他啊,平日里一个厨子,回家是不做饭的。这是当你作贵客了。
荣贻生便说,在家里头,就几个家常菜。
云重看这些菜,说是家常,又很见心思。鱼生腊味蚬菜煲,有几分“围炉”味道,是要往年菜的丰足上置备的。她也发现,盛菜的碗盏,也是自己送的。荣贻生给他们夹菜,说,这套瓷器,秀明可疼惜。从广州带过来,一年用两次。过年一次,中秋一次。今年“做冬”,算是破例了。
秀明说,云姐,你还记得,我哋上回一起“做冬”,是在安铺。成个屋企,阿爸阿妈,还有周师娘。也是六个人,三个老的,三个小的。那时我们仨是小的,如今成了老的了。
云重笑笑,摸摸灵思的头,说,是啊,又是“做冬”。我到哪里,都是个客。
秀明听了,脸上的笑容敛了一下,说,讲乜哦,我哋系一家人。这不是团圆了吗?
说罢,便支一下男人。荣贻生恍然,站起来说,看我,高兴到大头虾!汤圆都忘了煮。
饭吃到了一半,秀明问,响哥当年送你回广州,再没见过。我们一直担心着,你去了哪里。
云重放下筷子,嘴巴抿一下,用手帕擦了擦。她说,广州湾。
秀明说,鬼子飞机炸安铺,我们也去了广州湾。竟没有遇得上。
云重便道,都是乱离人,谁能碰得到谁呢。
秀明轻轻说,也是。个个自身难保,一家人能全须全尾就不错了。
云重说,方才我一路走过来,经过摩罗上街,好多铺子在卖古董。那价钱高得吓人。以往在广州湾,收了工,去赤崁海边街。骑楼底下,都是逃难的人。什么好东西都有,都是三文不值两文地卖了。
她便给秀明看她耳上的坠子。原来是水色很好的翡翠,烁烁在灯下闪着光,从她朴素的形容里跳脱了出来。她说,买这一对,当年也就几张西贡纸。
几个大人喝了点酒,渐渐微醺。秀明说,响哥,你记不记得,那时云姐教我们唱一支歌,是她阿爷教的。云姐,那句怎么唱来的?有船又有花。
云重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唱道:伍家塘畔系瓷乡,龙船岗头艺人居。群贤毕集陈家厅,万花竞开灵思堂。
刹那间,这歌声唤醒了荣贻生,或者阿响。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女,站在安铺连街的桂花树下,一边唱着歌,并无忧虑地望着他。然而,此时这歌声,似曾相识,虽婉转,却听来郁郁的。尾音不复当年丰润,草草收束,是被岁月风干了。
唱着唱着,云重自己先黯然下去。她捋捋鬓发,抱歉地看一眼,说,细路女的歌,不好再唱了。
她抬起头,看一眼挂钟,说,不早了。我们要回去,赶末班的渡海船。
秀明这才想起,她是一路迢迢而来,便说,今晚别走了。难得来,让孩子们多玩一会儿。
云重摇摇头,明天一早还要开工。
秀明就问她住哪里。云重说,住在大窝坪厂里的宿舍。
秀明说,你带着孩子,住厂里方便吗?
云重浅浅笑,大家有个照应。原本住九龙仔大坑东,这不去年一场火烧了木屋区。现在有个容身之处不错了。只是孩子上学,以后麻烦些。
她弯下腰,对女儿说,思女乖,跟秀姨姨丈说拜拜。
荣贻生和秀明,将云重送到德辅道上。两个人又沿着山道,慢慢走上来。秀明这时回过身,对男人说,云姐现时这样,我们要帮帮她的。
我在尼斯见到了司徒灵思。她如今寡居,住在一幢老年公寓里。
我们吃过了晚餐,她提议去海边走走。路上经过了一个周末市集,卖各种皮具。她看上了一串绿松石的珠链。她坚持不懈地和小贩讨价还价,用流利而嘈切的语调。她的法语有浓重的后鼻音,我不知这是否是传说中的里昂口音。她如愿地买到了那串珠链,立刻戴上,并问我好不好看。灰蓝的眼睛,在路灯下,泛着暖色的光泽。我问她,是否记得,她母亲有一对翡翠耳坠。
她看我一眼,很清晰地说,记得,我九岁时,给她当掉了。
司徒灵思与很多老人不同。她对往事保持着惊人的记忆,精确到可以年份作为刻度。
除了幼年时造成家变的那场大火,她似乎善于向我勾勒所有记忆中的场景。她有很好的中文能力,将这些场景还原得如此逼真。甚至于瓷场里所有厂房与房间的方位,房间的布局,其中的陈设与工具,工具的功能,都一清二楚。特别是房间里的圆炉。她说,她在寄宿学校里,第一次听嬷嬷讲起巴别塔。也许那时太小,她总觉得这圆炉高得像巴别塔一样,可以一直通到天上。
直到她稍长大,还不足以登上阶梯。云重便抱着她,从火眼望进去,才看清里面层层叠高的瓷器。为了防止瓷器底面刮花颜色,都以薄瓦在周边支撑或上砖分隔。她告诉我,极小时,母亲便教会了她有关火与颜色的奥秘。这也是烧制过程中加炭升火与扒火的规律。最耐高温的是西红。西红中有黄金磨粉,所谓真金不怕红炉火。而大红不耐火,遇火则变黄。我问,那鹤春呢?她说,鹤春和大绿一样,在火中早成通透。调色里用了水白,过火便会冰裂,前功尽弃。
虽然是五月底,夜里的海风,其实有些凉。但这没有阻挡人们下海的热情。也因为水凉,为了抵御寒冷的体感,有人在水中热烈地唱起了歌。是支我并不熟悉的法文歌曲。司徒灵思,跟着这些泳客一起哼唱,一边在大石嶙峋的海岸边坐下来。
我终于问,离开香港这么久,有没有关于食物的记忆。她想一想,说,瓷场的工人们,都好吃狗肉。瓷场厂里的女工很少,他们将买来的狗交给云重打理。母亲将这些狗放掉,然后买了羊肉替代。两年都未被发现。她那对翡翠耳坠,就是为买羊肉被当掉的。
我于是引导式地开启话题,说,广东最出名的,是点心。恐怕和这里唐人街的口味,还是不太相同。
司徒灵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夜归的海鸟,翅膀掠过海面,牵起无数的水花。落下去,便是层层涟漪。
一个幼小孩童从水中出来,在大人看护下,慢慢向岸上爬。司徒灵思,定睛看他终于爬上了岸。大人们兴奋地对他叫着:“Bravo!”她似乎也松了口气。看一眼我,说,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我已经老了,不会介意更老的人发生过的事。我想,那时我可能需要一个父亲。
荣贻生想,他一直错过了司徒灵思的眼睛。
这个孩子此后的成长,渐渐偏离了云重基因的赋予。她的面目,轮廓开始变得硬朗,深目高鼻,却有海藻一样丰盛而卷曲的黑发。在她开始发育时,显见比同龄的孩子更为茁壮。为了掩饰,她学会了含胸,这并非让她显得谦卑,反而有些尴尬。当她上中学时,她发现自己被同学无端地孤立。在中国孩子与本港的西人中,都不被待见。因为他们想当然地,将她推给了对方的阵营。
这种误会也来自于大人。她的成长,渐渐将这种误会滋生壮大。有一个男人,长久蛰伏于她灰蓝色的眼睛,这时开始显山露水,改造着她,用她的形貌复制着自己。这个人,这么多年,是云重想要忘却的。代表某一段不想被提及的过去。她知道,荣贻生也知道。但是灵思的成长,在提醒和鞭笞她,对这段过去的不可遗忘。
然而,荣贻生却也在这孩子的成长中,获得了某种侥幸。他想,这终究是一个外国孩子,她不属于云重,甚至不属于这个地方。非我族类,或是一切隔阂的开始。当然,他对灵思比以往更加好,甚至比一个真正的父亲更为周到。他心里很明白,这是对一个“客居”者的耐心与善意,而不是对自己的孩子。这种心态一旦膨胀,无知觉间,带来了自欺欺人的安全感,让他自我麻痹。
他不再那么审慎。一个外国孩子,会懂得什么呢?东方人的含蓄情感,她不会懂。发乎情,止乎礼,她也不懂。她只有一双笼着薄雾的、灰蓝色的眼睛。她看不懂的,中国人的眼眉之间,不露声色,水到渠成。
他没有意识到,这已是险境的边缘。当将灵思送进了寄宿学校,他便在深水埗的北河街租了一个唐楼单位,让云重搬了过来。开始云重并不愿。他说,你一个女人家,住在厂里,总不是长久之计。
他选择这里,是因为靠近深水埗码头,有来往于上环与深水埗的“油麻地小轮”。一些清寒的周六,他和秀明会沿着威利麻街一路走到码头,登上小轮去看望云重。后来,秀明的身体不再适合远行。他便一个人去。这座唐楼在码头的斜对面。正门口是铲刀磨剪的铺面,走进去是九曲十八弯数不尽的板间房。里面除了住家外,更隐匿着小型工厂,有打铁的、铸模的和印刷的。四周荡漾着一种带有金属味的烟火气。
那个单位在最里面。开开窗,能看见码头上的光景。他总是带着点心。带什么,取决于他来的时候。若是中午来,多半是小按包点,叉烧包、虾饺,又或者是粉粿。到了深水埗,还带着余温;若是过了午后,便是大按的糕饼,莲蓉酥和光酥饼,这多是他自己的手笔。两个人就就着夕阳的光线,慢慢吃。透过窗户,看码头上的人聚和散。
有一次,他进门,就闻到鲜而甜的杧果味。屋当中的火水炉上,坐着一只小锅,里面咕嘟咕嘟,正煮着西米。云重将西米捞出来,待冷了,用纱布滤干。这才开始切杧果,切成九宫格,然后细细地将果肉剥下来。她低着头,说,小时候,我阿妈给我做杨枝甘露。我学会了,还未做给人吃过。
做好了,他们仍是靠着窗吃。看一辆巴士在远处停下。多是荃湾与葵涌的居民,挤挤挨挨地从车上下来,赶着码头的钟点。一班船走了,码头忽然就空了。阳光将栅栏的影子投在石屎路上,像一丛丛剑棘。
云重放下手中的碗。码头上的几个孩子玩“跳飞机”,她看得入神。一些光线柔和,笼住她的侧影,镀了金一样。荣贻生看她脸上是毛茸茸的。把岁月的痕迹抚平了,竟还是当年那个少女,站在青龙舌上,惘惘望着九洲江,浩浩汤汤。他走过去,倏然捉住了她的唇。闭上眼睛,杧果余香,还有一丝薄荷的凉。
以后,荣贻生吃过这只火水炉做过的许多东西。都很简单,但并不简陋。有时是甜品,有时是粥品,有时是一只啫啫煲。虽非盛宴,却经时间堆叠,成了荣贻生内心的一个盼头。每每他坐上渡轮,就在想,云重会给他做什么吃。这样想着,脸上会有笑意。他想起回广州的船上,云重将他打的莲蓉月饼掰碎,一点点掷到海里去。
有一回,云重什么都没有做。他未免失望。却见云重说,我今天在街市看到卖蚬,广州来的黄沙大蚬。我想等你来了再买,新鲜。你等一等我。
他要跟她一起去。她竟默许了。两个人,就走到了北河街的街市上。云重在前面走,荣贻生遥遥地跟在后面。看她出入店铺,买香料、买葱姜,看她相中了路边一束姜花,驻足,与小贩讨价还价。她捧着姜花,人走到哪里,香味便画出她的行迹。荣贻生便跟着这香味,越跟越近。这仿佛某种成人的游戏,带有冒险的性质。卖蚬的摊位上,他们终于走在了一起。他们从未在外面,站得如此接近。云重买好了,极其自然地,将手中的菜篮递给他。他也极自然地接过来。
当两个人走进唐楼,走上楼梯。云重问道,攰唔攰?
她一边拎起篮子的提手。但他并没有放手。两个人便一人拎着一边,在黑暗的楼道里走。这提手便将两个人的体温,传给了彼此。
黄昏时候,他在姜花的香气中醒来。这花香中,有浅浅的清酒煮蚬的清甜。
他看见云重,披着衣服,坐在一只灯胆的光下。一手执着瓷盘,一只胳膊靠在枕箱上。此时她脸上神情,有种端穆与肃然。微微蹙眉,眉宇间似乎也有些苍青。这一切,似曾相识,让荣贻生恍惚了一下。
他也认得这只乌木枕箱。是云重的阿爷传给她的。箱盖深深镌着“司徒”两个字。凸凸凹凹,一刀一痕。箱身陈旧斑斓,是许多代的绘彩人沾染上的颜料,和时间一道被桐油封印。
荣贻生看她画的,是一个码头,苍黑地伸向海中。海是蓝的,包裹了远帆,与大小舟只。海天相接处,用的是鹤春。那样绿的一线,接于幽明之间。
荣贻生这样看了很久。直到天色黯淡,云重回过身来,才察觉。荣贻生说,阿云,你可还记得?那时在虞山上,你对我说,等我们都出了师,我做的点心,都用你画的彩瓷来装。我们还勾了手指。
云重放下笔,定定地看外头的云霭,对他淡淡笑说,我算出师了么?我画的东西,如今在你们茶楼,只配做骨碟。
司徒灵思,很早发现了母亲的异样。这异样体现在食欲的偏狭。云重终于不再信任女儿如此粗枝大叶,因为她看到桌上出现了一包杨梅和嘉应子。她刻意没有去碰。想一想,又在灵思面前故作坦然地打开,拿出了一颗放进嘴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忽然,司徒灵思看见母亲捂了下嘴巴,肩头战栗了一下。
即使再谨慎,只要一方自认成为猎物,另一方自然洞若观火。云重开始穿起宽松的衣服,有了街头师奶的样子。这不符她一贯的审美。灵思仍不动声色。当渐渐显出腰身的时候,母女间的博弈也行将结束。灵思想,为什么那个男人还没有出现。她于是问,姨丈最近怎么没有来。我想他的莲蓉酥了。
下一个周末,荣贻生便来了。一切如常,带来的是同钦楼的素包。问她的学业,和同学的相处,开长辈分寸无关痛痒的玩笑。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却没有看云重一眼。灵思说,姨丈,下个星期分级试,我心里没有底。想去黄大仙拜一拜。
他们就到了九龙城。因为过了十五,人并不很多,但香火依然鼎盛。灵思说要去麟阁拜文曲星。云重说,女女,我想求支签。
荣贻生事不关己的样子,说,我都去望一望。灵思看他们走远,便往麟阁去。拜完了,又磨蹭了一会,才去解签档。却未见人。便一个个殿看过来,在三圣殿看到母亲,正在观音前,阖目而拜。荣贻生站在很近处,脸上有戚然之色。
晚上,趁母亲冲凉,她找到了那支签。签诗写,“十九年前海上辛,节旄惆败逐沙尘,餐毛嚼雪谁怜我,惟有羊儿作伴群。”她便将签文抄下来,拿去给师傅解签。师傅说,求签的是什么人。她想想说,我阿姐。师傅说,不好,中下。寒凝瘀阻,孤而不得。
灵思恍惚一下,孤而不得?那我算是什么?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这孩子还没生下,便有个老窦看着。哪怕不名誉,但至少是有。
清明前,云重的孩子没了。
她只身到“多男”时,已平心静气。
她还是个细路女。云重轻声说。
荣贻生将头偏到窗外去。因为隔着玻璃,路面上车水马龙,却无声。他想,为什么今天七少爷还没来。这女人却来了。
他的孩子走了。他无数次憧憬过这孩子。
签上说,“苏武牧羊”,苏武终究不是回来了吗?可这孩子呢,却永远走了。这女人的细路女,亲手把母亲从楼梯上推下来。然后在医院里哭着告诉自己,没想到阿妈有身己。流了好多血,佢好惊。
云重喝下一口茶,很热。但她还是大口地喝下去,没有停下,直到喉咙灼痛。这茶里,有一丝甜。她想,大概是因为最近口苦,吃什么都是甜的。可是喝到最后,她看到茶盅里卧着一颗开瓣红枣。
她从楼梯望下去,望见刚才那个男孩。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长手长脚,身形却单薄。举着一只很大的黄铜水煲,疾走在各台之间。她看看面前这个男人,想,她错过了他的成长。他小时候,大概也是这个样子。
七年后的初夏,五举记得很清楚。
这一年他十七岁,已近成年。这城市经历了许多,也变化了许多。同钦楼里,他已看惯了每日朝夕景象。客还是那些,有些老人来不了,或者不来了。有些年轻些的面孔,渐老去。这老去也是在无知觉间,是安静的。
然而这初夏,城市不再安静。
空气中燠热,隐隐弥散一种干涸气息。港岛中环至北角,开始出现聚散的人群。这股热浪中便挟裹了声浪。五举依稀听说,这与前一年的“天星小轮加价”有关。人们头顶盘旋着直升机,也是轰隆作响。港英政府发表声明,街上出动防暴军警。
这一日,五举去中环送货,回来路上,路过皇后像广场,看见挤挤挨挨的人群,他们手中举着红色的小书,口中呐喊,向港督府的方向走去。汹涌的人流,将路截断了。电车停下来,五举随其他乘客下了车。也随着人流往前走。走到华丰百货,看几个英籍警察,荷枪实弹,正围着一处消防栓。消防栓上醒目地摆着一个纸盒。盒子上写着“同胞勿近”。五举知道,这是在民间传说的“土制菠萝”,是真假难辨的炸弹。
一个督察模样的警察,用洋腔调的广东话,呵斥与驱散围观的人群。但因经过人流的声浪,他的声音被淹没了。人们簇拥在昃臣爵士铜像周围。铜像的底座上站着一个青年人在慷慨激昂地演说,忽然举起一条白色的横幅,上面写着“爱国无罪,反英抗暴”。见此横幅,铜像四周便是如云的臂膀。就在这时,五举看到了谢醒。那是师兄的背影,他再熟悉不过,一肩高,一肩低,看起来有些散漫。他和众人一样,高举起臂膀。他想,这两日都没有见到师兄返工,原来是在这里。他于是喊着师兄的名字,但这声音,也被声浪所淹没了。
五举是黄昏时回到史坦利街的。在茶楼附近,他看到了那个女人。他想,这么多年,他时而见到她,自从“多男”开始。此时,她站在街角路灯的灯影里,对面是师父。两个人站得有些远。师父的影子被灯光折叠在墙上,她就站在这影子里,也像是师父的一个影。这么多年,她是师父的影。只是匿在背阴处,一旦有了阳光,她便不见了。这些年,他从不知她是谁,师父也从未告诉过他。但他知道,人都会有影子。哪怕自己看不到,影子还在。时而浮现,可亦步亦趋,可如影随形。
女人比他印象中,更为朴素。没有穿旗袍,而是着暗色的短衫。头发也竟剪短了,衬着尖瘦的脸,远望竟像是个少女。五举走去了街对面,远远地想绕开。但却看到师父抬起头,对他喊,举仔,去帮我买包烟。
他愣一愣,便去士多店,买了一包“金宝”回来。荣师傅接过来,撕开烟盒,抽出一支,点上。又用手指弹出一根,对五举扬一下。五举不知何意,让一下。荣师傅说,大个仔啦,陪师父食一支。五举想一想,点上。这是他第一次抽烟,不得要领,感到一股绵长刺激入喉。未及品味,不禁咳嗽起来。
荣贻生大笑,自己吐出一个悠圆的烟圈。散开了,在灯光底下,袅袅地散了,成了极其稀薄的蓝雾。
五举见对面的女人,抬起手,似要驱散眼前的烟雾,却慢慢地放下了。她说,佢学人去港督府抗议。学校的人都回来了。得佢一个,到依家都没返。我是真的冇办法。我知道佢对你唔住,可她当年只是个细路女。你要记一世吗?
荣贻生又吸了一口,却未将那烟吐出来,咽下去。眼里有苦意。五举看他用手指将烟掐灭了。他说,举仔当年都是个细路,如今大个咗可跟我食烟。你嘅女细时已经好有主意,你唔俾佢做,佢会听你讲?
女人沉默了一下,说,我听说那些英国人,捉人到差馆,给女仔饮头发水,他们乜事都做得出啊。我求下你。
荣贻生看着她,目光很冷,忽然笑了。他说,放心,她生了一张洋人的脸,差佬能拿她奈何。
女人似被什么击中了,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五举看她脸上有两道泪痕,已经干涸了。她慢慢地走近了,满面疲态。但眼睛里头,是细隐的光。荣师傅不禁后退了一下。她从五举手里夺过还在燃烧的香烟,放进自己嘴里,使劲地抽了一口。然后那烟雾从她口中游出来,松软地消隐在黑暗里头。她将烟掷在地上,用脚使劲蹍一蹍,转身离去了。
五举再见到女人,是在师娘的丧礼上。
她有些见老了,也更瘦,但仪容优雅。不同其他女宾,她穿一身丝绒西服,举止端穆利落。她敬的花圈,署名是表姐,司徒云重。
五举这才知道她的名字。
五举帮着师父招呼宾客,也做了孝子的身份戴孝。荣师傅有两个儿子,一个年纪比他大,一个比他小。荣师傅便让他站在中间。在旁人看来,是要让他在亲子中行二,视如己出的意思。此时,谢醒已经出走。五举以这种方式出场,众人也便明白。将来这年轻人,是要继承荣师傅的衣钵了。
他与两个义兄弟,一一向来宾谢仪,鞠躬。对望重的老人,还要磕头。到了云重来,弟弟愣愣,忽然趴在她身上哭泣。哥哥在旁边不说话,身体却依过来,云重便也拥过他的肩膀。云重看着五举。五举随这对兄弟,轻轻叫她云姨,对她鞠一躬。云重伸出手,将他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手里。她的手心有些凉。云重又将另一只手,放在五举的手背上,重重地按一按。他们的手叠在一起,就有些暖了。
隔年的正月初三,荣贻生与云重相见。
彼此心里都有话,不知该谁先说出来。两个人走了一程,荣贻生便说,去看戏吧。云重愣一愣。荣贻生说,看大戏。
此时香港的戏院,平日其实放的是电影,新年多是用好莱坞的新片贺岁。粤剧戏班的热闹,则不在戏院里,倒是在公众地方搭起临时戏棚。如湾仔的修顿球场、油麻地的佐治公园、旺角的伊利沙伯青年馆。每个剧团大概只演到年初八。因是新年演剧,对点演剧目,十分看重应景。多是吉祥之正本剧头,观剧亦欢喜得佳兆之乐。如《郭子仪祝寿》《五子登科》《十三岁童子封王》,讲的是戏里戏外的好意头。各个戏班,也将班牌套入剧目,要一个喜上添喜。凡此种种,投观众所喜,辄得旺场。唯正月初三,俗谓“拆口”,依戏班规例,向点演兆头不好的剧本,亦有教忠教孝之意。如《罗成写书》演罗成殉国的忠烈,后始有罗通扫北,父子英雄;《薛刚打烂太庙》,则是薛家将为奸佞所害,满门抄斩,仅薛蛟为徐策所救,后讨武立功,保全本族声誉。这些剧谈不上大团圆,甚至有血光杀气,但含英烈传代之意,观众便也不会责难。
荣贻生和云重走到了“修顿”,看是觉先声戏班的台。荣贻生便先挤进人群去。出来,云重问演的什么剧目。荣贻生脸上有犹豫,便说,是《十二寡妇征西》。两个人对望一眼,云重说,来了就进去看吧。她们这一仗,不是打胜了吗?
进去才发现,看的人并不多。大约外头簇拥的人群,想想,终究没有进来。戏开演了。因是连台本,这时已演到二本。杨文广率领十二夫人班师。扮佘太君的,大约是个年轻的老旦,唱腔尚好,体态却是窈窕的。杨排风的演员倒是上了年纪,身形魁伟。大约自知其短,矫枉过正。金殿上与魏化争帅印一场,竟演出了几分娇憨。场上莫名有了喜气。
戏演完了,走出来。听到身旁一个师奶,激动地跟老公说着对演员的刻薄话。老公则唯唯诺诺的,敷衍道“一出戏啫,唔使咁认真喇”,显见平日在家里也是诈傻扮懵惯了。
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心情竟有些好起来。
就往维园的方向走。忽然,云重见荣贻生停住了,引着颈子向人群中张望,看了半天,却转过头来。眼里空落落的。见云重望着他,就说,我好像看见七少爷了。
两人穿过轩尼诗道。到处是人,喜洋洋的。大人穿得平朴,孩子们倒都是锦簇的,想是将全家人对新年的盼头,都堆叠在了这些细路身上。维园里头,正开着花市。多的蝴蝶兰、黄金果、富贵竹和大盆的修剪得像山一样的金橘树。明晃晃地照人眼睛。云重在一个摊位上停下来。这摊位显见有一些冷清,摆着几盆西府海棠。红的白的,红白相间的,开得舒展。
她就对荣贻生说,太史第里,养得最好的就是海棠。
荣贻生想想,杜耀芳村的西府海棠,都是赶了夜送来的。第二天早上正开得好。
云重说,我进过几次太史第,就记住了海棠。
荣贻生就挑了一盆小棵大红的,叫摊主淋上水。颜色越发地浓艳。云重有些欢喜,就抱着那花盆。花盆是石湾的老式样,上面彩绘闻香的佛陀。
往前又走了一会,走到了电气道上。这时,荣贻生才说,你来太史第头一年,我记得。你还从我手里头,接过一个福袋。可记得?
云重摇摇头。
荣贻生便停下来,在怀里头掏出了一只红灿灿的缎袋。他说,这个给你。云重见上头绣了一只金猪,底下写“家肥屋润”。她便笑道,几十岁人了,这唱的哪一出。
荣贻生便说,你不要?
云重扁一下嘴,说,你敢给,我怎么不敢要。
她便放下手中海棠,接过来,一倒,里头是个织锦的盒子。她的笑容,便在脸上凝固了。荣贻生说,打开看看。
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打开了。
盒里,卧着一只钻戒,戒面折射了璀璨的光。这些光由四面八方凝聚为一点,太夺目,有些晃人心神。
荣贻生说,我替你戴上?
她摇摇头,自己将戒指拿出来,想想,便郑重地戴在了右手的无名指上。不松不紧,将将好。她抬起手,放在阳光底下看一看。看得很仔细。夕阳的光暖暖地从她的指缝间漏了过来,照亮了手背上青蓝的血管。
看完了,她将这枚钻戒,从手指上慢慢褪下来,又放进盒子里去。将福袋拉紧,还给了荣贻生。她笑笑说,响哥,谢谢你。这辈子,我算是戴过了。
年初八那晚,荣贻生一个人,在茶楼的后厨补饼。
这样的活计,如他一般的大按板,是很少做的。一个人待在后厨,寂寞不说,何况还在年关。他对新上的车头道,我来吧,屋企反正都冇人。
他补的是“光酥饼”。此刻,炉头渐弥散出浓烈的、难以名状的奇臭,让他的意志骤然清醒。这是臭粉的气味。松身雪白的光酥饼,面团发开,全赖于它。这臭味在烘焙过程中挥发。臭味散尽,饼也就成了。
戴凤行悄然进入后厨时,被这臭味打击,不禁掩了一下鼻。同时间,荣贻生也看到了这个陌生的青年。他想,这是谁,如何就进入了同钦楼的禁地。
他注意到徒弟五举,也看见了这个人。五举更多不是惊奇,而是不安,以有些虚惶的眼神望向自己。荣贻生于是知道,他们是认识的。
此时,青年已镇静下来,对他鞠了一躬。待头抬起来,目光与他相对,凛凛的。
荣贻生想,他竟不怕。这个瘦弱的青年,为何眼里会有这样坚强笃定的光?
荣师傅看一眼五举,问来人,你是五举的朋友?
青年点点头。
荣师傅沉吟一下,目光转向徒弟,用斩钉截铁的声音说,送客。
然而,待两个年轻人走了出去,他大声一喝,回来!
他戴上手套,将刚刚焗好的光酥饼从炉里取出来,对五举说,回来,给你朋友带两个走,回家吃。
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利是,递给青年,说,以后不要到厨房来了,唔啱你。
待徒弟回来,他问那青年人的名字。五举回,凤行,戴凤行。
他想一想,笑笑,说,这名字,倒像三毫子小说里的侠客。
刹那间,他想到了云重。她告诉过他,自己名字是阿爷起的,出自一位明朝的武状元。
听说五举要娶,荣贻生并不很意外。
又闻说是凤行,他愣一愣,便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衰仔!瞒天过海啊。你哋两个,原来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说这话时,他心里是高兴的。他回忆起凤行与他对视的眼神,坚强笃定。他想,这样好。这衰仔冇主张,身边需要咁样嘅人。
他想,五举无父无母。这一杯新抱茶,便要由他这个做师父的来饮了。
然而,五举扑通对他跪下来。他说,师父,我结婚后,恐怕不能回来店里帮手了。
荣贻生瞠目,听完缘由,跌坐在了椅子上。
他想,原是自己有眼无珠,外江女是在厨房长大,怎会怕入厨房。
他想,都说衰仔无主张,难道这也是他人主意?过半晌,他轻声问五举,我养了你十年,你为咗条外江女,说走就走?!
五举语带哽咽,声音却坚定,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当我仔来养,我这辈子都拿您当亲爹孝敬。
荣贻生闭上了眼,冷笑道,我有亲生仔,我要你孝敬?我养你是来接我的班。不是帮外江佬养出一个厨子,去烧下作的本帮菜!
五举听到这里,猛然抬起头,他说,师父,捻雀还分文武。我敬您,但我不想被养成您的打雀。不是用来和人斗,和同行斗,用来给同钦楼逞威风的!师父当年拣我,不选师兄。是看我好,还是看我孤身一人无挂碍,好留在身边?
荣贻生战战地站起来,指一指五举,厉声说,你走,我不留你,走了莫要再回来。滚!
五举抬头,眼神灼灼,好,徒弟不留后路。师父传给我的东西,我这后半世,一分也不会用。
五举对着师父,狠狠地磕了五个响头。荣贻生偏过身,不再看他,只摆一摆手。
这一晚,五举架锅起火,最后一次为师父炒莲蓉。
荣贻生走到后厨,没进去,静静看着徒弟的背影。因为使力气,五举肩胛上的肌腱鼓起来。孩子这些年,长厚实了。当年他教他炒,先是握着他的手炒,然后让他自己炒。百多斤的莲蓉。五举身量小,人生得单薄。一口大锅,像是小艇,锅铲像是船桨。他看那细路,咬着牙,手不停,眼不停。他在旁边看着,不再伸手帮他,和当年叶七一模样。
他看那莲蓉渐渐地,就滑了、黏了、稠了。他心里也高兴,细路眼睛亮了,划得更有力了。如今他长大了,艇和桨都小了。他还在划,却不知道要划到哪里去了。
他想起了云重的话,这细路,好似你年轻嗰阵时。
他看五举忽然停下来,用手背抹一抹眼睛。他终于听到了细隐的歌声,有些沙,呜咽传来,时断时续。“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这是叶七教给他的,他教给了五举。他说,学会了。往后,唱给你的徒弟听。
荣贻生让云重陪着他,一同找到了赵阿爷。
他拿出从银行取出的两条黄鱼。阿爷问,这是做什么?
他开不了口。云重说,阿爷费心,揾个好师傅,打一套赤金龙凤。
此后,每逢年节,新年、端午、中秋,五举必带上凤行,去看望师父。
每每在门口等上一两个小时,才走。经年雷打不动。
荣贻生没有再见他。
他从后厨的窗口望出去。望见那孩子,一动不动地站着。旁边的年轻妇人,紧靠着五举。但也是直着身体,站得定定的。
凡一物烹成,必需辅佐。要使清者配清,浓者配浓,柔者配柔,刚者配刚,方有和合之妙。
——袁枚《随园食单》
戴得自小就有些怕姐夫。
至于为什么怕,他却是说不上来。
如今自己白发苍苍,提到了山伯,还是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不知怎的,他不说话,眼里头一凛,我就不踏实。
我看他手里抚摸着紫砂的老泥壶,手指弹动。仍是不安的模样。
戴得三十岁上,家里已经在香港开了四间上海菜馆。三间在湾仔,一间在观塘。眼下四间关了三间。观塘那间是最后关的。姐夫年纪渐大了,做不动。康宁道上,四千多呎的店堂,现在是“鸡记”麻将馆。
戴得在家里,排行老幺。兄弟姐妹八个,父亲五十岁才有了他,是老来子。山伯早前未讲凤行家的事,只带我到了“十八行”来,听戴得讲。
戴得坐在自己家唯一的店铺里,满面红光。虽然是下午三点,吃中饭的客人已经离去,但后面仍是个忙碌的背景。他的妻子,端着一大锅碗盏茶杯,雄赳赳地往后厨走过去。姐夫五举山伯,正在柜上盘点账目。他的儿子和侄子,则合力在一个巨型的钢精盆里,搅打肉馅。
这个餐馆,有一种刻意的陈旧。与同钦楼无奈老去不同,它似乎很享受并强调着这种陈旧,不加掩饰。头顶的黑色吊扇,已看得见锈迹。曼陀罗花样的米色墙纸,也有着蜿蜒的水渍。但却并不起眼,因为墙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餐牌。餐牌的毛笔字是些许刻意的瘦金体。标示着“龙井虾仁”“松子黄鱼”和“花雕醉鸡”的价格。戴得指着其中一张,上写着“冲爆羊肉”,显然是笔误。但他不以为意,说是请高人所写,将错就错。
墙上还挂着“四大美人”的画像,看上去也有了年月。戴得头上,正是“昭君出塞”。原本是凄苦的景象,但不知为何,画家将明妃的形容画出了娇俏与喜气。不像是远嫁和亲,倒像是芳心有属未辜负。
尽管山伯介绍我是个做研究的“教授”,但戴得却还是认定我是“写报纸”的媒体人。他神采奕奕地请我多写写他这个铺头,并且告诉我当年林家卫的电影都来取过景。
我想一想,问他是哪一部。他说,就是台词说,人人都是没有脚的雀仔那一部。
我试探地问他,知道同钦楼的事情吗?
他哈哈笑说,是人都知啦,“溏心风暴”茶楼版。
我说,你觉得在香港做茶楼,好不好?
他答,当然啦。人人都食“一盅两件”。
我又问,那开上海菜餐厅呢?
他答,也好。我自家生意,怎么不好。
我觉得,他的回答过于狡黠与不由衷,于是问了一个潜藏恶意的问题,当年你姐夫为了你家里的生意,不做茶楼了。你觉得可惜吗?
他愣了一下,说,这是他和我姐的事情,我管不了喽。
他脸上依然挂着笑,笑容里是训练有素的混不吝的表情。
这时山伯走过来,端了一盘点心,说,尝尝“十八行”的招牌,“水晶生煎”。
他横了戴得一眼,轻声说,和教授好好聊。
戴得收敛了神色,正襟危坐起来。我注意到,当他紧张时,会有个习惯动作,就是将食指和中指,交缠在一起。
我望望外头,斜对过是车水马龙的告士打道。有一对男女说笑着经过,手里捧着太平洋咖啡的纸杯。远处有几个工人,在马路的对面劳动,是为清理刚刚过去的台风刮倒了一棵榕树的散乱残迹。若在平日,这是我熟悉不过的景致。但此时,却好像隔了一层时光,在惘惘地眺望他们。
我于是也郑重起来,问道,戴生,能说说那年来香港的事吗?
事实上,戴得已经不记得来香港的情形了。因为那年,他只有三岁。他给我看过一本相簿。其中是他们初来港时拍的照片。那真是我看过的,最具规模的全家福。八个子女,相似的相貌,却可以看到岁月的退晕。毕竟大哥与戴得之间,整整相差了二十四岁。但这位大哥,并未在照片上出现,因为他选择留在了上海。照片中间的,是父母亲。父亲已是半老的人,脸上写满风霜。母亲微笑着,嘴角的法令纹里,也刻进了劳苦的痕迹。她的怀里,抱着戴得。这孩子似乎还没学会面对镜头,如何调整得宜的笑容。但目光里的无辜和不在乎,与我面前这个近六十岁的老人,别无二致。
直到七十年代,戴得第一次随父母回到家乡。船开了三天两夜。据说上岸后,戴得一直在昏睡。当他醒来时,看到父亲戴明义正就着黄泥螺和海蜇头,眯起眼睛,在喝一碗清粥,神情说不出的享受。在香港的南北货行,能买到海蜇头,但父亲总觉得不地道。
戴得给我看另一张照片。戴明义还是清俊的青年模样,穿着全身的制服。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字:杨浦区通北路37号。这是戴家在上海的地址,戴得一直记得。但大半个世纪后的今天,这个地址是否已经拆迁,他也不知道了。
戴得说,那次去上海,因母亲想要看看她和父亲结婚的地方。也是他们夫妇最后一次一同回乡。
青年戴明义和柳素娥,相识于救火会和章华纺织公司的联谊舞会。
戴明义在工部局的救火会担任文职与翻译的工作。彼时的消防站,属工部局。虹口救火会。会员大多是义务的,主要是一些本地店家、工厂的志愿的青壮年。有火警则救火,只发铜帽、衣裤和皮靴等一干救火行头。但驻会的雇员,多是外籍,便有和本地沟通的障碍。戴明义在会里,起了桥梁的作用。他上班的地方,是座清水红砖的三层楼房。屋顶上有一个方形塔楼,再往上是六边形瞭望塔。救火会除平时训练外,会在每年五月二十日,俗称分龙日,举行传统消防演习,比赛操作技能和出水快慢。每逢分龙日,观者如潮。
不知哪年起,演习之后便有青年会组织的舞会。救火会员都是精壮的小伙子。那一年,舞会的联谊对象是章华纺织三厂的女工们。舞场上正热闹,戴明义见一个姑娘,安静地坐着,脸上只微笑。他便上前邀舞。姑娘说不会跳,他便教她,就这样认识了柳素娥。
柳素娥是浙江舟山人,与宁波一衣带水。据说家里与柳鸿生沾了亲。柳鸿生号称实业大王,章华纺织公司便是其产业之一。但因为远,并未受到许多照应。戴明义听岳母说过,他们家道兴时,曾经放过一任道台。所以论起来,素娥也是官宦家的后人。戴明义笑笑,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他只在乎这姑娘人沉静,没有时下上海年轻女子的骄娇之气。两人处得融洽。半年后,便摆了酒结婚,住在了一起。
婚后感情甚笃,柳素娥是家务劳作的一把好手,只是美中不足,不善庖厨。戴明义倒不觉得缺憾,因为这正是他的所长。出身浦东三林的明义,早年失怙,自力更生惯了,又与邻里一个烧本帮菜的老厨师成了忘年交。川沙、三林一带镇上有操办红白喜事的,进学宴请的,老师傅掌勺,他便也去帮厨。久而久之,早就锻炼了一手好厨艺。只是以往一个人,不得施展。如今组了家庭,也正有了用武之地。他便换着样地给素娥烧菜,有老厨“铲刀帮”的经验,又加入了自己的许多心得。做妻的便有了口福。两个人的小日子也因此多了滋味与盼头。那时节的上海人吃菜靠时令,本帮菜的烧法又平易近人。如大多老城厢的家庭,四季的食材,明义便也都算是信手拈来。春季的油焖笋、草头圈子,是将清爽与膏腴相得益彰;夏天人内外湿滞,便用糟法开胃。鱼蟹虾贝、毛豆茭白、花生面筋,全可以拿来糟一下。糟法大同小异,而各曲尽其妙;秋冬要补,一个浓油赤酱,考的是火候功夫。多少好吃不好吃的,一焖一煨,都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明义呢,长处是因材制宜。素娥的口味浓厚,爱吃一道八宝辣酱。本是不起眼的家常菜,不过是将虾仁、鸡丁、肉丁、花生米、鸭肫片、笋丁用豆瓣酱炒在一起,无甚出奇。可他来做,平日有平日的朴质,节庆便有节庆的气派。沪上到了中秋,吃的也是酥皮的苏式月饼。明义便跟那做点心的师傅,求酥皮的制法,实验了多次,终于成了。自己用辣酱做馅儿,做成了独他一份的辣酱月饼,给素娥吃。看妻吃得高兴,他心里也便说不出的适意。外头一轮圆月,抿一口花雕。天上人间,不知今夕何年。
这么过了一年,两个人的日子平实温存。素娥有了身子。到第二年的腊月,诞下了一个男孩。月子里的素娥,想吃鱼。
明义喜得很,但心里却打鼓。
江浙一带的人爱吃鱼。靠海的温州、宁波人嗜吃海鱼,带鱼、黄鱼、鲳鱼不稀奇,各种一般内陆人认不出的海鱼,浙江人吃得头头是道。江苏一带河鱼吃得多,多数都是吃的一些细巧的江鲜、河鲜。白丝鱼、鳜鱼,算平常的,拿来清蒸就很好。刀鱼、鲥鱼也不太当一回事。鱼白烧,塘鲤鱼和莼菜汆汤,清淡风味,吃个时令鲜活。昂刺、河鲫鱼、鳊鱼就不太上台面了。至于更粗一点的青鱼、花鲢之类,高兴起来做个拆烩鱼头,总之都是粗菜细做的路数。而出身舟山的素娥,老家对这鱼的吃法,有过河入海之说,说的便是这地方的人,见惯了咸淡水各种渔产的世面,对其中的口味,是十分之挑剔的。归根结底,是要吃一个“鲜”字。可这腊月里,哪里可找这鲜鱼来?
明义便上十六铺码头,在外威瓜街的鱼鲜市场转悠了许久,终于买到了一尾大青鱼。这鱼肥美,不是寻常的草青,是伏河底专吃螺蛳的“乌青”。
他将鱼拎回了家。素娥还睡着,昨晚上孩子闹一夜,奶了又喂,把她也折腾坏了。
明义将鱼在水中去了鳞,掏了肚肠。去苦胆,剪开鱼肠洗干净放在清水里。鱼肝拿下来,滤血水,改刀成块,在竹篮里放好。明义想,可惜只有两块,不然老好给素娥做道“秃肺”。这鱼肝,上海人原是不吃的。后来也是“老正兴”成就了一道秃肺,陡然矜贵起来。烧一个菜,倒要用掉十几条鱼去。
他剁下了鱼头和鱼尾,想想要不要烧“下巴划水”,犹豫了一下,放弃了。因为他虑到素娥在月子里,要下足奶水。终于打定了主意,手脚也利索起来。便取了青鱼头、肝、肠、籽,还有鱼泡等下脚料,起油锅,眼看它吱吱冒青烟时下蒜头、姜片煸炒起香,鱼头两面煎黄,加香糟入味,投大料,再加两勺鱼骨汤文火煨煮,最后下粉皮滑散,装大碗后撒一把青蒜叶,便是一道汤汁稠醇的青鱼汤卷。
鱼尾这次不烧划水,斩肉起茸,做鱼圆,打得滑嫩,加几茎碧绿的豆苗煮汤。末了,他将整个鱼肚档拾掇出来,拿白酒擦净,入盐和一点点生姜、花椒腌起来。挂到屋檐底下晾干,待吃的时候加葱姜一蒸就好。这腊月里,腌鱼的用处还多着呢。做酥熏鱼,背肉剔出来炒糟溜鱼片、松子鱼米、瓜姜鱼丝,哪一样不能给素娥送一大碗白饭。
这样想着,他心里荡漾暖意,没留神素娥已经站在他身后许久。女人蹲下来,用手背抹一下他额上的薄汗。他赶忙起身,给妻盛了一碗汤,热腾腾的,一层膏腴的奶白漂在汤水上。素娥喝一口,从喉头热到了心窝儿里头,馥郁香甜。让明义也喝,他不喝,又去给她盛。她恰看到他虎口上的血口子,是刮鱼鳞不小心割破了。手背上是冻水里浸泡出的皴裂。她心里又是心疼,眼底里无来由地酸。明义却对她笑,他抱起摇篮里的婴孩,贴在孩子脸上。这才十多天,小模样已经长开了,越看越像自己。自己一个孤儿,也竟有了后。他觉得娶了这女人,真是修来的福分。
素娥感激夫的用心。这条鱼,从鱼头到鱼尾,从里头到外头,一处没糟蹋,都用得恰如其分。她嘴上说他,“花样经透。”却已知道家里的情形,不如以往宽裕了。因为生产,她失去了纺织厂的工作。全靠明义救火会的一份工。瞅了个空,明义说,他想弃了文职,转往去火场去当救火员。他轻描淡写说,那帮子英国人和阿三,没有我照应,其他人那几句洋泾浜英文,真不够用。
素娥知道,去火场比做文职,收入高了很多,明义在意;可也危险了许多,明义又不在意了。
以后呢,明义在家里的时间就少了。素娥一个人在家里,常常揪着心。那救火会的楼顶,有座六边形的瞭望塔。凡遇火灾,先鸣警钟。工部局的报警,第一次先敲钟五分钟。之后敲钟的次数不同,以示火警发生之处:鸣钟一下,火警发生在外白渡桥;鸣钟二下,苏州河到大马路;鸣钟四下,是南京路至延安东路;鸣钟八下,那起火的地方就在浦东,或是黄浦江上的船只。素娥的心,就跟着这钟声走。钟声多一声,她就越担心一点,因为她知道明义便离她远了一点。每次明义回来,风尘仆仆的。脸上有烟尘,是笑的模样。她心才慢慢地落了下来。
素娥也想学着做些暖胃的,给明义吃。但她虽然用心,天赋却很有限,似乎还不及常人。做出来的菜,不是咸得无法入口,就是夹生。烧一道烤麸,都可以老得咬不动。明义叹一口气,笑说你好在是嫁给了我。公成婆不成,都是个命。素娥后来,终于跟一个娘姨,学了白酒腌黄泥螺、生炝虾。后来又学会发海蜇头,用葱油、花雕、老陈醋拌来吃。味道居然不错。有时明义出夜警回来,已经是大早上。她煲了白粥,给他盛一碗,从罐子里舀出黄泥螺,拌一个海蜇头。然后温上花雕,看着他吃。
有一天,明义夜半出去,到了天大亮没回来。素娥心烦意乱着,这时邻居家敲门,说不得了。静安寺那边失了大火,烧死好几个人。说是有救火员进去救了人,自己没出来。素娥听了,没命地就往外跑。跑出去,却和回来的明义撞个满怀。明义脸上满是烟尘,只剩下一对眼睛见得白。他闻见家里一阵焦煳味儿。原来素娥心焦,熬了粥忘记了熄火。明义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走到炉前,将锅端下来,熄灭炉子。他盛了一大碗熬得黑兮兮的白粥,大口大口地吃,一面佯怒说,我在外头救火,回到家还要救,是没得歇了。素娥方才愣愣着,这时“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她上前抱住了明义,紧紧地。两个人便抱在一起,笑笑哭哭,哭哭笑笑。
明义去当海员的时候,世道已经很艰难了。银纸不如纸,连大米都要在黑市上买。他们有了四个孩子。靠一份救火会的工作,已经养不活全家人。素娥一早从外头接了裁缝和洗衣的活计,没日没夜地做,但也是杯水车薪。
后来,明义听了他浦东老乡的话,跟着去出海。收入是救火员的许多倍。经了风浪,吃了苦,他也在外头见了世面。但心里因为记挂着素娥和孩子们,从不走太远。至多在南洋转一转,就回来。马来亚、印尼、菲律宾,每次回来,总带来些新奇东西。多半是吃的,有时是个榴梿,有时是几个椰子。他看着孩子们吃,自己一边就着黄泥螺,喝素娥煮的白粥。
有次回来,他从包里掏出两个黑漆漆的东西,孩子们都围上来。明义便问他们知不知道是什么。孩子们摇摇头。素娥看一眼,有些惊奇道,大乌参?
明义呵呵地笑,还是我老婆有见识。
素娥便说,怎会不知?日本人来那年,德兴馆的“虾子大乌参”,广告贴得到处都是:“交关好味道,鲜到掉眉毛。”
素娥说的事,日后成了一则没经考证的民间传说。淞沪会战之后,中国军队南撤,上海市内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沦为“孤岛”。当时,南市十六铺经营海味的商号生意冷清,销往港澳和东南亚的一大批乌参积压。这一消息被当时“德兴馆”的名厨蔡福生和杨和生得知,他们随即决定以低价收购。买回大海参后,他们将海参水发,以本帮菜的烹制方法,加笋片和鲜汤调味,烹制成红烧海参出售。因为当时上海本地饭店都没有这道菜,所以“德兴馆”的这一菜品立即成为最吃香的招牌菜肴。名动一时,得以传世。
但素娥这时回过神来,厉声道,这是有钱人家打牙祭的东西。买了这两条,侬弗要过啦。
明义不说话,兀自点上炉子。用火钳夹住大乌参在火苗上烘烤,烤到参周身黑焦发脆,用铲刀刮去硬壳。一天一夜,在旺火与冷水间交替。参发开了,竟有小孩胳膊粗细。
明义一面收拾海参,一面说,我这次去了一个好地方,叫香港。
素娥便问,远不远。他说,不远,他拿起筷子头,点一下素娥面前的碟子,说,这里是上海,然后用筷子一路划下去。划到了桌子边缘,意犹未尽,又往自己的胸口划过来,在空中点了一下,说,香港就在这里。
所以,明义家有关香港最初的记忆,似乎是和那乌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细滑、丰腴、颤颤悠悠,上面淌着红亮浓郁的虾子。但当他们有一日真的踏足这块土地,已经是若干年后的事情了。
即使成人后,戴得对兄姊们讲述这段往事时的兴奋,仍记忆犹新。虽则他对他们所经历的动荡与饥荒,印象依稀。上海曾经艰难果腹的岁月,天寒地冻的后半夜,偷偷排几个小时的队去黑市买食物。好不容易排到了自己,食物已经卖完。那种沮丧与绝望,他未有切肤。但他保留着当时的车船票,一并夹在相簿中。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因为亲戚的帮助,他们全家办了去澳门的手续。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到了广州。在火车站人挨着人睡了一晚。戴得记得人汗熏蒸的异味,还有一碗火车站售卖的豆腐花的味道。第二天的清晨,他们才买到了去澳门的船票。
澳门本地人多,并不容易讨生活。几个月后,戴家在上海同乡的帮助下,偷渡到了香港。他们落脚的地方,是北角。
北角这地方,素来是上海人最集中的一区。至今还能看到许多痕迹。抗日战争爆发后,大批富裕的上海及苏浙人为避战乱南迁香港,接着中国内战,又带来一波移民潮。这些上海人,多选择北角,新建了住宅楼宇,其中一批就在堡垒街和明园西街一带定居下来。至今仍可见不少三层高、单位面积达千呎的老式唐楼;上海人生活讲究,附近就开设了上海理发店、上海菜馆、照相馆和各式商店。洋服店多开在渣华道,样式的时髦,并不输旧上海的气派。有商人照版煮碗,就有了丽池及月园两大夜总会和娱乐场,于是也颇见得几分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令北角得了“小上海”之称。可到了戴家来时,其实已经胜景不再,上海籍的有钱人家陆续迁出,搬往地势较高的半山;而福建人在这一区逐渐多了起来。上世纪六十年代起,菲律宾和印尼先后排华,一些福建华侨离开,转到香港生活;另方面新中国成立,十多万名印尼华侨响应呼吁回国,其中部分后来亦迁居香港。
所以明义家所见的北角,品流已呈多元,上海味儿其实凋落了不少。但他们还是感到亲切,只春秧街上一间上海人开的“振南制面厂”,他们便尝得出那碱水面的筋道。
他们便在这里安顿下来。一大家子,挤在一间板间房里。两口子本都是吃得苦的人,加之毕竟有老乡帮衬,各自都找到维持生计的办法,也有了奔头。明义在英皇道上一间国产成药店做会计,素娥要管着家里年幼的几个孩子,却也在附近的制衣厂找到了一份半日工。渐渐地,他们发现,福建籍的街坊们,其实是好相处的,并不当他们是外人。而福建人各方的宗亲会,又很团结重乡情,大约也是因自己吃苦耐劳惯了,更懂得初来者的艰辛。熟识了,便大小事情上,也长眼为他们张罗。成年的孩子,帮忙介绍去了国货公司做职员。小孩子们,有福建同乡会的关照,也进了国语教学的福建学校。
两夫妇,都是记人滴水之恩的性情,心里感激着。晚上在灯下谈及,彼此说来日方长,待他们慢慢好起来了,是要逐一报答人家。
大约也是看到家中的不易。孩子们都还争气,尤其是七女凤行,后来居上,功课竟很快在学校里争了上游。到期末,考试拿了年级第一名。做父母的喜得不行,说,孩子,你读书知道勤力,爸妈要犒赏你。
凤行转一转眼睛,笑一笑,说,我不要犒赏。可想替小弟讨一顿阿爸烧的红烧肉。
明义与素娥对视了一下,都有些沉默。这小一年来,因为各自都忙着做工,家中是粗食淡饭惯了。用大锅炒上一顿辣酱,用罐子装好,便可以给孩子们大半个星期的下饭菜。家里若有谁生了病没胃口,给做上一碗烂糊肉丝面,便是格外的照料了。
明义点点头,对凤行说,好,爸明天休息,就给你们做。
第二天黄昏,明义去了街市,挑了上好的五花肉。说是好,连上皮肥瘦夹花,得有七层。想想孩子们,顾不上手里紧巴,整割了三斤。路过上海老乡开的“同福南”,又买了百叶结、水笋和老抽。
大火烧,小火炖,中火稠。到孩子们快放学,这锅肉刚刚收汤,算是好了。明义也很满意。浓油赤酱,焦亮糖色,在这本帮菜的红烧肉上,才是无可挑剔。那扑鼻的香气,在公共厨房里飘了出来。
一个隔壁福建街坊的小孩,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眼巴巴地看他。他懂了,洗净了手边一只小碗,盛了块肉。放在这孩子手里。这孩子似没见过这肉的做法,打量一下,小心翼翼地咬一口。眼睛渐渐亮了,是欣喜的内容。他飞快地跑出去,再回来时,身后竟是拥拥簇簇的一群孩子。每人手里,都捧了一只碗。明义看看他们,又看看锅里的肉。没怎么犹豫,给每一个孩子都盛了一块。孩子们吃了,兴奋地用福建话议论着。领头的那个孩子,对他鞠了一躬。明义将锅里剩下的红烧肉盛出来,淡淡苦笑。大海碗,竟只有小半碗了。
晚上,自家孩子,都只分得了一块。小弟阿得“啊呜”一口就吃完了。吃完看看碗里空了,号啕大哭起来。老五说,爸,这北角以往都是上海的有钱佬。咱们可不是。
明义沉默。七姐凤行,将自己碗里的红烧肉,悄悄拨到阿得碗里,自己扒白饭。
第二日清早,素娥看到门上挂着许多福建的吃食。千丝万缕缠绕着红线的,是闽南的平安粽。
很快,便有街坊的大人,来跟明义讨教这红烧肉的做法。明义耐心地教他们。见他们不得要领,干脆跟他们下到厨里,手把手地教。做好了,彼此都欢喜。街坊们千恩万谢着。明义笑笑说,莫在意,小囡吃得适意就好了。到了吃饭的时候,街坊就敲开了门,递送来自家做的下饭菜。
再后来,街坊家里要请客吃饭,老人家要做寿,小孩过百日,都将明义请过去,帮他们做一个红烧肉,便也留下他喝酒。明义的这道菜,竟在四邻做出了名堂。本帮的红烧肉,原有十六字的秘诀,叫“肥而不腻,甜而不黏,酥而不烂,浓而不咸”。赴了几次街坊的筵席,明义便也总结出来,福建人的口味亦有浓厚处。这与烹调原料多取自山珍与海货有关。也喜用糖,善用糖甜去腥膻。并且讲究“甜而不腻,酸而不峻”。这么说来,竟与本帮菜的做法是不谋而合,也就不奇怪他们何以如此喜欢他做的红烧肉了。
有次,他所在国药公司的叶老板,孩子考上美国的大学。也请他去饮宴,又请他做了拿手的红烧肉。席上惊艳一片。老板与他饮酒说,我们福建人吃的,那是“一块润饼打天下”。阿义,你是真人不露相。老板太太就说,没承想,你们店里藏龙卧虎。阿义这手好厨艺,不开个餐馆可惜了。
明义嘴上客气着,只当这是玩笑话。回去说给素娥听。素娥也笑,说,真要是开个馆子,依我老公的斤两,只怕门口要排长龙。
夫妻两个,就都哈哈地笑。素娥看明义,笑得眼角都是褶子。她有些心疼,看出这笑里,有知足、有认命,也有老。
到了第二年,一日清晨,明义照常去店里上班。老板叫他将前一天营业所得款项和支票,拿去银行存款。刚刚回来,就看到店外嘈杂。一些警察在门口,正跟老板和几个伙计不知在争论什么。警察声称店里的货车违例停泊,入内抄牌。即时将店里的人都扣押了。明义看老板从后门出来,手上戴着铐。就挺身上去,警察喝问。老板的声音更大,说,让他走。他是个外乡人,连福建话都说不利索,不关他的事。
明义回到家,失魂落魄。老板被捉走,没再回来,几个伙计也是。被定了非法集会的罪,判了两年。在北角待久了,阿义自然听说这一区是香港的左派基地。“六七”余温未去,气氛还很紧张。听街坊说,他任职的成药公司加入左派设立的斗争委员会,老板是爱国商人,又是福建同乡会副会长,一直受港英政府密切监察。近日因接近节庆,装修店面,早就被警方盯上了。
明义想着,老板话不多,但人细心厚道。过年时,给他家众多子女,一人封了一个利是。
店被查封了,他的工作没了。他只靠窗坐着,望着外头的灯火失神。素娥说,没事,再难,还能难过吃不饱饭的时候?
他笑笑,依旧向外头看着。春秧街上的电车,叮叮当当地响,声音有些倦,像夜归的孩子。
过几天,家里来了人,是老板的太太。明义刚想安慰她。却看叶太太手里执着一个包,交于他手里。叶太太说,阿义,我们同乡会的人,集了笔钱。不多,但够你开个店做生意。渣华道阿水伯的糖水店,年纪大了开不下去。盘过来,开个小馆子吧。你一手好手艺,莫浪费了。
明义不肯接,连连推让。
叶太太把住他的手,实实在在地。她口中说,这年月,谁都不易。这一区的上海人,走得七七八八了。你不靠我们,能靠谁?
明义立时,就哭了。一个大男人,哭得没成色。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哭。
两口子就商量,开了餐馆做什么。
素娥就说,街坊们爱吃红烧肉,就做红烧肉吧。
明义说,红烧肉不当饱啊。
凤行在旁边听见了,说,那就开个面馆吧。红烧肉和辣酱当浇头。
做爸妈的听了,都心里称好。想这小囡真是灵。
他们就给面馆起了个名字,叫“虹口”,是明义以往做救火员的地方。
店面装修好了。素娥找出明义穿着制服、在救火会大楼前拍的照片,去了英皇道上的照相馆,翻拍了一张大的。明义写给素娥的第一封信,就夹着这张照片。照片上的明义是个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一手叉着腰,一手遥遥指着,方向是身后六角形的塔楼。素娥把照片镶了框,擦了又擦,稳稳挂在墙上。
开业那天,街坊们都来了。送了个花牌,也是热热闹闹的。上面写着“门庭若市,日进斗金”。
虽不至日进斗金,但生意确实很好。明义和素娥,都没把它单当生意来做,倒像是每天热火朝天地给家里人做饭,心气儿十分足。一大清早就起来备料,熬高汤。肉自然要当天新鲜的。为了便宜些,明义蹬一辆三轮车,自己去肉食公司买五花肉,也还是一块块地挑。久了,人家都知道上海师傅是个精细人,糊弄不得。至于面呢,则是对面“振南制面厂”送来的上海碱水面,高筋面粉制成,又爽滑又筋道。出锅后,明义照例要在凉开水里,先醒一醒,咬劲儿就更足了。
午市开了,来帮衬的先是附近做生意的街坊,鱼档果栏的。再是附近电车厂交班的司机大佬、丰华国货的售货员。到了晚上,那可就热闹了。因为街坊孩子们都放学了。家里大人忙的,干脆给他们在明义店里包了伙。长身体的时候,格外地能吃,一大碗哗哗就落了肚。明义看他们吃得满头大汗,就拎起勺,给他们添块肉、加勺汤。子女们回家早的,也都懂事来帮忙。可是铺子小,后厨又热。明义和素娥,就将他们赶回去。唯有凤行,赶不走。两个老的,见这孩子不吱不声,见缝插针把该干的事,都给干了。间隙还不忘了温习功课。到了夜里,过了一点,最后一波下晚班的工人吃了消夜,走了。店里才算是能喘一口气。两个老的,互相给对方揉揉肩膀,捶捶腰。看着灯底下,是凤行瘦弱的背影。这小囡还坐在小板凳上,埋着头洗碗,仍是一声不吭地。两个人心里就又心酸,又安慰。
“虹口”面馆,就在北角扎下了根,一做就是许多年。明义和素娥,渐渐地老了,儿女们也长大了。
面馆就着那个小门脸儿,生意没有做大,其实名气是大了。外区的客人,经常慕名而来,就为了尝尝戴老板一口“入口即化”的红烧肉。有些师奶,竟然要明义面授机宜,教那红烧肉的做法。按理说,这于店家很不合规矩。但明义笑笑,一五一十地教给她们。然而,她们回去照样做了,还是烧不出明义店里的味道。就越发敬佩戴老板,口耳相传,帮衬得越发勤了。
这些客里,总有一个马姐,夜色将近的时候,拎着一只提篮出现在店门口。那提篮是老物,很精致,把手上雕着花。篮身上,也还辨得出,是凤穿牡丹的图案,虽然已经褪了色。提篮里头,还装着一只骆驼牌的保温桶。这马姐总是站在外面等着,也不进店堂。打上一碗面,就走了。人安静,和明义也未怎么交谈。印象里只第一次,面打好了,看一眼,说,唔好意思,我家主人唔食芫荽。她的广东话,有外乡口音,声音软糯。明义记住了,自此便再没有放过香菜。
这马姐陆陆续续,来了有几年。有一阵子,香港台风挂了“八号风球”。她不来了。明义和素娥两个,竟有些记挂。其实萍水相逢,记挂的是什么,两个人也不知道。但就是隐隐有些担心。一个月后,她又来了。明义回头看看素娥,素娥眉眼里也是如释重负的笑意。
明义就下厨,烧了一个烤麸。另装了一碗,一并给马姐放进提篮里,说,这碗是送给你家主人吃的。
马姐依旧没说话,但眼里浅浅泛着光,对明义点点头,算是道谢。
一个星期后,马姐又来了。这回来得早,明义才刚刚开张。马姐搀扶着一个老人。老人须发皆白,脚下行动虽不很爽利,但面相精神,目光清亮。
老人坐下来,用上海话对明义说,谢谢你的烤麸,道地。
去乡多年,明义仍听出了他的老城厢口音。
明义连忙给他让了个座,拱一拱手,说,您老吃得适意就好。
老人坐下来,环顾一下店堂。目光停留在了墙上的照片,轻轻说,“虹口救火会”。他便问明义,你这店,开了多久?
明义答,六年多了。亏您多年帮衬。
老人点点头。明义照例给他端了一碗“红烧肉面”。
老人看一看,说,好,吃上了头汤面。这回,你给我加点香菜。
明义就见他顿了顿筷子,便埋下头吃,并不说话。或者牙齿不济,细嚼慢咽。但胃口很好,慢慢地吃完了,连汤都喝了下去。
他吃完了,用手帕轻轻抹一抹嘴,说,当真适意。
素娥给他端上了一盅花雕,他也一饮而尽。夫妇两个,都捕捉到了他嘴角的笑意。老人站起身,说,戴老板,我这回来,是想央你件事。
明义便说,先生请讲。
老人说,你可会做“糟钵头”?
明义想想说,我这店门面小,只有红烧肉。
老人笑一笑,说,不是在店里,是想邀您明日到舍下,帮我制一两个菜。
见明义犹豫,他便说,老朽年迈,既上得门,君子礼尚往来,等你一句话。
明义稀里糊涂,便应承了下来。
说完,便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到面前。马姐慢慢扶老人上车,转身对明义说,这是菜单,麻烦您备料。明日黄昏,我来接您。
这时候,恰好“振南制面厂”的老伙计忠叔来送货。看见车远远地走,愣住神。素娥接过面,他便问说,邵家的人来过?
见明义两口子,一头雾水,便问起方才的情形。明义一五一十地说了。他喃喃说,这可奇了。老人家有日子没现过身了,邵公最爱吃我们“振南”的面。
明义给他看马姐留下的菜单。菜单上并不是什么稀罕的菜式,相反,其实多是老浦东人日常的下饭菜。忠叔点点头,说,这就对了,都是顾先生当年爱吃的。
素娥问,哪位顾先生?
忠叔压低了声音,顾鸣笙。
夫妇两个,这时有些咋舌。这些年在北角,大概都听说了顾鸣笙和香港的因果。主题大概是所谓英雄末路,晚景凄凉。也就知道了香港的青帮洪门和顾门下的渊源。如今走过鲗鱼涌的“丽池花园”,前身是声势浩大的夜总会,顾鸣笙的李姓小兄弟的手笔。自然,十数年过去,留在世面上都是传说。明义两口子听则听了,只觉得离自己十分遥远。
明义再看一眼菜单,方才想起,少年时倒是听三林的老厨伯说过,顾鸣笙出身不远处的高桥。发迹之后,重乡情,痴念本帮菜。大约也是当年的滋味,让他每每忆苦思甜,记挂着少年在十六铺时的艰难营生。
忠叔始终未告诉这位邵公是什么来历。只说,当年同盟会元老饶汉祥给黎元洪做秘书长时,曾给顾鸣笙写过一副对子:“春申门下三千客,小顾城南五尺天。”顾先生近侧的人自然不少。可能顾念着他衣食的,才是真正身边的人。
因为并非奇珍异馔,料并不难备。临行前,不忘带上了一缸老糟卤。明义紧紧抱在怀里。当年从上海南下忙乱,一路上丢东西,就唯独没丢下这个。
还是那辆黑色的轿车,从英皇道拐上了半山。兜兜转转,这才停到了一幢建筑前。这建筑有一种少见的气派。自然是与他记忆中上海的纯粹西洋风的公馆别墅不同。外形方正,如中古欧洲的城堡,可四角绿瓦飞檐,镶有汗白玉栏杆的回廊,外墙红砖围砌,则又是端雅的中国风。明义只在心里惊叹。他并不知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继园。此为当年广州军阀“南天王”陈济棠大哥陈维周的手笔,移山修建园林,内有山亭水榭。据说全盛时,一家逾百口居于大宅。而此后陈家迁出,几幢房屋,便各有其主。这建筑门口,只一个铜镶的门牌,旁边镌着“邵府”两个字。
明义只是跟着马姐走进去。马姐着一个用人,将食料帮他拿着,说主人在客厅里等他。明义说,我直接去后厨就好。
马姐笑笑,说,我家主人,知道你肯来,欢喜得没有午睡。你倒说见不见。
说是客厅,布置倒更像是老辈上海人的厅堂。对门的是一副楹联,上面写着“三顾频烦天下计,一生好做名山游”。先前见过的老人,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见他便站起身,迎上来。
明义却后退了几步,冲他远远地作了个揖,敬道:邵公。
老人哈哈大笑,说,你既知道了我的名号,不敢近身,是怕我不成?
明义说,倒不是。只是您点的几道菜,生鲜时都是味儿大的。我虽然使劲洗涮拾掇干净了,可还是怕不体面。
邵公一愣,笑得更厉害了,说,我倒说呢,自己生生点了一堆猪下水、鱼下水。不怕,你过来。我一个园丁出身,见惯了脏污,没那么多穷讲究。
明义走近。他问明义怀里抱着什么,答他是糟卤。他揭开来,使劲闻了闻。老人眼里头是孩子一样的欣喜神情,说,这老糟味儿,结棍。
明义走进后厨,摆下食材。见一个铜盆里,已经发好了一颗大乌参。他笑笑,没耽误工夫,便投入了劳作。
待一桌菜都烧好了,已是掌灯时分。
满目琳琅。明义换上了干净衣服,来告辞:邵公,您慢用。我先回去了。
邵公说,你和我一起吃。
明义说,厨不同席。这是规矩。
邵公皱眉道,你不是厨,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岂有不上桌之理。再说,你就不想听听我对你厨艺的评点?
明义便坐下来。邵公给他斟了一杯酒,说,那日你请我独饮,今日要与我同醉。你说,这满桌的菜,我倒是从哪一道起筷?
他说,广东人的习惯,是先喝汤。
用人便给两个人盛了黄豆汤。邵公点点头,笑说,上好的肉丝黄豆汤,油封汤面、黄豆酥烂,似冷而实热。你懂行。
老人喝了一口,忽而面容翕动了一下。又喝了一口,喃喃说,“对,就是这个味道。”没提防,明义看见邵公一时间,老泪纵横。
邵公让用人再盛了一碗。将他扶起来,他端着这碗黄豆汤,颤巍巍地,走到了大案的佛龛跟前。明义看见那龛前竟有个牌位。老人恭恭敬敬地将黄豆汤摆在牌位前,说道:镛兄。你尝尝这黄豆汤,是不是咱们喝的那一碗。
邵公重新坐到席前,说,失仪了。今天是我这老哥哥的忌日。小辰光我们在十六铺学生意。乡下来的,饭量大得很。可挣的饭钱只够一客蛋炒饭,一碗黄豆骨头汤。吃完了不够,到夜里照样饿得肚皮乱叫。我这哥哥就说,将来发达了,要将这黄豆汤喝个够。他对我说,以后做人啊,就如这汤,表面生不见底,里头可已经熟透了。哥哥一辈子的时间都花在做人上。后来我们有钱了,有势力了。人也老了,来了香港,又想起了这口。老哥哥就请来了上海德兴馆名厨汤水福,专给我们做黄豆汤。他小心翼翼地做。可是,我们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了。想不到,如今他走了二十年。这味道,却被你做出来了。
邵公给明义斟上杯酒,说,小老弟,我敬你。
桌上的菜,是生炒圈子、糟钵头、下巴划水、红烧鱼。
邵公一面吃,一面赞好。几杯花雕下肚,脸色红润起来。兴致来了,竟然吟唱起一支小调。明义没听过。
邵公说,这桌菜好吃。你说,好吃在什么上?
明义说,好吃在浓油赤酱,不失本味。
邵公说,依我看,这桌子菜,原都是下脚料。猪舌、猪肺、猪肚、猪肠,还有鱼头鱼尾,哪一个上得来台面。可经了你的手,化腐朽为神奇。
明义谦道,不是经我的手。这是三林本帮菜的老法子。
邵公说,这老法子说的,可不就是我和老哥哥的一辈子。我们做过好人,也做过坏人。硬是用了一辈子,烩熟了,烩烂了。让你看不清底里,只能说得一个“好吃”。如今,他们都走了。芮庆荣在哪里,张啸林在哪里,四大金刚在哪里;小子辈的沉楚宝、林啸谷又在哪里。只剩下我一个,还喝得上一口黄豆汤。
两个人吃喝了一晚上,也聊了一晚上。待到后半夜,酒醒了。
邵公便问,老弟,可想过开个餐馆,专烧本帮菜?
明义想想,摇摇头,我这爿小店,已够忙活了。几年撑下来,也知足。
邵公说,人始终要有大志向。你这好手艺,埋没可惜。
明义便道,我也年过半百。有心无力,怕是也做不动了。
邵公佯怒,在我跟前,可谈什么“老”字!我劝你开,自然是怀了私心。如今香港的上海本帮菜,都做得个四不像。你不开,将来我到哪里去吃。
明义说,可是,我那个小门面,哪能摆下几张桌子。
邵公便笑了,说,你且点个头,其他便是我的事了。
回到家,明义与素娥商量。素娥说,眼下孩子们都长大了。你若想做,我们就搏一搏。
明义还是犹豫道,你年前还病过一场,我们何苦来。
素娥说,老公,你且想想。这一辈子,勿识字有饭吃,勿识人头饿煞。如今你是命中有贵人,弗好做不识敬的寿头佬。
这时,凤行走近来,说,爸,妈说得对。你们做不动,还有我。
明义看看闺女,已经长成了大姑娘。这些年,跟着老两口忙前忙后。不比别的儿女,她的心,是真的在父亲的生意上。在厨艺上,人又是特别醒目,几个小菜,如今烧得似模像样。关键是,这孩子特别能吃苦。想到这里,明义也叹一口气。他有心将店面传给小儿子。可戴得是个贪玩的性情,十几岁的人了,还不生性。
明义说,凤啊,你夏天中学就毕业了。你要想往上读,爸妈供得起。
凤行摇摇头,你们靠卖红烧肉,已经供起了三哥和五姐两个大学生。家里光宗耀祖靠他们,不差我一个。爹这一手烧菜的本事,莫不是不想教我。像老家里没见识的爷叔,传男不传女?
明义便知道,这些年,凤行没变过,还是那个有主意的孩子。
这店便开起来了,叫作“十八行”。门面极好,在湾仔的卢押道上。这是邵公的私产,原先是一间海味铺。两层楼高,里面的格局陈设都很别致,省去了装修的工夫。楼上从大堂有一座木桥连上去,本是卖贵重货物的。给大客人上去验看,上好的天九翅、九头鲍、大连运来的灰刺参。极清幽,虽处闹市,却涤荡喧嚣,打开窗子,可见如黛远山。明义便和邵公商量,辟作了四间雅室。包间的名字,都是邵公起的。他亲手以大篆题名,分别是“高桥”“三林”“川沙”;最大的那间,叫作“十六铺”。知道的,会心他是乡情所致。再深一层,就是不忘本的意思。
生意大了,便也请了几个会做上海菜的厨师。那时的香港,上海菜的师傅并不难找,但多不是沪上的原乡人,倒是走难来港的扬州人。扬州人最出名的就是三把刀:菜刀、剪刀、剃刀。说的是三个门类,厨子、裁缝和理发匠。无论到了哪里,凭这三把刀,都可以白手起家打天下的。一个好的扬州厨子,京、沪、川、扬四个菜系,都会做。刀功自然了得,火候食材也上手得快。但也因什么都会,调和于众口,倒失之专精。
明义就做给他们看。从简单的四喜烤麸、熏鱼开始,重在火候和放料的轻重、手中的拿捏。一来二去,这些厨子也就十分服气了。到大菜,明义自是自己上手。
那“十六铺”,自然成了邵公长期的包间。独酌飨膳也好,宴请亲朋也好,只需提前一个电话。明义就早早备好了料,等着他。
这来的客,按说非富即贵。可到了近邵公的年纪,也都各自性情起来。讲究的,一头华发,还是年轻时洋场小开的派头:全套的花呢枪驳领西装,口袋里永远塞条丝绸的方巾,颜色跟着西装走;不讲究的,全然是家常打扮,穿着件汗衫,一条褪色的桑蓝绸缎裤子,趿着拖鞋就过来了。两种人,彼此看不上。后者戏称前者是“老克腊”,装腔作势,以为还是在上海吗?前者呢,就学广东人调侃后者是“麻甩佬”,穿得九不搭八,当系自己屋企吗?
老顽童们一起了哄,就有个声音软软响起来,做了和事佬,说,叔叔伯伯,这里可不就是上海么?来了就当自己屋企,宾至如归嘛。
这甜美的声音,话说得俏皮。起龃龉的人心里舒泰,立时就休了战,干戈化玉帛了。凤行于是松口气,利索地招呼其他客人去了。因为少年时来的香港。她的一口广东话,说得极地道。又有上海话吴语里,一点细微的软糯。无论是上海人,还是广东本地人,听得都熨帖。明义看在眼里,想自己让女儿负责楼面,真的没有错。
这孩子如小时候,有一种天然的周到。并不是张扬的性格,不声不响,就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了。可只要该出面的,她便站出来,温言软语,三下五除二,毫不拖泥带水。这湾仔,长久都是黑社会盘桓之地。“十八行”开张不久,便有古惑仔来找麻烦,收保护费。那天明义原是心里屈服了,花钱买个平安。可凤行说,有一便有再,便有三。血汗钱填不满无底洞。明义没及拦,她便出去。叫企堂给来人,每人斟上一杯明前龙井。她自己先坐下来,柔声说,各位大哥,实在唔好意思。小店生意在贵地落脚,还未赶得切拜码头,罪过得很。只是啊,保护费的事,我们烧菜的说的不算。因这馆子,是邵公的物业。这邵公啊,说我们这小店,只卖三碗面,一是情面,二是体面,三是场面。不知众位大哥,想吃哪一碗,我即时让后厨做上来。
凤行说得轻描淡写,明义直捏一把汗。但古惑仔们也立时心惊,知道了这店有青帮的渊源,连连赔罪,作鸟兽散。
可他晓得,这孩子的心志,还是在跟他学厨。但这一行,不说成见,可就有姑娘家学成了的?始终是缺了把力气,白案尚可,但兜腕掂勺的活,可是女人能做得了的?况且将来嫁了,手艺和人全留不住。
她一心要学,明义便也教。心里想的却是让她知难而退。这样教了几个月。有一次,他便教她独自掌勺一道“红烧鱼”。这是本帮菜里的头道功夫菜。做得好了,鲜嫩软糯,入口即化。可也因鱼肉质非常细嫩,鱼肉容易从鱼骨脱落。要保其形,烹制过程中既不能随意翻动鱼块,又不能让鱼块粘锅。所以最关键的步骤,出锅前要经过两次整体“大翻”。掌握这个技术,全在腕力与手眼协调。
凤行独自掌勺,烧得十分用心。可菜一上桌,明义在心里叹上一口气,嘴上是格外殷勤。
自然,无论“老克腊”还是“麻甩佬”,舌头却都是一式地刁钻。尝一口,便皱起眉头,说,阿义,这鱼就如此糊弄我们这些老东西吗?肉散骨碎,这还不算,竟是一点“腊克”都没有,干巴巴。你要是砸自己的招牌,邵公也是救不了你。
所谓“腊克”,是沪上老饕们的说法,说的是“自来芡”。本帮大菜的出色处,在成菜无须勾芡,全靠这道菜的主料、辅料和佐料在适当火候,几近天然地合成浓厚细腻、如胶似漆的黏稠卤汁。上海人称这种质感为镀了层“腊克”。
没有“腊克”,自然是功架远远不到,明义赶紧赔不是。斜眼看看身边的凤行,脸色青白,暗暗咬紧了嘴唇。
凤行不见了活泼,低目蹙眉,似有心事。明义看在眼里,暗自怪自己。可狠一狠心,想小孩子家,或许过了这一阵儿,也便好了。
一天等厨师们都收了工,厨房里还有动静。明义走进去,远望见凤行立在灶旁,手里举着一只大锅,用力颠翻。这孩子涨红了脸,汗如雨下,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但手上却丝毫没有停的意思。那锅里的东西,每每落下,便在她手中狠狠一震。明义看清楚了,是半锅铁砂。
明义在门口看了许久。凤行专注,竟始终没有发现父亲。明义只觉得眼底酸楚。想上前,但终于没有,而是悄悄退出,将门带上了。
一个月后,邵公约下了几个相熟的客。凤行请缨,说,爸,我再烧一次鱼。烧坏了鱼,从我工钱里扣。烧坏了“十八行”的口碑,我再也不进店里的厨房。
明义想一想,点点头,说,翻的时候,稳当点。记住“推、拉、扬、挫”。
菜端上来。邵公先动一筷。明义看他方才谈笑风生,此时却蹙了眉头,渐渐又舒展开,眼睛亮一亮,说,好啊。
明义松一口气。旁人一听,便也纷纷下筷子,说,戴师傅的鱼,咱们吃了许多次。这次倒是怎么个好法。
邵公说,你们快来尝一尝。这滋味交关好。吃得出是明义的手势,但又有新的好。我却说不出哪里好,只想拍巴掌。
明义说,邵公好眼力。这道鱼,是小女凤行烧的。
竟是囡囡烧的!邵公愣一愣,上下打量凤行,倒仿佛以往不认识。
他长叹一声,真是虎父无犬女啊。这本帮菜不同淮扬菜,历来少有女厨。“德兴”那样的老馆子,光一记“翻大翻”,难倒了多少英雄汉。囡囡,你让老伯我生生长了见识!
凤行算是就此出了道。
不需多久,便已在港岛打开了局面。这时的香港,又比以往多了许多的移民,自然不是粤菜天下独孤。外地菜系,落地为安,渐渐发嬗,日趋争锋之势。有的自成一统,如川湘、云贵,因口味一味霸蛮,始终难成大的气候。倒是江南一带的菜系,润物无声,且变化多端,荤可浓烈入骨,素则清浅若无,像是琢磨不透的美娇娘。这便解了苏浙移民的思乡之情,又逗引了生长于斯的香港人好奇的味蕾,可谓大受欢迎。到一九七〇年代,从港岛至九龙,渐渐燎原。这里头出名的,大约当属“杭帮菜”。杭菜以精致著称,且港地杭菜馆的主厨大多来头不小。像“云香楼”的韩同春,在杭州执业时已是远近闻名。他一道“烟熏黄花鱼”,号称冠绝港九,甚而各国的外商、买办来港,必去尝试。“十八行”有自知之明,自然不与其争。但本帮菜,原就博杭帮、淮扬、徽州、苏锡之众菜系所长,要想在一众江浙菜馆间脱颖而出,须辟蹊径。凤行的出现,算适逢其时。因了邵公和相熟老饕食客的口碑,加之凤行的厨艺,日臻精熟。渐渐打出了名堂。因其生得清丽,便真的有食客慕色而来,便又为其手艺绝倒。一来二去,就有了“本帮西施”的雅号。虽则略显轻薄,但却名副其实。
明义与素娥,看在眼里,是高兴的,也有十分担心。明义想,也是宿命。养了八个孩子,五子三女,出息的都算出息,成家立业,更有出国定居的。到头来,能继承自己事业的,竟是这个小女儿。可凤行再果敢的性子,筋骨里也还是个弱质女流。这些年,他也渐渐觉出,饮食业池水深,学问大。湾仔呢,又是港岛鱼龙混杂之处。自己终归是外乡来人,邵公是个靠山,可年事已高。自己也早岁过花甲,不知能够再做几年。这爿店,刚开得入港,又如何是她一个人的肩膀能撑得起来的?
他们膝下还有的,就是小儿子阿得,慢慢大了。这孩子读书不长进,看性情优柔也难以指望。但凤行却与这个弟弟感情格外好,大概是一起吃苦过来的。照顾入微,竟有半母之风。
老两口呢,一直到凤行告诉他们,才知道女儿恋爱的事,也是后知后觉。
接受“家家煮”的邀请,是凤行自己的主意。那电视台的副经理,也是“十八行”的客。第一次吃到凤行的“糟香汤卷”,便惊为天人。明义原本已经回绝掉了。他对素娥说,正经家女子,抛头露面像什么话,又不是上海滩的舞女。凤行便赌气说,他们请我,难道不是因为我的好手势。爹自己先看轻我,我就非要去了。
凤行准备两道菜,都动了心思。一是本帮红烧肉,是“十八行”的招牌,后面自有一段忆苦思甜的故事。一是“鸡火干丝”,她自然知道自己所长,在一手好刀功。带上一把称手大刀,举重若轻。快稳准,谁看了不服。
谁知到了电视台,就先把她请到化妆室,化了个眼眉斜飞如鬓的浓妆,又做了个时髦到极的发型。她对着镜子,认不出自己,觉得别扭。刚想要换上厨师服,导演忙说不要换,口口声声道,戴小姐靓女,成个明星咁,唔好嘥[8]嘥:粤语,浪费。咗。
导演刚出去,就听见场记说,要不要带她先走走台,熟悉下锅灶炊具。
导演敷衍道,一个女仔,扮靓就好了。倒是那个同钦楼的主儿,听说是荣师傅的唯一嫡传,要伺候好。
凤行顿时心凉下来。以为这节目是看重她的厨艺,谁知道到头来,还是将她当花瓶,是要给男人做陪衬的。
她看到五举,心里先有了敌意。
待这著名茶楼的少年“饼王”架锅起炉,说不过是做老婆饼和虾饺。凤行在心里,先看轻了。想不过尔尔,浪得虚名。可当这青年动作起来,她虽不懂广东唐点,却也看出手法娴熟。行云流水,非同凡俗。
凤行想,他师父的莲蓉包,举港闻名,他却没有亮绝活的意思。大概为人没有多少心机。她见他眉眼很周正,但戆居居。
待她自己上场,已没有了要胜他一筹的念头。做鸡火干丝时,刀把断了。她意兴阑珊。没承想,他却递上了自己的刀。
晚上,她在灯底下看这把刀。是德国产的老牌子。刃开得很好,看得出用了许多年。但有些钝了,她拿到后厨,亲自给他磨好。
她一边磨,忽然磨偏了。发出尖厉的一声响,在她心上软软划了一道。
明义见到五举。亲手下厨,给他做了红烧肉。
五举很中意吃,毫不掩饰。素娥便说,里头的百叶结,入了肉味也好吃的;将酱汁淋在米饭上,更好吃。
五举便照做,吃了眼里有惊喜的光。
明义和素娥交换了眼神,想,这孩子真好,不拘礼,做人真切。
五举将碗里的米饭吃了个干净,道,我常听人说,江南菜的好,是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今天领教了,就是红烧肉和百叶结的关系。
凤行便故意说,粤菜里也有啊。你们的鱼翅、鲍鱼更讲究,要用慢火煨,高汤吊,一日辰光都不够。
五举想一想,很认真地说,还是不一样。鱼翅、鲍鱼矜贵,无味也难入味。因为矜贵,所以烧起来,用的是强攻的法子,硬是让味道进去。百叶结呢,是自然吸收了红烧肉的汤汁,更情愿些。粤菜里的许多无味,倒其实是有味的,我们叫“甜”。
明义说,苏浙菜里的甜,可是霸道有味得很,像无锡的酱排骨。
五举说,我们的“甜”,是食材的本味。有人说粤菜味淡,其实是敬它一个新鲜。汤可以甜,菜蔬可以甜。少放盐,更没有素菜荤炒之说。至多白灼一下,也就上盘了。
明义点点头,觉得这青年纯朴,内里却有见识,心里更喜欢了。
五举大概未听出,这番对话里,有对他默默的考验。这也是明义喜欢他的地方。他聪明有悟性,对人际,却是有些钝。聪明不同于精明。上海的精明人很多,但那是人生的皮毛,是不扎实的。这与心地的好坏无关,只能说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哪怕是浦东人,在老城厢的眼中,也还是乡土的。他想自己,当年为了脱去乡土味,这么努力地学英文。如今看来,多么可笑啊。
凤行说,五举,你去炒个蔬菜,让我们尝尝粤菜的“甜”。我给你打下手。
素娥说,傻女,哪有让客人下厨房的道理。
五举说,不碍事,我本来就是个厨房里的人。整天在饭桌坐着,倒不自在了。
两个小的进了厨房。一对老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素娥先笑了,开口道,这孩子啊,像当年的你。
明义想想,也笑说,是像我当年。我当年最疼老婆。
素娥便嗔他,说,你啊,老了老了,倒没正经了。
这菜上来了,原来是一道炒芥蓝。明义吃一口,火候正好,菜茎是爽脆的。细细嚼一嚼,真有一股清甜气。
五举说,怕芥蓝有苦味,先洒了米酒和姜末。最后用了蒜泥吊味。
明义说,好吃,正好解了红烧肉的腻。刀功也好。
凤行说,爸,菜是我切的。您也真是,自家闺女的刀法都认不出了。
素娥便来打圆场,说,五举啊,想不想天天吃红烧肉?
五举点点头。
明义说,那将来,就让凤行天天烧给你吃。
凤行愣一愣,就明白爸妈的意思了,脸偷偷红一红。看五举低下头,脸倒比她还要红。她便想起电视台的人,问他老婆饼的事。心里一笑,莫名荡起一阵暖。
晚上,老两口就叫上凤行。凤行问,爸妈,这个人可好?
素娥说,除了国语不好,哪里都好。
凤行说,姆妈,你还是嫌弃他是个外乡人。
素娥说,傻孩子,在这香港,我们才是外乡人啊。你嫁给一个本地人,让我们更安心些。
明义说,这个人踏实,有手艺。何况,他师父在一天,便有一天的根基。性情也是好的,不会给你亏吃。
临了,当爹的补上一句,你嫁过去,不用管爸妈。
凤行摇摇头。
明义便谑道,怎么,不想嫁,要跟爸妈做一世老闺女?
凤行说,嫁是要嫁,但我不离开爸妈。
明义就大笑,说,傻孩子,你要带上我们两个老的做陪嫁?还是要人家入赘不成?
凤行说,对。
明义、素娥一惊,竟都说不出话来。凤行慢慢地说,我嫁给他,但要他留在咱们家。爸,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信不过我一个姑娘家能撑起“十八行”。我再嫁了,咱们这店可还能有几年的好光景?留下这个人,戴家的本帮菜还有将来。
终于,素娥先叹一口气,说,孩子,你倒是不是真喜欢这个人?
凤行愣住了,半晌慢慢道,喜欢自然也是喜欢的。
明义闭一闭眼睛,再睁开,眼角已经湿润了。他说,凤行,五举要的是你这个人,不是咱家的店。这话不能说,说了误你自己的将来。
凤行站起来,斩钉截铁道,这话要说,但不是我,得您这个做长辈的说。“十八行”要活,便要用我这个人,实在地拴住他!
凤行知道五举心里头的痛。她心疼五举。但她想起自己家的“十八行”,于是咬咬牙,松不得口。
五举一个礼拜和她没见面了。凤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窗外头的春意盎然。说香港没有四季的,都是鲁莽的人。虽然四季有绿,但唯有春天是看得见新绿的。一点点鹅黄,从树顶上绽出来。近处的电线上,栖着两只燕子,橘红的胸脯,黑翅膀。它们的巢,就在隔篱唐楼“福翎阁”二楼的檐下。每年初春,东南亚的燕子都飞到香港繁衍,直到七月才回去越冬。这巢是去年的巢。这一对老燕,还记得回来。今年的雏燕有四只,已经识得叽喳争食。“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凤行心里头响起了旋律,是小学时音乐老师教的一支童谣,说的燕子,是用首唐诗谱了曲。凤行想,哪朝哪代,春天的景致,都是一样的。燕子来了,走了,又再回来。
她于是想一想,去找了五举。她说,五举,我爸现在悔得很。他说不想同钦楼上下说我们上海人不厚道,说不想毁了你。可是我不悔,这是我一个人的主张。同钦楼和我们家,你总要选一个。选了同钦楼,就没有了我,我们不相欠。选了我,你就要欠你师父一辈子,我还要欠你一辈子。我便要还你师父两世的情,我这辈子还不起,还要还下辈子。算一算,我不想为难自己,我还不起。
凤行转身就走。这时候,她被五举拉住了胳膊。
五举说,戴凤行,你若现在走了,才是欠我的。师父那边,我们两个来还,一起还。
这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两人站在原地,都没有动。雨打湿了他们的头发。雨渐渐大了,顺着他们的额头、鼻梁、嘴角流下来。凤行被雨模糊了眼睛,她有些看不清五举了。
她听见了五举的声音。五举问,凤行,你真的会为我烧一辈子红烧肉?
凤行使劲点了点头。
五举说,好,那我就当你一世的百叶结。
明义没看错,五举的悟性很高。
起初,他总觉得对女婿亏欠。想将店里经理的职务给他,觉得体面,让他负责店面。但五举说,爸,我是厨房里的人。还是让我回厨房去吧。
老实说,明义是有些踌躇的。各大菜系,都有窝里传的俗例。这其中有两层意思,一个是传男不传女;一是要传给本系的厨师。对凤行两口子,明义如今掏心掏肺,自然是没什么保留。可是,担心的却是五举自己那一关。说到底,厨艺如武艺,既有各种门派,也自有他背后的手势与习惯。相似的,如本帮与江浙菜,能够触类旁通。可打惯了八卦掌,忽然想习咏春,就没这么容易了。拳不离手,熟能生巧,可也造就了身上那筋骨里的劲道。如本能一般,一不留意便流泻出来。要彻底放下,越规逾矩,先得回到白纸一张。五举年轻,却是正传的粤点师傅。年少有为,十年历练,已经做到了同钦楼的车头。本事也都长在身上了。这本帮菜浓油赤酱,他觉得好吃,已是造化。可你让他就此改弦易辙,先废了此前的武功,重建修为,也才真是难上加难。
五举就提出先在厨房里,为凤行帮厨。
厨房里的几位师傅,对他都很客气。其实客气得有点过分,一是知道他的来历,又听说他离开“同钦”的因由,未免心里都有些顾念。
但五举人随和,又帮得手,渐渐就和众人打成了一片。私下里称他,也从“老板姑爷”慢慢变成跟着凤行叫的、亮堂堂的“举哥”。
唯可以让大家看出举哥过往的,是他当年在大小按上练就的功夫。剁馅、擀皮、上笼,又利落又好。而且,众人都看出,这小夫妻两个有一点很像。就是眼里有活儿、没架子不造作。谁手上忙了,都能上去帮一把,还都能帮到点儿上。要知后厨忙起来,互相的配合,是靠长期建立起的默契。而五举在大家忙成一片的时候,就像卯榫,跟谁都能严丝合缝。
不忙的时候,他便用心地看。看凤行“刷刷刷”,三两下将一条青瓜切得当断不断、连绵而不绝。凤行见他在身边凝神,笑说,我说过要教你,这是你说的“蓑衣刀法”。便又拿过一根青瓜,要给他演示。
谁知五举说,我来试试,扯过来便切。同样三两下,刀下如影将青瓜切成了。凤行心里吃惊,毕竟这样的刀功,在常人需要苦练所得,何况这种刀法里的花哨,尚有炫技的成分。然而,五举只看了数遍,竟然可以切得与她不分伯仲。她再看自己男人,却已经应声去帮小笼师傅起笼。凤行心里泛起一丝柔情,五举在雾气中忙碌的背影,便好似仗剑天涯的侠客。
其实凤行和五举,回到自己的小家,很少谈及彼此的厨艺。凤行不说,是怕勾起五举的伤心。五举不说,则是想要忘却。他们谈得多的,是各自的成长。凤行自然谈他们家由上海而来的颠沛,谈北角的邻里,谈他们家那间小小的面馆。五举谈来谈去,除了那个避而不及的人,便是阿爷。凤行一面感叹他人生的单纯,一面想,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何以让五举感情如此深厚。她回忆起阿爷在他们婚礼上的样子,寡言而谦卑。她对五举说,我们去看看阿爷吧。
阿爷的两只眼睛,已经近乎全盲,只能看到极少的光影。但是他根据声音,迅速地辨认出五举。然后犹豫了一下,清晰地叫出了凤行的名字。
阿爷住在了更小的唐楼单位里。两年前,他唯一的女儿去世。女儿也是年迈的老人了,他说自己是白发人送白发人,只怪自己活得太长。他说这些,脸上并没有一些悲色,平静得像是说别人的事。他把自己大些的房子,过到了外孙的名下。外孙夫妇便照顾他的日常。凤行知道,阿爷离开“多男”后,五举孝顺阿爷,常常周济。阿爷亦待他,一如亲孙。
他和两个年轻人,絮絮地说话。他说五举那时那么小,双手拎着一个“死人头”的大水煲,给楼上的客人。半天不下来,他担心得很。上去看,看五举抬着头,定定地看人斗雀,看入了迷,忘了走。他就想,这就是个孩子啊。五举说阿爷的绝活是“仙人过桥”。他站起来,给凤行比画。那么大的铜壶,拿得稳稳的,远远手起茶落。阿爷看不见,但脸上有笑,笑得满面皱纹纵横。他们说到五举去同钦楼前的那一晚,便都沉默了。
凤行就问,阿爷可去过上海?
阿爷说,上海是个好地方,我年轻时去过。那时候多么好。人穿得好,吃得好,满街都是外国人,好像现在的香港一样。但没有香港人这么多。
阿爷说的上海,和凤行记忆中的不一样。她说她喜欢阿爷的上海。
五举和凤行对望彼此,都觉出了久违的快乐。
临走时,阿爷将五举的手,叠上凤行的手,说,孩子,要对她好。这是一个好姑娘。
那天来人,都是邵公的故旧,从美国而来。说起来,都是上海的渊源。其中有一对夫妇,男的曾是顾先生的部下,女的是昔日沪上很风光的买办小姐。虽韶华已去,着得家常,皆可见当年的英挺与风姿。两个人就说,如今三藩,多的是中餐馆。可像样的上海菜却不多见,更不要说本帮菜。粤菜馆倒是处处开花,去国多年,吃得多了,将人的口味都历练得淡了。那夫人便说,景轩和我一样,年轻时都是重口的,吃牛扒都要浇上厚厚的黑椒汁。现在人老了,倒惯了粤菜的清淡。我想吃一道本帮做法的广东点心。不知邵公可能成全?
那还消说,我这里的大厨,红案白案,文武双全。明义听他夸下海口,在心里默默流汗。
明义到后厨去商量。五举想想说,我来吧。
上来的是一道生煎。上面撒了芝麻粒儿和翠绿的葱花,焦黄的壳,看上去让人食指大动。夫人看看说,好是好,终归还是一道生煎。
明义便附在邵公耳旁说了一句。邵公便道,哈哈,内里有乾坤。
夫人便搛起一只,轻咬一口,才发现,这生煎的皮,不是用的发面,而是透明脆薄,里面有汤汁流出来,极其鲜美。再一口,原来内藏着两个虾仁。还有一些软糯的丁儿,混着皮冻化成的卤汁,咬下去十分弹牙爽口。夫人品一品,眼睛亮了亮,说,你们快尝尝。这花胶,用得太好。
众人下箸,纷纷称是,都说,想见一见这位点心厨师。
明义便引了五举出来。夫人说,你这道生煎,皮用得很讲究。
五举说,用的是水晶粉,混了澄面。先蒸一道,然后才下锅煎,所以外脆里软。
夫人与她先生相视,笑笑说,虾饺的制法,弗得了。这花胶粒儿,也是你的主意?
五举点点头。
邵公也得意,说你们不知。我这点心师傅,别看后生,可大有来头。原是同钦楼荣师傅的门下高足。如今和我干女凤行结了姻缘,做了上门女婿。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明义没料到,邵公会说到这一层,便借机上菜,让五举退下。
可客里有一个却恍然道,啊,是“莲蓉王”荣贻生吗?听说传了一个徒弟也是整了一手好莲蓉。不知我们有没有口福?
邵公一乐,说,那还在话下?明义,请你女婿给我们几个老的,做一笼莲蓉包吧。
明义看看五举,眼神里黯然下去。没待他开口,五举跟几位鞠一躬,说,我不会做。
转身便走了。
食客们面面相觑。邵公何曾给人这么抢白过,也是动了气,一拍桌子道:
戴明义,你这个女婿太不识抬举,愣头青!
五举将邵公给开罪了。
明义着小两口上门,给老人家赔不是。但凤行说,不去!我五举没有错。有也是功过相抵。这伙子有钱人,口味刁钻不怕。可到本帮菜馆点广东点心来吃,不是触人霉头吗!
爹,我且立下规矩。五举以后不上铺面见人。要见,我来见!
但那日五举创制的“水晶生煎”,就此便成了“十八行”的一个招牌。即使多年后,别的上海菜馆,想要如法炮制,可偏就做不出五举的味道。
后来有人说起五举山伯。说五举不是山伯,是杨过。自己废了“大按”一条胳臂的武功,剩下“小按”,依然耍得起一手出神入化的独臂刀。
凤行呢,便是小龙女。教得五举,也伴得五举。两个人算是琴瑟和鸣,将“十八行”的声名,渐渐打开了。以五举的灵,一年后,已将本帮菜烧得轻车熟路。只是落料么,还稍保守些。凤行快人快语,是不迁就他的,常说,放酱,加糖。不吊糟,这味怎么能出来呢?
闲下来时,五举便好自己琢磨,又做了几款新的点心,比如“黄鱼烧卖”“叉烧蟹壳黄”。懂行的,便看出是粤沪合璧。只这闲情所得,倒很有成就,慢慢传播开去,成了食客们饭中必点的主食,便让“十八行”在港岛再不同俗流。
明义与素娥,很是安慰。他们都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老了。一爿家业,到底是指望上了一个闺女。人说巾帼不让须眉。戴家的巾帼却引来了一个须眉。阴阳而来,乾坤定海。
明义夫妇,在此后的数年,其实错过了小儿子的成长。
戴得是这家里的异数。三岁来港,对在上海的生活了无记忆。他是实实在在在香港长大的孩子。对这城市的感情,与他自己的成长同奏共跫,休戚相关。上海,对他只是个幻影,代表着他父母的根系。哪怕多年后,他回到了家乡,也如过客。“杨浦区通北路37号”,是他们在上海的门牌,也只是照片的背面的一行字。一笔一画,冰冷无温。
在家里,他的父母与兄姊,总是讲上海话。他会讲,亦会听,但总觉得与自己隔了一层。这种语言有某种魔力,可以在人群中辨认彼此。他记得,在北角成长的岁月,他的家人在任何场合,和陌生人相遇,大家说着广东话。但凡有上海人在,便迅速捕捉到对方话语中的蛛丝马迹,改用上海话亲切地交谈,而不必顾及旁人的在场。年幼的戴得,因此会觉得尴尬,甚而羞愧,好像自己是这个家庭的代表。
他自认是个香港孩子。然而,比起生长于斯的本地孩子,他仍然是孤独的。家人的存在,一直在提醒着他的来处,也影响了他的口音。读书时候,同学们总会嘲笑他的口音。他的广东话里,带着上海的腔调,甚至还有福建话惯有的尾音,这是他少年生活在北角的印记,很多年都摆脱不掉。在语言上他是有些迟钝的,他总觉得自己不及兄姊聪慧,或是因为老来子的缘故。
这些都造就了他身处奇异的边缘。在试图努力了许多次后,他终于放弃。因此,他让自己养成了一种看似不在意、信马由缰的性格。他用这种性格,抵御周遭令他感到压力的任何东西。他的父亲明义,怀着某种对自己青年时期的执念,将他送进一所英文学校。但他很快开始逃学,因为这所学校向上的氛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逃学,无知觉间,开始了在学校附近的游荡。
他发现,他很喜欢游荡。在游荡中,他让某种紧张的东西释放。湾仔是很适合一个人游荡的地方。他沿着叫作庄士敦道的电车道漫无目的地走,看到一条横街巷道,便随即拐了进去。这一带,是“二战”前发展的住宅区,克街等地能看到许多战前的旧楼。而太原街、交加街、湾仔道一带仍有传统的街市。戴得的心中,有一张漫游的地图。利东街的印刷铺,轩尼诗道的循道卫理教堂,星街的圣母圣衣堂,被称作夏巴油站的德士古大厦,都是这地图上的坐标。
还有太多地方,可以让戴得在游荡中驻足。修顿球场总有不少待业的人,或站或坐,在等待被人挑选。露天的表演,也可以让人看很久。从大王东街穿过去,便是洪圣关帝庙,里面有年老的婆婆,披散着头发,为人“打小人”驱邪。打小人的过程伴随着歌诀,极为漫长。戴得站在旁边,可以听上许多遍。大王东街与庄士敦道交界,是和昌大押所在。戴得远远站着,看着典当的人,各色的行止。踮起脚,将东西举到当铺的窗口。有的同时间,还四顾一下,用动物般警醒的眼神。当他走累了,便随机地走进一家戏院看电影。有时是“国泰”,有时是“南洋”或者“大舞台”。他其实并不很喜欢看电影。但是他享受在黑暗中,无人打扰的错觉。他看不见其他人,就当他们不存在。他们不存在,他便是君王。
走出影院,天已经半黑。他就在街边的大排档坐下来,叫一盘肠粉或炒牛河。这些大排档多半在马师道或史钊域道。他对着大街,看着路上的行人,慢慢地吃。他并不很喜欢吃家里的东西。此时“十八行”的本帮菜,在邵公等一众老饕的锻造下,已经日趋精致。但是,戴得自认没有高贵的味蕾,他的口味就是在与这些大排档的朝夕相处中,积累而成。
家里的东西,他唯一喜欢吃的,是凤行做的黄鱼面。
在家里,他亲近的人,是他的小姊姊凤行。自戴得有记忆,凤行似乎对他就抱有某种责任。尽管那时,她自己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但是,她与幺弟阿得间,有如某种母鸡护雏的关系。在外人看来,这种景致未免滑稽。北角的邻居们,还记得,在戴家门口,一个小女孩,吃力地把一个更小的男孩,抱在腿上。用他们所听不懂的上海话,在唱一支童谣,一遍又一遍。男孩渐渐听得有些不耐烦,身体出现了拧动与挣扎。女孩便更紧地抱住他,脸上带着近乎肃穆的神情。
戴得还记得的,是他七岁。在皇都戏院门口,他受到了几个外国孩子的挑衅与欺侮。他天性里的软弱,让他避闪与逃走。但这些孩子似乎有许多时间,他们一路追打他。又放开他,再追。这时,凤行出现了。她冲向在最前头的孩子,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然后在围攻中厮打,谩骂。他们彼此语言不通,这些谩骂便成为小型兽类之间预警的咆哮。异族的孩子,似乎被这个中国小姑娘的勇猛击打得六神无主,渐渐退却。凤行站在英皇道上,满脸是血。半叉着腰,仍然在骂。稚气的脸庞上,漫溢着成熟的市井妇人的凌人气势。
戴得便在这样的呵护下成长。他并不关心,也不了解,小姊姊如何放弃了优秀的学业,承担了家业。又如何以婚姻的方式,为这个家庭引进了一个男丁,去巩固这爿家业。而他更无法体会,这所做的一切,其实本应是他的责任。或者归根结底,是为了他。
他感兴趣的,是这个被他称为姐夫的人。与那些只有逢年过节才应景出现的姐夫不同,这个纯粹的外人,进入了他的家庭,甚至嵌合进了这个家庭的事业。这个人寡言,脸上总有微笑。眼角略微下垂,鼻翼宽大,目光温和松懈。面相的柔软,让他曾经以为,这个年轻人,会是自己一个潜在的同盟。姐夫五举不会上海话,也让戴得想象他必然被这个家庭所排异。但现实告诉他,并非如此。当五举出现时,无论之前聊得多么热火朝天,全家人会停下家乡话,改用广东话交谈。甚至最无语言天赋的母亲,都会用口音浓重的国语说话,力图令他听懂。而这种迁就,是他从未曾享受过的。在饮食上,似乎也清淡了很多。多年盘踞戴家晚餐的八宝辣酱,不知何时,被端下了饭桌。而代以清炒与白灼的小菜。父亲说,厨房里油烟味儿太重,回家里来,还是清爽小菜适意。
而事实上,他发现五举的恭顺,不过是一些日常小事上。有一次,他放学归来,看到了姐夫正在与父亲争论。似乎是为店里的事情。大概是店里的一个老厨,监守自盗,偷拿了贵重的食材出去卖。这老厨自“十八行”开业,便是元老,甘苦与共,明义自然是息事宁人。可五举却说,这种事情,有一便有再,非要杀一儆百。漫说是鱼翅,若在同钦楼,偷吃一个叉烧包,当月工钱就没了。
父亲脸变得铁青,大约也是情急,说,这里是“十八行”。你要说同钦楼的规矩好,就回同钦楼吧。
这时,五举先前柔软的面相,忽然不存在了。他抬起头,眼里的光,可以灼人。
明义这才发现说错了话,嗫嚅了一下。凤行急急走出来,说,爸,给刘叔支两个月的工钱,让他走吧。
凤行拉一拉五举的袖子。戴得见姐夫的表情,仍然冰冷坚硬。这时稍微松懈下来,但脸上肌肉在僵硬地律动,好像是冰在一点点碎裂。
戴得感到有些害怕,并没意识到凤行到了他身后,拍了他脑袋一记,说,看什么看,你姐夫都是为了这个家好。
戴得自然感受到小姊姊对姐夫或明或暗、或硬或软的维护。他想,他曾经因为这个男人蚕食了凤行对他的关爱,而产生敌意。他感到恐惧。不是为父亲的懦弱,而是因为这个人表达出的一种力量,是他们家庭里任何一个成员,所不具备的。
此时,凤行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己。她似乎因此变得温柔。戴得想,这也是这个男人带来的改变。那个瘦小而能量可观的姐姐,正在发生变化。变得温柔、琐碎而缠绵。她开始为这个预产期还很遥远的婴孩准备衣物,鞋帽。开始用更为轻盈的脚步,在家中行走。她会将戴得拉到身边,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腹部,对他说,得,你就快当舅舅了。
阿得看姐姐膨胀的小腹,敷衍地将耳朵贴上去。然而,他的确感受到了一个未知生命的律动。这律动让他的心也莫名颤动了一下。一下而已。
阿得并不想成为一个舅舅。他觉得五举和他带来的孩子,会造就自己更为孤立的状态。凤行对阿得说,他们不让我进厨房,他们说,这孩子吸了太多的油烟,长大了就只能做一个厨子。你说,做厨师有什么不好。
然而,凤行最终还是进入了厨房。在一个月以后,是邵公的八十寿诞。
邵公说,宴席上的功夫菜,要由我干女来做。
明义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邵公,凤行的身子很笨重了,恐怕难当此重任啊,也怕人有个闪失。
邵公的脸色即刻变得不好看。他说,我还能有几天活头?她和这个孩子来日方长。告诉她,孩子生下来,我送她一层楼。
凤行咬咬牙,说,我倒不要他的楼。但我怕“十八行”的铺面,他给收回去。爹你回个话,我做。
凤行随明义和几个厨师,到了邵府。
旁边人照料着,凤行身重,手下还十分麻利。糟钵头、鸡火干丝、草头圈子。凤行自然知道邵公是看重她的好刀功。刀刀生花,是寿宴上的面子。她就格外地尽心。但始终是站久了,脚下渐渐浮肿。刀法便有些乱,心下一急,就切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当时就汩汩地出了血。明义和五举看了,忙要换下她。谁知凤行,用水冲一下,说,不碍事,你们忙自己的去。
这一场寿宴,举戴家之力,自然是十分的排场,为邵公挣足了面子。便有来客说,怕是如今在上海“德兴馆”,也吃不到如此地道有味的本帮菜了。
回来后,凤行笑着对五举说,这可怎么办?这回咱们的孩子吸足了油烟,注定要做一个厨子了。
五举给她伤口包上,问她疼不疼。凤行笑得更厉害了,说,厨子怕切手,那真是外甥戴孝——没救(没舅)。
凤行在一个星期后的夜里,开始发烧。
五举摸她的额,有些烫手。头晕、畏寒、没力气。
五举着急,要送她去医院。凤行说,三更半夜的,哪有什么好医生。天亮再说,没那么娇气。
五举就侧过身体,揽住她,紧紧地。
天发白时,五举觉得怀中的身体,瑟瑟发抖。凤行抬了抬眼皮,眉头皱起,咬紧牙,手抓住了五举的胳膊。
五举胡乱穿上衣服,抱起凤行,往外跑。
医生看见凤行时,额上是密密的汗,脸色已青白了。叫她,没有应,抽搐不止。
医生说,怎么才送来。
凤行呼吸急促了,乌紫的口唇,慢慢张开,流下了口涎。
忽然间,她睁开了眼,说,举哥……天怎么这么亮呢。
说完了这句话,似乎耗了她的力气。凤行大睁着双眼,眼皮一松。她紧紧握着五举的手,也松开了。
五举愣愣地看着凤行的脸,心里一空。
他觉得怀中的人,猛然一重,又轻了。
他说,凤行。
凤行没有答他。
他叫,凤行。
凤行没有答他。
他看见对面是医院的墙。没来由地,一大片白色狠狠地向他扑了过来,把他吞没了。
五举去领凤行的骨灰。
是两个人的骨灰,还有他未出生的儿子。
凤行走了,因为破伤风。就是无名指上的一个小伤口。
凤行使得蓑衣刀法,“十八行”人人佩服。她一辈子好刀功,最后送走了自己。
明义说,如果不是大着肚子,凤行不会切着自己。
素娥说,明知大着肚子,非要去。是谁害死了我的闺女?
明义哭着扇自己的脸。
邵公亲自送来了葬仪,被素娥扔到了门外头。
明义关了“十八行”,把物业还给了邵公。
给凤行下了葬。
坟场在香港仔,能看见海。
凤行喜欢海。她说香港的海,没那么大的浪头,好像黄浦江。还能看见对岸的房子。能看到尽头的海,让人心里踏实。
五举烧纸。明义和素娥,呆呆地站在墓碑跟前。
素娥说,儿啊,想不到我们家里十口人,最先走的是你。你说老糊涂的爹娘,为什么要放你去呢?
说罢了,素娥跌坐下来,又开始哭,渐渐哭得人事不省。
夜里头,五举一个人,又跑到了坟场。
他带了一瓶花雕。是凤行生前最喜欢的酒,两个人经常夜里对坐着喝。凤行的酒量很好,喝着喝着,脸就红扑扑的了。有次喝到微醺,凤行嘴里起了一个调,唱:“离峨眉,下九重,云行千里快如风,不觉已到西湖畔,美丽湖山似画中……”沪剧《白蛇传》里的“游湖”一折,素娥教她唱的。那次凤行唱得媚眼如丝,连五举都心旌荡漾起来。唱完了,凤行倒不好意思了。凤行摸摸自己的脸,看五举听得木木的,就说,举哥,你看我一会儿唱白蛇,一会儿唱小青,一时一个辰光,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倒是,怎么看都是个呆呆的许仙。
五举一口一口地抿那花雕酒,喝几口,就往那坟头上倒一点。再喝几口,再倒一点。想到这里,嘴上也过了门儿,唱了一句。才半句已荒腔走板。他才觉察自己的泪流下来了。他由着它流,盘膝坐在那里,继续唱。唱着唱着,竟然睡着了。
他是被山上的寒气冻醒的,看衣服上结了密密的露珠。待他醒过来,天有点亮了。他看着墓碑上凤行的名字,还发着怔。目光往下走,早上的供品旁边,摆着一只小篮子。里面有几只点心。那点心正中,点了一个红点,莲花样的。是同钦楼的莲蓉包。
凤行的“五七”过了,明义和素娥把五举叫到跟前儿。
两个人偎依坐着,原本已上了年纪,现在是两个全老的人了。这老除了身体面容,是在神态上。那眼里对生活的一点盼头,在朝夕之间,全都塌掉了。
老两口互相看一看。过了一会,明义叹一口气,开了口,孩子,你走吧。回你师父那里去。这头家,算是完了。
五举愣一愣,没说话,只抬着头看他们。
明义说,举啊,你是凤行硬挣到我们家的。对你,对你师父,我们这心里的坎儿,一直没过去。如今凤行走了,我们也不好留你了。
五举说,爸妈是不中意我了?
明义使劲摇头,就因为太欢喜,才怕耽误了你。如今你的小家没了,店也没了。男人,是要有自己前程的。
五举跪了下来,说,爸、妈,离开师父,算我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五举无爹无娘。如今好容易有了你们这对爹娘,是我赚来的。凤行和命挣什么,还不是为了咱们家这爿店。我要走了,她阖得上眼吗?好容易有了这个家,你们赶我,我也不走了。
这时候,五举竟使劲牵动了嘴角,笑一笑。老两口都在这笑里,看出深深的苦意。他们躬下身,将五举扶起来。素娥手颤,忽然一声喊,我的儿啊。便将五举揽进了怀里。
五举脸庞上流着滚热的水,心里倒一片笃定,觉得脊梁里的筋骨,一点点地硬起来了。
饮必好水,饭必好米,蔬菜鱼肉,但取目前,常物务鲜,务洁,务熟,务烹饪合宜,不事珍奇,而有真味。
——朱彝尊《食宪鸿秘》
谁都没想到,五举一个和和气气,看似随遇而安的人,竟然重新撑起了“十八行”。
戴得说这话时,看一眼姐夫,遥遥地忙着。五举山伯,精瘦,老是老了,但还是身体笔直。
戴得记得“十八行”重新开张的情形。
在湾仔的柯布连道。天桥底下。谈不上什么市口,天桥上的人看不见。天桥下面的人,又不会打那里经过。但是,租金尚算便宜。
五举到了自己找铺,才知道湾仔的铺租原来这么贵。
当年因为了装修,借了一笔钱。还掉后,“十八行”历年的收益,竟所剩无几。
明义和素娥,心里有愧。因几个儿女,看他们折腾了一番,如今已经意兴阑珊。纷纷要两个老的,认命颐养天年,自然也就没有愿意伸手襄助的。
五举便将自己多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算起来,从十岁起,也攒足了十几年,他又没有什么花销。加上两个老人的,勉强租了这个铺位。
便也就谈不上什么装修。买了墙纸糊上。原来那些桌椅是用不上了,太堂皇,运去了寄售店。却看到店铺墙角有几个大相框,里头镶嵌着画,是几个古装女子。他便拎起其中一个,是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姑娘,脚下蹲着一只羊。姑娘满脸的喜气,笑笑口,是个高兴的样子。五举便问老板,这是谁。老板看一眼。四大美人,王昭君。五举想,这画面目可喜,或者是个好兆头。便问老板卖不卖。老板说,便宜给你了。在这里放了好久,卖家都不知哪里去了。
五举亲手将画挂到了墙上。以后,这画便在这墙上挂了四十多年。戴得指着问我,你说,这会不会是个古董?姐夫拿来的时候说,看我今天执到宝了。
我看一看,这画上浸染了多年的烟火气,有些水迹干了之后,纸上漾起的褶皱。不知怎么,心里出现了“半老徐娘”四个字。
戴得说,我知道内地有个节目,叫《鉴宝》,我也想拿去试一试。搞不好值钱得不得了,那我们就不用辛苦做了。
旁边便有一个女人走过来,说,我们忙得团团转,几时到你辛苦过?
女人倒是看不出年纪,敦实,皮肤黝黑。她的广东话不太纯正,我也可以听出来。她是戴得的太太。
新的“十八行”,就这么草草地开张了。重开后,客人是没有多少。以往许多客,都是邵公带来的。如今,虽不至于门可罗雀,但自然比不上往日光景。
铺便是开着,每一日都是钱。五举有点着急。明义便安慰说,我们的本帮菜,原本就不该是什么高级路线。如今开到了街坊里,倒是对的。
五举看店里,尚保留了两只红色卡座。都是真皮的背面,漂亮得很。舍不得,便从原来的店搬来了。原来的店堂很大,并不显得有什么。现在摆着,扑面而来的红色,大而无当,其实是有些触目了。
五举便说,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做点事情。
明义叹一口气,在北角那会儿,是先有了好街坊,生意都是街坊带来的。如今就算再烧了红烧肉面,也得有人来吃。
这时,他们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说,办法也是有的。
这说话的人,是北方国语口音,声如洪钟。翁婿二人忙回过头,见是个中年人,赤红面色,宽脸膛,浓眉凤目。手里执一杯普洱,正在翻看报纸,施施然的神情。
五举愣住,想这关公神仙相的客人,刚才是将谈话都听进去了,便一横心问,先生有什么办法?
这客人哈哈一笑,说,您这店刚开了,我来了几次。菜味道真不错,可就是巷子深了些。
于是他就对五举说了句话。五举眼睛亮一亮,再看一看客人,说,先生这一餐,我请了。看先生一定是好文墨的,不知可能帮我这个忙?
客人还是朗声大笑,说,不在话下。
这姓司马的先生,便为“十八行”写了一份广告传单。五举捧在手里,只觉得字字硬朗秀劲,他不识是瘦金体,但看着心里真喜欢。他心想,这是遇到高人了。
传单上写,“沪上有佳肴,美味益街坊。”
底下是店里几个招牌的菜名。最末写着“妇孺皆爱,童叟无欺”。
司马先生又带了五举,去附近的印刷所,说将传单印了两百份。
印刷所在街市后面的唐楼里,前面是一个猪肉档。门脸儿给遮得严严实实。进去了才发现别有洞天。五举进门时,听到机器的运转声忽然停止了。里面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看着他。司马先生一抬头,朗声说,嗨,哥几个,停机掩活儿呢!这些人才好像骤然松弛了,手里又动作起来。一两个和他打招呼,开玩笑。
因为不用制版,传单印得很快,须臾便好了。到要付账的时候,司马先生嘴里对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说,这年轻人,可不容易,你给多打点儿折扣。
那人便道,好好,那您答应给莫总编的书稿,可不能再拖了。您不给他,害他心思思,结我们的钱也不爽利。
司马先生抽一口烟斗,吐出了一个大烟圈,哈哈大笑,就你算得精。这小哥儿以后少不得还要来叨扰你。你啊,见他如见我。
五举捧着这沓传单,还有余温,散发着油墨的香气。五举鼓起勇气,问,先生,您是写书的?
司马看看他,憋不住笑似的。
旁边的师傅,一边切纸条,横他一眼,靓仔,你不知道他的来头?这可是个大作家。
司马就使劲摇摇手,嗨,一个码字匠。挣点零钱花。
戴家一家人,便把这些传单分发出去。五举和戴得,站在路边发给路人。素娥熟悉街市,便一大早揣定了,拜托那鱼档果栏的,给来往买餸的街坊。明义带着提桶浆子,在附近的唐楼巷弄,往那人多的地方去,瞅着墙上有空,便贴上去。
来吃饭的人,渐渐多了。证明这法子是奏效的。因为菜的确是好,价钱也公道,便渐渐又有了回头客。五举说,爸,午市这么热闹,咱们也学学茶餐厅,做“碟头饭”吧。翻台也能快些。
所谓碟头饭,是一九七〇年代,在本港开始出现的菜饭。类似内地的盖浇饭,白饭上加上快餐餸料,奉送例汤一碗。
这时的香港,经济已经起飞。产业结构调整,工作机会比以往多了许多。湾仔一带渐渐也成了打工仔的天下。到了中午一点钟放工,他们便需在周围食肆吃饭。碟头饭胜在简洁,菜量丰富。做法也各有千秋。烧味店最经典的叉肉饭,厨房饭里的菜远排骨、豉椒鲜鱿,中式饭的单双拼,西式的免治牛肉,倒是都能占个一席之地。
五举山伯,保留着一本地图册。这地图册可见经年的烟尘与油腻,是时时翻用的痕迹。翻到“湾仔”那一页,我看到以“十八行”为中心,用原子笔简洁地标注着一幢幢建筑以及它们的名称,那是当时湾仔附近的写字楼,也是五举派发传单的目标。然而,饶有意味的是,在这张六十年代出版的地图上,五举将某些楼宇的名称标注在用虚线所勾勒的范围内,下方是大片虚空的浅蓝。原来,这代表着湾仔彼时计划内填海的位置,是有关这座城市的憧憬。
在这本地图册出版十年后,湾仔已呈前所未有的盛大气象。一九六五年起至一九七二年,港府展开大型的填海计划。这项工程完成后,湾仔的范围随即伸展至今天会议道一带;港岛北岸的海岸线自此完全改观。一九六八年,行政局通过湾仔的旧区重建计划,皇后大道东两旁的旧厦,在其后的十多年间大量拆卸重建。这段时期,香港金融市场渐入佳境,社会对工商楼宇的需求增加,商业活动因中环区的写字楼供应饱和而渐渐出现向东扩展,湾仔大刀阔斧的变迁,正好回应这一趋势;往后十多年,一座座耀眼的商业大厦、政府办公大楼、酒店、运动场馆相继在湾仔海傍建成。这为此一港岛老区带来了生生不息的活力,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当地居民的生活习惯与一成不变的饮食结构。
“十八行”推出的当家碟头饭,自然是“戴氏红烧肉”。鲜嫩软糯,肥而不腻,配搭时菜,最后在白饭上再浇上那浓郁的酱汁。真是不净了那碗碟,自己的舌头,头一个饶不了。
这一天,司马先生是夜里来的。快打烊了,店里人少。一进来就叫饿,要下了一个红烧肉饭。
五举忙迎过来,说先生好久不见了。司马一乐,说,你们家的饭,是一日不食,如隔三秋。
五举便说,盼是您天天来。
司马说,前几天去了澳门,见几个国外来的朋友。又陪着赌钱,输掉了半本书的稿费。这吃喝嫖赌,后两样真不能沾。说能怡情的,不是邓小闲,就是忘八蛋。让我大伤了元气。
五举不知道这姓邓的是什么来头,但听懂了忘八蛋,也哈哈笑起来,说,那我给您好好补补。
他和明义,就下厨烧了几个热菜,给司马端上来。明义想想,又从后厨拎出一瓶陈年花雕,叫五举一并拿过去。
五举就安心坐下来,陪司马先生喝酒。司马还真是好酒量,越喝越是兴起。原本是个红脸膛,几杯下肚,红上加红,就有点紫得发亮。喝多了,自然话也多了。
他说,知道我为啥喜欢在你们这儿吃饭?
五举看他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就安静地等他往下说。
司马一拍他肩膀,你知道我是哪的人。白山黑水,老东北那旮瘩来的。我爱吃什么,“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落到饭锅里”,啥好东西不是一锅烩。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来香港这么多年,吃啥都觉得淡了吧唧的,荤菜没个荤味儿。可到你这,不道咋的,味儿老厚了。你要说是上海菜,我还真不信!
你这个红烧肉啊,带劲!咋说?叫个“人间至味”。杭州的东坡肉我吃过,跟这比,俺不稀罕。你这个肉,不道咋整的,好吃得敞亮。在香港,要说好吃的红烧肉,我倒还真吃过一回。在北角。不是碟头饭,是面条儿。
五举听到,心里一动,说,那店叫什么名。
司马想一想说,叫“虹口”。好多年前了,我就去过两次,都是夜里头。巴掌大的小店,门口老坐着个小姑娘,在那洗碗。再去,店就关了。这都多久了。可那味儿,老香了,这辈子都忘不了。
五举心里,浅浅地动一下,然后慢慢涌上了一股热流。他想,那是凤行啊。这家面馆,他从未去过。但从店里的陈设、桌椅,到锅灶的位置,佐料的摆放。他都一清二楚。凤行,给他讲过一遍又一遍。
他于是问,这店里头,是不是挂了张照片?照片上,有个消防员?
司马愣一愣,可不咋的!你也去过?你那会儿,该是个孩子吧。
五举一激动,叫一声“爸”。明义应声来了,在围裙上擦一擦手,微笑问司马吃得可好。
五举说,先生,我爸就是那照片上的人啊。
三个人,于是定定看着明义找出的照片,各怀心事,各有各的回忆。自从“十八行”在卢押道上关了张,明义便将这张照片收起来了。这是他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了,可现在挂起来,怎么看怎么像在笑话自己。
司马说,竟然是你们家开的。我以前,在北角继园那里住过。有个老邻居,跟我夸你们,我总觉得他在跑火车。我这个人,屁股沉,不喜欢走动。待我真去了,觉得好吃,又关门了。后来啊,有人跟我说,这上海老邻居,把这家店的厨子给包下来了。我还奇了怪了。我也许久不见这老头儿了。一把年纪,爱哭,没尿性。我和他唠不到一起去。哎,对了,那老在门口洗碗的小姑娘呢?也长大了吧。
明义沉默了。五举还愣愣地望着那照片上的人,眉目间能看到另一人的影子。
明义给司马斟满了一杯花雕,用干哑的声音说,先生,喝酒。
这天,司马先生喝高了。
喝高了,舌头就不听使唤了。可他兴致却也很高,捋着舌头,给明义爷儿俩唱家乡的小调。“老北风,项青山,还有红局和南边;东兴好把盐滩,久战驾掌寺就是蔡宝山;还有得好和靠天,野龙大龙有一千。”唱得激昂了,脖子间的青筋都暴了出来。然而唱着,唱着,气息却又弱了下去,嘴里还是囫囵地说着话。说的,依稀是什么“主义”那些,五举都听不懂。说着,说着,又没声音了。
明义便道,这下我作孽了,好好请一顿酒,把先生喝倒了。也不知他住哪里,可怎么送。
五举说,不然就送咱们家里去吧。
明义想想说,也好。
两个人就想将司马架起来。可是司马,也十足是个关公的身架。高大壮硕。两个人费了半天的力气,都挪动不得,徒飙出了一身汗来。
五举说,爸,不如我在这看着。先生醒了,我就送他回去。你快先去歇着吧。
明义走了。五举待在店里,打烊,收拾桌椅,将门口的闸放下来。
司马先生还睡着。
过了一会儿,轻声打起了呼噜。
五举便到耳房里,取出值夜的毯子。给他披上。
这时,忽然觉得蚀心地饿,才想起从中午起就忙得没吃上饭。于是走到后厨,他给自己下了碗面,慢慢吃。
吃完了,他起身,将碗刷洗了。便坐在司马先生的对面。司马的嘴微微张着,呼噜的声音渐大了,酣畅起来。脸上的酒色倒渐渐退去,但依然是赤红。额上有薄薄的汗,原有些卷曲的头发,纷乱地贴在额头上。五举便想,这是个命力多旺盛的人啊。
他靠着那大红的皮卡座,也睡不着。便从抽屉里,寻出一副扑克牌。以往在同钦楼时,工友教他用这个算卦,说是以前一个洋先生传的。他算了一卦未来,不通。再算,又顺了。觉得不踏实,便再算,手中的牌乱了。心里却如期而至地痛起来。他把牌放下,木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才叹一口气,阖上眼睛,只由那痛一点点地蔓延。自从凤行走后,日日如此。原来是尖锐的疼痛,就是在心尖上疼,痛不欲生。现在这疼渐渐地钝了。他便也不再抗拒,由着它去。也就成了日常,朝夕与他问候。
待他觉得好些了,才慢慢睁开了眼睛。却看见司马先生已坐起了身,直愣愣地盯着他,是个惺忪的模样。见他手里的牌,司马说,你说这做人,要不要信命?
五举便问,先生信不信?
司马想想说,以前我认识一个师傅,擅铁版神数、周易。那时我潦倒得很,去见他。他给我算出来是“鲲命”。《象》曰:或跃在渊,进无咎也。我问他啥意思。他说,我得去近水的地方,如今是困住了。我说,东北白山黑水,咋个没水。他说,这是困水,困心衡虑。要去大水之地,鲲化为鹏,去程万里。
我问,哪里是大水。
他说,南方。
我就来了香港,一住便是十几年。可你看,我也没化成鹏,倒是困在个岛上了。这师傅啊,也教了我些皮毛,测字什么的。你想不想我给你测一卦,全当打发时间。
五举想一想,看看那卡座四四方方的高背,便说,那劳先生测一个吧。我测个“方”字。
司马想了想,在手里比画了一番,道:方字最宜防,逢女便成妨,求名却不利,久病得良方。
五举问,好不好呢?
司马皱皱眉头,说,要是困病在身,是好的。但你想要成事,女人是碍事的。你成过家?
五举点点头。
司马说,你唔好怪我说话没遮拦。你是命硬的人,那女人怕是不在了吧?
五举低低头,说,你见过的。
司马回忆了一下,恍然,说,当年见那小姑娘,就觉得她脸上看得出硬脾气。就算没有这些说道,这世上,哪经得起硬碰硬呢?
五举看看他,没有说话。以为自己会难过,然而也没有。只是觉得自己忽然很疲倦,周身发冷。
司马说,看你是撑不住了。我这一醉,耗了你大半夜。走走,我们各回各家了。
司马站起身,狠狠摇晃了一下,跟座要倒下的山似的。他撑住了桌子,揉揉眼睛。五举又说要送。他兀自拉起铁闸,跌撞着走进了如墨夜色里,使劲一摆手。
嗨,这点小酒。他回头对五举一笑,用不着四六的广东话说,湿湿水喇。
以后,司马先生便经常来了。先是来吃饭,后来到了下午工闲的时候,他便自己找了卡位坐下。有时是看书,有时是带了稿纸来,趴在桌上写作。久了,那红色卡座,便成了他专属的座位。写累了,他便走到门口,抽烟斗。五举隔着窗户,能看到他目光在遥遥的地方。仍不说话,手里的烟斗,袅袅地冒出了青烟。
这时的司马先生,是格外沉静的人。即使开口了,与他们打招呼、闲谈,是标准的国语,并没有很多东北的乡音。五举回想起那个大开大阖的夜晚,便也看清,他除了爽朗,性格却其实是温文的。
司马先生写作时,五举从不打扰他。甚至于,他专门做了一个牌子,午后放在红色的卡座上,给司马先生留座。有时候,司马不来了。他看着那个“预留”的牌子,会愣愣地发怔。
如今的生意,渐渐又好了。他觉得庆幸,自己把这红色的卡座,费了很多气力从老店里搬过来。如今像是一个小包间,将厨房的忙碌与店堂的喧嚣,都隔绝了,为司马先生留下了一方天地。那发黄的原稿纸上,奋笔疾书下的文字,便似乎也与他有关。虽然他并不知道,那纸上写下的是什么。
有天黄昏,他将一些买来的各色卡纸,小心裁切好。准备了纸墨,叫来岳父。明义对着菜单,试写了几张,很不满意。摇摇头,长叹一声说,拳不离手,以前在消防局拿笔的手,拿惯了大勺,再也捡不起来了。
司马远远瞧见了,放下了烟斗,说,这是写什么?
五举说,餐牌。预备贴到墙上。忙起来的时候,菜单不够用啊。
司马便道,我来帮帮忙吧。
明义忙说,先生快忙自己的正事。劳您写这个,是大炮打蚊子啊。
司马人已经起了身,伸一下腰,说,嗨,写了这半日,也累了。正好来松松筋骨。
两人便由他。因这桌子低矮,便给他搬来一把椅子。司马也不要,开了马步,悬腕便写。
写得竟是又快又好。明义见他写了一手好瘦金。心想,这壮大的人,竟是这样秀拔硬挺的字,便道,先生是练家子啊。
司马哈哈大笑,说,这倒不是童子功。我以往写的是欧阳询,一向嫌赵佶的楷书单薄。后来帮人刻雕版,才练瘦金。人家都说我这写起来,是张飞拿了绣花针。不过呢,好处是,写起来,又快又工整。
五举就问,赵佶是什么人?
司马说,宋徽宗。画画得好,字也过得去。就是不会当皇帝,差点亡了国。五举再看“干烧黄鱼”“四喜烤麸”“红烧鱼”,因为这字,都好像不同了似的。
明义说,街坊上,说想我们加几个家常菜。先生方便一并写了?
司马边听他说,边落笔写。到中间,明义突然“哎呀”一声。原来是将“葱爆羊肉”的“葱”写成了“冲”。
明义就怪自己,一口南方国语不地道。司马说,小事。便要揉了重写。
五举却说,先生,不改了。我看啊,这个菜名,倒有不明就里的好。谁看见了,都想尝尝这“冲爆羊肉”是个什么做法。
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司马说,好好,年轻人有生意头脑。
原也是有些玩笑的意思。谁承想,这“冲爆羊肉”,却还真有所成就,成了有的客人必点的菜式。
这一夜,到了凌晨快打烊的时候,忽然门被推开,“扑啦啦”地带起了一阵风。五举定睛一看,进来了几个年轻的女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只管坐下来。她们穿的尽是时髦的旗袍,头发也吹得老高,满身珠翠。几个人,坐下后,便东张西望。其中一个女孩忽然眼睛一亮,对同伴们说,瞧,在那儿呢。
说罢,便是遥遥地一指。其他几个便是“哧哧”地笑。五举回头一看,见戴得在身边。如今的戴得已经长大,继承了明义的高瘦个头,可脸还是孩子的。此时,脸庞烧得赤红。那女孩倒是高抬了手,招呼他,嘴里喊,小老板,点菜。
戴得斜眼望一眼五举。五举将菜单递给他,示意他过去。
那个领头的女孩,便看看墙上,说,我就点这个,“冲爆羊肉”。其他几个姑娘,一起看那菜单,窃窃私语。时间久了,她便很不耐烦,说,还要看多久,吃饱了要回去翻工[9]翻工:粤语,上班。的。
到了落单时,也仍然是她,一个一个报菜名,声音洪钟似的。戴得就在跟前,整个店堂里都回响了她的声音。
七七八八,要了一堆菜。还要了酒。
五举锅都洗过了,这便重新起火开了灶,给她们将菜炒出来。
吃着吃着,女孩依然是最活泼的一个。吃得热了,便将身上的披肩扯下来,放在一旁。整件洒金的旗袍,在日光灯下就晃了眼睛。这旗袍可体,可因为她身形比其他人丰腴,便裹在了身上。凸凹起伏间,像一只金灿灿的大元宝。
戴得上一个菜,她便对女伴们飘过眼风。继而哈哈大笑,也不知笑什么。五举听她的广东话,十分流利,但其实带了浓重的外乡口音,却又听不出是来自哪里。兴高采烈间,额上出了很多汗。旁边的同伴就说,露露,你的妆又花了。
这个“又”字,由同伴的嘴里说出来,多少有些讪笑与鄙弃。但这露露,似乎不以为意,反倒掏出手绢,在眼底和两颊上使劲擦了擦。那脸上的粉与胭脂,先前混在一起,是不干净的。这时剥落了,露出皮肤的本色,原来是有些黧黑的。加上微醺,整个人便露出了粗相来。然而,却还是欢天喜地的。
到吃尽兴了,又是她“呼啦”一声站起,说,走了。便将身边女孩拉起来。女孩们吐吐舌头,纷纷地掏出银包,是要分账的意思。
露露大喊一声,这一餐,我的。便将一张大钞拍在台上,说,唔使找了。言语间是豪气干云的架势。
待她们走了,店堂倏然安静下来。
五举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阿得,说,这些都是什么人,你认识?
不待戴得回答。司马先生遥遥地笑一声,从红卡座里探出头,说,这还用问,多半是夜总会的舞小姐。
五举皱起了眉头。戴得说,我派传单,派到了骆克道,恰好碰到她们。
司马哈哈大笑,对五举说,阿得大个仔了,无非是男女的那点儿事。人家爹娘不管。不聋不哑,不做翁姑,何况你一个做姐夫的。
五举看看妻弟。这孩子不知何时,身体抽了条,竟是比自己还高些了。好像是一夜之间长起来了。嘴唇上是短短的青髭,分明是个大小伙子了。
他便将心里的火咽下去,憋着声音说,学不上了,由得你。那就好好在店里帮手,别到外头去瞎混。
五举山伯,私下与我说起这些,掩饰不住地光火,全不管戴得现在也是个半老的人。怒其不争的口气,倒好像在教训一个毛头小子。
现在湾仔北会展一带,相当摩登,商厦林立。白天热闹,入夜,便没有什么人气;从湾仔北折向南,经过了告士打道,是谢斐道与骆克道。骆克道前段,自分域街、卢押道伸延至柯布连道地段,是著名的酒吧一条街。
如今再看,其实萧条了不少。但听老辈的香港人聊起来,仍是津津乐道的口气。说完也唏嘘,盛景不再。
我回忆起博士时修读比较文学课程,说起“东方主义”,教授们言必称一部小说《苏丝黄的世界》,背景恰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湾仔。这部小说,被好莱坞改编成电影和舞台剧,红遍整个西方,剧情俗套,无非是一个香港舞女和落魄画家的救赎故事。但里头可以看到香港最早的风化区的风貌与滥觞。我记忆中的影像,背景一样的,是无所不在的、穿着设计怪异的军服的美国大兵。这一切,与彼时的世界局势相关。朝鲜战争时期,香港成为联合国军的休假区。军人大都是从分域街尽头处的小艇码头登岸,自然经常流连附近的酒吧及夜总会。作家美臣在朝鲜战争结束后泡在酒吧数月后写成这本小说,令湾仔蜚声国际。
但在“十八行”重整旗鼓时的湾仔,朝鲜战争已是往事,连越战也已趋尘埃落定,却见得这十数年,将这一区的歌舞流连推向了高峰。除酒吧夜总会外,数量众多的休假军人造就了周边行业如裁缝、洗熨、文身、饮食及电影院等的兴旺。仅只电影一项,在湾仔可说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东方、国泰、东成、香港、国民、环球及丽都等,如前所述,有如节点,联结了戴得这一代青年人的漫游地图。
但是,当自己店里出现了大鼻子的美国兵,还是让戴明义心里有一丝别扭。他记忆中,尚残存着他年轻时,上海租界那些外国人的做派。这时候,露露们已经有规律地光顾这家上海菜馆。多半在凌晨两点左右,她们有时结队,有时独行。当然,所谓独行,是手里挽着在夜总会结识的客人。彼此脸上都带着狂欢后的疲惫,但依然意犹未尽地调笑。翁婿二人虽然心里不愿,但她们频繁地光顾,的确为“十八行”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当熟悉了这些舞小姐,五举渐渐看出,虽是逢场作戏,她们有各自喜好的某一类客人。有的是亚洲人,有的只钟情上年纪的先生,有的则惯与洋人卿卿我我。但露露却总是带来不同的男人,她的“海纳百川”,如同她大开大阖的性情。这些男人有一个共性,就是出手阔绰。这让露露在一众姐妹中,始终脸上泛光。这一天,她带来的这个大兵,不知什么来历,竟然可以说很不错的国语。
他们点了一桌菜,要了一瓶花雕。大兵喝不惯黄酒,就又叫了啤酒。
五举在后厨热火朝天地炒菜。每端上一样,他会礼貌地说“谢谢”。
五举炒完了最后一个菜,端上了桌。擦一擦手。大兵邀他一起喝一杯。五举想起明义教他的话,就说,你慢慢吃。厨不同席。
大兵说,你做的菜很好吃。
五举见他拿筷子,有模有样,便有些好奇,道,你中国话讲得几好。
大兵就说,我在老家,有个中国女朋友。她爸爸也是个厨子,在中国城开餐厅。不过是川菜,辣得像团火。
五举又问,你老家哪里?
大兵就说,匹兹堡。但再往上辈数,广东人叫“乡下”吧,是德国巴伐利亚,我爷爷辈才来美国。出名的是咸猪脚,最好用来下酒。
他一把捉住五举的手,握一握,说,我叫史蒂夫。
五举下意识地将手抽出来,觉得大兵的手心有厚厚的茧,砂纸一样,在他皮肤上摩擦了一下。
大兵笑了,说,握了手就是朋友。你该陪我喝一杯。
这时候,司马走过来,扯过一张凳子坐下。他将一只空杯子狠狠蹾在桌上,说,我陪你喝。
五举看这金头发的美国人,宽大的鼻翼翕张了,眼神里有点恐惧。大概是因为司马横眉怒目的关公脸。
司马叫明义,把他存在店里的一瓶二锅头拿来。自己满上,一仰脖子喝下去,亮一亮杯底。给大兵斟满,说,喝!
大兵瞪一瞪眼睛,好像给自己壮壮胆,也是一仰脖。喉头弹动一下,脸色忽然白了,辣得直伸舌头,用英文说,So strong!
司马“嘿嘿”一乐。照样一杯一仰脖。又给大兵斟上。
大兵是个好胜的性情,司马喝一杯,他便跟一杯。这高粱制的烈酒,于他是陌生的,但似乎带来莫名的亢奋。他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甚至酒刺都微微发红。
酒过三巡。露露开始没话找话,她剔开一只醉虾,对五举说,你们啊,这么夜了,还要前后忙活着炒菜。不如以后留些冷盘给我们。潮州菜不是有“打冷”吗?
五举想一想说,对,那我以后白天做了卤水存着。
露露又要说什么。司马粗声一句,抢白过去,小娘们儿,收声!
一边又灌下了一杯。
五举见他整个脸膛,又涨得黑紫的。便知道司马先生又喝高了。
对面的大兵,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眼里都是泛红的血丝,面颊上的肌肉抖动着,神情却是个喜庆的模样。他大着舌头,想说话,说,好酒量。
司马不屑地说,东北人,当然好酒量。
大兵说,东北人,我们是老乡。
司马乐了,说,娘的,你个番鬼,怎么和我是老乡?
大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指自己,说,我们都是东北人。你是中国东北人,我是美国东北人。你不信?不信,我还会唱你们的歌。
司马说,扯你娘的。
大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起了个调门儿,唱:四大红,杀猪的盆,庙上的门,大姑娘裤裆,火烧云;四大娇,木匠斧子,瓦匠刀,跑腿子行李,大姑娘腰;四大白,天上雪,地下鹅,大姑娘屁股,亮粉坨;四大嫩,黄瓜扭儿,嫩豆角,大姑娘妈妈,小孩鸟……
大兵唱得陶醉,竟然双手向露露的胸口摸过去。露露躲闪了一下,嘴里却也“哧哧”地笑。
司马听着,愣一愣,眼睛渐渐红了。忽然间,他狠狠一掀桌子,吼道,中国人就叫这些狗日的给埋汰了。
刚才喧腾的空气,忽然凝滞了。大兵还张着口,阖不上了。露露尖叫一声,却好像把在场的众人都叫醒了。五举才看到司马攥紧了拳头,正举起来要朝大兵挥过去,忙抱住他。
露露搀扶起身边的男人。大兵摇晃着,依靠在她略敦实的肩膀上,像依着一支拐杖,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五举这才发现,这个叫史蒂夫的大兵,原来左腿的裤管空荡荡的,是一只义肢。
接下来的数日,司马先生没有再来。露露也没有。“翡翠城”其他的姑娘,倒是夜夜照样帮衬。戴得忍不住,向她们打听露露,都摇摇头。
五举却记得露露的话,在店里开了一个卤水冷档。每天清晨,便做好一些菜搁着,熏鱼、毛豆烤麸、干炸凤尾鱼、醉鸡醉腰花。客人来了,即见即点。晚市忙时,人手周转,倒是省去了不少时间。到了凌晨,舞小姐带来寻芳客,又可作下酒的菜。觥筹之间,也并不影响他们准备打烊。
每天最受欢迎的卤水,是五举自制的一道“兰花豆腐干”。白豆腐干买回来,放入锅中焯烫,捞出凉水浸冷。然后开花刀,当断不断。葱切段,姜拍破。坐炒锅,温油炸成金黄,捞出控油。加一大碗水或黄豆芽汤,放入生姜、糖、老抽、桂皮、八角,最后倒上店里存的陈年花雕。大火烧开,小火煨透,收干汤汁,淋上香油,出锅便成。五举每每做好了,看盘里似兰花盛放。他擦一擦额上的汗,心里也有一点暖。做这道菜,原不想生疏了“蓑衣刀法”,那是凤行教的。
夜总会的姑娘们,都很喜欢吃,说秋天里降浊润燥。也不顾矜持,拈到手里吃。跷着指头,笑说是“兰花指里开兰花”。吃完了,还要打包回去,带给店里的姐妹。
有次打包多了。五举好心劝说,这哪里吃得完,回去嘥咗喇。一个姑娘哈哈大笑,说,就露露那个无底洞,这些都未见够。
说完,觉得自己失言,连忙掩一下口。匆匆离去了。
到有一夜,一个年轻的舞小姐,独身进来。郁郁地坐下,也不点菜,时不时地往门外望去。过了一会儿,门响了,这才进来了一个男人。戴着礼帽,一身青灰的洋装,是很成熟的装扮。怀里却拥着另一个女人,行止有些轻薄,似有醉态。他径直朝那等待的小姐走过去,坐下。那女孩此时正襟危坐,是在闹脾气。男人便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女孩转过头来,瞋他一眼,嘴里却忍不住笑起来。
那男人便将礼帽取下,打了一个响指,说,点菜。
五举走过去,男人回过头。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待认出了彼此,男人站起来,使劲拍了拍五举的肩膀,说,师弟。
果然是谢醒。他的样貌没有怎么变,除了眼角些许的细纹,微微发胖,还是那个马上轻裘的少年人。倒是五举,经过了这些年的历练,整个人苍青了许多。
不知为何,五举有些向后躲闪,是下意识的。但谢醒,却一把将他拥在了怀里,紧紧地。紧得他可以听见这人的心跳,耳边是有些发热的鼻息,还有酒气。五举愣愣地,也抬起胳膊。手在空中却停了停,这才放在了谢醒的肩头。
半晌,谢醒放开他,端详了一阵儿,说,举啊,你见年纪了,人长扎实了。咱们哥俩儿,有小十年没见了吧。
五举心里算了算,点点头。
谢醒说,那得喝一杯。五举转身说,我去炒几个菜。
谢醒拦住他,说,炒的什么菜,耽误工夫。丽娜说你这儿的卤水最好吃。
他一转身,边搂住了身边女孩的腰,说,宝贝儿,和辛迪旁边坐去。男人说话,怕闷死你们。
这叫丽娜的姑娘扁扁嘴,抱怨道,和一个厨子,哪那么多话说。
谢醒伸出手指,顷刻堵在她的唇上。变戏法似的,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两张大钞,作势要顺着衣领塞进丽娜的胸口里去。女孩抽出他的手,一把打掉。将钱放进手袋里,边拉起旁边的女孩,恨恨地说,整日消遣我们。明晚八点场,郑经理计埋呢条数先[10]计埋呢条数先:粤语,先把这笔账算上。。
谢醒和五举对面坐着。酒在手边,谢醒并没有喝,取出一支雪茄,用剪刀慢慢地剪。剪好了,点上。一口烟,在口中盘桓许久,才浓浓地吐出来。人也就朦胧了。可看得出他笑笑眼,望着五举,望得五举有些局促,垂下脸。
谢醒便说,你啊,这么多年,还是个老实头。真想不出天大的事情,是你干的。
看出五举疑惑。他接着说,我后来,又回过同钦楼。老的自然是不肯见我。我便问,小的呢?企堂老冀说,小的厉害,为个上海女人叛师门,现在都叫他“五举山伯”。
五举不作声。
谢醒说,我一听,心里那个松快。这可杀了那人的气焰。当年他把我踢出去,最后落得一个孤家寡人。叫他寸[11]寸:粤语,嚣张、张狂。,叫他“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可知道,他叫你给整怕了。你走后,他一连收了好几个徒弟,失心疯似的。个个不成器。算尽机关,到头来,他那一手莲蓉,怕是要失传喽。
阿举,这些年,要说咱俩没见过面呢,也不确当。你未见过我,我可见过你。
五举抬起头,茫然看他。
谢醒叹一口气,我呢,就是个拧脾气,做事就要寻个究竟。你我都是茶楼里养大的孩子,知心知底。你先在“多男”,又在“同钦”。“大按”“小按”都做过,也都做得好。赶上了姓荣的一支单传,怎么说走就走,这是要多大的舍得。我想不明白,想不通。想不通我就要寻个究竟。你前面这间“十八行”做得风生水起。我就去看,伙了一群人躲在包厢的角落里。临了请客的主人家,要见大厨。你走出来,你老婆也走出来。两个人笑盈盈的,很般配,看得我眼底一酸。
我认出来,你老婆,就是当年和你一起上《家家煮》节目的女仔。是啊,那电视节目,我也看过。就为看一个你。我离开了“同钦”,不为看那老的,就为看个你。看你一路,怎么少年得意,看你要混成“大按”的车头。有你在,我就有个盼头。终有一天,河东河西,做那笑到后面的人。
可“十八行”,莫名就关了张。也听不到你的消息,我心里一下子就空了。空了,凉了,许多念头都没了。也好吧,就“今朝有酒今朝醉”。
想不到,在这里见到。听丽娜说她们帮衬的“十八行”,我还以为是个拾牙慧的小馆子,没想到真是你。五举,你老婆呢,没在店里?
五举抬起头,说,过身了。
他这才发现,说这些,没有了预想的痛感。说出便说出了,像是说一个故人。
谢醒愣一愣,说,抱歉……什么时候的事?
五举说,老店关张那年。
谢醒倒上一杯酒,对五举抬抬手,喝了。又斟满一杯,慢慢洒在地上。
两人静默地坐了一会儿。谢醒说,五举,我心里从未怪过你,你人厚道。出了同钦楼的门,咱们还是师兄弟。你要难,跟我说。
五举摇摇头,也倒上一杯酒,饮下。他说,还能对付的。倒是你,后来去了哪里。
谢醒笑一笑,我能去哪里?还不是回我爸的茶楼。可隔两年,我爸得病死了。我妈呢,改嫁给了茶楼的东家,一个老鳏夫。我日子便不那么好过了。我就又走了,火爆脾性,也是受不了旁人的闲话。
后来,就满世界地瞎混呗。你知道我玩股票,在“同钦”挣的那点钱,全都投进去了。跟着一帮朋友,也是狗屎运,竟没怎么赔过。五年前股灾,恒生指数一年去了九成,股票跌到[12]:粤语,煳、烧焦。喻在投机性股票交易中失败,股金遭受损失。。我放手一搏,趁低买进,如今已经翻了六倍。虾蟹各有路。咱师兄弟,你有你的风光。我啊,闷声不响大发财。你猜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那老东西死了,我把我爸妈辛苦过的茶楼,从他不肖子那里给买过来了。如今,茶楼不如以前景气了。我呢,改了个酒楼,做晚市。对了,你大概也听说了,香港明年要通地铁了。我朋友说,周边的楼价必涨。我那铺在市口上,少不了再赚上一笔。
最近,我把酒楼给装修了。如今时兴“中式夜总会”,做午夜生意,有吃有玩。舞小姐们喜欢得很。说起来,你还抢了我不少生意。我问她们,一个鸡毛店,中意什么。她们说,中意吃你这儿的豆腐干。冇阴功!
这时,门响了。戴得走进来,大声说,爸让我来帮忙打烊。他也不看五举,径直收拾起桌椅板凳。
谢醒望一望他,鬼鬼笑道,我说呢,什么豆腐干。这些小骚娘,是贪图吃这儿的鸡仔嫩豆腐。
五举遥遥道,阿得,过来叫人。
一边对谢醒说,凤行的弟弟,惯坏了,没什么规矩。
谢醒恍然道,说上海话的?
五举说,香港土生土长的孩子,老家话都不怎么会说。
谢醒哈哈道,这会儿打烊,可是来逐客的。我先不留了。
他站起身,从西装里掏出名片来,给五举一张。另一张塞给阿得,拍拍他肩膀,扭头跟五举说,你老婆的弟弟,那就是我弟弟。改日醒哥带去白相,年轻人,要好好开开眼界。
这个月末的中午,司马先生来了。不过半个月未见,人憔悴了许多。头发长了,在头顶堆叠着,也没有理。原是个大脸盘,因为身上瘦了,走路一摇三晃,禁不住似的。人倒还是笑嘻嘻的,照例在大红的卡座坐下,要一个红烧肉的碟头饭。
五举关切问他。他说,嗨,写完了一本书,病一场。
五举赶紧另外给他端了一碗螺头汤来,说,我不懂这写书的事,但费脑子就要伤身,得好好补补。
司马笑道,有劳有劳。这道理,就跟生孩子差不多。怀胎十月,生出来了。做老娘的,可不得虚上个一年半载。我啊,就当是坐了小月子喇。
接下来,司马先生就又天天来了。气色也渐渐好起来。到了晚市后,他仍是坐在后排卡座上。脸上红润,是个饱满的关公相,镇店的神似的。不写东西了,就着灯光看书,砖头般老厚。五举瞥到书名,方正的烫金字。他不知道说什么的,只觉得深奥。
五举就将后面的灯泡,换成了高瓦数的。方便司马看书,不累眼睛。
又到后来,凌晨时,司马身边多了一些年轻人,学生模样。仍是围着那红色的卡座。司马坐在中间,抽着烟斗,不怎么说话,听那些年轻人说。有时候颔首笑一笑,有时候眉头紧蹙。那些后生仔,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放大声量和同伴不知争论什么。有时冲着司马,青白的面庞有些发红。司马仍旧不说话,捡起手边的报纸看。待争论结束了,他便用极短的话说上两句。年轻人们就都很信服,继而用崇拜的目光看他。
这些聚会的末梢,每每司马会开一瓶酒,叫上几个卤水小菜,与这些年轻人消夜。这时他便也活泼起来。他甚至教会了他们划拳,是北方酒桌的游戏。青年人都很尽兴,吃得也开怀。
五举便也高兴,觉得自己为聚会作出了贡献。他想,这卤水,看来真是很好吃的。舞小姐们喜欢,司马和这些年轻人也喜欢。
有一夜,有学生带来了一架相机。青年们便簇拥着要和司马拍照。他们便要五举帮忙拍。五举摆摆手,说这样高级的相机,怕摆弄坏了。司马便说,不怕,这种德国相机,结实得很。上手也快,一教就会。
五举便用这台莱卡,给他们拍了照片。他小心翼翼地,每张都看了又看,才按下快门。
青年们终于有点不耐烦,说,老板老板,快点啊。人都笑僵了。
终于拍完了。司马说,你们啊,也给我和老板拍一张。
五举又摆手,说一身的油腻,不好拍。司马说,好得很,这才是本色,又不是拍结婚照。
他们,便以那张“昭君出塞”的画做了背景,拍下了一张合影。拍的时候,大约是光线不够,忽然打开了闪光。“咔嚓咔”一声,将五举吓了一跳。
原本店里的生意,还算是清静。五举这个人,循规蹈矩惯了。
店里丢钱的事,是管账的翠姐发现的。
翠姐说心里怕,怕好好地没了一份工,更怕人说她监守自盗,传出去辱了声名。五举让她不要声张。
接连地丢,数目不很大,可也不小。翠姐说,她中午去食饭,顶班的都是少东家。
近日戴得很少在店里。人在,也是心不在焉的。五举叫他送个外单,一出去了人就不见了踪影。因是家里的“孻仔”[13]孻仔:粤语,小儿子。,较明义与素娥的岁数像隔了代。老两口年纪大了,没力气管,渐渐也就惯着。五举身为姐夫,也不便多插手。
前些天,阿得说是新识的朋友结婚,要去饮宴。素娥便陪着他,在“观奇洋服”做了身西装。穿上了身,又去北角的上海美发厅做了个时髦的发型。家里人才都发现,这孩子实在长大了。因为继承了明义的身形样貌。高大清朗,在香港同辈的孩子里,是十分出挑的。素娥很高兴似的,说,我儿长成个明星了。
倒是明义,看一看,粗声道,打扮得小开一样,又不能当饭吃。
这一年来,明义的性子多少也有些改变。自从凤行走后,大约身体就不很好,总是干咳。渐渐地,也不便常到店里去,怕客人们瞧见会责难。在家里,却又常常坐不住。久了,便也没有了好声气,多有些抱怨。说是不管,他们还是将希望都放在了阿得身上。这是五举知道的。
素娥就做起和事佬,说,怎么没有用。我儿站在店里,那便是一块生招牌。
阿得鼻子里哼一声,并不理会他们。对着镜子,很认真地,将上了发蜡的头发,用梳子朝后抿一抿,昂然地出门去了。
后来,阿得便常夜不归宿。到了大中午,才来店里转一转。午后在柜台上看一会儿,一面打着呵欠。到了午市刚过,其他人还在忙着,他晃晃荡荡地,便离开了。
这天晚上,来了几个客人。都是年纪大的,五举只觉得面善。几个人也望望他,只是笑。看那领头的,许久,五举终于辨认出来,原是以前老店的客人,绰号叫“老克腊”的。以往洋派得很,三件套的西装不离身。如今,却是很随意的打扮,只一件宽大的衬衫,头发也理成了陆军装。与昔日大相径庭,认不出了。再看,后面便是常与他斗嘴的“麻甩佬”,自然是没什么变化,还是逛菜市场的邋遢阿公形容。看五举怔怔的,“麻甩佬”先笑说,许久未帮衬“十八行”,“老克腊”变成了“麻甩佬”;“麻甩佬”还是万年青山水长流。
“老克腊”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年纪大了,去年又小中风,想开了。没那么多穷讲究啰。
“麻甩佬”便起哄,莫听他讲大话。嘴巴还是一样地刁!
“老克腊”并没有回嘴,说,是啊,想戴老板的“糟香汤卷”“红烧鱼”,还有阿举你的“水晶生煎”呀。想想,馋虫都要爬出来。
五举心里也十分高兴,仿佛他乡遇故知。他说,现今是个小馆子,这几道大菜,是很少做了。我跟爸说,下次你们来,先给备好料。
老先生面面相觑,叹口气说,也怪我们,以往都要先电话订好的。
五举说,不妨事,到底许久不来了。怪只怪我们现在店小偏僻,太难找。
“老克腊”想一想,便道,其实,我们是听说了你们开到了这里来。但是你也知道,我们原是邵公带来的。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和邵公再不来往。我们于情于理,都不敢再帮衬了。怕你们两下都不好看啊。如今邵公人不在了。想想,我们还能活几年,就没这么多忌讳,该来的便来了。
五举问,邵公不在了。莫不是回了上海?
“麻甩佬”便抢说,回什么上海,是去下面“卖咸鸭蛋”啰。
五举一惊,忙道,邵公过身了?几时的事?
“麻甩佬”说,有小半年了吧。唉,其实,邵公很疼凤行的。临走前几个月,我们去看他。他还说自己心里有愧,一时贪嘴贪排场,毁了一个家。
众人就很唏嘘。五举头脑里一片空白。愣了许久,才想起招呼几个老客人,说,丈人今天不在,我先做几个小菜,还叔伯们不忘之情。
阿得过来落单。五举介绍说,这是凤行的幺弟。
老客人们就很敷衍地说,都长这么大了。样子也标致,眉眼像姐姐。
唯独“老克腊”,却定睛看着阿得,想了一想,再看看,摇摇头。
临到吃完了饭,他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便将五举拉过来,低声说,你这个小舅子,我前几天见过,在骆克道上,搂着个女仔。那女仔矮胖身形,才到他肩头。人倒是很风骚的样子,像个舞小姐。
“麻甩佬”就听见了,说,好嘛,你个老东西,人老心不老。又去夜总会风流,总有日要死在马上风啊。
“老克腊”忙喝住他道,侬个杠头!我都糖尿病了,有心也无力。真的是路过,路过……
五举回家,便把老客来店里的事情说了。
明义与素娥,好久没回过神来。半晌才说,邵公走了,我们竟不知道。
素娥想一想说,邵公的年纪,其实和阿举的阿爷差不多。阿爷都走了两年了啊。
明义袖着手,轻声道,是啊。再过几年,就该轮到我们啦。
素娥啐他一口,手在桌子腿上使劲敲一敲,说,大吉利是。
但抬起头来,脸上却是不胜哀凉的神色。她说,举啊,邵公怎么说,也是帮过我们的人。这往日的恩怨,一码归一码。咱们关一天店,悼他一悼吧。
五举口中应着,心里却想着“老克腊”的话。
这天,阿得午市后,又早早地走了。
五举等到夜里的十点钟,收铺打了烊。他找出一件略整齐的衣服换上,便出门去。
他沿着柯布连道一直走,拐进了骆克道。
有夺目霓虹,在夜色中眨着眼睛。他慢慢地走,辨认着每一处的店名。璀璨的灯光,成片地闪烁,打击着他的眼睛。有一阵夜风吹过,他不禁在心中抖了一下。这一切,全在他的日常之外。
他毫无知觉,与“十八行”近在咫尺,其实是另一个世界。是这城市灯红酒绿的销金窟,也是香港经济兴衰的寒暑表。在本地夜生活辉煌的七八十年代,湾仔风化业兴盛,先声夺人。各种娱乐场所如林而立。灯影幽暗的“鱼蛋档”“黑厅仔”,有说不尽的暧昧缠绵。每逢周末,“墟冚”盛况更形如嘉年华,光猛、人头涌动的日式夜总会、民歌舞厅,有明星献艺,燕瘦环肥穿梭其间。而各色酒吧,更是聚集着本地与外籍的酒女郎,她们刻意地性感妖冶,目光在街面的人群中睃巡,如同暗夜中的猎手。甫一上岸时饥馑的水兵,或者是心思游离的游客,有的是上好的猎物。她们目光如炬。但一旦与某个男人的眼神撞击、呼应,那眼风便立刻绵软下来,带着一些委屈与柔弱,却如同鱼钩,一点点地收线。让对方终于欲念炽烈,见他们如圈中羔羊,一切便功德圆满。
或许是五举的茫然,与寻觅的眼神,让人心生误会。他忽然被一个高大的东南亚女郎拦住,用口音重浊的粤语与他调情,为促成一单交易。五举有些慌张,女郎丰硕的前胸几乎抵住了他的肩膀。他奋力地想推开她,但不知觉间却问出了一句话,“翡翠城”怎么走?
女郎放开他,仔细打量一下。夹着烟的手指向南遥遥一指,末了说,那里很贵,不是你去的地方。
似乎在期待他的回心转意,追了一句说,我哋梗系平靓正。
五举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到了“翡翠城”夜总会。其实他已在心神不宁间经过,不知为何却未有发现。作为湾仔高级的娱乐厅,它的门面似乎过于朴素与低调了。
五举山伯,带我来到杜老志道上的旧址。这屹立于湾仔逾半个世纪的夜总会,挨过了“八七”股灾、九七年的金融风暴后,在回归五周年的前夕,未逃过结业的命运。
一切尽成陈迹。这幢叫作“丰华”的大厦,洗尽铅华,露出了灰白色的老朽墙体。它被业主分租给了不同的公司做写字楼。我看到其中有几间已然被打通了,下面用巨大白底红字写着“广西荔浦同乡会”。字体张扬,在灰暗的建筑上,喜庆莫名。
似乎为了覆盖我溢于言表的失望,山伯向我描述当年这里的盛况。高三层,每层面积约二万呎,如何装潢豪华;如何被形容为全港四大高档夜总会之一,与九龙的“大富豪”“中国城”及“富都”齐名;如何顾客非富则贵,城中富豪及权贵皆争相来此消遣。
听他的讲述,有着一种过来人的哀婉。我犹豫了一下,终于问,所以,很高级?
山伯十分郑重地点一点头,说,嗯,高级得我都不敢进去。
事实上,五举在“翡翠城”门口举步不前,是因为,难以预计接下来将面临的状况。这,更像是面对谜底的踌躇。
但他徘徊了一会儿,思忖许久,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在一个矮个儿西装男人的引领下,他走进去。穿过一条幽暗的甬道,豁然开朗。
这豁然,并非是暗夜与白昼的区别。而是满天的星斗,将暗夜生生地点亮。这些星斗的光辉,霸道地放射下来,游动着,在他身上盘桓,又迅速地游走。五举并不知道,这就是所谓“星光顶”。是镶嵌在天花上的几百盏星星状的小灯泡,光线似在黑洞洞夜幕间,璀璨而下。现在看来,这种装饰,谈不上豪华甚而些微简陋,但却惊骇了彼时五举的眼睛和心。他抬起头,愣愣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身处一个数千呎的舞池,流光溢彩。每个人脸上除了欣然之外,似都带有莫名的矜持与傲慢,自然掩饰不住欲望。舞池上方是身着黑色燕尾服、打着领结的乐队。吹单簧管的乐手,忽而昂起头,向着他的方向忘情地吹奏。舞客们有的翩然起舞,有的三三两两地坐在灯光昏暗些的舞场四周,倚红偎翠。
五举不知自己何时坐在一个巨大的圆形红沙发上。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女人,与他之间隔了一个黑色大理石光面的桌几。女人盘着头发,脸庞青白,高颧骨。眼睛却十分大和黑,看着五举,好像要将他吸进去。她是凯莉姐,这间夜总会的妈妈桑之一。
她很耐心地,对五举介绍有关这间夜总会的种种,设施、规矩以及收费。她将他作新客,脸上是得宜而宽容的笑,以表自己一视同仁。
五举让自己,尽量以见过世面的形容应对,但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徒劳。因为他忽有所悟,那个吧女对自己说“不是你去的地方”,其实已很委婉。
我问五举山伯,所以,的确很贵?
山伯说,贵得很。
我不禁有些好奇,问,都有些什么项目?
五举摇摇头说,记不清了。一碟花生米,都要六七十蚊。
于是,我请一个研究本地风月史的朋友,找到一九七〇年代本港夜总会的一张价单。大致包括以下几项:A.最低消费:约110~1200元。B.酒、水果碟:啤酒约40~60元/杯,果碟约50元一碟,个别免费。其他酒因开酒费约高于市价两三成至几成。C.室钟:舞小姐伴舞坐室费用,按茶舞、晚舞之计算制度而异。大抵茶舞70~200元/时,晚舞100~200元/时。D.街钟:带舞小姐出外的费用,按茶舞、晚舞及计算单位而异,大抵150~200元/时,但可以最低2小时或算全钟。最贵的全钟为1400元。
如此这般,一晚消费,两三千元不在话下。这个数目,等同当时小市民两三个月的薪金。七十年代中,香港的经济已走向腾飞。据记载,一九七五年,五百呎左右的市区新楼才四五万元。美孚当初开卖五百呎楼由三万元起,而在长沙湾的工业大厦新楼就要百多元一呎,住家和工业楼价值相类。如此看来,当年在“翡翠城”一掷千金的意义,非当今可同日而语。
五举未等妈妈桑拿出坐台舞小姐的“群芳谱”,已缴械说明,自己是来找人。妈妈桑露出恍然的神情,她关切地问五举,是找哪一位相熟的小姐。
五举说,我来找朋友。
妈妈桑收敛了笑容,又问他找哪位朋友。
他刚刚想说“戴得”,但是一转念,脱口而出,谢醒。
妈妈桑嘴角露出嘲意,觉得这个名字不过是“白撞”的借口。她站起身,准备叫保安。
但她身边,有个舞娘小心地俯身在她耳边说,是不是Raymond,谢生?
妈妈桑不相信似的,又望了五举一眼。终于还是捺住性子,抱着人不可貌相的原则,含笑道,请随我来。
在舞厅西南的角落,有一处假山,甚而可听到潺潺的水声,渐涤清了舞池的喧嚣。假山背面,一条弯折的水榭,造就曲径通幽的幻象。当五举经过那水榭的时候,忽然水中发出“扑啦啦”的声响。有硕大的锦鲤,腾空而起,又落在水中。水花荡漾间,顷刻便不见了踪迹。
水榭尽头,有一些亮光。走近才发现是几扇门。妈妈桑先进去,向里面通报了一声。半晌,才将五举带入。
在这门里,别有洞天。五举迎面看见了谢醒。他半阖着眼睛,似笑非笑,手捧一杯酒,身边躺着身形暴露的,着兽皮的女人。而他的右首,坐着戴得,同样双目迷离,搂着一个舞小姐。是露露。五举的鼻腔受到了某种击打,一种丰熟的异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一个箭步冲到戴得面前,抓起他的领子。戴得似乎并不在意他,辨认了一下,将头偏过去。
他轻慢的神情激怒了五举,一拳打过去。戴得的脸抽动了一下,鼻子开始流血。
妈妈桑惊叫一声。有人要拉开五举。这声音叫醒了所有的人。谢醒呼啦站起来,说,陈五举,你疯了。
五举说,我教训自家细佬[14]细佬:粤语,弟弟。,旁人莫插手。
谢醒说,他犯了什么王法,要你教训。
五举冷冷看他,他偷了家里的钱,跟衰人上道,要不要教训?
谢醒哈哈大笑,说,我在这里,有他花钱的份儿?
戴得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流到嘴唇上的血,夺门而出。
露露跟着要跑出去,被谢醒拦住,喝道,死女胞,有蛊惑!我还喂不饱你吗?
露露镇定下来,说,他背着我,买我的舞票。一钟插双。这么大的人,我还能管住他的手脚?
她回过头来,看着五举,用很轻蔑的眼神,说,自己一个入赘姑爷,当人大佬,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戴得整一个星期,没有回家。尽管谢醒差人带话给五举,说戴得在他那里,是好吃好喝供起来,叫他放心。
但是,家里始终是起了风波。先是翠姐,终于将阿得偷钱的事情,说了出来。明义觉得脸上无光,在家里大骂,骂自己教子无方。祖宗八代,从来没出过手脚不干净的混账东西。又骂素娥,说棍棒底下出孝子。男孩要穷养的规矩,连大富之家都知道。何况小门小户,娇惯成了这个鬼样子,早晚要去做黑社会。
全家人都不敢言声。明义自从得病后,反了常态,性情乖戾了许多。在家里头,一个话不投机,便有脾气。与往日的温和判若两人,有次居然和店里的客起了纷争。家里人晓得,自从凤行过身后,他便积郁在心。所以大小事情,都让着他。
可这一回,他怒火中烧,如着火的老房子,灭不下去。火星四溅,遍地燎原。戴得不肯回家,这火终于烧到了五举身上。先是抱怨五举,发现戴得偷钱,没有告诉他,不懂得防微杜渐的道理。再骂五举交的都是什么狐朋狗友。以往上海混舞厅的,不是拆白党就是青皮,哪有一个正经玩意儿。看五举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到底还是个不知根底的外人。他要是不把戴得全须全尾地带回来,自己就不要进戴家的门!
这话说重了。素娥看一直闷着脑袋的五举,忽然抬起脸,眼底噙了泪。她连连使眼色,让明义不要说下去。自己忙起身,拥着明义回屋,说气大伤身。都是我当妈的不是,何苦为难孩子。
她出来,见五举愣在那里,便长叹一口气,半晌说,举啊,你多担待。我上个星期陪老头子看了医生。他怕是不久长了。
五举惊讶,慢慢回过身。
素娥说,没办法。你想,你爸年轻时候,这么多年的消防员,风里火里,被那黑烟呛得喘不过气。他大概也猜到了几分,说自己一根烟也没抽过,人却坏在了肺上。
素娥说,我没跟他们说。孩子们嘴杂,一个说漏了,他便要胡思乱想。这日子还得往下过啊。
五举看母亲,虽然神色戚然,却是十分镇静的。素娥说完这些,甚至还虚弱地笑了笑。
他不禁上前,执住素娥的手,说,妈……我把阿得带回来。
素娥握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拍一拍。
五举坐在“明珠”酒楼夜总会里。他左右张望,看不出半点痕迹,是当年的“义顺”茶居。这茶楼他并不陌生,当年学“大按”时,谢醒带他来玩过许多次,还吃过谢妈妈亲手整的“牛肉茜香”肠粉。
如今的“明珠”,店面比以往大了一倍。原来谢醒已将隔壁的楼面也盘了过来,打通了。虽然一半还是酒楼格局,但另一半却今非昔比。辟出一个舞池,甚至还有一处演歌台。这时灯光次第亮起,也是满目的耀升琳琅。
谢醒问他如何。五举说,你是要同“翡翠城”抢生意。
谢醒摇摇头,说,我可不会这样没出息。我要做的生意,他们做不了。我这里阳春白雪,不养舞小姐。可靓女美人儿一个都不会少。
五举说,戴得呢,我要接他回去。
谢醒叫了一桌子菜,开了一支洋酒,说,急什么。难得来一趟。你小舅子这会儿,还在睡晚觉,我差人去叫了。咱们兄弟先喝一杯。
五举山伯,今天对我谈起谢醒,仍感叹他是那个时代的先行者。“明珠”作为独具特色的“中式夜总会”,在彼时,虽然规模上不及同区的“东兴楼”“翠谷”和湾仔的“喜万年”,但却是始终屹立不倒的一个。或许是因酒楼业权在谢醒自己手中,没有受到日后香港楼价与铺租急升的威胁。一直到他举家移民,才将经营画上了句号。
当年的风光,此后数十年中韶华不再。在山伯看来,多半也是时势造英雄。香港的经济经历波折,正当锐气。工业与进出口商贸相得益彰。谈生意的酬酢亦日趋频繁。已具规模的老式酒楼,觉察经济起飞带来的社会变化,体会原有经营模式不再适合公司企业的社交消费,遂打破酒楼固有格局,增设夜总会,与酒楼一并经营。白天饮茶,晚上设宴歌舞,将饮食、娱乐合为一体。
一九七八年三月七日,“碧丽宫”酒楼夜总会刊广告于报章,文字如是:“在亚洲最负盛名的碧丽宫,欣赏世界一流精彩节目;在最出色的乐队演奏美妙的音乐下尽情跳舞;享受名厨精心烹调的美馔佳肴,只收$100!”当时其中一个表演项目为:“由伦敦专程来港的碧丽宫幻彩歌舞团演出最新节目《幻彩星辉》”。
报章指“占地一万六千呎,楼高廿四呎,全无墙柱阻隔……剧院、餐厅、酒楼兼备,地板分成三级,即使在任何一级就座,面对舞台表演节目,皆可以一览无遗……中式喜宴可连开百席,酒会式可容一千六百人,剧院式座位可容一千二百(人),舞会式及夜总会式各可容九百四十人”。
我在大学图书馆,翻看旧报,发现了这么一帧广告。微缩胶卷保留的版本颇不济,照片中人物乌黑一团,面目模糊。但仍看到一群艺人落力演出,隐隐然透着一股嘉年华式的热闹缤纷。
在“明珠”的那一晚,让五举感受到了某种比在“翡翠城”更为剧烈的撞击。“翡翠城”的璀璨,本与他的日常无关,是在他经验之外彻底的“新”。但是“明珠”的“新”,却是从“旧”里生长出来的。在他所熟悉的那些,从少年时做“茶壶仔”开始,与他的成长同奏共跫。一步一跬,像是经年的老蔓,枝繁叶茂后渐渐颓败,却在一夜雨露后,忽然开出一枝色彩艳异的花朵。
晚上十一点,晚市结束。五举看到,酒楼大厅里忽然灿若云荼。华灯亮,人潮至,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大多数是附近舞厅“翡翠城”“新加美”“富士”“金凤池”的舞客。陪伴在侧的,是妖娆婀娜的舞娘。衣香鬓影,樽前美酒,台上佳肴。
有几个舞小姐,倩步而来,嬉笑着与谢醒打招呼。谢醒说,看到没有?我这里不设小姐,可也不缺小姐。公子王孙肚子饿了,自然会被她们带了来。这几个都是“翡翠城”的。你以为我是去那里逍遥?说白了,是去偷师兼带客。露露可帮了我不少忙。
谢醒不断让酒。听到悦耳音乐响起,五举见歌台上款款走上一个女人。玄色珠光的缎面旗袍,衬得身形分外娇小。手执一柄香扇,粲齿一笑,目若流星。谢醒附在五举耳边道,看好了,这是我的杀手锏。
那女人一开喉,竟然是浑厚的中音。带着几分绵软慵懒,行云流水,仿佛将人挟裹了一般。这歌声,入耳欲醉。舞池里跳舞的人们,也不禁驻足。谢醒闭着眼睛,口中跟着哼唱:“欢乐年,不夜天,笙歌处处,天上人间;舞步翩翩,如醉如狂,温柔缠绵……”
一曲歌罢。他说,我这里请不来小凤姐、甄妮。一个林露,也算可以独当一面。你瞧这身段,看不出有四十开外罢。说起来,她是你老丈人的家乡人。以前在上海很红,跟姚莉、吴莺音齐名。五〇年南下香港定居。认识的人少,身价减了几成。我花了大价钱从“丽都”挖过来当台柱子,也算占了个便宜。
他看看五举,说,举,还记得在“同钦”,你跟我说,阿爷跟你讲当年茶楼设歌坛。那个风头,可比得过我谢醒的夜总会?徐柳仙再红,可赛过如今林露的劲头?我也算重现了咱茶楼的盛况。我说,无论是茶楼酒楼,现下要重新好起来,不动点脑筋是不成了。我知你心里,还总记挂着“大按”的手艺。兄弟,不如跟着我干。白天顾你老丈人的铺头,只要你来晚市。咱们就把那莲蓉包,打成“明珠”夜宴的当家点心!
此时的五举,已微醺,醉眼迷离间,听到了“莲蓉”二字。忽然一个激灵,正色道,这不成!我离开“同钦”时,可立过誓,师父传给我的东西,我这后半世,一分也不会用。
哈哈哈。谢醒一阵大笑。在他的笑声里,五举只觉得满目的流光,在他眼前错综颤动。谢醒道,如今的香港,杀人放火金腰带,扶伤救死无骨埋。一个誓,可有个屁的分量。
说罢了,又给他倒酒。五举使劲地摆摆手,却感到一阵晕眩。大片的黑向他笼罩过来了。
五举是在窗外“叮叮当当”的电车声响中醒来的。他慢慢睁开眼睛,天已然大亮。这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蒙眬间,看见对面坐着一个女人。他揉一揉眼睛,发现是露露。露露正在修指甲。修一修,就迎着阳光看一看。
五举一阵惊惶,连忙坐起身,问道:这是哪里?
露露将指甲钳折好,放进一只精致的化妆包,又取出蛋圆的小镜,开始涂口红,一面说,“明珠”楼上也做旅馆生意。
五举轻轻掀开身上的被子,自己和衣,外套挂在床头的衣架上,心里暗舒一口气。
露露仿佛看穿他的小动作,笑一笑,朗声道,醉得像泥一样,我可没心思占你的便宜。就算我想赖上你,你家“二哥仔”也不会听话。哈哈。
这笑声里,暴露了一丝职业性的淫猥。露露好像也感觉到了,收住了笑,装作正色,修补唇上的轮廓。一面轻轻说,不过实在的,谢醒大半夜的,把我叫过来,扶你上旅馆,恐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这时,她已经收拾停当。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鬓发,满意地左右看一看。
五举嗫嚅了一下,问,你一直在这里?
露露回过头,认真地看看他,说,傻佬,我不用翻工吗?我可是“翡翠城”的红人儿。你这床上不是大老板,又没有着数。
她停一停,道,再说了,我成晚长在这里,谁给你做早饭?
五举愣愣地看她,打开了桌上的保温桶。露露说,对醉鬼,我很有经验。
露露将两只食盒端出来,摆在了桌上,说,椰汁西米露,养胃;还有这个,肉骨茶,醒酒。
肉骨茶?五举喃喃道,你会做肉骨茶。
露露说,嗯,在我老家,人人都会做。
五举问,你是南洋人?
露露没有应他。露露拿出筷子和匙羹,细致地擦一擦,摆在食盒上。做完这些,她站起来,将自己的旗袍抻一抻,说,我要走了。回去加个班。你吃完放在这里就行。
这时的露露,眼神明亮,蛾眉朱唇。她挺挺地立着,又是个整装待发的战士了。
五举坐起身来,说,戴得呢,我要带他回去。
露露低一下头,说,他已经回家去了。
她走到了门口,又回转了身来,道,你莫太责怪他。人年轻,总要做些荒唐事,才能长大。我是真喜欢他,喜欢他心性单纯。男人的本事,可以熬,可以捧。熬着捧着,本事也就长出来了。可是心性要坏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说完这些,她打开了门,又追一句,趁热吃。肉骨茶凉了,有腥气。
露露走后,五举又呆呆地躺了一会儿。这才觉出宿醉的头痛。他将窗户打开,有一股子混着阳光的空气,扑面而来。外面的电车声也忽然响亮了。此时的轩尼诗道,已开始热闹。香港在这些声音里,渐渐醒过来了。
他坐到桌前,喝了一口肉骨茶,嘴里一阵发苦。昨日被酒麻醉的舌头,似乎也被这苦意叫醒了。还有数种浓重的中药味道,击打了他的鼻腔。同时间,觉得一股暖流,沿着食道,流淌到胃里,慢慢厚厚地积聚。整个身体,也暖和起来了。
阿得回到家,被明义狠狠地打。他拧着颈子不吭声,让当爹的更加气,直打到明义自己咳了血,才罢手。明义大声喘息着,说,有钱人家玩戏子、捧舞女,把家败掉。我们贫贱,你是要败掉你爷娘的老命,才甘心。
他把阿得锁起来,叫素娥看着。
戴得每每看五举,用了仇恨的眼神。
五举心里发苦,便也不想回家。有时到了打烊时分,将栅栏门放下来。自己就留在店里睡,权当值夜。这天晚上,他收拾了家什,虽然疲累,却没有睡意。便想起,店里许久没有扫除,就开始拾掇。拾着拾着,出了薄薄的汗,竟觉得身上有些舒泰了。
他打开临着财神龛位的柜子,发现里面有一些客人存的酒。就将这些酒一一拿出来,淘洗了抹布,细细地擦那些酒瓶。擦好了,再一一放回去。忽然,他停住了手,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就去后厨,取了一个酒杯。拿起一瓶酒,看一看分量,就倒一小口,喝下去。又打开另一瓶,也倒上一小口,喝下去。以此类推,做着浅酌即止的游戏。在他看来,这已是人生中少有的以身犯险。这浅浅的恶作剧,让他感到一种难言的兴奋,脸上也发起烫来。有些许久未打开的酒,他需要回忆他的主人。他阖上眼睛,想他是谁,上次来是何时,并猜测他没有再来的原因。当他口中饮下了一杯烈酒,味蕾忽然被烧灼了一下。他张开眼,看到手里的“二锅头”,只剩下小半瓶。迅速地想起,这是司马先生留下的。
在那夜,司马先生被青年们簇拥着拍了照片,并且与五举合了一个影。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来过。
五举隐隐地有些不放心。他想起最近电视上的一些新闻。看似升平的市景下,仍有一些暗潮,与升斗小民,且近且远。你不关心,它似乎便不存在,至多影影绰绰。
临近端午,素娥包了一些江南的糯米粽子。素的放红枣和桂圆,荤的里面包了红烧肉。她似乎也悟到,说司马先生最喜欢红烧肉,他是好久没来了。
想一想,又说,老客半个亲,何况帮过咱们。年节了,给他送点粽子去。
五举说好,但想想,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回忆起司马带他去印传单的事。他便用食盒装了粽子,下厨做了一碗红烧肉,带了一瓶花雕。拎着便去石水渠街的湾仔街市。找到了那个猪肉档,但后面是一个杂货铺,却不见了那个印刷所。他疑心走错了地方,便在杂货铺门口看了又看。本来生意平平,老板娘坐在门口拍乌蝇。见他张望却不进去,就不耐烦地要赶他。五举便问,原先这里是不是个印刷所?老板娘说,什么印刷所,唔知!
五举不死心,说,就是印书的地方。
老板娘听了更为恼怒,说,印书!无怪之得我顶咗档生意咁差,原来是成日执输(书)!
五举还想追问。开肉档的阿叔走过来,对他招一下手,哄了老板娘两句。他对五举说,快点走啦。印刷所一早执笠[15]执笠:粤语,商铺倒闭、破产。了。
见五举愣愣的,他叹一口气,压低声音说,畀差人[16]差人:粤俚,警察。封咗。唔知发生咗乜嘢[17]唔知发生咗乜嘢:粤语,不知发生了什么。。来了好多英国人,老板给打到满面血,好得人惊!你快点走,免得惹是非。
论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鲜。
——李渔《闲情偶寄》
明义是第二年的秋天走的。
一家人很平静。大约因为沉疴有时,心里都有准备。临走时候,他很瘦,眼睛却清亮。他让全家人,都把手叠在他的被子上。然后自己把手放在了最上面。他找到了五举的手,按一下,说,举啊,你的红烧肉,和爸烧得一样好了。
在英皇道的香港殡仪馆出的殡,当天竟来了不少人。除了以前北角的老邻居、旧识,上海与宁波同乡会的人。还有不少,都是前后开店的食客。
明义以往在国药公司的同事都来了,一个个都老了。叶老板出狱后,很快就过了身。叶太太一个人,重将国药公司打理起来。大约辛劳,也是两鬓斑白的人了。她对素娥说,嫂子,我今年也退休了。以后来往照应着。
素娥说,这些年,都是你在照应我们。没有你和福建同乡会,哪来的“十八行”。
叶太太禁不住,将她紧紧拥在怀里,说,一晃二十年了。你们家,也是实实在在的香港人了。
仪过半时,又有人送来了花圈,和厚厚的一封帛金。
说是同钦楼送来的。
五举忙迎出去,却没有看到人。
花圈很高,很盛大,挽联上写着:江南岭南风日好,世道味道总关情。
明义被葬在了凤行的旁边。
这时候,素娥才放声哭了出来,说你们老的老,小的小,把我一个给丢下了。
“五七”上坟。
明义墓碑前摆着一个食盒,里头整整齐齐地,排了五只莲蓉包。凤行的墓前也有。每个莲蓉包的正中,都点了一个红点。
半年后,“老克腊”和“麻甩佬”来了。
问起五举的打算。五举说,开着张,生意照做。有什么打算呢。
“老克腊”就说,你不要瞒我们。我听说这个铺,快被别人顶下来了。做了这么多年,业主未免也太不讲情面。
五举只摇摇头。他不想告诉“老克腊”,买下这个铺面的人,是谢醒。
两个月前,谢醒对五举说,我买下了这间铺。是我的,就是你的。你照样烧你的上海菜。但午市之前,这里就是茶楼。我们兄弟两个,在同钦楼学到了什么本事。全要在这个“十八行”施展。这堂擂台,我是打定了。
五举说,师兄,你图什么?一口气?
谢醒说,那你图什么?白担一个“五举山伯”的名声?
五举说,当年,我图凤行。现在,我什么都不图。师父教我的,我半点没带走。十年没碰过的本事,不算本事。
谢醒冷笑,那你对我可就没用了。我的店里,容得下你?
五举说,你的店,还叫“十八行”吗?我一个上海厨子,自然是留不下了。
五举对素娥说,妈,是我累着咱们店了。
素娥说,唉,傻孩子。当年你爸让你回师父那里,你不走。这店又开了这么多年,哪一天不是你赚来的?这开店跟做人一样,都是看命,强求不得。
你师兄是赌当年那口气,可也是给你机会。你学了一手大小按的好本事,就真不捡起来了吗?
五举摇摇头,说,捡起来,就背了发给师父的誓。
“老克腊”看五举愣神,就说,你也不用这么硬颈。你知道,我是在观塘开工厂的。这些年,赚了些钱。最近听说了一些风声,我打算移民加拿大了。我有个铺,在工业区里。这工业区,少了许多花花世界,可就是不缺上海人。都是二三十年前,带了钱下来开厂的。我这铺,市口好。与其做别的,不如开一间餐厅。
你放心,我不是当年的邵公。你不欠我什么。是拿这铺面,入你的股,“麻甩佬”也有心投。我们看好你。将来我们来店里,想吃“红烧鱼”,别让我们坐冷板凳就行了。
五举山伯,带我去看“十八行”的观塘老店。现在叫“鸡记麻雀馆”。“麻雀”就是麻将。香港曾经赌盛,一八七一年禁赌之后,大约可以让人一展身手的地方,一是马会的赛马。所谓“马照跑”,便是源于此,几成社会繁荣的标志。一就是“麻雀”,是粤人一向的娱乐,雀馆则靠“抽水”盈利。
我环顾“鸡记”,隐约可听得鼎沸人声,大约是有人和牌。已丝毫看不出当年开餐厅的痕迹。这一区曾是香港首个卫星城,也是向南填海以来,东九龙最大的工业区。如今,已然凋落。
但是旧年观塘纳入了市区重建的版图,因此可见奇妙的新陈并置、格格不入的景象。这边厢是老旧的街市、简易破败的食档,隔了一条街,便是五十多层的还在兴建中的所谓豪宅。后者将阳光牢牢地挡住,阴影整幅地投射下来,遮住的是这区半个世纪的升斗民生。
一九九〇年代,香港制造业式微,大量工厂闲置。多数工业大厦改作货仓用途。据说这里即将转型成为香港第二个核心商业区,可见的视野内,有AIA的总部以及“乐丰”集团。蓝色或绿色的幕墙,映照可见近在咫尺的如阅兵般整齐排列的工业大厦。我和五举山伯,沿着伟业街缓步前行。他指着那些包豪斯样式、看得出年岁的楼宇,如数家珍,似乎来探访曾经的老友。这些大厦坐落在横街的两侧。五举山伯,在一座大厦前停下来。这是一幢六层的楼房,门窗紧闭。他抬着头,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走吧。
事实上,因为“老克腊”的话,五举第一次踏足观塘。他对这里感到陌生,甚而有些畏惧。作为一个生长于斯的香港人,他日常活动的范围,其实有限。不外乎是港岛,从上环到湾仔。说到底,他仍是个保守而老派的香港人,这与他的年纪,是有些不称的。
他是容易知足的人,其中包括日常之需。“九龙”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地名。而“观塘”就是刚刚开通的地铁线上的一个端点。
“老克腊”与他走到了海边,与他谈着未来的计划。可是,他的心思却全在眼前的码头。他看到巨大的铁吊,将集装箱高高地举起,然后稳稳落在地上。铁吊发出了“咣”的一声。远方渡轮的轮廓,汽笛的声音,很雄壮的如同动物的嘶吼。各色各样的船,高阔的邮轮,窄小的渔船,各有各的作业。海水激荡着,有一些淡淡的机油的气息,在空气中氤氲。这是劳动的海,没有多余的风光,也没有浮华的背景。五举的心里,莫名地澎湃起来。
依照五举俭省的性格,并不想花太多的精力用于装修。但“老克腊”有乡情,独揽了店面的布置。门脸儿做成了石库门的样式。虽不及第一间“十八行”堂皇气派,却平添了一些弄堂风情。这让“老克腊”得意,但在五举看来,却在周遭的气氛里,孤立出来了。
湾仔店将要结业,但店里的二厨与几个厨工,大约因为某种地域的成见,并没有想要跟去观塘的意思。五举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就在两边的店铺,都贴了“招工启事”。老克腊说,都什么年代了,怎能不在报纸上登广告呢,于是便又在《明报》上登了广告。想想,招来的人是要做开荒牛的。五举有心给高一点的工资。除了每月的工资,还管吃住。
到了最后一天,五举已经准备交付。店里空荡荡的,一下子便没有了烟火气,就是个冷冰冰的房子。五举想,在这里多少年,感情是有的。他在这里,才叫“十八行”。他走了,这里便什么都不是。想一想,仿佛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橱柜里客人存的酒,寻到主人的,便叫拿回去。寻不到的,仍放在里面。可是,那瓶“二锅头”,他却带走了。他想,司马先生要是回来,若还能寻着他。他要与他喝一杯,不醉不归。
这时候,门响了,进来一个人。五举定睛一看,竟是露露。
这是露露,又很不像。这个露露,没有穿旗袍,没有把头发烫成卷。原来的长发剪短了,竟然是个童花头的样式。人看上去便也小了很多。因为不施脂粉,没有妆,是略显黑黄的一张脸。看上去,倒像是邻家刚长成的小丫头了。
只是她的神色,还是喜庆的。眼里看人,仍有阅历和风尘。
五举说,我们不做了。
露露问,怎么不做,你们不是要搬到观塘去吗?
五举说,山长水远,难道你还跑到观塘去帮衬我们?
露露抬起脸,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是来见工[18]见工:粤语,应聘,求职。的。
五举自然是很惊愕。可想到露露一向是嬉笑怒骂的脾气,便也不当一回事,便说,现在好好的一份工,还不够你吃喝。要吃我这里的苦头?
露露说,我没工开了。
五举更为吃惊。他想起前些日子送货,路过骆克道,还看见露露当街和两个水兵打情骂俏。
露露说,我带客去“明珠”的事,给凯莉姐发现了。说我吃里爬外,一早就给开掉了。
五举说,谢醒那里呢?
露露冷笑,鼻孔里发出“哧”的一声,说,那个没良心的。我是他放在“翡翠城”的眼线。我被赶了出来,对他还能有什么用。如今对我是躲都躲不过。
五举心里忽而一阵愤然。他将这情绪咽下去,低声问,那你靠什么生活?露露悠长地打了一个呵欠,说,凯莉姐发了狠,跟港九的夜总会都放了话去。说谁要敢用我,就是和她不共戴天。我能怎么样,就在菲律宾人的酒吧打打散工。可是庙小妖风大。几个洋婊子合起伙来欺负我,狗眼看人低,冇阴功!我可是吃素的?给她们一顿收拾。她们人高马大,对付我也不是个个儿。
露露扫了扫耳边的碎发。她将虎落平阳的过程,说得举重若轻。五举才注意到,她右边的脸颊上,有一处伤痕。
露露说,你可别以为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抬。我浑身都是力气。
五举还是皱了皱眉头。他想想说,我们是个开餐馆的。
露露哈哈大笑,开餐馆怎么了?和我以前的东家还不是一样,开门都是客?再说,你不是也吃过我做的早饭。我就是出得厅堂,下得厨房。
五举张一张口,还要说什么。
露露说,就这么着,我过些天来试工。好你就留下,不好再赶我走也不迟。到时候,恐怕你说的也不算,还有你小舅子呢。
她一反身,利落地开了门就出去了。留了五举一个人,杵在那里。
可是她又推开门,将头探了进来,说,我是有名字的。叫路仙芝。
过了几日,露露果然来了。
开张伊始,店里没什么生意。可是却有许多花牌和花篮,自然都是“老克腊”和“麻甩佬”他们送的。开市那天,都是他们的人面,来了许多的人。坐下来吃喝一番,说着“财源广进”之类的吉祥话,便走了。如今,门口张灯结彩,仍是热闹成了一团,倒显出了店里的寂寥来。
临到周末,生意却忽然来了。是“麻甩佬”的一个侄孙,摆满月酒。原本订在了北角的“日升”酒楼的两个包厢,宾客忽然多了,摆不下。“麻甩佬”就急忙将生意给他拉过来了。
五举心里高兴着,但因为缺乏准备,毕竟有些忙乱。主要是厨师厨工们,还未一一到位。就连素娥这上了七十的人,都要过来帮忙。
阿得如今是得力的。明义去世后,他似乎是想通了,便像是脱胎换骨了,渐有了当家男人的样子。知道帮着五举,也知道向五举学。但他似乎继承了素娥对厨艺的鲁钝。即使用心,进展倒不很大。五举心里叹气,但看他是生性向好的,便也觉得安慰。想自己离老,远得很,还可以做许多年。
他在厨房里挥汗如雨。看阿得进来,便指指刚出锅的“糟熘鱼片”,让他上菜。阿得却嗫嚅一下,说,露露来了。
他一愣神。看露露已经到了灶台跟前,将阿得推开,端起糟熘鱼片,问,哪一桌?
他低声说,二桌。
露露端着菜,说话间就出去了。
五举和阿得面面相觑,却看露露又进了来,手上端着撤下的菜肴。一边对阿得说,还愣着干什么,三桌的酒都喝完了。
这样,不一会儿的工夫,她已在厅堂和后厨熟练地来回穿梭。上菜,收菜,给客人斟酒。
间歇,竟还能兼顾进来的几个散客,只见她手指间夹着点菜单,对着后厨喊,两个红烧肉碟头,一个煎龙利,蚝油生菜,走青[19]走青:粤语,指食客点菜时,菜里不要放葱和香菜。。
大家便都发现,只是多了这么个人,这餐厅里,竟好像是一台机器忽然间上了发条。严丝合缝,又井然有序地运转起来了。
待上了最后一道菜,五举擦了擦手,摘下围裙,去给摆酒人谢礼。
走到大包间,已经听到里面一片笑语欢声。看着成桌的人,正围着拍照。正中间的,竟然是露露。她怀里抱着满月的婴孩,旁边是小孩母亲。两人都是呵护的姿态。露露忽然做了个鬼脸,婴儿便咯咯地笑起来。摄影师便不失时机地按下了快门。露露的脸上闪着红润的光,硬是将整个厅堂都点亮了。
主人家将一个大红包,塞到了五举手中,笑着说,你们这个馆子,不得了。菜味道交关好。老板娘年纪不大,人可真是爽利能干得很!
“麻甩佬”听到了,看看五举,意味深长笑一笑。临走时,他在五举耳边说,你小子,不可貌相。道行深啊,挖角挖到“翡翠城”来了。
不待五举解释,他倒已经弹开了好几步,做了个封口的手势,说,唔使讲,我明,我明!
待将客人送走了,五举回到后厨。
却看到露露正蹲着身,和阿得在一起刷洗锅盆。一边有说有笑的,手里分毫未慢下来,格外利落。
五举一阵恍惚,回忆起司马先生跟他说的,多年前在“虹口”面店门口,那个蹲着身使劲刷碗的小小背影。
这时候,素娥走过来,说,举啊,这孩子是新请的厨工?
五举知道她不明底里,正想怎么应对。素娥深叹一口气,说,唉,现今香港人心躁动。这么能做能吃苦的女仔,可真不多了。请到这么一个,也是咱们的造化。
露露就算是正式上工了。她住在店里。搬了东西来,很少。
看她在翡翠城上班,一天一身衣服。以为会有细软傍身,但其实,只带来了一只小皮箱。
人们也并不知道,这些夜总会是名副其实的名利场。衣服如行头,对舞女和舞客都一样。先敬罗衣后敬人。舞女们的身价,也是靠这些一点点地积累起来。所谓集腋成裘。因此,为了给自己一个好门面,便有了舞衣租赁的业务。露露在这方面,是很玩儿得转的,和几个“衣头”混得很熟。碰到大的场合,贵的衣服,竟都允她借了衣服,带给裁缝改。用完了再改回来。也难为露露的身材,不改也确是上不了身的。但这也不是说,露露自己没有几身好衣服。可是,毕竟这阵子不济,要钱用,就只有当给“和昌押”了。
这人算是净身来了。素面朝天,顶着个齐耳朵的童花头。穿着宽大的短襟衫子,最后的那点俏皮,都收敛了。
露露干起活来,其实和她咋咋呼呼的性格很不同,是闷着头苦干。擦桌子、拖地、收拾餐具,干一样是一样,中间不停歇。折一个餐巾,能折上一个时辰,直到面前堆起一座山,才幡然醒悟似的。到后厨里,拎起泔水桶就往外走,一个人拎。谁要搭把手,她就嫌弃地一拧身子。使劲摇摇头,腮帮儿也跟着微微颤动。使了力的肩膀,跟钢条似的稳稳地搭起来。到午市后吃饭,她的胃口格外地好。也是闷头吃,一吃一大碗。专拣带皮的红烧肉吃,问她,只说以形补形对皮肤好。这让五举和阿得,叹为观止。
可是呢,招呼起客人来,她可不闷,是大鸣大放的风格。露露说,以往呢,认识一个大陆下来的客。教她唱过一出样板戏,那京戏里头有个阿庆嫂,是她的偶像。怎么唱来着,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这香港,可不就是来来往往都是客。见人说人话,见鬼自然说鬼话。店里人就装着责难她,说大白天说话晦气。咱们开门做生意,哪来的鬼。露露眼珠一转,说怎么没有,打开埠以来,香港的洋人不都叫番鬼?我在凯莉姐那学来的英文、法文,可不是三脚猫功夫,是地地道道的鬼话,好用着呢。
露露和店里上下打成了一片,客人们也都很喜欢。但五举总隐隐有些不安。大约觉得她除了生计,待在这小店里,总是要图些什么。可他冷眼察看,倒觉得她如今和阿得,是有些若即若离了。
除了有了一些回头客,生意仍是无大的起色。五举渐渐了解,其实在这工业区里,并不如“老克腊”想得乐观。这里的上海人是不少。但老板们上餐厅,除了真老饕,多半是要倾生意。倾生意呢,又讲排场。吃完了饭,还另有一番花红柳绿,方算尽兴。所以,他们宁愿舍近求远,开车去港岛。而在区内的饮食结构,亦谈不上百花齐放,其实是形成了某种固定的生态。被几间餐厅垄断,粤菜、湘菜各据一方。大约并非亲民日常的路线,沪菜在这里未算打开什么市场。至于工人们,则有在工业大厦内部,隐蔽着一些看见看不见的饭堂。这些饭堂甚至并没有政府颁发的执照。被发现了,便关闭。过几天再换一处开,此起彼伏,好像一些游击队。但因为方便,工厂中午的公休时间短,由效率计,是深受欢迎了。
有时午市后,露露就不见了踪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因为她的活干得快而好,也没有什么人管她。倒是五举,有一次在一处大厦交接货物,取新运来的焗炉。却在这大厦天台的凉棚底下看到了露露。中间是个包装盒垒成的小台子,她坐在一边的板凳上。身旁有一群男人,年纪都很轻,有的身上穿着工作服,上面有油污的痕迹。耳朵上夹着烟卷,脸上还有烟尘,瞧得出是周遭的工人。五举走过去,看原来是在玩麻雀纸牌。露露手中几张牌,踌躇着不知出什么好。旁边的人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便断然打了一张去,却让对方给和了。他们便让露露喝酒。露露拎起啤酒瓶,在众人起哄中,“咕嘟咕嘟”就灌下半瓶去。不忘用拳头在教她打错牌的人肩头,娇嗔地擂一记。
五举看不过眼,想她始终是改不了以往的风月习气。摇摇头,心里叹了一口气。
可是接下来的午市,竟然渐渐热闹起来。来的客多是工人模样,坐下来,就要一个碟头饭,一个例汤,加一瓶忌廉汽水。有些年轻的,大声地喊“芝姐”。五举便知道,如今露露在外交往,用的是她的大名。露露便大笑着出来,招呼他们。不知谁说了句什么。大约是一句荤话,旁边有人嬉笑地爆了粗口,哄堂地笑。
素娥恰好听到了,脸红一红,说这成什么体统。但毕竟都是客,也不好说什么。
晚上打烊,露露便对五举说,不如在店里装一台电视。那些工人说,要是来年能看世界杯,多夜了都来帮衬。
五举终于说,我们开门做生意,靠的是菜的实斤足两,味道好。
露露轻笑,用围裙擦了擦手,说,他们来都不来,怎知道你做的菜味道好。
这话说得五举哑口,并不知道如何反驳。他便说,露露,小店不济,在这里算有个地方栖身。但也不想砸了招牌。
露露冷笑,硬邦邦地抛下一句话,我这想法子给你带了客,倒成了罪过。
隔了两天,露露将一张纸拍在了桌上。
五举问她是什么。
露露说,订单。
五举一惊,捡起来看那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的,一栏是附近商厦的名字、公司与工厂的名称,以及门牌号;另一栏,则是中午订下外卖的份数,以及每月一半的订金数额。
露露拍拍自己的肚子,轻描淡写地说,喝一家签一家,这酒差点喝穿了胃。
五举定定地看她,一时间不知可以说什么。
露露却已经转到了一桌,给客人写菜。客人已是老客,和露露说笑着。一个男人伸出手,想在露露光裸的手臂上摸一把。露露机警地弹开了,一边笑着问候那男人的阿母,并祝他早仆街、早投胎。
“十八行”的外卖,很快远近闻名。这是五举都没想到的。
也难怪。分量足,味道好。将盒饭当成了堂食做,没那么多古灵精怪。口碑这个东西,初初靠吆喝。但更多的,要靠慢慢攒。
阿得说,他去进饭盒。看好多饭店都开始用发泡胶盒,新产品,成本比纸盒便宜了一毫纸。要不咱们也转一转。
五举摇摇头,说,纸盒里有锡纸。无咁多倒汗水,肉皮唔会冧[20]冧:粤语,塌掉、软掉。。这些小钱,不好省。
露露在旁听了,说,听你姐夫的。新东西不都是个好。
以后中午,露露就和阿得两个负责送外卖。又雇下了几个小工,露露一个个给分了地区。量虽然不少,但都是井然有序。
露露算是身先士卒。买了两辆三轮车。这车有个诨名叫“三脚鸡”,说的是灵活,好停好行,可聚可散。在这工业区里,宽街窄巷,都穿梭无碍,如鱼得水。是最流行的交通工具。
装满了饭盒,露露坐在车上。阿得长手长脚,一头一脸的汗,好不容易蹬动了,却把不稳方向。车歪歪斜斜地开出去,竟一径撞到了墙上。露露哈哈大笑,嘴里嘲他“弱鸡”[21]弱鸡:粤俚,形容人软弱无能。。
阿得便嘟囔,车上坐着个千斤砣。你倒来试试。
露露愣一愣,听懂了,使劲对阿得啐一口。她跳下车,说,睡不着怪床歪。你给我滚下来,看姑奶奶的本事。
露露费了些力气坐到了车座上,脚刚刚踩上了车蹬。看那敦敦实实的腰背一使劲,车便稳稳地上了道。她往前骑了两步,使劲拍拍车龙头,大声喊道,老婆仔,上车!
阿得便不情不愿,磨蹭地坐到了后面。露露猛一回头,佯作怒目。后面是店里人的哄堂大笑,说,这真是两个冤家,能逗一世的嘴。五举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心里竟然舒爽了些。
因为送午市饭,时间宝贵,争分夺秒。送的人,是没什么时间吃饭的。忙得不可开交时,五举和素娥,也到附近帮手。
五举路过一处工厦,听见有人唤他。抬起头,正看见露露在使劲向他招手。她和阿得,坐在工厦后墙的消防旋梯上,在分食一盒盒饭。
五举便也大声对他们喊,小心点,唔好跌落来。
他往前走几步,又回过头想对他们说,早点返来。阿妈煲好糖水,等你们饮。
但他恰好看见,阿得将一筷子餸菜夹起来,送到露露口中。露露连筷子一口咬住,却不松口。阿得抽不出手,她才大笑着将嘴张开。笑声如洪钟,淹没了阿得的抱怨。
两人的脸上,都是红扑扑的。在正午太阳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毛茸茸的光芒。
办舞会的主意,是露露出的。
这年的年底,作了盘点。“十八行”竟有了很大的盈余。五举叹一口气,说,这大半年,我没做过几道大菜。进项倒比以前湾仔时,翻了一番。
露露说,来年还要好。钱不咬手,有银纸在身,将来什么样的大菜不能做?
露露筹办这个新年舞会,说是为了答谢老客户。顺带让他们把明年的生意也落下订。时间呢,定在这年的平安夜。
阿得说,香港一到这时候就热闹。这个洋节,这么多年,倒好像和我们家没什么关系。他兴奋得很,叫了两个厨工,去油麻地扛了一棵圣诞树。露露就在圣诞树上缀满了各样的公仔。又挑了一些彩带和灯串,将餐厅里里外外地披挂起来。灯亮了,顿时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满室流动的萤火。人站在中间,竟有些如梦似幻。五举也呆呆的,像误入了桃花源,看不出是自己终日劳作的餐厅了。
阿得将几张海报贴在了墙上。一张是近藤真彦和中森明菜的写真。手上一张呢,是他的偶像詹姆斯·迪恩。一袭皮衣,满眼的冷酷,寸到不行。露露经过一看,吐吐舌头说,这鬼佬,是凯莉姐的梦中老公。她房间里贴了张黑白的,一群仆街个个都说似遗像。都什么年代了,你倒还学人玩怀旧。阿得向对面墙上努努嘴,怀旧怎么了?可是我们家的传统。你看我姐夫,一张王昭君,贴了十多年了。
露露看那闪烁的灯火里,平日黯淡的国画,颜色也明艳了一些。画中的长袍美妇,似乎也望着她。笑眉笑眼,脸上竟然也有喜色。露露端详了一会儿,随手从墙上扯下一段彩纸,折了一个圣诞帽,用胶纸贴到王昭君的头上,然后满意地舒一口气。
五举呢,给折腾得团团转。餐厅外头的空地,也让露露他们布置了起来。支起了好多顶阳伞,说是要学英国人做园会。可灯饰不够用了,就跑去巧明街上的士多店,买了许多的中国纸扎灯笼。五举踩着板凳,一顶顶地给挂上,里头点上蜡烛。红通通的一大片,和餐厅里的圣诞树遥相辉映,应了一个中西合璧。要学英国人做冷餐,便要买许多火腿和起司。也是露露的主意,说,干吗费这份钱,便让五举提前一天做下了卤水。将四喜烤麸、糖醋熏鱼各做了一锅分装在盘里。“兰花豆腐干”露露却央他多做了一锅。五举惜物,说,这哪里吃得完,到时嘥咗。露露说,放心,你做的豆腐干,永远冇得嘥。仲有人要打包走。
五举见她神神秘秘,待要问她,露露倒嘻嘻笑着跑开去了。
五举山伯,面对着“鸡记”门前的车水马龙,向我回忆那夜的盛况。原来空地的位置,现在已经是个停车场。一辆白色蒙尘的丰田,在他身后使劲地按着车喇叭。山伯终于回过神,避开了。司机驶向马路,没忘记将车窗摇下来,对着山伯的方向,大喝一声“黐线”,同时竖起了中指。
五举山伯,给我看了那夜新年舞会的照片。是他与附近工厦熟识的工友的合照。这些工友也是受邀请的客人,各带了自己的舞伴。我看着这张照片,很是惊叹。惊叹于那时年轻人的时髦,也惊叹于他们脸庞上的富足与自信。山伯一个个地对我介绍他们,亚强、阿兴,这个胖胖的眼睛清亮的,是豆豉仔,他身边的窄脸女孩,是他的女朋友阿明。时隔多年,五举山伯说起这些昔日的朋友,仍如数家珍,应该彼此有着很深厚的友谊。山伯说,这个豆豉仔,好怕老婆的。我问,那才感情深吧。山伯停一停,说,阿明走咗好耐[22]走咗好耐:粤语,指去世很久了。喇。
他的眼神随之黯然,一会儿,才羞涩地指着站在右边的平头男人,说,你看,最老土的就是我了。不过他们平时做工也不是这样啦。
就这张照片看,五举的确和那个年代的时尚没有关联。可以看出,照片上的其他青年,为了这次舞会各自盛装。男的都顶着当时最流行的椰壳头。据说这种发型发嬗于披头士和皇后乐队,但在香港大热,则是因彼时的歌王许冠杰与“温拿”的推波助澜。我瞧着却并不感陌生。忽而想起,原来这正是此刻当红歌手萧敬腾的发型,大概是出于某种复古与致敬,或印证了流行的循环与回归。西风东渐,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紧身大关刀领的T恤衫下摆束在牛仔裤里。留着波浪高刘海、爆炸头的女孩们,则都穿着松身的垫膊衫子,三个骨“灯笼裤”或窄脚的“萝卜裤”,看起来也飒爽逼人。
照片上的五举,则穿着一件枪驳领的西装,样式有些松懈。不知为何,胸袋里却还别了一块波点的方帕,更与同伴格格不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件西装,还是当年上《家家煮》节目时,“同钦”上下集资给他买的。这也是他唯一一件出客的衣服,此后再无添置。
五举就是穿着这件西服,出现在舞会上。
他不会跳舞。在欢快的爵士音乐中,他看着这些平日在工业区的劳作中摸爬滚打的年轻人们,欢快地跳着扭腰舞和牛仔舞,流光溢彩间,好像个个都成了明星。
每个人,似乎都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自信,舞蹈在他的视野里。
露露和阿得,在一番劲舞后,终于笑着下场休息。露露和放音乐的小伙子耳语了一下。响起的舞曲,忽然静谧了。即使是五举这样闭塞的人,也听出这是林子祥的《在水中央》。“青青的山倒影照淡绿湖上,看水色衬山光;浮云若絮天空里自在游荡,笑苍生太繁忙。”
他注意到自己的岳母素娥,在不远的角落里,也望着这些年轻人。眼里有浅浅的光,甚至于,随着音乐在慢慢地颔首打着拍子。这是一支“慢三”的舞曲。
这时,阿得走到了母亲面前,很绅士地躬身邀舞。素娥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了儿子手中。阿得轻轻揽住她的腰,两个人竟然很默契地起舞。五举有些恍惚,这个终日在他身边,不停劳作的妇人。清淡而寡言,沉默得如同空气。然而,此时舞姿优雅,仪态万方,丝毫没有迟暮的痕迹。有这么一瞬间,灯光抹去了她脸上的皱纹与疲态,竟与另一人的形象叠合。这让五举的心倏然痛了一下。
一曲终了,素娥默然回到了角落里。露露迎上去,欢快地说,素姨真是好身手,人不可貌相。
素娥摆摆手,说,老了,节拍都跟不上了。
她看一眼五举,轻轻道,当年啊,我第一支舞,还是你爸教的呢。
尽管孩子们都很好奇。她始终没有再开口,说起近乎半个世纪前的舞会,与那个高瘦青年的邂逅。但人们都看出,这年老妇人,眼里忽而有温柔的憧憬,将她的瞳仁点亮了。
忽然房间里的灯都熄灭了,全场安静。再亮起来,是舞会的高潮,众人看到五个少女,婷婷而出。一色的大红珠光旗袍,戴着齐肘的白手套。打头的是露露,另几个五举也觉得眼熟。再一看恍然,原来都是露露在“翡翠城”的姐妹,以前下夜班时常来帮衬他的。
露露轻轻一扬手,轻快的音乐倏然响起。人群沸腾了,年轻小伙子们开始使劲打呼哨。是《风的季节》啊。小凤姐的名曲,去年被梅艳芳翻唱,获了“香港新秀歌唱大赛”冠军,街知巷闻。
“日子匆匆走过倍令我有百感生,记挂那一片景象缤纷,随风轻轻吹到你步进了我的心,在一息间改变我一生。”露露的歌声,不似梅姑浑厚,但却有另一种清亮的金属之音,穿透了音乐。这歌唱的是有阅历者的举重若轻,但被露露唱出了期冀和盼望。歌声在大厅中回荡。眼波流转,蛾眉入鬓,举手投足都是故事,这还是那个风情万种的露露啊。女孩们在她身侧翩然起舞。露露从同伴的衣襟上摘下一朵玫瑰,向人群中抛去,同时俏然抛出一个飞吻。
人群欢呼,不知是谁带了个头,大伙跟着露露一起唱起来:
吹呀吹,让这风吹抹干眼眸里亮晶的眼泪;吹呀吹,让这风吹,哀伤通通带走,管风里是谁。
不知怎的,五举也有些激动。他想,这才是露露啊。那个熟悉的露露,回来了。
放任无忌的露露,一颦一笑,颠倒众生。
曲终总有人散时。
餐厅里的人,都沉默地收拾东西。空气里还有高潮后的余温,以及浓郁的烟味与汗味。忽然就空了,每个人都觉出了落寞。
露露的小姐妹走了,果然把五举的“兰花豆腐干”通通打包带走了,欢天喜地的。
五举说,得,把窗子都打开吧,透透气。
阿得走到窗边,发现有人推门进来。是几个黑衣的精壮男人。阿得对他们说,舞会结束了。
他们没动,也不说话。露露遥遥一望,都是陌生人,黑口黑面。于是说,我们打烊了。
就等打烊,不然还以为我们来吃霸王餐。
有人应声而入,是一个胖大身形的男人。脸也是弥勒相,月牙眼,笑笑口。可眉头间有“川”字纹,藏了一点狠。他看露露,还未来得及脱下大红的旗袍,又是哈哈一乐,说,这是哪里的新嫁娘,那我就来讨口喜酒喝。
五举上前说,朋友说笑了,您贵姓?
那人拱手还了个礼,免贵姓唐。
露露终于意会,柔声道,看我这记性,忘了请唐老板来参加舞会。罪该万死。来来来,咱们喝一杯酒,算给您赔不是。
唐老板倒没有理会她,只冲着五举说,这酒应该和你们老板喝。陈老板好手段,一个美人计,撬掉了我四成的客。
五举先前不明就里,这时听得明白。来者不善,是兴师问罪来了。
露露偷眼看五举,怕他不知应付。这个唐老板,是观塘工业区里的一个地头蛇。栖身“启祥大厦”,专做工人饭堂的外卖。已有许多年,几乎成了垄断,在价格和质量上自然从无让步。如今这些工厂业主,琵琶别抱,纷纷改与“十八行”签约。个中乾坤,是露露努力的结果,五举并不清楚。
露露说,唐老板,都是做生意。我们不伤和气。您选这时候来,不想伤我们薄面,唔该晒!您说怎么办?
唐老板说,抢了我的生意,就还回来。
露露一愣,问道,怎么还?
唐老板点点头,说,还我两成,大家求个太平。
露露哈哈大笑,说,这约都签了,怎么还回去。抢生意?你们东西好味干净,自然抢也抢不来。成日用隔夜油煮餸,问下自己,这份钱赚得心里踏不踏实。
唐老板变了脸色,眼神一凛道,谁不知谁的底细。一个“企街”,上岸就上岸,跑到我这里来兴风作浪,这里可不是你的“翡翠城”!
露露一笑,随手掂出一支纸烟,点上。抽一口,悠悠吐出一缕烟。走到唐老板跟前,将烟轻轻塞到唐老板口中,说,莫动肝火。我明天带食环署的人来探下您,饮啖咖啡。
唐老板慌得向后趔趄了一下,这才将烟吐出来,往地上啐一口,对旁边人一招手,说,上!
几个黑衣人,开始打砸店里的东西。五举冲上去,要护,反被一个人狠狠推在地上,拳打脚踢。
露露从桌上抄起一只酒瓶,拍在桌上,酒瓶立时粉碎。她将已经碎成了玻璃碴的瓶底冲着这帮人,吼道:去湾仔骆克道,问问露露姐的名头。你们兜尿布那阵,没赶上吃姑奶奶的一口奶!
这帮人一时被镇住了。有人蠢蠢欲动,露露拼劲将酒瓶掷出去,顿时在那人头上开了花。唐老板从身旁人裹着的报纸中,倏然抽出一把砍刀,向露露挥过去。五举爬了起来,反身一挡,那刀恰砍在五举的肩头。
汩汩的血流出来。所有人都愣了。露露扶住他,看血从那件青灰色西装里慢慢渗出来,紫红的蚯蚓一样地游动。游到了她的旗袍的袖口,渗进了一片大红色。
五举艰难抬起头,虚弱地对她笑一下,说,唔好同他们打。
唐老板的刀,咣地掉到地上,脸颊抽动一下,嘴里却还硬,call白车[23]白车:粤俚,救护车。吧!好彩有你姘头替你挡。
露露忽地站起来,嘶吼着,“我丢你老母!”她的波浪发散开、蓬乱。她嘶吼着,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子。
她冲过去,按在唐老板肩上。那胖大男子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耳边一痛,又一热。再回过神,便看见自己半只耳朵,落在了地上。
露露到了警局,嘴角还带着血。让她录口供,她不录,只是大哭不止。哭得撕心裂肺,不管不顾。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哭什么。
露露出来时,天已经秋凉。
五举和阿得接她。她看着他们,半晌才问,“十八行”,还在不在?
五举点点头。
露露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说话。木木地,只是闷头做事。没有了外卖生意,这间“十八行”,似乎遽然老了。店内空气,缓慢沉滞。露露见她去年圣诞挂在门廊上的彩带,还挂着,风吹进来,簌簌作响。也旧了,红不红,灰不灰。她就端了凳子,爬上去,想要扯下来。
五举看见,轻轻说,留着吧。多热闹,是个念想。
露露也就默然地下来了,愣愣看一会儿,仍是不说话。
这一年的台风,来得晚,但是猛。
在福建绕了一个圈,临到了香港,本以为强弩之末。天文台中午发布了三号风球的预告。到了傍晚,一下子变成了八号,越刮越烈。
香港人都始料未及。原先的准备是不够的,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十八行”打了烊。五举和阿得,忙着往临街的落地玻璃上贴胶带。
外面风声尖厉,打着呼哨。拍打在窗户上,砰砰作响。五举望见一棵洋紫荆,给刮得东倒西歪,风里头,幼细的枝条忽然断了。像是个垂死的人,头发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树叶纷纷被风撕下来,未及落地,已高高扬起,一忽儿不见了踪迹。
人在里面看了,也觉触目惊心。这时一扇窗忽然被吹开了,风呼啸而入。露露赶紧去关窗。风太大,混着雨,打在她胳膊上竟是生疼。那风死死地抵着窗子,怎么拉都拉不动,好像在与她角力。露露咬紧牙,努一把劲,这才关上了。
到底还是迟了,餐厅里一地的水,还有飞旋而进的落叶。才拾掇好了,又要重新来过。五举叹一口气,去厨房拿拖把。
这时听到铁闸门被用力拍打的声音。开始以为是风,再听听,时断时续。声音更大些了,才听出是有人叫门。
五举赶紧去开门。打开了,看见门外是三个湿淋淋的人。打门的人魁梧身形。三人都是一头一脸的水。五举忙将他们让进来。
来人将连帽雨衣脱下来,灯光底下,那最高大的原来是个老人。脸上皱纹密布,眼睛却很亮。后头两个年轻人,跟他的眉目也十分相像,都是黧黑发红的脸色。待他们坐定了,五举让阿得进去拿几块干毛巾。
老人边擦头脸,一边说,这风实在太大。误打误撞,走到这里来。只瞧见这店还亮着灯。看情形你们也要打烊,实在打扰了。
老人声音是沙腔,浑厚。说国语,却带浓重的闽南口音。
五举说,是啊,这台风来得太生猛。铿铿锵锵,像台龙凤大戏。
后面的青年忽然打了个喷嚏。五举说,我去给你们煲碗姜茶去。
老人说,太麻烦您。孩子还是少见了风雨,老板别惯着。
五举说,不麻烦。出门在外,着凉伤风就不好了。
聊起来,才知道这是祖孙三人。问起老爷子贵庚,说七十岁有三,在海上航了五十年的船。这回呢,是从漳州押了一批瓷货,往南去。临近香港遇到了台风,实在没法往前了。就近寻了一处避风塘,将船泊在了观塘码头。人先上岸,找个地方将息。想等台风过去了,再打算。
老人说,我怕是最后一次航船了,以后就交给他们两个。这来往的人面,我带他俩一个个打过招呼,将来也好帮带些。七十古来稀,风来雨去,光是每年犯几次老风湿,我还能有几年。可如今的孩子,吃不得苦。这大的有小三十了,刚成了家,就不想出来。哪像我们当年。
五举说,您老很健朗了。航船是苦,我岳父早年做过海员,跟我也说过许多。
老人问,您家泰山,出航是去的哪里?
阿得便抢说,我爸当年常跑马来亚和印尼。有次路过香港,觉得好,我们家就搬到香港来了。
老人笑笑,说,那巧了。我们也正要回马来亚去。
这时,本在专心干活的露露,也过来坐下,听他们谈话。过了半晌,露露说,老人家,听您孙子说话,是峇峇口音。
老人愣一愣,说,随他们的娘。我们家倒是早年泉州过去的“新客”。我爹被人卖猪仔,在柔佛割橡胶。姑娘,这么说,你也是星马人?
露露笑笑,点一点头。
五举说,听我岳父讲,星马华人钱赚得不少,但生活得辛苦。
老人说,一直都辛苦。不过,人世走一遭,总是辛苦的。华人始终是外族,更难些。前年上了个新首相,叫马哈迪。好不好,都得慢慢看。
这时,五举恍然道,您看我,光顾上倾谈。都饿了吧。
老人摆摆手,说,嗨,谢谢您给我个地方避风头。雨小了我们就走了。
五举道,那成什么话。我们是个开餐馆的,哪能让你们空着肚子走。
五举就问想吃什么。
那个较小的孙子,脱口而出,说,咖喱叻沙!
老人便喝他,说,出门有口热汤就不错了。人家香港,哪来的什么叻沙。
这时候,露露“呼啦”一下站起来,说,怎么没有?
说完,把正在剥的蒜头,往箩里一搁,就往后厨走。
阿得好奇,跟露露到了后厨。看她取了一个瓷罐子出来,就问她是什么。
露露说,峇拉煎。
阿得问她是什么。露露说,就是虾膏制成的辣椒酱。等会用它熬叻沙。
阿得吐吐舌头,说,真不知道你还藏着这个好东西。
露露打开盖子给他闻一下。阿得皱了一下鼻子,说,味儿真大。
露露便说,知道你无福消受,我留着自己吃。
五举也进来了,露露说,举哥,帮我拿一板虾出来,虾仁开背。
五举便照做。他许久没有给人打下手的经验,也觉得新鲜。看露露,利利索索地给豆芽焯水,切洋葱、生姜、黄姜、南姜、大蒜成末,入锅上油,炒香。一边厢将叻沙叶、香茅煮水。
油锅里头,放入峇拉煎炒化,再入咖喱粉、叻沙粉翻炒,下香茅水,直熬到锅里泛起红棕。一面搅拌,一面慢慢倒入椰浆、生奶。
可谓有条不紊,流水行云。
五举在心里暗暗赞叹,脱口而出,还真是好手势。
露露不应,顾自将过了凉水的粗米粉入碗,将虾仁、鱼饼、血蚶放下去,直到摆到自己满意的位置。那全神贯注,好像是在做工艺。最后才慢慢浇上叻沙汤头。
她左瞧瞧,又看看。确定大功告成,才长舒了一口气。
三碗叻沙。老人家尝一口,看一眼露露,笑而不语。两个孙子,尝一口,就没再停下来,“呼哧呼哧”地一气吃完了。
老人家喝下最后一口汤,说,姑娘,谢谢你。让我们吃上地道的家乡饭。
露露笑了,说,今天时间紧些。下次来,我请你们吃肉骨茶。
第二天台风停了,老人上门来道谢,也是道别。
老人留下一尊瓷制的妈祖和一套盘盏。
漳州的月港瓷,很出名。自清末起式微,名声犹在。因海上贸易繁荣,多是外销,故称“克拉克瓷”,所以其与国人普遍的传统审美略有不同。主要是青花,因模印相类,不懂行的往往会误以为是景德镇瓷,其实看胎釉便知窑口有别。月港瓷的好,除青白瓷、蓝釉酱釉之外,还有五彩瓷。描金画银,一团喜气。
老人的这套盘盏,浓绿重彩地描着火龙、麒麟、梅花鹿等瑞兽,间中花草盘绕,锦地开光。而细细辨别,那绣球等花卉的纹路,其实是极繁复的外文字。因未见过,“十八行”上下啧啧称赞。
倒只有露露,在旁盯着看那尊白瓷的妈祖。这妈祖的形容,与常见的不同。香港所见,多是盛大祥和,手持神笏或如意,显见的富贵。但这一尊,除了在底座的莲花,略作青色的模印浮雕。整个的样态,却十分朴素。尤其是眉目,流转传情。唇微启,欲语还休,有心事却说不出的样子。不像是一尊神,倒实在像是人间女子。露露抬头,看众人一眼,说,我要瘦下来,就是这个模样吧。
露露在店里设了一个神龛,供这尊妈祖。每两日换一次供果,倒也十分虔诚。到黄昏时,店里的人,就看她在龛前立着,合十默念。也不知她念什么。
这天临打烊,她又在念。
念完了,还上了一炷香。
五举便微笑道,露露心诚,许下的愿会要灵验的。
露露说,灵不灵,举哥你说的算。
五举愣一愣,还是笑了,说,你拜的是妈祖,如何我会说的算。不是想加人工吧?
露露低头,再缓缓抬起来。她低声道,我对妈祖说,我想做举哥一样的大厨。
五举脸上也没有了笑意。露露走近了一步,说,举哥,收我做徒弟吧。
他说,露露,学厨是很苦的。
露露说,我一个人从南洋来香港,苦不苦?你不是才夸过我好手势。
五举便说,女厨更苦。
露露说,阿得跟我说,最佩服的人就是他姐姐凤行。凤行就是个女厨。
五举听到这里,心头猛然一震,生冷冷地说,不行。回头便走。
五举一个人走在康宁道上。狭窄的楼道之间,有风穿过。这风带着工业区特别的气息。是那种铁锈与机油混合厚重而黏滞的味道,还带着些海风的腥咸。风有些硬,钻到他的衣领里,便是一个激灵。有一个孩童,从临街的一间五金铺里,呼号着跑出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后面是个精瘦的女人,跟着赶到路中央。拎着孩子的耳朵,粗鲁地在他屁股上打一下。拖着他往回走。孩子挣扎着不愿回去,女人便用客家话大声地呵斥。
不知怎么,五举竟然停下脚步,呆呆地立在街边看。这当儿,倏然想起,司马先生有次醉酒,给他测过一回字。他心中莫名地低沉下来。
本以为,照露露的不屈不挠,一个念头,有了,便灭不下去。然而,她却并没有再提。
依然默默地干活,为五举帮厨。干活的间隙,便给妈祖上香,拜上一拜。
“十八行”的生意,谈不上很好,但也没有再坏下去。大约少了先前的竞争与是非,来帮衬的多是回头客。“老克腊”从加拿大回来。五举说,惭愧得很,好好一个馆子,给你做成了个茶餐厅。“老克腊”笑笑,摆摆手说,文武之道,能屈能伸。本帮菜的好处就是,能上天,也能下地。当年顾鸣笙在“十六铺”学生意,一碗街边的黄豆汤,于他是人间至味。即使那些硬菜大菜,归根儿说起料来,哪一样能登大雅之堂。如今你倒是让这菜,回到了本分了。就像我们上海人,往日浮华,可到了这边就要服水土。你再看看我,当年都叫我“老克腊”,何其威风、讲究,可人也总是吊着自己。如今也成了“麻甩佬”,才知道有多自在。
他说了这么一大通,五举当他是安慰,心里也领受。想想也对,这店里别的不说,有一样卖得格外好,就是“卤水”。大约因为附近的工友,工余小聚、小酌,总少不了下酒菜。卤水味重、香口,又冷热不拘。路过了,打上一包就能带走。而其中,又以“兰花豆腐干”最受欢迎。中间穿了一支竹扦,咬一口,拉开来,断断续续,又有游戏玩赏的性质,老人孩子都喜欢。所以,往往午市过后,就卖得精光。
可是呢,这几天,却不如以往。这豆腐干他通常备得是多些,但不至于到晚上打烊还有积存。通常呢,他为了节省时间,总是在前一天晚上切好,过卤,搁上一夜,让那老抽、桂皮、八角的香味都渗进去。第二天,这口感、滋味都是将将好。
他于是切少了些,想可能是贪新鲜的人少了,又或者口味变了。买的人并不少,可临到打烊,又剩下了。接连几日,五举觉出了异样。仔细查看那剩下的豆腐干,终于笑一笑。他并未声张,只是这天晚上在切时,在豆腐干上都用刀划了十字,做下了记号。到第二天出锅,再看。果然是有他人所为。这人的刀法,是糙了些,偶有切断了的。但路数却是对的,以致先前未察觉出来。
他便每天都看一看,看出了这人的进步。这“蓑衣刀法”,切得好不好,是靠个悟。五举看出了这人自己的琢磨,也看出了琢磨后的成果。再过几天看,竟已和自己切得不相上下。力道、厚薄、刀口处的均匀,都恰到好处。然而后来,让他暗暗吃惊。发觉此人在刀法上的创举,已不甘于寻常。在下刀的纹路上做起文章,不再满足于兰花数瓣,渐渐繁复起来。重瓣、牵扯,外方而内圆。后来,当他将其中一块拉开,看到竟然如弹簧般,可以一圈套一圈地展开。不禁称奇,同时间在心里莞尔了。
他转念一想,他切了十年,便是墨守成规的十年。这个人不过切了几天,便已耐不住规矩。
终于在这夜,他打烊后,又折返。果然看见后厨的灯亮着。
透过窗子,他看见露露正在案上切一块豆腐干。手法已十分娴熟。停一停,想想,接着又切。切好了,就看露露将那豆腐干慢慢铺展,就如同一张明黄色的剪纸。在灯光底下,恰有影子投过来,落在露露脸上。露露便有喜气,眼里星星闪闪,那是成就的神色。
五举咳嗽了一声。露露看见他,慌了一下。
五举慢慢说,我落了东西回来拿。
但他发现这预备好的解释,实在多余。因为露露很快就镇静了。
露露说,举哥,谢谢你。看破莫说破。
五举说,你切得很好。
露露说,切得好又有什么用。偷师来的,上不了台面。
五举没有说话。露露就笑嘻嘻地问,莫不是有人真的想教我?
五举说,你用来练手的豆腐干,天天卖不掉。我唔想嘥咗。
第二天,露露特地泡了一壶茶,要五举饮。茶里放了红枣和荔枝。
五举说,这是什么讲究。不说清楚,我可不敢喝。
露露吐吐舌头,说,你当年在“同钦”拜师父,不喝“拜师茶”讨个口彩吗?
五举挠挠头,说,讨的什么口彩?
露露说,你喝下去,是要我“早点励志”。
五举恍然,哈哈大笑,什么都还没学上,鬼马倒先有了一堆。
他刚喝上一口。露露扯过椅子上一只坐垫,当作蒲团,就要给他下跪。五举慌得赶紧扶她起来,说,这成个什么话,也不怕折了我的阳寿。
五举教露露,是真用了心的。
当年,明义是一五一十地传给了他。他便也和盘地想教给露露。他有他的规矩。先去问了素娥。素娥听了说,好事。
五举没说话,看着她。素娥说,当年凤行想学厨,她爸嫌她是闺女,要嫁外姓人,不教。不是她执拗,这门香火早就断了。咱们是半路出家的厨子,哪来这么多的讲究。她肯学,你肯教。一门手艺,能传下去总是好的。
五举心里,便笃定了些。自到观塘后,他多时不做大菜了。倒不是技痒,也是怕自己生疏了。若论学厨,他是幸运的。这一行哪有没偷过师的。他没有。在“同钦”,都是做师父的言传身教。而岳父和凤行,因顾念他是粤厨出身,更是循循善诱,从未给过委屈他吃。他自己也想,这“偷师”究竟有无好处。偷来的,一般人学到了师父表面的皮毛,只是形似,内里难得其神。而悟性高的,偷了其表,但因为无人往深里教,便多了自己许多的琢磨与想象。走得好的,倒成就了自己,独树一帜。可把握不好,入了旁门左道。就像武艺,怕要走火入魔。
因为前面的事,五举看出露露的聪慧,但是走偏锋的性情。毕竟没有学厨的根基,人稍嫌浮躁了些。他就暗暗地想了教她的方法。
五举记得荣师父当年训练他,用的那“一慢”“一快”的功夫。便想,教露露,要从“吊糟”起。
说起来,“糟”是本帮菜里的魂。取其醉,得其鲜。这鲜又难以形容,比酒醇厚,比酱清雅,是“酸甜苦辣咸”之外的第六味。但凡将大荤之物糟上一糟。肥腻尽消,入口鲜成甜爽,健脾开胃。人总说本帮“浓油赤酱”,有此一“糟”,便是十足的中和之道。但这“糟”里,学问很大。第一是要陈。食家袁子才说“糟油出太仓,越陈越香”。但如今本港的上海菜,多是买现成的糟汁,在“十八行”看来,是很不上路子的。也只有他们,还坚持用自己的陈年老糟泥。当年明义举家从上海来港,轻装上阵。唯独手上捧了八年陶坛花雕的黄糟。到了去邵公家里做“糟钵头”,用的还是这糟泥制的糟卤。而“十八行”闻名的当家卤水,多靠的也是它。
这糟卤出得可不容易,全靠一个“吊”字。一斤糟泥,一斤花雕,香叶、八角、花椒、桂花,拌匀了,用绳子吊起来,地上接个大海碗,就这么一点点地滴下来。“吊糟”的当口,一边做“糟油”。讲究要冷锅下凉油,把老糟泥化开。然后开小火,边搅拌边熬。这里头,要的是十足的耐心。因为糟泥里头有水分,熬着熬着,水泡不间断地冒出来。这得熬到最后一个水泡都看不见,关火,滤掉糟泥,滤出糟油,才算是成了。
五举便用这一吊一熬,磨炼露露的心性。手不能停,眼里还哪头都不能耽误。说起来是熬糟,但其实,就是个厨子长年练就的眼力。
露露看起来鲁莽,心是细的。可是到底还是不熟火候的深浅。炼那糟油,到了糟香飘出来,兴头头地看五举,却没来得及关火,生生地出了焦煳味。
她便很沮丧,五举宽容地笑笑,口却没有松,只说四个字,倒掉,重熬。
这是练心,再一层,便是力气。本帮行里,这多是女厨的软肋。凤行告诉过五举,当年只因兜腕掂勺的功夫,差点就入不了行。所幸一道“红烧鱼”,成败一萧何。可露露不同,敦敦实实,往炉前一站,架势先十足了。力气自然是不缺的。这一记“大翻”,给她练得是虎虎生风。但是,五举让她在锅里放的,是生米。因为细碎,比当年凤行用来练的铁砂,更吃力,也更难控制。一不小心,就撒了一地。撒到地上,五举就让她捡起来,一粒都不能剩。捡到锅里,再练,但凡撒了出来,就再捡。露露的鲁莽与浮躁,就渐渐收敛了。
五举呢,从三分之一锅的米让她练起,加到了半锅。最后加到了大半锅。露露一抖腕子,稳稳落下来,居然可以一粒米都没有撒出来。
五举心下安慰,却没有说出来。他想,这个露露,还真是个学厨的好手势,难道是祖师爷赏饭吃?
他看见露露,又跑到厅堂里去拜妈祖。上了一炷香,然后摆供果。摆了三只橙子,不甘心似的,又添了两只芭乐。碟子不够大,芭乐要往下滚,露露就小心翼翼地一一捧上去。
可是,到了教菜,五举才发现了露露的短。露露烧菜,手下是不大有数的。这没数,多半是因为过了头。一个就是火候。蒸、煨、糟这样的功夫菜还好。但到了红烧、生煸,烧煳真是常有的事。一次爆炒河虾,油放得太多,在锅里起了火,竟难以收拾。每每如此,看她手忙脚乱,五举虽不忍斥责,但脸色也就沉了下来。而放起料,下手又是格外没轻重。本帮菜已经担了“浓油赤酱”的名声。可露露放起甜咸佐料来,大鸣大放到了惊人的程度。五举教她“响油鳝糊”,她如法烧了,卖相是真的不错。她自己也得意扬扬,请大家品尝。众人兴致勃勃。可下了一筷,阿得就吐了出来,忙不迭地喝水,说,路仙芝,你是不是打死了一个卖盐的。
五举想,大约是她太热烈的性情,影响到了对味觉的判断。就琢磨得给她一点节制。他就花了些时间,以自己的经验,把每道菜的佐料的分量,都写了下来。以汤匙为计,让露露照着做。开始露露觉得束手束脚,很不高兴。还挑衅似的,按这方子煮一道汤,自己喝一口,说,啧啧啧,这味寡得,比寡妇还寡。
着急起来,她又大喝一句,我还是烧我的肉骨茶吧。
五举听了她的泄气话,不动声色,便说,也好,人各有命。
露露可是个认命的人?一鼓腮帮,一拧眉毛,便只有忍着照他说的做了。
到露露出师,真是整了一大席菜。味道先不论,排场是很有的。煎炸烹煮,满当当的一大桌子。
除了店里的人,自然还邀请了工业区里熟识的工友,还有以前的几个小姐妹。她一人敬一杯酒,说,我可是熬出来了。
露露紧张兮兮的,看哪道菜谁少动了一筷,劈头就问,不好吃吗?
那人看她怒目金刚似的,赶紧夹了,吃一大口,说,好吃好吃。怎么这么好吃呢。
有人就说,露露,你敬了一满圈,怎么不单独敬敬你师父?
露露赶紧倒满一杯酒,走到五举跟前,对桌上众人道,都说,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我现在最怕举哥灭了我的口。
阿得就起哄说,那不至于,我最怕你砸了我姐夫的招牌,才是正经。
露露没有砸了“十八行”的招牌。相反,因为她入了厨,嘴快的在工业区传了开来。由于她往日的声名,来帮衬的人,倒渐渐多起来。
露露做的本帮菜,很受工人们欢迎。说到底,但凡菜式流转到了外地,再怎么法度谨严,还是各人有各人的味儿。五举是粤厨出身,在食材和佐料的使用上,是颇为节制的。但到了露露,那可是咖喱和峇拉煎锻炼出的味蕾。做出的菜来,味道便分外地厚,连酱汁浇头都是浓墨重彩,倒是恰恰合了工人疲累一天,想要大快朵颐的好胃口。五举呢,虽仍觉得她的手势有些粗粝,可挡不住被人喜欢。他心里便想,这个露露,在哪儿都是时势造英雄。
但是,有这么一回,五举是真的有些动气。
那天“麻甩佬”来,露露做一道青鱼汤卷。做上来,汤色很好。可“麻甩佬”尝一口,只觉得怪,便问五举怎么回事。
五举问露露。露露说,嗯,可能是鱼头煎得不够,下了汤煨了半日,就是不起稠。我呢,就往里面倒了点椰奶。你看,现在奶白奶白的,要汤色有汤色,要滋味有滋味。交关好!
看露露面有得色,五举更气了,说,你这不是胡闹吗?
露露立即跑到厅堂,对“麻甩佬”一拍桌子,问他,你就说吧,味道好不好?!
“麻甩佬”怯怯看她一眼,低声说,好,还是好的……
露露立即反身对五举说,吃的人都说好,怎么叫胡闹。
五举也哑口,半晌道,在汤里头放椰奶,我做了十几年的厨子,闻所未闻。
露露说,那是你见识少!我们马来的叻沙汤头,放得椰奶;泰国的冬阴功,也放得椰奶。怎么就你们上海菜放不得?
五举耐下心来,正色道,露露,一菜一系,根基是不能动的。有些能改,有些不能改。像你这样,一个菜就伤筋动骨了。
露露满腹委屈,恨恨说,我跟你学厨。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内里却是个老古董。当年你做“水晶生煎”“黄鱼烧卖”“叉烧蟹壳黄”,哪一个是地道的上海点心?广东菜里的好,能用在本帮菜里头。我的却不行,说到底,你还是嫌弃东南亚的东西蛮夷!
五举看她脸涨得通红,斗鸡似的。一时觉得秀才遇到兵,便摇摇头,叹口气,回到后厨去了。
露露呢,便也不睬他,连着好几日。可过了一个星期,“麻甩佬”和“老克腊”一起来了。露露悄没声地,将一盆青鱼汤卷,端上了桌,说,姑奶奶我请你们的,趁热吃。
看“麻甩佬”愣愣着,张口结舌的样子。露露甜甜一笑,说,还不动筷子,汤里头又没下毒。还有,一滴椰奶也没放!
这一年年末,阿得的大哥来了香港。
以往明义两口子,带着阿得与凤行回去。如今大陆开放了,大哥可以申请来探亲了。
五举是第一次见。觉得大哥的形容,与明义很相像。但看上去,面相更勤勉些。像是上一辈的人,年纪当然是大了些,大约是这些年的艰辛打下的印记。他说话举止,轻言细语,是很谦恭的江南男人的样子。
大哥对五举也很和善,让他烟抽,是一种叫“红塔山”的香烟。五举笑笑说不会。他不甘心地又敬他,说,这是大陆最好的烟了。他说,多亏五举这些年,对阿爸姆妈的照顾。倒是他这个做大哥的,很不孝。也没办法,鞭长莫及。
五举问大哥,当年为什么没有和全家一起来香港,选择留在上海。
大哥没有说话,沉默半晌,再抬起头,笑了。眼角的褶子也都密密地叠在一起。
大哥说,我不留在家里,现在谁来接阿爸回去呢?
五举便知道,明义是要归根返乡了。这是他生前的遗愿。
大哥已经安排好了墓地。留好两穴。明义先下葬后,等素娥百年。
这是家中大事。戴家的人,少有聚得如此齐全。
有人就说,让凤行也回去吧。陪着阿爸。
又有人说,凤行是出嫁后过的身,要跟着老公留在香港,才合规矩。
大家沉默一会。有个阿嫂,在背后嘟囔一句,他自己都是个入赘的。
听到这里,素娥原本半阖的眼睛,倏然睁开了。她开口道,五举,现在就是我的儿。凤行是我儿的媳妇,要跟我儿留下。
她说得很慢,却掷地有声。便没有人再说旁的了。
这事,终于传到了餐馆里。露露特地倒了一杯茶,走到素娥跟前,说,姨,我佩服你。我未见过凤行姐。我看你,就好像看到她的样子。
素娥接过茶,深深叹一口气,目光却在远远的地方。她说,你不知道,这些年,五举这孩子受了多少委屈。
素娥带了全家人,回去了上海过年。自二十多年前戴家移民香港来,这是第一次。
素娥也要五举一同上去。五举笑着摇头道,不了,总要有人在家里看店。
其实观塘的工业区,过年时生意是极清淡的。因为老板和工人们都要回去原乡过年。平日人气旺盛的工业区,一下子便寂寥下来。
到了年初八,人们才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反而有了比港岛市面上迟滞的热闹。工厂、商铺门口都立了花牌,贴了楹联。张灯结彩,有了普天同庆的架势。老板们为了鼓舞士气,一边给工人们派新年利是;一边呢,忙着请吃开工饭。那份欣欣向荣,并不输除夕前的尾牙。
观塘码头的“荣信货贸”,把开工饭定在正月十五。老板是个老上海,跟“十八行”订了一席,却要在公司里吃,大约是要励精图治的意思。
五举做好了,便和露露去送货。五举蹬着“三脚鸡”,后面坐着露露,护着满车的食盒。一路上,遇到了熟识的老板或是工友,就叫住他们打招呼,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利是”给露露。露露就下得车来,对他们拱拱手,欢天喜地地说“恭喜发财”。
五举就打趣道,我们露露人缘好啊,坐在车上都有钱收。
露露听了就扁扁嘴,说,还不是这么老了嫁不出,才被人可怜派利是。
五举不知怎么接话。倒是露露问,举哥,你是第一次一个人过年吧。
五举想想,说,嗯。小时候跟阿公。到了“多男”认了阿爷,阿爷大小年节都带我过。在“同钦”呢,也跟师父过。后来就和你凤行姐一家人过。说起来,我是孤儿,这样的命,也算是好的。
露露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到了香港后,都是自己过。
货送到了。上海老板留他们喝了酒,彼此说了许多的吉祥话,才放他们走。
出来时,五举有些摇晃,说,年纪大了,才喝了这些酒,就有点晕了。
露露说,得亏我还为你挡了几轮呢。走,得到海边吹吹风去。
这时,五举一看车里,竟然还留着一个食盒。他一拍脑袋,说,坏了,我这大头虾。不知是不是凉菜,赶紧给人家送上去。
露露笑而不语。
五举就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只精致的纸盒,上面写着“美意西饼”。
五举一脸惶惑。这时露露走过来,将那纸盒开开。里面是一个蛋糕。蛋糕上面,用奶油雕了两个红头发的小天使。上面用花体的英文写着“Happy Birthday”。
露露说,举哥,生日快乐。
五举愣一愣,半天才想起来,讷讷地说,我都不记得自己的阳历生日,你是怎么知道的?
露露说,我自然有办法知。
五举说,我是好久没过生日了。一个大男人,也不讲究。只记得约莫在正月里头,前后都一团热闹,谁还记得这个呢。
露露掏出一盒蜡烛,点上,要五举吹。蜡烛星星点点的,在夜色中晃了两个人的眼睛。五举笑着,刚嘟起嘴,却很不好意思似的,又阖上了,说,都不知该怎么吹,全是细路仔的玩意儿。
露露说,这样吹。于是吸一口气,“呼”的一声,将蜡烛全吹灭了。
看五举一脸惊讶,露露哈哈大笑,嬉皮笑脸道,我帮你许了个愿。
五举仍木呆呆的。露露说,举哥,我的生日,也是正月里。这下好,一个蛋糕一锅烩,还落你一个人情。
五举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说,好好,这样好。露露会精打细算。
两个人就坐在台阶上,切那只蛋糕。露露小心翼翼地,将两只小天使,完整地切下来,一只给五举,一只给自己。
露露说,我每年生日,都给自己买个蛋糕,一个人吃。上回有人给我买蛋糕,是我爸,好多年前了。
露露问他,好吃吗?
五举回说,好吃。就是奶味重些。这上面的外国字,倒是写得几靓哦。
露露笑,逗他说,西饼上当然是写外国字。难道写“福如东海,寿与天齐”?
五举想一想,道,说起来,我也有十几年没吃过西饼了,自从离开了“同钦”后。
露露停下口,等他说。可五举看她神情严肃,却没忘了用舌尖将嘴角的一点奶油舔进嘴里,是个一本正经的儿童样子。心里也想笑。
五举摆摆手,说,也没什么。就是做过唐饼的人,心里的一点顾念吧。
这时候,海上忽然响起了汽笛声。有慢慢移动的庞大的绰绰的影,那是来观塘避风塘靠岸停泊的远洋货轮。近处则有来往于与北角两岸的轮渡。船上缠绕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细心的船家,还在船头挂了红色的灯笼,这船便立时喜庆了几分。稍开快了些,便激荡着海水波浪潋滟,像是想要夜归的孩子。靠岸了,人三三两两地从船上下来。脸上的表情,怡然或者焦灼。拎着东西,驻足观望的,是等人来接的。
他们静静地看着。露露说,当年我和我爸,坐船刚到香港。那天,我晕船得厉害。落了地,忽然闻到一阵很香的味儿。我爸说,我煞白的脸色立时就好了。我们就循着那香味走。原来是码头上的一间卖鱼蛋的档口。我一口气吃了十二个鱼蛋。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味道,真好吃啊。我吃完了,抹抹嘴巴。我就说,爸,这里好,我们不要再走了。
我跟我爸,走了那么多的地方,终于在这里留了下来。那年,我十一岁。
没等得及我长大,我爸又走了,不知到哪去了。我已经记不清楚他的样子了。可是,每次闻到鱼蛋的味儿,我都会想起他。我爸说,我到了哪里,都是个小娘惹的舌头,只喜欢味重味厚的。可是,味不重、不厚,怎么能记得住呢?
他们两个遥遥地望着。那拎着东西等人的,终于等到了来接他的人。两个人,便都在心里松一口气。
夜深了些,码头上的人渐渐地稀少。甚至潮声也寂静了些。这时,近旁不知哪家打开了收音机,声音开得很大,从窗口里飘出来。是电台的《金曲点唱》节目,旋律响起,原来是《何日君再来》,邓丽君的版本。歌声是袅袅的,甜甜的,混着海浪的声音。
露露也跟着唱,唱到中间,将手指环成了酒杯的形状,笑吟吟地对五举念白,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说罢做了一饮而尽的手势。五举也笑了。
露露站起身,身体旋转了一下,便在歌声中跳起舞来。露露的舞姿是优美的,虽然没有曼纱倩服,但仍然跳得轻盈飘逸。举手投足,旁若无人。这码头阔大,便是她的舞场;月色清朗,是幽幽明灭的舞台灯光。
五举抬起头,今年元宵的月亮,真是好。大而圆,毛茸茸的,竟一丝霾也没有。
露露跳着跳着,跳到了五举的面前,对他伸出手。五举摇摇手,说不会跳。露露干脆牵住他,将他拉起来。露露将五举的手,摆在自己腰间,然后扶住他的肩头。她让他听着歌声的节奏,跟她走。慢慢走,慢慢走。他不慎踩了她的脚,慌乱间要松开。那手反拉得他更紧了。
慢慢走,慢慢走。他跟上了。五举觉得自己在挪移旋转中,看着海天也在旋转。他觉得自己飘起来了,刚才的微醺,似乎又回来了。他自如起来,觉得体内的血液也奔腾了一些。露露说,举哥,你跳得很好啊。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露露哼唱着,与他又贴近了一些。五举闻到了一阵丰熟的香,这气味击打了他一下,却又让他猛然松懈下来。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听到了露露的心跳。那心跳声越来越清晰,或疾或缓,汇合为一。渐渐地,他闭上了眼睛。
当他们重又在台阶上坐下来,还听得见彼此未定的喘息。五举的心跳弛缓了。借着月色,他看到近旁的礁岩,慢慢露出了峥嵘的轮廓。原来是已经落潮了。
不知何时,露露将头挨在他的肩上,好像是已经睡着了。她颧上微红,额头还有薄薄的汗,呼吸很均匀。夜风吹过来,五举又闻到了刚才的气息。热腾腾的,在风里稀释了,有点淡淡的甜。这是他身边的女人的气味。
五举将自己挺得更直了些,生怕会吵醒她。露露咂巴了一下嘴巴,厚厚的唇间有笑意,像是做梦的孩子。五举侧过脸,看见她的睫毛很长,湿漉漉的。不知怎的,他终于没有忍住。他轻轻低下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这时的海风大了一些,带着湿润而腥咸的气味。五举觉得心里,倏然轻快了。
隔了一天,五举去看凤行。
露露也要跟着。五举想一想说,好。
五举洒扫凤行的墓,给四周围除了草。然后摆上供品,又拿出了一瓶花雕。倒上了一杯,洒给了凤行。又给自己倒上一杯。
五举说,凤行啊。今年姆妈和阿得回了上海,我来看你。这个是露露,也来看你。
露露也倒上一杯酒,喝了,说,凤行姐,我敬你。我跟举哥学了厨,我是他的徒弟了。你的“蓑衣刀法”,也传给我了。
五举说,今年摆的供,有“兰花豆腐干”,你尝尝。是露露切的。这是咱们的刀法,也有她自己的。
他们两个,就给凤行烧纸钱。一只松鼠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拱起手,用晶亮亮的黑眼睛看着他们动作。看了半晌,又忽地钻到草丛中,不见了踪影。山风飒飒,火旺了。火势很猛,挟裹了纸钱。有些烧成了灰白的烬,有些还在燃烧着,被风扬了起来。风越来越大。烧着的纸钱竟然飘到了半空中,纷纷扬扬,像是漫天的蝴蝶。
五举看得有些呆,一颗灰烬飘到了他的手背上,倏地将他烫了一下。
这时,露露上前一步,蹲下身来,说,凤行姐,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举哥的。
五举一惊,回头看露露。露露的脸上神情泰然,目光是定定的。
这时,风小了,纸钱落了下来,静静地落在了墓碑上,和他们的身上。他们两个都没再言语。只听得脚边的草,被微风吹得簌簌作响。
他们回来后,话少了,或许也是因为有了默契。五举心里暗暗地做了一个决定。
待素娥与阿得回来,脸上都有些喜色。素娥的形容似乎比离港时好了一些。他们说着此行在故乡的见闻,见了许多多年未见的亲人。如今的风物与气象,也远不是记忆中的了。
阿得也欢天喜地的。悄悄将五举拉到了一边,打开一个锦匣子给他看。里头是一串珍珠。那珍珠颗颗圆润饱满,晶莹剔透。
素娥走过来,微笑说,跟你姐夫还神神秘秘的。这是舅爷给他的“东珠”。舅爷在普陀山上做居士,说他算出来,咱家里要有喜事。
阿得说,姐夫,你说,我几时和露露说呢?
五举喃喃道,露露……
素娥说,嗯,舅爷说,这个新抱,是东南位向,丙火命人,与咱们阿得正相配。露露这孩子,跟我们家这些年,总算是知根知底。人都有过往,计较不得。我如今看她,很好。你说呢?
五举张张口,究竟没有说话。
素娥望望他,说道,举,了却阿得这桩心事,我就合该闭眼了。
隔天清晨,五举早入后厨,收拾锅灶。听到有声响,抬起眼,看见有人正向门口走出去。露露的背影,是硬硬的。她只一径往前走过去,并未再回头。
阿得与露露的婚礼酒,摆在了三月。
五举亲自掌的勺。
戴家许久没有喜事了。也是二十多年攒下的好人缘,来了很多客人。北角的老街坊们、湾仔的食客、观塘的工友,加加埋埋,有十几桌。主婚人是“老克腊”,不知怎么,说了几句,竟有些老泪纵横。露露穿了红缎的大襟衫子,戴了一身的龙凤金饰。先给素娥磕头,敬新抱茶。大家起哄,让她与阿得喝交杯酒。露露一口气喝了,然后朗朗地笑。
五举远远看着。一边实实在在地满心欢喜,一边发着空。
觥筹交错,挨桌敬酒。阿得不胜酒力,渐渐醉了。露露扶着他,轮到他敬人,露露抢过来便喝。人们就又说,阿得好福气,娶个疼人的老婆。
一对新人,过来敬五举。露露给阿得斟满,说,得,你好好敬敬姐夫。
她又给自己倒上,喝下去,说,这杯是露露敬姐夫。
却又倒上一杯,稳稳端起来,说,这一杯,是路仙芝敬给师父的。
五举见她喜红脸色,眼里含笑,对他亮一亮杯底。也便倒上酒,喝下去。没来由的,这酒如一股热流,滚烫地灼落去,让他狠狠地疼了一疼。疼得,猝不及防。
他佝偻了一下身子,让自己挺一挺,对着他俩说,得,成了家,就是大人了。姐夫祝你们,百年好合。
我们离开了观塘公众码头,经骏业街,沿着观塘海滨长廊一路走。长廊很长,所经之处,有些在夕阳下跑步的人,还有嬉闹玩耍的孩子。都被光线笼罩得金灿灿的,连草地都如同漫无边际的织锦。能见度很好,清晰地看见启德邮轮码头和跑道公园。近旁有人鼓掌,是一支青年人的乐队。低吟浅唱,谢安琪的《囍帖街》。
“好景不会,每日常在,天梯不可只往上爬,爱的人没有一生一世吗?”
五举山伯,站定了,默默地看、听。一直听到一曲终了。他对我说,他们唱的囍帖街,是靠皇后大道东的那个吗?已经没了吧。
我点点头,终于问他,那时候,你后悔过吗?
我看到他愣住,似乎很久才明白我问的是什么。我看到山伯的手,垂了下来。手指沿着裤缝摩挲了一下,然后紧紧地捏住。这一刹那,我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问得残忍。这问题看似好奇,却关乎可能改变他一生的那个决定。
然而山伯的手,松弛下来,他看着我,笑了。笑得十分真诚。他说,后不后悔,也过去三十多年喇。
此时,人群中传来了惊呼。原来是海的上空,竟然聚集了浓密的火烧云。对岸的鲤鱼门,在深重的暗影里,有喷薄而出的血,红得遮没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其他的颜色。我身边的山伯,也成了一个红彤彤的人。他的头发、眉毛与眼睛,都渗进了血色,并沿着脸上纵横的沟壑,慢慢地流淌下来了。
露露嫁到了戴家,便不再允许外头的人叫她露露。她是真的会恼。作为引导,她自称阿芝。再年长些时,旁人叫她得嫂,以后的小辈人便叫她芝婶婶。
此刻的芝婶婶,人依然敦实,很勤勉。话并不多。看着阿得,有一种纵容而无谓的神情。她和所有人一样,称五举为山伯。
但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叫她“露露”。几十年并未改过口,似乎带着某种挑衅的意味。
我的朋友谢小湘,每谈及此,也会以无奈的口气。他说,我爸明明知道这样叫,芝婶婶会即刻变成乌眼鸡。但他还是要这样叫,好像不知死。
其实露露和阿得的婚礼,谢醒是来了的。不请自来,还带了贺礼,但露露没有让他进门。
但此后,他便天天来。来吃饭。扬手不打笑脸客,开门做生意,谁也拿他无奈何。来了,便点一个红烧肉碟头饭。要一碗例汤,有时是粉葛,有时是花生鸡脚。喝完了,他便再要一碗。也不理店面上的侍应,直着喉咙,扬声叫露露。露露给他装一碗汤,克制地笑笑口道,谢生,“明珠”店大业大,缺你一口汤喝?
谢醒便说,自己锅里的汤,喝多了厌。在你这儿,多喝一碗都是占便宜。
谢醒自然知道,让“十八行”上下生厌的,是他自己。可他并无什么逾矩的行为。吃了饭,喝了汤,只是静静地坐着看报纸。偶尔与其他客聊上几句,也是温和风趣。因为人届中年,发了福,其实多了一些敦厚的样子。头发仍然梳得一丝不苟,西装革履,看上去是个很体面的人。不明底里的人,瞧他每日在这里吃饭,仿佛在“十八行”是屈就了。有时看露露不免对他厉言厉色,竟至于有些鸣不平。有人便调侃,阿芝,这位老板真是好声气,肯定和你有故事。
露露也笑笑看他,说,使乜讲,定是同你老母有故事。
婚后的露露,也就是阿芝,言语比以往更泼辣了些。行止却收敛了许多。她不想看到谢醒,其中除了往日过节,还有她个人的过往。谢老板,每日都从湾仔的市中心,过海来观塘。吃个饭,跟各种人聊聊天,然后莫名地消耗一个下午,便在晚市来临前回去。准点准时,像是上班一样。
有一天,他又让露露给他添汤。露露道,今天佛手瓜切得块大,当心噎死了。店小本薄,不偿命。
谢醒回她说,怕是我没死,这店先死了。
露露心里一惊,想起这人往日手段。心中愠怒,却并没有声张,轻轻说,你又想搞什么蛊惑。
谢醒说,想知道?
露露有了底,他不过故弄玄虚。拿起抹布擦桌子,落力擦,摆尽了逐客样子。
谢醒说,和你说上一回,我往后再不来了。
露露平白消失了一个下午,回来时样子有点失神。
阿得心急火燎,问她去了哪里。露露说,去湾仔见了谢醒。
这些天的积聚,正在新婚燕尔之时,阿得本来就心中不爽。听到这里,不禁无名火起。也想自己做丈夫的,立威心切,抬起手就要打人。
露露皱着眉头,一把握住他的拳头,狠狠一捏,几乎“咔吧”作响。阿得被捏得生疼,正要求饶。露露却松开了手,叹一口气,道,他说,要把湾仔老店还给我们。
露露也不明白,谢醒为什么选了她作为谈判的对象。
因为驻守观塘,她其实很少回湾仔来了。也未估到,不过几年,湾仔的变化会如此之大。她心想,地铁把这一区的气象,还真是改得天翻地覆,可能连风水都改掉了。
她多半也是心里有些避忌,也并未探访故旧。直接和谢醒见了面,就在以往的“十八行”。她没承想,这么好的市口,谢醒并未用来做经营的用途,倒是改成了自己的一间茶室。
谢醒大约看出她在心里骂着暴殄天物,呵呵一乐,说,放心,我就算再白摆着十年也亏不了。你知道这地铁一开,附近的楼价好像坐了火箭往上升。
露露不动声色,却忍不住上下打量。谢醒也不说话,专心洗茶,渐渐氤氲起熟普的香气。谢醒给她倒上一杯,冷不丁地问,想回来吗?
露露心下一颤,像被人道中心事。谢醒微笑,继续说,你们这个观塘的店,不长久。
露露回过神,不屑道,您是哪方土地公,能管到海对岸去。我们店里有妈祖,不劳您费心。
谢醒说,我是管不着。我是听来的。
露露眼眉一挑,想这人吹水吹惯了,把个个人都当水鱼[24]水鱼:粤俚,指容易上当的人,相当于“冤大头”。。且听他往下怎么说。
谢醒泡了二泡茶,举起杯子看茶色,慢慢说,你以为我天天在你店里磨洋工,聊闲话?不多待几天,那些开工厂的老板,怎么会跟我掏心掏底。现时还有不少人帮衬你,靠的是什么,这观塘还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工业区。你们家阿得不是才上去上海,可该知道。如今大陆开放,多了四个经济特区,吸引外资。观塘的老板们,心思活络的,都想着把厂子北上移到内地去。地价低,厂房便宜,工人的人工也低。还不用在香港整天看工会的脸色。要是我,我也走。你想想,厂子都走了,工人解散,谁还来吃你们的饭。你想的是小富即安。从长计议,怕是到时妈祖也保不了你。
这在湾仔,可不同了。你看看,这附近新起了多少写字楼。这写字楼里,又得有多少人能填得满。再过几年,那里……谢醒遥遥一指,就是会展中心。到时候,人山人海,这铺头可是必经之路。
露露满腹狐疑。她想想,正色说,谢老板,当年你把戴家逼走,这笔账还没清。做人有果报,天在看着,你得给自己积点德。
谢醒哈哈大笑,道,我请你们回来,不就是浪子回头吗?
露露说,那你要什么条件。这地价一涨,铺租怕是我们也付不起。
谢醒喝一口茶,茶水好像在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让露露分外难受。他说,铺租我不加,走的时候什么价,回来一样。
不知为什么,露露心里反是一凉。她说,阴功,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了。
露露和阿得合计了很久,怎么说服姐夫去参加这个厨王争霸赛。
他们说得小心翼翼。
谁知五举听了,没怎么多思忖,就同意了。
这个叫做“锦餐玉食”的比赛,策划人是谢醒。
谢醒说,五举入了三甲,就将湾仔老店还给他们。
谢醒说,如果得了冠军,铺头十年免租金。
谢醒说,他陈五举只有回到湾仔,才有可能做大菜。难道在观塘,做一辈子碟头饭?
这些都没有打动五举。是露露的话,让他心里一动。露露说,举哥,“十八行”是在湾仔起来的。那是凤行姐学厨的地方。
凡炖法者有三要。一煁二汤水恰可,三要不失原味。此三者不可缺也;
凡炒法者有七忌。一忌味不和,二忌汁多少,三忌火色不匀或老或嫩,四忌小菜配合,五忌刀法不佳,六忌停洽,七忌用油多少。此七者不可犯也。
——红杏主人《美味求真》
谁也没想到,谢醒会把阵仗,搞得这么大。
他是躲在了幕后,出面的是香港厨师总会和亚洲电视。这会儿的香港,中英谈判僵持不下,又陆续经历了股市数次跌转。香港人日益务实,其中一个体现,便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吃”上。
吃得讲究,也吃得缭乱。像“鱼翅捞饭”之流,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上不得台面的。但中西餐却也在港九遍地开花,各成派系,有如春秋战国。本港的优势,又恰如海纳百川。有种饮品的诞生,可见一斑,叫“鸳鸯”。是大排档西茶档的发明,其实是咖啡、红茶与淡奶的混合。所谓“七茶三啡适量奶”,便如此时的香港,各种口味是来者不拒,浩浩汤汤,渐成大宗。
但有的餐厅,也想着扩展本地市场,众口咸宜,竟有了将各地菜系汇合一统的心思。一时间打着所谓“京川沪”招牌的新式餐厅竟渐成趋势。原本水火难容的口味,看似被调和鼎鼐,可也因此多了迁就与混杂。正经的老牌餐饮主事,纷纷对之心生嫌隙,觉得弄出来许多的“四不像”。
于是香港厨师协会办这么个饮食大赛,便是让各大山头门派,有个拜拜祖师爷的机会。在本地的饮食界,则是为了正本清源。顺道也敲打下旁门左道、求新无矩的徒子徒孙,清理清理门户。
谢醒靠在沙发上,细细地剪着一支雪茄,一边看着电视里几个剪彩的人,个个喜气盈于腮。十月如小春。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记者,正采访厨师协会的会长。会长面目雍容,气度不凡,说着似是而非的口水话。谢醒听得不耐,咳嗽一声。和他一样不耐烦的,大约是会长身旁著名的落选港姐冯安妮。原本今年大热,但偏被爆出未婚生子,功亏一篑,只落得一个“青春小姐”的虚衔。难为收钱来做花瓶,还能保持神情矜持得宜。谢老板嘴角上扬,却又即刻耷拉下来,冷冷一笑。
这是他亲自请来的。他想在利舞台看选美,他是看客。如今还是看,心境却不同了。这电视的好处,就是隔了层玻璃,看什么,都像是作壁上观。连带这比赛的阵仗,便都不用身临其境,精简清静了许多。
但这场比赛,在香港市民这一年的记忆中,却是铿锵与喧闹的。大约五月落幕的港姐选举,其间有许多的黑幕与揣测,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一番钩心斗角,让人们看热闹的单纯的心,多少受了影响。食色性也。一臂未成,对食物的关注,倒成了某种代偿,安慰了被败坏了胃口。归根结底,这自然是谢老板的创意。口号是“美色易逝,美食无敌”。冯小姐倩笑,端着一碗天九翅的旗袍照。街招贴满港九,蔚为壮观,风头竟然盖过了同时期的立法局选举。
比赛分区进行。港岛西起摩星岭、坚尼地城,东至柴湾;九龙则西起昂坪洲,东至于鲤鱼门。滚动赛制,分时段直播录播。因为赛期漫长,为了吸引眼球,这场比赛终成了本港全民的嘉年华。其间自然有许多的噱头,大约也是为了节目效果。如为出身长洲的“虾酱婆婆”陈七姐贺百岁的寿辰;又如天后电器道的牛腩粉世家卢氏兄弟相阋。兄长愤而退赛,并且在媒体唱衰手足。这一番煞费苦心,飙高了收视率。其间一波三折,有炒作之嫌,亦为人诟病。但毕竟“民以食为天”,大小食肆各出奇招,成就了检阅本港的厨艺脉象,也调动了市民的丰盛食欲。
“陈五举”这个名字,是人们在狂欢中落潮、走向审美疲劳时,脱颖而出的。
五举代表观塘出征。他是中规中矩的人,做菜就是做菜。又是平凡恭谨的面相。一个本帮菜厨子,没有显赫的师承,也无甚可圈点的履历。他是不起眼的。就连对手也不屑与他明争暗斗。然而入围赛便是如此,偏是这样温厚的人,评委们是庇佑的。因为不选他或许没什么,但选他一定不会出错。表现乖张的那些,固然大鸣大放,只能是佐料。苦辣酸甜,稍纵即逝,靠自己是难以成就的。要入味,被人记住,终究还是靠食材本身。五举就是这食材。
评委们也是循序渐进中觉出他的好来。比起港岛,九龙始终还是新区,在填海中慢慢地丰满着轮廓,内里却是日新月异的。厨师们,往往也沾染了风气,想要在事业上标新立异,崭露头角。五举,却显见是老派。在菜式的选择上,他或许是保守的,评委们体会到的是从容。其实,在五举本人看来,即使初赛,本帮菜食材的活、生、寸、鲜,倒也有许多表现的余地。但他有自己的智囊,是露露和阿得。露露说,我们要稳。他们越是要攻,我们越要守得住。
于是,五举开始选择的,都是耳熟能详的菜式。所谓本帮菜的“老八样”,在传统上做文章。虽然都看似清新简单的小菜,却可见扎实的基本功。“走油肉”见的是火候,“扣三丝”见的是刀功,“红烧鳊鱼”见的是调味。全都是日常的,全是以“旧”来做了底,却多少有那么一点“新”。如“刀鱼汁面”上撒了炒熟的鲞鱼籽;至于上海熏蛋,他则用了糟油来熏,糟香与淮盐的烟熏味儿氤氲一处,是很奇妙的。这香味不霸道,熨帖地、小心地试探你的味蕾。就是这一点小心翼翼的“新”,默然打动了评委,一路为他护航。
让五举有了声名的,是东九龙的出局赛。出的题是“海鲜”。对手是粤厨,众人皆惊。想这原非本帮系的强项,对五举是刁难,多少有些不公。
先是一道小黄鱼。对手用了白贝来焗,一眼便知是“鲜上鲜”的强攻手段,是要先声夺人。众人想这可输定了,本帮制鱼无非是红烧或葱烤,哪里香得过呢。五举,出其不意用了“煎封”的法子。这黄鱼出来,外则甘香酥脆。里头的水分却牢牢锁住了,鱼肉嫩滑清爽。算是打了一个平手。
到了做蟹。对手呢,做的是澳门传过来的“金钱蟹盒”。这制法让评委惊喜,大约因其繁复,在坊间渐渐失传。也是一点冒险,毕竟用猪网油包裹馅料,要做到鲜而不腻,是个挑战,靠的油温与蒸发得宜。好在这厨师在葡汁上动了脑筋,竟掩饰了一些火候上的不足。轮到五举,用的却是“避风塘”的炒法,众人担心他自己先失守,投靠了粤菜。然而,却见他待起味之时,遽然放进了准备好的菜饭,和咸蛋一起爆炒。评委们入口,眼睛不禁一亮。菜饭的糯米,包容了葱姜蟹肉的鲜香。是沪上“耳光炒饭”的改造,真是打了耳光也舍不得放下。
最后一道呢,是生蚝。粤厨做的是“花胶金蚝焖花菇”,这是功夫菜,算一个十分堂皇的收束。料丰味浓,是一场盛宴的高潮。可五举,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将活生蚝,用本帮醉虾醉蟹的办法。用那陈年的花雕醉了,只是撒上少许蒜蓉,便端上了桌。这倒难住了评委。一浓一淡,一丰一简。可一试之下,他们却都将票投给了五举。原来,“花胶金蚝焖花菇”单独品尝,真是无可挑剔。但前几道菜已是馥郁饕餮,再丰盛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可一道“醉生蚝”,其香甜简单纯粹,不加雕饰,却真真让评委们的舌头放松了,先醒一下,再软软地着了陆。
此一役赢得十分漂亮,原是皆大欢喜的事。谁也未想到会横生枝节。既然上了媒体,他们自有思想准备,会挖出五举的过往,带出往日与同钦楼的恩怨。先是上《家家煮》节目的照片,被翻了出来,附了一篇文章感慨当年少年饼王的今昔沧桑。然而,意外的是,媒体的注意力很快发生了转移。因有好事者认出,给五举打下手的帮厨,竟是在湾仔“翡翠城”叱咤一时的舞女露露。这一下了不得,瞬时间击中了坊间小报们的兴奋点。成版的专稿一一发了出来,说起露露的来头,说她当年如何在风月场艳帜高张,又如何犯了行规,被大班扫地出门。说想不到她蛰伏厨界,看似洗尽铅华,内里却与这位陈师傅不清不楚。
一时甚嚣尘上。甚至有记者堵在了“十八行”的门口。
露露回去便哭了。不是大放大阖,是一个人躲在餐厅角落里呜咽。谁劝也没用,是真正伤了心的样子。阿得说,老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和姆妈都不介怀。不哭了,我们以后好好地过。
露露抬起脸,说,我不是为自己哭。我师父这一路走过来,太不容易。我帮不了他,却毁了他。
五举叹口气,也劝她,说,阿芝,命里有时终须有。大不了就不比了。
露露听到,先是眼神空空的,目光落在那小报的照片上。是某年与姐妹参加一个富翁饮宴,自己的手搭在这老人肩头,笑得前仰后合。她忽然心里一定,眼神也聚拢了,莫名还有一点狠。她说,比,怎么不比?!我们还要回湾仔给他们看呢。
接下来的比赛,露露再不穿那白色的厨师服。她将以往在夜总会的衣服从箱底翻出来,打扮得格外明艳,熠熠生辉。面对镜头,不再是低眉顺眼的帮厨,恰是昔日在欢场上骁勇的一个人。这年月,她原本还想着要遮掩,此时却豁出去了。她做了五举做菜时的即场解说。她对着观众,自称“芝姐”,该娇嗔时娇嗔,该鲁蛮时鲁蛮,永远是风风火火的样子。插科打诨,见风使舵。和主持人一来一往,嬉笑怒骂。自嘲起来,更带着一股狠劲儿。倒比电视上大受欢迎的谐星,风头上还要健上几分。如此,很快便收获了一大票的拥趸。到后来,有许多观众是为了看露露而追看比赛。收视率自然节节攀升。电视台经理,竟来讲数[25]讲数:粤俚,指谈判,谈条件。,请她去别的节目客串。
露露便咧嘴一笑,大大方方说,好啊,等我举哥拿到冠军先!
只有在中场休息的时候,五举看露露低垂着眼睛,神情黯淡,有说不出的疲惫。可镜头只要一对准她,即刻,便如充电般神采焕发。
看到这里,五举内里,蓦然有些心酸。他知道,露露,是要用自己拴住观众,拴住了观众就拴住了收视率,也便拴住了电视台。终究,是为了他,拴住这场比赛。
五举山伯向我展示数张参赛时的照片。照片上的芝婶婶,尚有青春气息,但身形却见臃肿。山伯悄悄说,那时她已有了阿得的身己。因为担心老公阻她上比赛,便未告诉他。因为人本来就胖,并不显身子,所以一直到快临盆才公布,气得阿得要同她离婚。
我看到山伯,将一张照片的折角很认真地压平。上面的芝婶婶容光满面,高抬双手,是个弗拉明戈的优雅动作。因电视台的赞助,每张照片里她都是一身华服,如同电视明星。虽则只是图像,我却可从眉目行止,想象声情并茂。这和五举不变的木讷,相映成趣。那一霎,我有了不恰当的联想,便是堂吉诃德与桑丘。理想与现实,交缠其中,不分彼此。不知是谁成就了谁。
这张照片,是五举和露露一生的高光。它被登载在了《香江周刊》的封面,那曾是本港发行量最大的刊物。我在中央图书馆的期刊特藏部发现了它,仅有胶片的版本。其中用了很大的篇幅,记录了五举一路披荆斩棘,进入决赛的过程。我不知五举为何并未保留这本刊物,也没有再问起。
事实上,这本杂志在“十八行”短暂地出现过,很快不知其踪。刊载报道中言及决赛的对手,仅有只字片语。
如杂志上说,“所有人都对奇诡的赛制缺乏心理准备。因为这决赛对手,并非是从海选开始,一路凯歌高奏进入决赛。而是一位业内非常著名的厨师。这成败的意义,就远非一般的比赛可相提并论,而更似武林某种有关荣誉的挑战与守擂。”
其中的微妙之处在于,他与五举之间的关系是一明一暗。五举不知他是谁。但他选择与五举对垒,则是个饶有意味的决定。坦白说,除却能力,在声誉上,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但似乎对五举更为有利。如果输了,虽败犹荣。但若赢了,则就此封神,名利双收。毫无疑问,这场迎战对前者而言,赢了不会给他带来更多。输了,则威名扫地。
“十八行”上下,与大众一样,无从揣测这位神秘对手参赛的动机。但可以确定的是,坊间已经有人抱着晦暗的心态,讪笑这位仁兄戆居居,甚而坐山观虎斗。
主办方卖了如此大的关子。不到决赛当日,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在一连串的猜测之后,露露一抹嘴巴,对五举说,管他呢。反正湾仔我们是回去定了。其他的,听天由命。
五举收到了决赛的题目:“点心成金”。
他心里轻微地颤动一下。
夜漫漫地席卷上来,潮水一样。
五举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睡眠习惯,但此时却不再能睡着。并非是备战状态带来的兴奋。相反,他感到十分的疲惫。是一种清醒的疲惫。像是长途跋涉的人,到了终点,洗了个彻骨的凉水澡。他阖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睡。但许久未有如此多的念头。纷繁的,一个接着一个。一个还未有清晰的头绪,却被另一个仓促地中断。然后绞缠在一起,让他辗转反侧。
外头有浅浅的月光,流泻进来,落在他的床头。青白的,裹在他的臂膀上。他动一动,将胳膊慢慢地缩进了暗影里。他想起,二十年前,也曾有过这样的好月光。那时他还是个少年。迎着那月光,他抬起手,卷起手指。影子被映照在墙上,是一只飞鸟,扑扇翅膀。变换了手势,是一只狗,机灵地拧动耳朵,发出无声的犬吠。或者,是月中的玉兔吧。“广寒宫,桂花树,寂寞姮娥舒长袖。”阿爷总共只会这一支歌仔,是他家乡的童谣。
他在这歌仔中蒙眬地要睡去了。却听见门外“哗啦啦”的声响,或许是夜猫子踩翻了堆在门外的杂物。他叹一口气,索性坐起身。打开灯,抄起那本杂志来看。杂志封面的一角,是自己的照片。木然无措的样子,像是被人捉住了错处的孩子。翻开来,翻到了有自己的那一页。字印得密,又很模糊,看不清。他想,或许是因为许久没阅读过文字了。内页的照片很大,色调倒更为阴郁,还有青蓝的斑驳。再看看,原来是纸页太薄,或印刷的质量不好。背面的油墨透了过来。他翻过去,看背面原来是一张女人的照片。她脸颊的轮廓坚硬,眼睛里有丛生的老意。那是在任的英国首相。就在去年,她签署了中英联合声明,决定了这城市的命运。这是五举知道的。而他不知道,也在去年,她侥幸逃过了爱尔兰共和军设置在布莱顿的保守党的炸弹。在以后的许多年,她长时间地被记住,则因在北京与一位老人会晤,走下台阶时匆促地跌了一跤。此刻,五举愣愣地望她的脸。又翻过页来,看见这张脸的背面,与自己的那件白色的厨师服,重叠在了一起。
荣贻生师傅的出现,是在决赛前的记者招待会上。
媒体们称他为“三蓉王”。
此时备赛的五举,浑然不知,师徒即将相见。
甚至同钦楼上下,都倒吸一口凉气。荣师傅并未告诉任何人,他接受了这桩赛事。即便西点后来居上,唐饼式微,“同钦”仍为业界龙头。一举一动,举港观瞻。这一赛的成败,莫名牵扯了整个茶楼的声誉。何况对手还是陈五举。这个名字,十数年来,有如荣师傅心中芒刺。外人个个讳莫如深。后来收过一个徒弟,有次闲谈时不慎提到,荣师傅竟当场开除了他。
五举离开后的几年,每到年节,备礼偕妻,往“同钦”探望。然而荣师傅避而不见,由他在门外站上数个小时。雷打不动。
这师徒的恩怨,虽是旧闻,竟因各种机缘,得以被媒体翻炒。此一赛事,在港众看来,简直犹如坐实想象。
并且,在记招会上,荣师傅对媒体说,他会在比赛时公开“莲蓉月饼”的制法。多年来,他寻找着自己可传衣钵的徒弟,如转世灵童一般。就为了他那秘不外宣的手打莲蓉秘方。
人们都觉得他疯了,心中却做好面对狂欢的准备。
五举直至最后一轮,才面对自己的师父。
他遽然发现师父老了。
这张脸,时隔久远,但又仿佛朝夕相对,并不觉得有一丝的陌生。他只是觉得,师父老了。
师父并未看他。眼神定定的,望着面前的锅子。
他设想过很多次与师父的重逢。如他般木讷的人,对想象是没有兴趣的。但他,设想过很多次与师父的重逢。
他知道会是自己的师父。
这场决赛,将观众当作上帝,可通观全局。却对参赛者保留了最后的神秘。五举被蒙着眼睛,带入现场。然后发现,与对手间,隔着一道屏风。屏风上有色彩富丽的广绣,绣着“八仙过海”。
他们将在终极一战中,当面对决。
我问五举山伯,何时知道,对手是自己的师父。山伯垂首,道,是因为赛题。
我终于找到了这场比赛的录像。尽管对主持人故弄玄虚的做派,不甚喜欢。但因为这道屏风的存在。他来往穿梭而不穿帮,却又十分体现了敬业。
主持人公布了赛题,是“一开一合一鸳鸯”。
难度在于,对手可相互预先指定,这三道点心的主要原料。
越简单越好,求其厨艺之本真。
五举拿到了对方的题目:豆腐。
他愣一愣神,想想,在给对方的纸条上,郑重写下:三蓉。
第一道,一开。五举选择做一道“豆腐烧卖”。上海民间的烧卖,皮薄馅大,材料原是丰盛的,糯米、香菇、淋上酱油的肉末。五举曾自制一道“黄鱼烧卖”,是“十八行”席上必点的主食。但如今命题却以豆腐为主料,便须克制饕餮。又能发挥豆腐的优势。五举便以扣三丝之法,将鸡脯肉、冬笋切丝,而后将豆腐切成干丝而代替火腿。下以面皮,香菇去柄托底。高汤作水晶皮冻,斩至碎末,上笼蒸。一只烧卖便是一只碗,皮冻融化还原至高汤,混合鸡笋荤素两鲜,入味至干丝。用的是“无味使之入”的法子。因烧卖开口,闻之已馥郁。入口绵软,清甜。
而荣师傅应对的,则是一道“开口笑”。这是粤地常见的小食,多见于年节。虽是小食,却极考功夫。油面“切拌按压”皆有讲究。而那烹炸“逼油”的手段,更是能否“开口笑”的关键。但这“百花开口笑”,却是内有玄机。“百花”是广东点心里的“虾胶”。虾肉之所以成“胶”,全赖大力搅拌稠结。更有些老师傅甚至将虾肉反复挞至碗内,直至其有弹性。这原本无内容的面团中加入百花馅,在热油中绽放,是真正开了花。而为了让虾胶不致吸油过多,则在虾饺外裹上杏蓉,将其封住。杏之清酸、微苦制衡了百花之腥咸。入口层次丰富,一改“开口笑”之油腻热气。
这两道,虽都是牛刀小试,但各有其创新。评委纷纷称是,言其不相伯仲。
第二道,一合。要的是收敛。这师徒二人,拿出的作品,看上去皆是无奇,却内有乾坤。
荣师傅上的是一道“黄金煎堆”。煎堆这东西,若论典故,倒是很有说道。可追溯至唐,当时叫“碌堆”,是长安宫廷的御食。王梵志诗云:“贪他油煎,爱若波罗蜜”,说的便是这个。后来中原人南迁,把煎堆带到岭南,就此落地生根。粤港人要好意头,有“煎堆辘辘,金银满屋”之说。而白案师傅,多会以“空心煎堆”炫技。一个小小的面团,滚满芝麻,竟可以慢慢炸至人头这么大。荣师傅便端上了这么一个煎堆,浑圆透亮,煞是好看。可在评委看来,以顶级的大按师傅,此物未免小数。荣师傅便示意主持人举起一摇,竟是硿硿作响。再用刀切开,切着切着,评委们的眼睛睁大了。原来这个大煎堆里,还有一个煎堆,上面覆了一层黑芝麻,同样浑圆。再切开,里面竟然还有一个,滚满了青红丝。切到最后一个,打开,里面是蜂蜜枣蓉流心,淌出来,是一股浓香。难得的是,拳头大的一团,渐次炸开。各层竟可毫不粘连,如俄罗斯套娃般,各有其妙,真是堪称魔术了。
而五举则呈上了一盘蟹壳黄。蟹壳黄以蟹为名,实为糕饼。油酥加酵面作坯加馅,贴在烘炉壁上烘烤而成。取其入口松脆,“未见饼家先闻香,入口酥皮纷纷下”。成品呈褐黄色,酷似煮熟的蟹壳,因其形色而得名。而五举的“蟹壳黄”上桌,却为评委们都准备了一碟姜醋。评委咬了一口,十分罕异。朵颐之下,竟是满嘴的蟹味。原来,这馅料,五举是用了赛螃蟹的法子,将蛋白与咸鸭蛋黄混炒,辅以鸡腿菇末,提其鲜香。然后一只只包裹在酵面中,烤出来,蟹壳煎黄,壳内见肉,竟是十足的一只螃蟹。称赞之余,有评委质疑道,可这豆腐在哪里?五举便掰开一只,可见蛋白深处,竟窝着一个小小的法海。玲珑有致,全须全尾,正是用豆腐细细雕成,不禁令人拍案。
最末一道,屏风打开。双方面目了然。师徒相见,似乎都并不觉得意外。
师父是老了。五举也几近是个中年人。然而他们互望一眼,不知为何,五举却觉得昨日还曾见过。往日所发生的,似乎没有影响到二人之间的某种默契。他们互相的命题,便是这默契的表达。
媒体大惊小怪地,不停地拍照,将他们置于镁光灯之下。似为这师徒同台,加之许多的想象与注解。
然而,此刻他们是对手。
谢醒在电视台的监控室,仿佛因二人脸上的淡静,感到一丝失望。但他想到这盘棋下到最后,无论谁胜谁负,将军的人,始终是他。不禁有些兴奋。
面前这两个人,都是负过他的人。或者,是命运负他,因他们而辜负。他等了许多年。他想,他曾经也想做一个好厨师。因为这对师徒,他,只差了一点点。
对决的主题,是“鸳鸯”。
五举想,鸳鸯。这是许多年前的唤醒。
主持人兴高采烈,说接下来,荣师傅会将他的当家手艺——同钦楼红够十年的“鸳鸯月饼”的制法,公之于世。
不知他当年的爱徒,会以什么作品来迎战昔日的师父?
荣师傅,架锅,起火。揉面皮,制奶黄。
五举不觉额上起了薄薄的汗。他手里做着一道豆腐布丁。豆腐打碎,融忌廉与鱼胶粉,又加入了一勺椰汁。
露露曾问,为什么不能放椰汁?
他记得了。他花了许多时间,尝试这道点心。是的,椰汁可以祛除豆味,只余爽滑。世界上有许多的禁忌,可捆缚手脚,甚至口味。露露说得对,不试怎么知道呢?
黑豆与黑芝麻打碎,大火,融阿胶。
他两手各持一碗,平心静气。一黑一白,流泻而下。渐渐地,渐渐地,在锅里汇成弧形。旋转、汇聚,黑白交融,壁垒分明。
这道点心,叫作“太极”。
他手腕转动,头脑里忽而响起一支旋律。“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止不住地,是个沉厚的男人声音。安静清冷。当年,师父手把手教他打莲蓉。师父不苟言笑,喜不形于色。但那天他对五举唱起了这首歌。是他少年时师父教的。师父姓叶,手把手教他打莲蓉。
此时,他辨得出近旁熟悉的气味,在空气中浮泛起来。他想,师父快要炒莲蓉了吧。
忽而,“咣当”一声响。五举手一抖,侧过脸。
锅落到了炉灶边上。荣师傅用左手紧紧握住右手的手腕,眼神黯然。他面对众人,说,我输了。
锅里是还未炒香的莲蓉。
师父手把手,教五举炒莲蓉。师父端炒锅,从来用左手。师父的右手,严重地骨折过,使不上力。触则剧痛。
刚才师父端炒锅,用的是右手。
师父说,我输了。
五举木木地放下手中的碗,走过去。
他静默地,执起师父的手。荣师傅退后,闪躲一下,却又由他。五举在师父腕肘轻轻按摩。以往天寒湿冷,师父手痛,是五举为他揉。如今这只手,筋络密布,苍硬如虬枝。
师父胖了,唯独手却干枯粗粝了,被时间熬干的。
荣师傅定定看自己的徒弟,不再退。镜头对着他们。便有千家万户,凝神望着他们。荣师傅在心里叹一口气。
做师父的,愿到这里来,有心成全他。做师父的,放下了。他这十多年,所受的苦痛,师父都知道。
做师父的,选了短痛,也是给自己的提醒。偿他,让他赢得结实堂皇。
荣师傅闷声对他说,回去。
五举没有动。
做师父的,眼前是那少年人。少年眼泛泪花,对他说,师父,捻雀还分文武。我敬您,但我不想被养成您的打雀。
如今,少年人老了。眼神又暗沉了几分,是被岁月磨疲的。内里却还硬着,犟着,没有变。
做师父的急了,声音厉了些,对他说,回去。
五举终于转身,将炒锅重新架在灶上,开了火。锅里的莲蓉,幼嫩细滑。他执起锅,慢慢炒。师父说过,要慢慢炒,心急炒不好。
十年没有炒了。一招一式,他全记得,像是长在了身上了。
做师父的,眼睛慢慢蒙眬。那时五举身量小,一口大锅,像是小艇,锅铲像是船桨。他就划啊划啊。那莲蓉渐渐地,就滑了、黏了、稠了。
五举由师父看着,又做成了“鸳鸯”月饼。
一半莲蓉黑芝麻,一半奶黄流心。犹如阴阳,包容相照,壁垒分明。
是一片薄薄的豆腐,让它们在一块月饼里各安其是,相得益彰。
这场无人胜出的决赛。很多年后,仍有人记得。他们说,什么比赛,不过是电视台搞出来的噱头。
我问五举山伯。五举愣一愣,说,说是就是吧。
我问荣师傅。荣师傅笑笑口,说,说是就是吧。
谢醒没有食言。“十八行”回到了湾仔。
开业时,又有人送来了一对花篮。一篮署的是“同钦楼”,另一篮里头藏了一只盒子。里面是满盒的莲蓉包。每个包的正中,都点了个红点。署名是,“师父”。
“十八行”门前,有一株凤凰木。每年五月开花。花期漫长,经久不谢,直开至立秋。
七月盛暑,正如火如荼,漫天红云。
晚市前,照样有小歇。五举出门,抬起头看。有邮差送来一封信。邮差走时,也抬头,看一看说,今年的花开得好。
见信封上,都是外国字。五举问邮差哪里寄来,说是哥伦比亚,南美的国家。
五举拆开,里面是一封信。也是外国字,他不懂。
信里夹着一张照片。
二人合影,已经发了黄,不甚清楚。背景他认识,是自家“十八行”里那幅“昭君出塞”,正在迎脸的墙上。早旧了,可他舍不得扔,一直挂着。画前两个人,他也辨认出来,一个是当年的老客人,复姓司马。还有个年轻的,是多年前的自己。照片上的人,眼睛半眯着,笑得有些僵,也有点惊讶的样子。
他愣一愣,笑了。这才想起来,拍的时候,大约光线不够,忽然打开闪光。“咔嚓咔”一声,把他吓了一跳罢。
老话常说,“食在广东。”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有颇为周详的表达:“天下所有食货,粤地几尽有之,粤地所有之食货,天下未必尽也。”
既已夸下了海口,便需落到实处。广东人口不离“食”,粤白便以之为核心要义。粤俚“揾食”说的是“谋生计”;“食失米”指不思进取;“食得咸鱼抵得渴”则形容预计后果之权宜。可看出,岭粤的民间语言系统是很务实的,将“民以食为天”的道理身体力行,并见乎日常肌理。
粤食的精粹,其中之一便是点心。粤语发音的“Dim-sum”也是最早一批进入《牛津英语词典》的中式词汇。这当然得自唐人街的兴盛,闽粤人士在各国开枝散叶,也便将之发扬光大。二〇一八年夏,香港金管局联合中银、汇丰和渣打三间银行推出新钞系列,二十元纸币主题便是香港的“点心”与饮茶文化。
所以“饮茶”和“点心”,可谓是岭南饮食文化最为接近民生的部分。前者是表,关乎情感与日常的仪式;后者是里,确实是纷呈的“好吃”所在。记得首次在茶楼,是族中长辈为来港读书的我接风。我是真被这热闹的气象所吸引,像是瞬间置身于某个时光的漩涡。他们谈起五哥,即我的祖父,年轻时来粤饮茶的经验,竟与数十年后的我心有戚戚。时光荏苒,那间茶楼人事迭转,但总有一股子精气神儿。这两年,“新冠”让不少香港的老字号败下阵来。一些店铺勉力维持后,终于关了张。在新闻里头,我也知这一间曾歇业过。今年疫情稍好转,重开了午市,我偕一个友人去。人自然是不多的,但并不见寥落。或许因为老伙计们都在,店堂依然旧而整洁。因不见了热闹,反而多了一种持重与自尊。“今日,食啲乜?”沙哑的苍声,利落,来自年迈的伙计。那刻听来,是很感动的。
想写一部关于“吃”的小说,是很久的事情了。在《北鸢》里头,文笙的母亲昭如,在一个饥馑的寒夜,对叶师娘说,“中国人的那点子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她想说的,是中国人在饮食上善待“意外”的态度。便从安徽毛豆腐、益阳松花蛋,一直说到肴肉。如此,这是中国文化传统里“常与变”的辩证与博弈。
我念念不忘这个主题,便在这部新的长篇小说里,将这“常与变”植根于岭南,放在了一对师徒身上。“大按”师傅在行内,因其地位,自有一套谨严的法度。守得住,薪火相传,是本分。要脱颖而出,得求变。只看粤广的脉脉时光,自辛亥始,便有一派苍茫气象。其后东征、南征、北伐,烽火辗转,变局纷至沓来,历史亦随之且行且进。“变则通,通则久”。时代如是,庖理亦然。忽而走出一个少年,以肉身与精神的成长为经,技艺与见识的丰盛为纬。生命通经断纬,编织南粤大地的锦绣,为铺陈一席盛宴。在这席间,可闻得十三行的未凉余烬,亦听见革命先声的笃笃马蹄。他闭上眼,用上了一把力气,只管将这味道与声响,都深深地揉进手中的饼馅。久后,容器中一体浑然。便用模具打出形状,上炉,慢慢烤,慢慢等。待到满室馥郁氤氲,席上人也结束了酣畅。他退到后厨,看窗外,月光如洗,远方一道亮白,是渐渐退却的潮汐。
白驹过隙,潮再起时,是六七十年代的香港,经济起飞,是巨变。巨变如浪,将一行一人生的“常与变”挟裹。这挟裹不是摧枯拉朽,而是提供了许多的机遇,顺应时势,可百川汇海。所以一时间便是龙虎之势,新的旧的、南的北的、本土的外来的,一边角力,一边碰撞,一边融合。而饮食,在这时代的磨砺中,成为一枚切片。质地仍是淳厚的,毕竟带着日积月累的苦辣酸甜,砥实。但是边缘确实锋利,甚而还带着新鲜的血迹,那是瞬间割裂的痕迹,必然锐痛。在切片里,藏着时间与空间的契约,藏着一些人,与一些事。他们有的栖息在这切片里,凝神溯流;有的一面笙歌,一面舔舐历史锋刃斫戮的伤口;还有一些人,蠢蠢欲动,这切片中时空的经纬,便不再可困住他们。
然而岁月夕朝,在某一个片刻,时光凝结。这些人坐在了一桌,桌上是“一盅两件”。端起茶盅,放下筷子。对面而视,味蕾深处忽而漾起了一模一样的气息。他们松弛,继而释然。
是为《燕食记》。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