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饭
在《赌注》之前,我先写了《偷生》,那部小说讲的是一对年轻情侣在生活重压之下发生的故事。他们在彼此的人生低谷中相识相爱、互相体恤,也愿意为对方牺牲——巨大的牺牲。写完《偷生》我意犹未尽,觉得小说中的主人公活下来了,每日与我朝夕相处,仿佛在对我说:你继续写下去,把我们的命运写下来。
于是我就开始写《赌注》:那个柔弱的女孩为了生活成为发牌员。我参加过一些国内大型棋牌比赛,观察过这样的发牌员,通常她们都是年轻女孩,一天要在牌桌前坐十几个小时,非常辛苦。而她们发牌的手,可以决定打牌者的命运。我觉得这个意象有点意思,所以这篇小说最早的备用篇名中就有“上帝之手”这个选项。
打牌这件事好像无法登上大雅之堂,却是我们生活中最常见的娱乐休闲活动,群众基础非常广泛。在我的小镇康桥,这些年社会发展的红利也惠及几乎所有人。大多数人不再为衣食发愁,朋友亲戚周末也会聚在一起玩牌,就像成都人打麻将一样,我认为这是人们安居乐业的一种反映。唱歌跳舞,吃饭打牌,人跟人之间产生联系。打牌给人造成的情绪波动,是俗世幸福的源泉之一。
但也有走极端的。很多年轻人在棋牌博弈中得到了不劳而获的快感,并且再也回不去了。拆迁致富的人因为财富得来容易,不会珍惜生活的恩赐,还会迷失生活的方向。我确信类似的错误和病症都会伴随我们这一生,形成某种折痕。在大街上,如果你足够仔细,就能分辨出哪些是赌徒,虽然赌徒一般不出现在白天。
《赌注》中写到了这一群人,但他们只是我的“掩护”——赌人生命运者所经历的,才是真正的豪赌,我要写的便是这些把人生中所有重大抉择称之为“赌博”的人。小说中的曹峰面对两份“感情”:和同学的妻子长期保持的地下情,以及和新认识的女孩珍妮的“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这是两条交叉的线索。他试图做出自己的选择,然而选择还没有做出已经丧命。只能说所有游戏都有其规则,“感情”这件事更是如此。他的“赌运”不好,牌技更差。我更用力写的是两个女孩面对情感的不同反应,以及在“复仇”和“救赎”之中的殊途同归。她们都下好了“赌注”:一个赌明天,一个赌现在;一个赌你会永远爱我,一个赌你会为我牺牲。结尾处,我写到两个女人隔着一条河,互相张望——这样的说法非常尤·奈斯博。
说起尤·奈斯博,他是我这几年最喜欢的作家,给我最多阅读的快感和写作上的启示。简单地说,我觉得他很酷,不仅做金融,还玩乐队,干啥啥都行。他的“哈利·霍勒警探”系列于我而言就像一部生活大百科全书,他的作品(主要是指《雪人》《知更鸟》)虽然形式上会被看成类型文学,但得到的评价是“不只是犯罪小说,而且是最佳文学小说”。在作品中积极加入热点社会议题是尤·奈斯博的秘诀之一。而真正令他成功的,我认为是他对人的处境,特别是精神处境的敏锐捕捉。其实小说家常会避免写彻头彻尾的好人,不完美的人格和不完美的生活,以及并不完美的属于我们个人或者全社会的历史,有太多的值得写了。
我自认为《赌注》是一次现实主义创作,小说中写到的人物几乎每天与我都有联系。我甚至借用了他们的名字——曹峰、范军、范奇就是我的三位初中好友。他们并不介意我这么做。这种宽容让我在写作这部小说时创造里面的人物毫不费力。
尽管如此,小说还是大改过两回。上海作家那多组织了一个作家俱乐部,名为“暗黑会”,每个月大家会互相点评各自最新的作品,其宗旨是“批评和吐槽为主,赞美和肯定为辅”。去年8月《赌注》初稿写完,就成为“批评和吐槽”的对象。经历了一番腥风血雨,我不得不对这个故事中的诸多细节进行改动,主要涉及的是医学常识和谋杀手段。另一次是在鲁迅文学院高研班上的研讨,师友们对小说人物的精神处境进行了一番交流和讨论。当然又被我抓住机会梳理修改了一下。
这两回“内部”研讨对我的帮助很大,而且意义不是一时的,也不只是对于《赌注》这部小说。我从2000年开始写作,到今天算有二十多个年头。但当中经历了一次长达十年的创作中断。重新恢复写作是这两年的事,也是这余下的大半辈子里我最重要的事。类似的讨论活动(以及这美妙的氛围)能让我为自己明确定位:你是一个写作者,你需要不停地学习写作这件事。
十六七年前我看过两本书,一本叫《沉默之子》,一本叫《伊甸园之门》。关于文学和写作,这是两本很不错的给人打气的书。当时我前后一起看的,都看得彻夜难眠。现在那种劲儿回来了。我要重新成为一个拥有理想的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