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鲜
大约一千两百多年前,一个西部边陲的唐人(西鄙人)写下一首名叫《哥舒歌》的五绝,带有强烈的民间诗歌色彩: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在另一个版本中,后两句出现了异文:“吐蕃总杀尽,更筑两重壕。 ”显然,无论从气势还是诗意来看,前者都要更胜一筹。关于这首诗的创作时间, 大部分人认为当形成于天宝十二载(753)前后。 这一年,哥舒翰晋升为凉国公,给实封三百户,加封河西节度使,再封其为西平郡王。 同年七月,哥舒翰接连攻下吐蕃洪济(今青海贵德县)、大莫门(今青海共和县),一举占领黄河九曲,设置洮阳郡,成立神策、宛秀二军。
可惜,这样的风光并没有维持多久,随着安史之乱的爆发, 哥舒翰很快就跌入了人生低谷。
哥舒本为突厥部落名,亦以之为姓氏。作为西突厥别部突骑施首领的哥舒翰,原为另一唐代大将、一人统摄四镇(河西、陇右、朔方、河东)的王忠嗣部下。 天宝六载(747),王忠嗣因对攻打吐蕃石堡城(今青海湟源县)持有异议而遭李林甫陷害失势,哥舒翰受命取而代之, 成为以防御吐蕃为主责的陇右节度使,其治所在鄯州(今青海乐都县)。巨堤之溃始于蚁穴。大唐帝国的飘摇看起来是在八九年之后的天宝十四载(755)的寒冬开始的,但实际上,石堡城之役已经埋下苦难的祸根。 得罪了朝廷的王忠嗣,差点被处以极刑,幸好哥舒翰念于旧情, 愿意削减自己的官爵以换取王将军的性命。《旧唐书》上记载:
玄宗大怒,因征入朝,令三司推讯之,几陷极刑。 会哥舒翰代忠嗣为陇右节度,特承恩顾,因奏忠嗣之枉,词甚恳切,请以己官爵赎罪。 玄宗怒稍解。 十一月,贬汉阳太守。 七载,量移汉东郡太守。 明年,暴卒,年四十五。
看来, 哥舒翰最终还是没有救得了悲壮的旧主人,正值壮年的王忠嗣将军的“暴卒”,其中的隐情早已湮没于荒烟蔓草之中。
王忠嗣因石堡城而饮恨, 哥舒翰却因石堡城而声誉显赫。因此,以我的判断,《哥舒歌》 的出现当始于更早的由哥舒翰指挥的石堡城之役,也就是天宝八载(749)。 只是到了天宝十二载前后, 随着哥舒翰的声名日显才广为流传开来。 估计是已经在民间传唱了相当长的时间, 才被人们记录于文字。当然,也不排除其间有哥舒翰本人授意的可能性: 用民歌的形式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加分者,代不乏人。 如果此说成立,那么这个“西鄙人”很可能是一位和哥舒翰相识的边疆文人, 甚至就出自哥舒翰的军中。哥舒翰虽为来自异族的军事首领,却倾心于汉文化,高适就曾供职其麾下,大诗人杜甫也产生过投身其帐中的想法。
在浩瀚的唐诗中, 一个无名无姓的诗人,竟然因此而为世人铭记,令无数后来者心生艳羡。 近人俞陛云在《诗境浅说续编》中就说:
此西鄙之人,姓氏湮没,而高歌慷慨,与“敕勒川,阴山下”之歌,同是天籁。 如风高大漠,古戍闻笳,令壮心飞动也。 首句排空疾下,与卢纶之“月黑雁飞高”皆工于发端,惟卢诗含意不尽,此诗意尽而止,各极其妙。
确实, 大历才子卢纶那首知名度很高的《和张仆射塞下曲》,和这首《哥舒歌》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关联,虽然后者更具有戏剧性张力, 但回荡其间的沙场氛围以及所向披靡的锐气,则是一以贯之的: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无论是自然形成,还是人为刻意创作,总之,这事干得漂亮:诗歌成功了,哥舒翰成功了,西鄙人也成功了。今天的人知道这位唐代名将的大名, 多半来自这首匿名小诗。《剑桥中国史》认为,哥舒翰拥有庞大的军队,总数达十四万余人,他们久经沙场,在战斗中得到锻炼, 在吐蕃边境的十多年中常常取胜。实际上,和王忠嗣鼎盛时期所拥有的兵力相比,哥舒翰还是弱了些。王忠嗣曾统兵近二十七万人, 要知道那时整个大唐帝国的边境兵力也不到五十万人,王忠嗣一人手中, 已经握有其泰半。 这个实力, 即使是后来深得玄宗宠幸、 身兼三镇(平卢、范阳、河东)节度使、统兵十八万的安禄山,也难望其项背。
如果大唐没有失去王忠嗣, 安禄山就无法控制河东, 其有生力量将锐减三分之一。面对老将王忠嗣,安禄山敢不敢悍然发动战争,还真的很难说。 当然,历史并没有“如果”,历史只有结果。
易守难攻的石堡城, 在具有战略眼光的王忠嗣看来,一时的胜与败并不重要。即使要攻打,也要伺机而行。硬攻取胜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高于获胜所带来的收益,而没有收益或收益太小的战争, 不值得战士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事实证明,王忠嗣的判断没有错。天宝八载,唐玄宗诏令哥舒翰统领陇右、河西、朔方等部兵马及突厥阿布思部共计六万大军,一同仰攻石堡城。唐军以数万士兵生命为代价, 最终啃下了这块硬骨头: 虽然生擒了吐蕃大将铁刃悉诺罗等四百余人, 但是唐军对吐蕃的战死比高达十倍以上。这样的胜利真的值得吗?哥舒翰并非不能预知这个结果, 但他和王忠嗣的区别正在于此:王忠嗣为了国家利益,可以置个人得失于度外。但是,哥舒翰知道国家想要这场胜利,他作为一名副将,被朝廷委以重任而取代主将之职,是难得的机会,他必须牢牢抓在手中。
总的来说, 哥舒翰在石堡城之后的系列抗击吐蕃的行动中可圈可点, 虽然并未达到像匈奴人害怕霍去病那样的地步,但是只要一提到哥舒翰这个名字, 吐蕃人还是会暗自心惊。帝国总是离不开战争,不断地开疆拓土, 不断地东征西伐, 不断地折腾。即使在帝国强盛时代,也常常需要以各种征战的胜利旌旗来装点江山, 至于战士的鲜血是否白流, 这不是帝国统治者所要考量的。通过有选择性的宣传之后,帝国百姓的眼中, 石堡城之役成为值得炫耀的胜利果实, 哥舒翰也成了继王忠嗣之后抗击吐蕃入侵的大唐名将。然而,在后来的安史之乱中,哥舒老将却表现得并不算太出色,和同为王忠嗣手下的李光弼相比, 逊色得多,还招致诗人杜甫的批评:
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
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
在对抗吐蕃的战争中, 哥舒翰获得了胜利。 于是,我们在诗人李白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诗中,听见了这样的赞美: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 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 鱼目亦笑我,谓与明月同。
写及哥舒翰时, 大诗人也仍然借用了那首民歌中最耀眼的物象:“夜带刀”。只要谈及哥舒翰,人们就会想起暗夜之中那一环刀光。就连千载之后的清代诗人吴镇,在吟诵哥舒翰时也忘不了这把黑暗中的冷刀:
李唐重防秋,哥舒节陇右。
浩气扶西倾,英名壮北斗。
带刀夜夜行,牧马潜遁走。
至今西陲人,歌咏遍童叟。
渔阳烽火来,关门竟不守。
惜哉百战雄,奸相坐掣肘。
平生视禄山,不值一鸡狗。
伏地呼圣人,兹颜一何厚。
毋乃贼妄传,借以威其丑。
不然效李陵,屈身为图后。
英雄值老悖,天道遘阳九。
终焉死偃师,曾作司空否?
轰轰大道碑,湛湛边城酒。
长剑倚崆峒,永与乾坤久。
这把无论是白天夜晚都从不离身的哥舒配刀,究竟是一把什么样的刀?要弄清这个问题,还得从哥舒翰西突厥的族属入手。研究突厥、 回纥与中华文明的学者于时语认为, 创造了隋唐盛世和两宋文化高峰的大多数风流人物,都是操突厥语分支的“拓跋鲜卑集团”后裔,开创两宋文化的赵氏兄弟, 亦靠其老爹赵弘殷做沙陀突厥后唐政权的禁军“飞捷指挥使”起家。
唐朝的开国者李渊虽自称飞将军李广后裔,其实是汉化的鲜卑族人。李唐家族对突厥语十分熟悉, 李世民父子都能说一口流利的突厥话。据《资治通鉴》统计,太宗一朝, 中央政府编制人员, 有一半是突厥族人。陈寅恪指出,《旧唐书》之称安禄山为杂种胡人者,实指其九姓胡而言,又其目史思明为突厥杂种胡人者,殆以其父系为突厥,而母系为羯胡,故曰“突厥杂种胡人”也。观于史思明与安禄山俱以通六蕃语为互市郎,正是具有中亚胡种血统之特征。至其以史为姓者, 盖从父系突厥姓阿史德或阿史那之省称,不必为母系昭武九姓之史也。
哥舒翰及安禄山的人种背景及其对唐代政治军事文化的深度介入, 是值得深思的。 蔡鸿生在《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中认为,安禄山和哥舒翰的身世,以缩影的形式反映出一个广阔的种族文化背景, 即中亚绿洲城邦文明与漠北草原穹庐文明的接触和交融。 而这两种文明(绿洲与草原)均对唐代产生过重大影响。《新唐书》的哥舒翰传中, 记载了一段这两个著名混血儿的对话。 其时,哥舒翰为安禄山所俘,囚于洛阳禁苑, 安禄山试图以种族的天然亲近性来劝服哥舒翰。安禄山问:我父胡,母突厥;公父突厥,母胡。族类本同,安得不亲爱?哥舒翰答:谚言“狐向窟嗥不祥”,以忘本也。兄既见爱,敢不尽心!安禄山认为这是哥舒翰在讥笑自己的胡性,怒骂道:突厥敢尔!哥舒翰虽被安禄山强授司空官职, 表面上像是接受了劝降,但最终并未屈服,才死于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之手。 在被手下突骑施人火拔归仁胁迫投降时, 亦试图以马鞭插喉自杀,可见还是很刚烈的。
作为突厥人种的哥舒翰,其所配之刀,一把在夜色中让吐蕃感到害怕的刀, 一定是带着明确种族文化特征的造物。 我推测这把哥舒刀是一把突厥族制造的刀, 和卢纶所说的落满大雪的“弓刀” 属于同一刀系:一种来源中亚、西亚或北非地区的新月形弯刀, 很可能就是杜甫见证过的“大食刀”。 刀以其优美的造型、强健的韧性和所向披靡的锋利闻名于世。 其形制非常适宜于马背上的砍杀。 在古代的大马士革和托莱多,那里的工匠们即善制此刀。其制造秘密在于一种称为乌兹(wootz)钢的特殊材料,具有鲜明的西亚色彩。突厥人和大食人的关系十分紧密,有时甚至难分彼此。
这种纯贵血统的弯刀, 对于唐刀的发展亦曾产生重要影响, 我们在唐刀的锋芒中,时时能窥见异族的刀影。突厥军队所使用的兵器,据唐代令狐德棻主编《周书》记有弓矢、鸣镝、甲鞘、刀剑等。在阿尔泰突厥墓葬品、 蒙古及南西伯利亚突厥石像身上的佩饰中可以看到,突厥刀除弯刀之外,还有马刀和匕首。
突厥刀的历史十分久远。《逸周书》载,周武王击杀商纣王时, 曾使用了一种名叫“轻吕”的刀剑。 德裔汉学家夏德(F.Hirth)经考证认为,“轻吕”一词即后来匈奴之“径路刀”。这个名字最早出现于班固的《汉书》中, 也就是现代土耳其语中的kingrak,这可能代表着可考的“最古老突厥词汇”。 有史家甚至据此与其他证据提出: 灭商而代之并因之开创两千多年中国封建文明的周族,其实含有“原始突厥”成分。
乌兹钢锭的来源甚为神秘, 它并不出产于大马士革, 而是来自遥远的古印度德干高原,那里曾落下巨型太空陨铁,里面含有稀罕的钴元素。 为了节约使用这种来之不易的原材料, 阿拉伯工匠将乌兹钢锭与普通钢锭混合在一起, 进行冶炼并反复锤打,从而形成独特的波形或蛇形花纹。乌兹钢也曾随着阿拉伯人的海上贸易来到中国, 典籍中称之为“镔铁”(亦称宾铁或斌铁)。 镔铁大量进入中国本土,始于魏晋南北朝时期,至隋唐而勃兴。 唐人慧琳《一切经音义》记载:“镔铁出罽宾(今印度北部克什米尔)等外国,以诸铁和合,或极精利,铁中之上者是也。 ”大约到了宋元时期,中国人已经掌握了乌兹钢的锻造技术。 北宋人王延德在《使高昌记》称之为“吸铁石”:“有砺石,剖之有镔铁,谓之吸铁石。”明人李时珍《本草纲目》 中也有谈及:“镔铁来自波斯、大食。”《水浒传》中,武松曾得到一对雪花镔铁戒刀,实际就是用乌兹钢锻打的刀,所谓雪花,指的是刀上的花纹。明人曹昭曾在《格古要论》中记载:
古云,识铁强如识金,假造者是黑花,宜仔细看验。 刀子有三绝:大金水总管刀一也,西蕃木靶二也,鞑靼桦皮鞘三也。
永泰二年(766)夏秋之间,杜甫在夔州遇见了一把来自异域的宝刀, 并为之写下《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 那是一把来自于原产地的地道大食刀, 如果我们不知道哥舒翰带的那把刀到底是什么样子,从杜甫诗歌中,也可一窥其形神。 杜甫是在行经长江的一艘楼船上见识到这把宝刀的。严冬的白帝城,身着锦袍的赵将军向人们展示了一把“胡国刀”(大食刀),并且让手下一名壮士进行了一场刀术表演。 刀影闪烁之间, 掠过人们眼前耳际的是风的狂叫,树的怒号,冰的翅膀,猱的悲啼。这把刀刀口锐利而修薄, 必须用最昂贵的膏(盛装于错彩镂金的碧绿陶瓷罂中)来保养才不致生锈,它的刀尖晶莹剔透,仿佛虚空中的闪耀波涛。一把刀成就了一个英雄, 一个英雄成就了一首诗。当然,也可以说一首诗成就了一把刀和一个英雄。 一把带有鲜明身份族属印记的月牙弯刀, 刀身上奇异变化的花纹,经过油膏的润泽,在夜色之下,涟漪一般, 散发出洞穿千载的幽微光芒和凛冽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