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饭记

2022-01-01 19:14刘勇
散文 2022年10期
关键词:姥娘风箱鸡蛋

刘勇

姥娘双手搓鱼鱼,嘴说,俺娃你要学会做饭。

有姥娘做,我才不学。

姥娘给你做不了几年了。

还有我妈么。

你妈不会守你一辈子。

我娶媳妇呀,生好多闺女呀,做饭是女人的事。

大舅老普坐在小板凳上,刺啦刺啦拉风箱。 他不晓得用铲铲囫囵一下火底,灶膛早没了火焰。

你看你大舅, 连个糊糊拌汤也做不了,姥娘哪天闭眼了,没人给他做,生生地饿死……

我时常想起姥娘说的话。很多都应验了。

小时候就盼肚疼,一肚疼就有吃白面的可能。后来发现既然肚疼是件这么好的事情,那装一下也是可以的。抽眉扯眼,抱着肚子:姥娘我肚子疼得不行了。 姥娘看破不说破,笑笑问:吃花塔糖还是正痛片?我说肚里又没虫,正痛片治头不治肚。 姥娘拧着小脚, 到耳房挖了一勺头白面,倒进海碗里, 拇指食指中指紧密配合着,捏来揉去,鸡蛋大小的面团,绵软光滑,不软不硬。 我说:姥娘你真会和面,像鸡蛋。 姥娘不搭理我,咯噔咯噔擀面,擀开也就比老普巴掌略大些。折三折,嗖嗖嗖切。面条没什么秘密,也比不得鱼鱼长,可它白呀,光呀,好吃呀。

姥娘背过身,从腰间拖出巨大的青铜钥匙,哗啦啦旋转,从柜中摸出一颗鸡蛋。没了没了,这可是最后一个了。 鸡蛋卧在白面上,海碗汤多面少,很快就沉没了。几丝葱花和几星香油,漂浮在上面。

老普蹲靠在风箱,拉杆顶着背,显得十分不安。 我问,老普,你又不肚疼,是了哇?

我十一岁时,姥娘肯定嫌给我做饭麻烦,于是一天夜里真的走了。 我妈最初在崞县城城隍庙小学教书,后又回村里学校当校长。 暑假到县教育局培训四十天,家里就剩我和大舅,俩男人,怎么吃饭呀。妈走时蒸了好多窝窝,但没几天就长毛了。

老普,你会做甚饭,最简单的。

甚也不会,会拉风箱,烧火,取柴,倒灰。

你最想吃甚?

想吃鱼鱼,你又不会搓。

没吃过猪肉哇,还没见过猪跑?

我到耳房,揭开瓦瓮比较一遍,认为灰白色的应该是高粱面,挖了七八勺搁和面的瓷盆里。我说,老普你生火。老普就取柴生火。 我给锅里舀了几瓢水,将和面盆放在水里,盖好锅盖。

老普应承会烧火, 事实上是吹牛,烧火先得搭火底,他会吗?这事看上去简单,其实挺复杂。先找些玉茭叶或茬头等软柴火引火,再加硬柴火,最好是朽木或粗些的树枝。待火旺了,停止拉风箱,火堆上焖几铲煤面,一两分钟后,煤面黏结住了,然后疾拉风箱, 煤面上的火焰才会由黑而红,而后黄。煤面会炼在一块儿,须立起铲铲将它破开。 还得不时照看,将灶心的灰围起来,火焰才集中。

这些是姥娘抱着我, 一小就看会了的。 灶膛的火光映在姥娘的白头发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黄。

老普只管咯哒咯哒拉风箱,锅里水开了,和面盆和锅底碰撞,咯噔噔咯噔噔,声音很好听。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让老普端出面盆,放在锅台上,然后将锅里的开水浇进去。 老普用搅面棍去搅。 水多水少是关键,我举着瓢,不时往里倒一点,倒一点,再倒一点点。老普搅得还行,水也掌握得不错, 可和面盆里的高粱面不成团,越搅越散,越搅越成颗粒。

来来婶正好来家。

咦,我的个捏娃,荞面哇?你甥舅俩这是做甚呀?

老普说,搓鱼鱼。

荞面拌拌汤,灰颗颗,还搓鱼鱼? 小沱,你会搓?

不会,原准备压饸饹饹的。

来来婶命老普将荞面倒猪圈里给猪吃,一股劲说,可惜了的可惜了的。带我进耳房一一认面。 高粱面比荞面偏红,手搓上去比荞面光滑些。来来婶的做法和我刚才一样,证明我的程序和方法是对的。 面和好后,来来婶说:小沱,婶教你个更简单的。她把面压成一指厚,长方形的饼饼,然后用刀切,薄薄地,摊开放入箅子。入锅蒸十五分钟,大汽上来,捂一会儿,端出箅子,凉一会儿。 水汽落尽,抖开,一片是一片,一点也不粘连。还很吸盐醋,和鱼鱼相比,舌齿间又是另一种感觉。来来婶说:这叫面面。你姥娘不像婶偷懒,她心强的,总是搓鱼鱼,全村数她搓得好。今后不会做,问婶,婶过来教你。

那个假期我还学会了蒸窝窝、捻猫耳朵、擀面条等家常便饭,直吃得老普红光满面。

老普一直跟着我妈,在我参加工作头一年过世。 姥娘最放心不下老普,不知临终是否嘱咐过我妈。 如果没有我妈,我又上学走了,他不会做饭,真是天大的问题。

成家后,我曾写过一篇《懒妻》的小文,发表在报上,极大地伤了妻的心。 然而,她逢朋友同学又总会提起,人们体会到的却是满满的爱意。妻并不是什么饭都不会做,是她拌汤拌得实在太好了,其他就显得差了些。很多年,妈隔三岔五,会背来蒸好的馒头、花卷和鱼鱼。 妈亲得没情由,助长了妻的懒,蒸面食的水平,一直得不到锻炼和提高。我和妻腻在一间机关分配的平房里, 星期天谁也不想早出被窝。电锅里的早饭,晚上已准备好了,就下地插一下电源而已,却一味互相推诿。 实在没办法,妻提出锤子剪刀布,三局两胜定输赢。我早预见了结果:我赢了,她又要五局三胜耍赖。唉,该咋呢,拾起男人那点自尊,去插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每年正月,要分批次请人。 丈人丈母小舅小姨算一次, 单位领导和同事算一次,我和妻的同学都多,分开请,算两次。买了一套白地蓝花组合餐具,中间盘是圆的,周边八个是扇面形的,团团围起来又是一个大圆, 也就是说必须做九个菜,这无异于画地为牢嘛。

快用别的盘碗哇,打死我也变不出那么多花样。

我对妻说,你负责包饺子,和妈装火锅,凉菜不用你们管。

虾片不贵,一盒好像一块多钱。 约略数过,分为四组,一组也有十大几片。油不能太热,否则会焦黑。 油温了,将虾片入锅,唰唰唰就膨胀得不行了,黄的绿的红的,单看像花瓣,置盘中,就一朵花似的。茶蛋或鸭蛋,去皮,切成四瓣,一盘五颗鸡蛋,宝塔样叠起,也就满满当当了。每一瓣都心黄皮白,淋酱油,撒几星榨菜丁,权当花蕊。花生米更简单,现炸或煮均可。这家伙和酒关系好,老舅一把花生米可下二两酒,手心还能给我剩三五颗。花生米耐吃,即便其他菜肴光盘了, 还会最后坚守阵地,很护主人脸面。一般人都做棒打黄瓜,看上去乱糟糟的,我才不这样做。 斜切成片,椭圆分明比圆好看。盐杀去水分,浇生抽和陈醋。黄瓜认蒜,蒜丁越小越好。千万别用味精,会消解黄瓜自身的清香。 如果再讲究些,一片一片码成各种形状,那就再好不过。

妈每年都会腌一小盆茄子,上面压一块石头,随吃随取。 一条茄子去皮,反复捣,捣成泥,团成一半太极。另一条茄子留皮,横竖斜着切,刀不落板,不敢切透,入盘时弯成另一半太极。妈借口关心她的茄子,到厨房想插一下手。 我说妈你快包饺子去,她嘟囔句什么,恼悻悻离开了。

总不能太清素哇,猪蹄算上一个。 时间允许,当然是自己卤得好,为快,就买几个现成的,撕成大小不一的块块,这样,下筷时才会有充分选择的余地。表妹每年会从婆家带来十几块定襄蒸肉,虽粉面多了点,切成片,码盘里,也能顶一个荤菜。 猪头肉永远是硬菜。 草草切好装盘,就有些轻慢,必须引起足够的重视。 一是用什么拌。 葱丝、蒜和香菜,单独或混搭均可,当然还要少许的生抽和陈醋。 二是怎么拌。用筷不行。 须净手,轻抓慢搅细揉搓才入味。妻戴塑料手套,总觉得不如手拌好,思来想去,原因可能是赤手有温度,有人味。

菜摆布上桌,用纱笼罩住,苫布遮严。待人坐齐,一一撤去,引来一波波叫好声。

再后来,年代越来越好,生存和工作压力也随之加重,在家做饭的机会越来越少,即便做,也越来越简单。 我最烦切菜、炒菜、洗碗和剥葱捣蒜,却十分喜欢擀面,捻猫耳朵。 两人便这样分工,好像我占些便宜。 有次朋友来家吃饭,我让妻勾兑了羊肉汤,羊肉切得很碎,会钻进猫耳朵里,美其名曰“鱼钻沙”。 这名不是我起的,据说来自西八县,一点也不贴切,不过意境很好。我捻猫耳朵很快,正常情况下,妻菜好了,我也捻完了。这很惬意的,主要是可移师茶几上,不误看中央四台的《今日亚洲》和《中国舆论场》。 妻也好看新闻,有时会和我互换,我就切菜炒菜,不知不觉,渐渐成了习惯,才发现上当了。 有次我提出抗议,想复辟,妻生气了,说:你现在一点也不体贴,不让我。 并回顾了住单身宿舍时的快乐时光:那时的你多好,怕我呛,天天早上拉根电线在门外烙鸡蛋饼,邻居吵架总拿你做比……看看现在,看个电视也和我抢。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只好连碗筷也一并洗了。

妻没见过我姥娘, 姥娘住在故事里。妈就我一根独苗,对妻比闺女还亲。 妈走快两年了,妻常常想起。 妈在世时,我们几乎没买过醋,她每年都淋醋。 菜也买得很少,每年冰箱里冻的西红柿,是妈自己种,一颗一颗选的。 她吃的多是烂的,半红不熟的。 妈知道孙辈喜欢吃芫荽,一根一根挑好,用塑料袋包好,用布条一捆一捆扎好,用洗衣盆在南背影墙底扣好,等过年孩子们回来,才从村里带过来。 那芫荽贮存得真好,碧绿碧绿,新鲜得像刚从院里拔出来……

妈后来和我们住一起, 她腿不好,到做饭时却总忍不住想帮把手。如果让她歇着,会很不高兴。 我们也分配她一些营生,比如剥剥葱蒜之类。 她像孩子一样,话随之会多起来……

人的肢体,尤其是手脚,有自己的记忆。 好长时间熬稀粥、和面、做菜总会多,手自己觉得还是三个人的饭嘛。妻取了三个碗放灶台上,又想起什么似的,放一个回到抽屉。 我取了三双筷桌上摆好,妻悄悄收了一双……就是转不过脑筋来:明明是三个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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