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不时想起风箱,我意识到自己开始怀旧。这个旧指的不仅是过去时,不光是岁月上的概念,还包括以前曾经使用过的物件。随着时间的流逝,时代的变迁,一些东西确实变成了旧东西,再也用不着了。我所能记起的,有太平车、独轮车、纺车、织布机、木锨、石磨、石磙、碓窑子、十六两一斤的星子秤等,很多很多。也就是几十年的工夫,这些过去常用的东西都被抛弃了,由实用变成了记忆,变成了在回忆中才能找到的东西。
风箱也是如此。
我在老家时,我们那里家家都有风箱。好比筷子和碗配套,风箱是与锅灶配套,只要家里做饭吃,只要有锅灶,就必定要配置一只风箱。风箱长方形,是木箱的样子,但里面不装布帛,也不装金银财宝,只装风。往锅底放了树叶,擦火柴给树叶点了火,树叶有些潮,只冒烟,不起火。靠鼓起嘴巴吹火是不行的,嘴巴都鼓疼了,眼睛也被浓烟熏得流泪,火还是起不来。这时只需拉动风箱往锅底一吹,浓烟从灶口涌出,火苗子呼地一下就腾起来。做饭时从村里一过,会听到家家户户都传出拉风箱的声响。每只风箱前后各有一个灵活的风舌头,随着拉杆前后拉动,风舌头吸在风门上,会发出嗒嗒的聲音。拉杆往前拉,前面的风舌头响,拉杆往后送,后面的风舌头响。拉杆拉得有多快,响声响得就有多快。那种声响类似戏台上敲边鼓的声音,又像是磕檀板的声音,是很清脆,很好听的。因风箱有大小之分,拉风箱的速度快慢也不同,风箱的合奏是错落的,像是交响的音乐。
让人难忘的是我们自家的风箱。不是吹牛,我们家的风箱和全村所有人家的风箱相比,质量是独一无二的,吹出的风量是首屈一指的。在祖母作为我们家的家庭主妇时,我不知道我们家的风箱是什么样子,恐怕趁不趁一只风箱都很难说。反正从我记事起,从母亲开始主持家里的炊事生活,我们家就拥有了一只人见人夸的风箱。母亲的娘家在开封附近的尉氏县,离我们那里有好几百里。母亲嫁给父亲后,生了大姐二姐,又生了我和妹妹,多少年过去了,才回了一趟娘家。那时乡下不通汽车,交通不便,母亲走娘家,只能是走着去,走着回。母亲从娘家回来时,只带回了一样大件的东西,那就是风箱。步行几百里,母亲是把分量不轻的风箱背回来的。风箱是白茬,不上漆,也不要任何装饰。风箱的风格有些像风,朴素得很。母亲背回的风箱一经使用,就引得村里不少人到我们家参观。后来我才知道了,母亲从远方的娘家带回的是制造风箱的先进技术,还有不同的风箱文化。从造型上看,本乡的风箱比较小,母亲带回的风箱比较高,风膛比较大;从细节上看,本乡的风箱是双杆,母亲带回的风箱是独杆。关键是风量和使用效果上的差别。本乡的风箱拉杆很快就磨细了,拉起来框里框当,快得像捣蒜一样,也吹不出多少风来。而我们家的风箱只需轻轻一拉,火就疯长起来,火头就顶到了锅底上。
我们兄弟姐妹小时候,最爱帮大人干的活儿就是拉风箱。拉风箱好玩儿,能发出呱嗒呱嗒的响声。撒进锅底的煤是黑的,拉动风箱一吹,煤就变成了红的,像风吹花开一样,很快就能见到效果。母亲不但不反对我们拉风箱,还招呼我们和她一块儿拉。我们手劲还小,一个人拉不动风箱。常常是手把上一只小手儿,再加上一只大手,母亲帮我们拉。
那时我们没什么玩具,在不烧火不做饭的情况下,我们也愿意把风箱鼓捣一下。风箱的风舌头是用一块薄薄的小木板做成的,像小孩子的巴掌那样大。风舌头挂在风门口的内侧,把风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像是吸附在风门口一样。我们随手在门口拣起一根柴棒,一下一下捣那个风舌头。把风舌头捣得朝里张开,再收手让风舌头自动落下来。风舌头每次落下来,都会磕在风箱的内壁上,发了哒的一声脆响。我们捣得越快,风舌头响得就越快,风舌头像是变成了会说快板书的人舌头。我们还愿意绾起袖子,把小手伸进风门里掏一掏。我们似乎想掏出一把风来,看看风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我们空手进去,空手出来,什么东西都没能掏到。
与风箱有关的故事还是有的。老鼠生来爱钻洞,以为风箱的风门口也是一个洞,一调皮就钻了进去。老鼠钻进去容易,想出来就难了。有一个歇后语由此而来,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有一户人家,夜深人静之时,灶屋里传出拉风箱的声音,呱嗒呱嗒,呱嗒呱嗒,听来有些瘆人。三更半夜的,家里人都在睡觉,是谁在灶屋里弄出来的动静呢?那家的儿媳前不久寻了短见,是不是她还留恋这个家,夜里偷偷回来做饭呢?有人出主意,让那家的人睡觉前在风箱前后撒些草木灰,看看留下的脚印是不是他家儿媳的。如果是他家儿媳的脚印,下一步就得想办法驱鬼。那家人照主意办理,第二天一早,果然在草木灰上看到了脚印。只不过脚印有些小,像是黄鼠狼留下的。黄鼠狼爱仿人戏,风箱在夜间发出的呱嗒声,极有可能是黄鼠狼用爪子捣鼓出来的。
既然我们家的风箱好使,生产队里下粉条需要烧大锅时,就借用我们家的风箱。我初中毕业后第一次走姥娘家,是借了邻村表哥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骑着自行车去的。我的小学老师找到我,特意嘱咐我,让我给他捎回一只和我们家一模一样的风箱。我是用自行车把挺大个儿的风箱驮回去的。不止一个木匠到我家看过,他们都认为我们家的风箱很好,但他们不会做,也不敢做。我们家的风箱,是我母亲的一份骄傲。母亲为我们家置办的东西不少,恐怕最值得母亲骄傲的,还是她从娘家带回的风箱。
现在,我们老家那里不再使用风箱了。人们垒了一种新式的锅灶,为锅灶砌了大烟筒,利用烟筒为锅底抽风。还有的人家买了大肚子液化气罐,用液化气烧火做饭。扭动金属灶具上的开关,啪地一下子,蓝色的火苗儿呼呼地就燃起来。祖祖辈辈用了多少代的风箱,不可避免地闲置下来,成了多余的东西。什么东西都怕多余,一多余就失去了价值。据我所知,不少人家的风箱,最后都被拆巴拆巴,变成了一把柴,化成了锅底的灰烬。在风箱的作用下,不知有多少柴火变成了灰烬,风箱万万不会想到,它和那些柴竟然是一样的命运。
我家的风箱是幸运的。母亲在世时,我家的风箱存在着。母亲去世后,我们家的风箱仍然在灶屋里存在着。我们通过保存风箱,保留对母亲的念想。物件会变旧,人的感情永远都是新的。
选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