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春时：阅读与记录

陈蔚文

“不管现在每天每日在我耳边聒噪的是什么， 不管我自己以及无数和我命运相同的人经历过怎样的侮辱和磨难， 我仍然不能完全违背我青年时代的信仰：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挫折，总有一天会重新好起来。纵使我们今天怀着惘然若失、 一筹莫展的心情， 像半个瞎子似的在恐怖的深渊中摸索， 但我依然从这深渊里不断仰望曾经照耀过我童年的昔日星辰， 并且用从父辈们继承下来的信念安慰自己： 我们所遇到的这种倒退有朝一日终将成为仅仅是永远前进的节奏中的一种间歇。 ”

这是经历了“一战”的茨威格的感受。曾经， 十九世纪， 在自由派的理想主义之中， 人们真诚地相信这个世纪正沿着一条无忧无虑的康庄大道走向“最美好的世界”。科学的进步，成为人们的信仰力量，人们真心实意地以为， 许多分歧将会在共同的友善中逐渐消失， 整个人类也将享有最宝贵的财富——安宁与太平。 在随后的两次世界大战中， 巨大风暴将太平世界的幻象击得粉碎，欧洲从巅峰坠落深渊。

读茨威格总让人感到他笔底一种深沉如海的情感，以及那种澎湃的暗涌中，对家国历史热忱的关注。

因为疫情，在家的时间又多了起来，相应的，读书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2020 年春天的两年后，病毒换了种名义卷土重来，让若干城市的生活再次按下暂停键。 和两年前有什么区别吗？ 有位南加州大学医学院的临床医学教授说：“我们每接一个新冠病人住进ICU， 都有相当的把握能将病人活着送出ICU， 这就是两年前和现在的最大区别。 ”尽管如此，它仍然让生活像打乱的钟摆，变得十分被动。

要不要把老房子里的小冰箱搬来？ 可以放水果牛奶蔬菜之类，还能多囤些鸡蛋。短暂降温后， 又是接近三十摄氏度的天气了。但是冰箱放在哪儿呢？房子已挺满了。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位置挤一挤总会有，毕竟冰箱现在是生活刚需。 它对一个家庭来说，有着莫大的镇定作用。

“当第一次世界大战使人们质疑自由主义的正当性时， 韦伯并没有否定个人权利是现代社会的核心价值。 他认识到现代性是一个铁笼， 但坚信彻底打破铁笼只能让人陷入深渊而不是得到解放。 对五四运动以后的中国人来说， 在发现西方现代社会危机后否定其为榜样一点都不困难，困难的是在这种时刻仍坚持现代价值和个人权利，为现代社会寻找出路。 ”

就客厅一角吧， 把空气净化器移走收起，正好可以放进一个小冰箱。虽然有碍客厅的美观，但和生活的安全感比，美观并不重要的。 3 月11 号，儿子停课，自沪返家，家里食物消耗迅速， 生活的保障总归是第一。来自长江入海口的城市消息，使“囤”的观念在这个春天深入人心。

一位朋友的熟人，花了三百多元让“跑腿”购了十余斤青菜。这使朋友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在平台下单补货， 原本两年前的疫中，她就如惊弓之鸟，怕感染病毒，基本足不出户。疫情一结束，她家添置了一只庞大的双开门冰箱，矗立在正对客厅门处，犹如一座碉堡。

她不停往冰箱里填充食物， 那或许始自更久远的对匮缺的恐慌——北方乡村度过的童年，食物短缺，几个月吃不上一点荤腥，这成为她考出来的最大动力。 后来，稳定的工作与生活使肥胖成为她新的敌人。现在，暌隔多年的匮缺感被激活了，她发来连串的购买记录截图，让我想起杰克·伦敦笔下那个被捕鲸船救起的人。他向厨子、船舱里的服务员和船长打听食物的贮藏量，即便他们向他保证了无数次， 他仍然不相信，仍然会溜到贮藏室附近亲自窥探。

不止是她， 网上晒囤货的人们都让我想起那个曾和狼惨烈搏斗、 经历了绝望与饥饿的男人，船员常常暗暗检查他的床铺，那上面摆着一排排的硬面包，包括褥子里。他在防备着可能发生的另一次饥荒——就是这么回事。

“虽然听来难以置信，到当时为止谁都没有探讨过赌博的一般理论。 巴比伦人生性不爱投机。他们尊重偶然性的决定，捧出自己的生命、希望和惊恐，但从未想到要调查其扑朔迷离的规律和揭露规律的旋转星体。 ”

优雅而睿智的博尔赫斯，讲了一个“巴比伦彩票”和彩民权利的故事，有关碰运气和不可避免被套牢的故事。

“彩票作为现实生活的组成成分，具有循环性和偶然性，是一种无法预测的赌博。然而这种偶然性被无数次抽签所放大，也就成了一种必然性。”异想天开的智力游戏，一直是博尔赫斯审视世界的方式。

回到现实， 微博上有人晒图， 阳台种菜，蔬菜水培，葱蒜香菜在花盆里生长。 还有人自发豆芽菜，接下去，可能就快要学会做豆腐了。

朋友说， 她亲戚家的大龄青年在方舱内找到了真爱，老母亲为之喜泣；有前妻去看孩子，被迫同住十四天后，准备和前夫复婚。

还有则富于幽默色彩的新闻——警方接到报警，一个“新冠病毒核酸检测样本专用运输箱”被盗。 追查之下，原来没有电影《寻枪》那样的悬疑，是位民工把它当作保温箱给偷了。 他干瓦匠，吃饭不方便，一直想找个保温箱把饭菜带到工地吃。 偷回箱子后他才发现其上标着“生物危险”字样。为防病毒感染，他将箱子重新装入蛇皮袋，扎紧袋口，想到邻家长期无人居住，趁夜悄悄扔到了邻家院内。

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一桩箱子失窃案的后面， 是一位民工的真实生活与吃口热饭的简单诉求。

“未来的世界，工具性的理性或许可以发展到极致，但其目的与意义却没有人问。未来的世界，颠覆文化的人很多，却没有文化的承载者。 知识分子还有没有张载所期许的四个志业？ ……专家性的人才越来越多， 但是真正地能够把专业跟社会跟国家世界发展的命运联系起来的人越来越少。”

“从明天起，全城多个区域实施静态管理。 除核酸检测、就医等特殊需求外，非必要一律不出小区……”下午四点，本地官媒突发公告。

儿子正在房内进行线上期中考试。 紧接着社区群通知， 让居民准备好三天的食物，非必要不出小区。消息一发布，各商超、菜店很快人满为患，排起长队。那位双开门大冰箱的主人，一看到消息，抓起一只N95口罩迅速冲去了家旁超市，她跑赢了涨价。

本不想外出， 晚饭后还是去了附近的一家菜店，菜价较公告发布前已涨了几倍，排在前面的阿姨一袋四五斤左右的菜，冬瓜土豆青椒之类，结账数十元。另家生鲜菜店在群里通知，今晚营业到十二点，有需要的顾客可来购——像迎来了不夜狂欢的双十一。

回家，把菜分袋装进冰箱，只觉片片可贵，叶叶关情。此刻，上海大雨，那个我曾工作过五年的城市，雨水打湿了墙壁，掀掉了屋顶，发白的雨雾把一切变成盲盒。

考完试的儿子在房间打游戏， 我想起有个抢菜回转的年轻人说， 这感觉就像“QQ 超市游戏”， 无数个玩家疯狂运转叠buff（增益）。超市在“特殊物品加成”的前提下完成供货任务，市民在“有限资金和仓库容量”的前提下完成必需物资囤积……

我告诉儿子次日起不能外出， 他毫不惊奇， 态度淡然——经历过2020 年春天，这一代的孩子对这类消息早已处变不惊，对他们来说， 自有一个更恒定的世界——虚拟的世界，物的世界，图像的世界。

对他们而言， 意识会在电子化与智能运行中自行涌现吗？ 我相信，这一代际，会以他们的方式建立对世界的认知。

“前天晚上，六十岁的崔健突然开起线上演唱会，引发全网刷屏，两千多万在线观众。 这让我想起前不久罗大佑在台北城市天台上的线上演唱——不矫情地说， 两位老去的男歌手，都是一代青春的故人啊。隔着奇怪的手机竖屏望过去， 老崔还是那副不羁的老样子。 疫情之下无奈而疲惫的中年，在网络上普遍沦陷于回忆中的伤感，在不由自主的转发中表达对青春的怀念。 老崔自己却强调说：该变的都没变，不该变的都变了。

在这个不确定性前所未有地凸显的时代，变与不变，经常成为我们需要直面的命题。 书店之于我们好像也一样：谁没变，谁变了？又有谁该变谁不该变？作为一个喜欢享受书生活的读书人， 越来越发现自己今天对书店有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感……”

这是在大学任教职的国功兄写下的一些随感，他也在我工作的杂志兼职。

那晚，我没有看崔健的直播，上海出版业的女友忽略早上没抢到菜的沮丧， 在群里激动地说：“五十岁的杰克逊在舞台一直歌唱到死， 崔健的意义不在他一个人苦苦支撑着舞台， 而在于唤醒那些躲在屏幕背后的人，在于声嘶力竭呐喊。 ”

似乎各种资讯与情绪都已令我无力再支持那样一种后中年的摇滚激情。 崔健直播时， 我的耳机在响着另外的歌：“飞机来回越过无数次地平线， 对于未来的路还是一知半解。生命不断在更变，生活总有看不清的盲点……”这是徐佳莹的一首歌。我在想明天的早餐吃什么， 应当再解锁哪样烹饪技能， 儿子的期中考成绩如何——他每天看朋友圈的时间远多于我。我还在想，三天后，静态管理到底能不能解除？

静态管理的次日是世界读书日， 下午工作群里国功兄突然发来消息：“刚接到通知，单元有确诊，全楼马上要隔离，校样我周末处理不了了。特此报告一下。”两小时后，他发来照片，他和妻子以及整栋楼的邻居已住进隔离酒店。

晚上，他在群里说：“不要怪我乱建议，太突然了，我建议各位还是要有备无患，随时准备好出门的东西。 从接到电话到出门一两个小时，一下子有点蒙，信息不对称，不知道要带啥。现在好怀念榨菜辣椒啊！”当然，好在带了一斤家乡的绿茶，他说这是接到隔离电话后第一个想到要带上的。

他还带了本《日瓦戈医生》，接下来的两周，他在酒店给学生上网课。

当他结束十四天隔离回家后， 我读到一则微博，一位邻居跟博主说，她买了好多密封袋， 把衣服和贵重东西都装起来放在了床底下，还有五百个热缩膜用来包书。

“昨天读阮清越的小说，他写道：‘教授有一个庞大的计划， 亦即要拥有多到读不完的图书。他的这种拥有欲，完全缘于他逃离越南时没能带出一本自己的书。’顷刻间，我泪如雨下。 ”

“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不存在任何的逃避， 不可能像我们的先辈那样置身于局外……没有一片可以逃遁的土地， 没有一种用钱可以买到的安宁。 命运之手随时随地会把我们攫住， 把我们拽到它的永不知足的戏弄之中。 ”

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之前一直没读完，似乎有点难以进入那个纷乱的“昨日的世界”。这次读，倏然入心， 讶然于历史在多处弧线与端点上的重叠。

用半生来翻译修订茨威格的舒昌善先生译笔精到，那个“昨日世界”，是个心灵自由、来去自由的世界，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厨娘会为一位歌剧女演员的死而放声号啕的文明世界，然而终于毁于乱世。

黍离之悲，令人恻然。

每一个昨日汇成历史， 每一段历史凝视今天。

小区内的实体店在咖啡接龙， 店主是个“八〇后”，家人在国外，他因疫情回不去，索性在小区开店。 咖啡现磨，据邻居说香气浓郁。接龙了“拿铁”，次日早上九点做核酸时取——想起那位手持红酒杯排队核酸的男人。

夜晚看一档刚开播的音乐节目，以“港乐” 纪念香港回归二十五周年。 歌手李健说，港乐是我，也是一代人的音乐启蒙。 节目中，七十四岁的林子祥，六十一岁的叶倩文，一曲熟悉的粤语版《祝福》是回溯，也是谢幕。 节目尾声，歌手们合唱《海阔天空》，唱至一半，大屏幕出现Beyond 乐队当年演出的画面，“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戴着口罩的中年观众泪湿眼眶。

睡前继续读几页书。“如今，我们岁月中的每一个小时都和世界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我们已远远超出自己狭隘的生活小圈子， 我们分享着时代与历史的苦难和欢乐。 ”茨威格的面容从书页中浮现，在八十年前的初春，他在流亡中留下遗书，祝福所有的朋友能在漫漫长夜之后见到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