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秋

2022-01-01 19:14干亚群
散文 2022年10期
关键词:刘秀

干亚群

先是看到那只鸭子,一身油光的羽毛,色彩斑斓,头高高地抬着,脖子上还有一圈漂亮的金毛,是非常有象征性的那种金黄。我开始并不知晓那是鸭子, 还以为是一只鸟, 但它走路蹒跚的样子, 打消了我的错觉。

然后,我看到了她,年龄跟我差不多,说不上漂亮, 可也不难看。 她坐着在玩手机,一脚在门外,一脚在门里,火红的衣服跟血红的“洗脚”字样遥相呼应。 许是跟人在视频,嘴角挂着笑容,不时说上几句,末尾吊着“啊哈”,也可能是“啥啊”。 我听不懂,感觉应该跟我小县城习惯于句尾有“郎哉”差不多,类似于语气,而且是越开心,“郎哉”出现的频率就越高。

这是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洗脚店,也就两张床位,与大街上洗脚店的纵深相比,只能说是单薄如秋,几乎毫无优势可言。而且,她的店陷在各种美食美容店铺中,既没有声势夺人的招牌, 更没有暧昧的灯光或门帘,我敢说,任何有点非分之想的人都不会把脚伸进这儿。

我正准备一步跨过去时, 她突然放下手机,喊了声“亚亚”。我一愣,有些茫然。她又喊了声,还是“亚亚”。我像是被谁敲了一下,咚的一声,余音的震颤把我的脚跟紧紧拽住,带着惶恐。 她起身舀了一勺清水,放到离笼子稍远的地方, 还随手轻轻敲了敲勺子。那只呆头呆脑的鸭子仿佛回过神来,扭着身子凑近水勺。

原来,是“鸭鸭”,不是“亚亚”。

到底还是没忍住,跟她攀谈起来。

其实那天我心情很糟。父亲摔断了腿,起因倒是很简单,只不过是为了盖鸭舍。打电话给我的是小姑, 她告诉我父亲腿受伤了,现在在她家里,让我有空回去一趟。 我问伤得怎么样。 小姑说, 右脚跟肿得很厉害,她已用了冰块给他敷着。我听到父亲在旁边说话,意思是没事,不让我回去。 父亲一向很熬痛, 身体上有什么不舒服自己先忍一忍,至于主动提出来看医求药,几乎没有。 父亲可能不知道,他越这样会熬,我越不放心。

我把父亲就近带到同学的医院, 在那里拍片、检查,尽管有同学的照应,但过程仍费了些周折。因没有轮椅,我跟小姑搀扶着父亲从急诊到放射科, 又一趟趟地来回缴费、拿单子。 途中,我责怪父亲这么大的人,还爬那么高,为了几只鸭子把自己搞成这样。我越说越多,明知道不应该这样数落父亲,可那时的情绪根本容不了“冷静”两个字。父亲不言不语,只有坐下来的时候嘴唇不住地往里缩。小姑到底没忍住,批评我不像话:你爹痛成这样,你还怪这怪那的。父亲说:让她说吧。她说出来会好受些。我忍了忍眼泪,把父亲安顿在门诊大厅,自己跑到外面继续给同学打电话, 希望能早点拿到报告。

我隔天去一趟医院, 去之前先跑到菜场,每次都要经过那个洗脚房。她可能不知道自己这一养鸭, 似乎让她的店独立了出来,如同聚光灯拉近了些,照亮了更多的东西。 她的店门开着,门口站着那只雄鸭,扁扁的嘴巴闲闲地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我不清楚她的生意如何, 但从她的门面也能略知一二。

父亲恢复得很快。三天后出院了。我暂时不用跑来跑去。大约半个月后,我去老房子里写点东西,又路过那家店。结果发现店门关着,门前一片零乱,那只雄鸭不见了,门前挂着一块“转让”的牌子,字写得歪歪扭扭,在风里撞来撞去。 可能过不了多久,这里会叮叮当当一阵子,有人会重新开张,她的痕迹也就荡然无存,改头,也换面,仿佛时光依然簇新地炙烤着每一个人的行走。

偏偏那条街的街名充满了历史感。 这是一条子陵路,以纪念严子陵。街上的一切当然跟严子陵已丝毫没有关系, 包括那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也是写在另外一条街的一面墙上。 那面墙的背后原是村民的住宅, 现只留下一片废墟, 也就是说, 这块土地虽然不长什么,但它被圈养得比种什么都好,待到挂牌出让时,地价被人一锤一锤地敲出来,最后敲得肥肥的, 让每一个挤进去的人看到生活的富丽堂皇。

有人翻墙进去,开垦出一块地。 很快,跟进一批人。只要邻居有两三个人在种菜,他们就会很快结群。尽管各自熟悉,仍在各自的地块上做好标记。数步之外车水马龙,而她们撅腚弓背地种下一棵棵菜。 这块地种完了,她们继续拓展地块,还共享信息,每天拎着水桶、小锄头,寻找着遗落在城里的空地。为了种上有机作物,她们在家里用痰盂,用一只塑料袋装着去施肥,像是维护着一个农民的尊严。种出来的作物,大多自己吃,或送给亲友,有时也会去菜场卖。

子陵路如果一定要和严子陵有某种联系,只能算是那家渔具店了。店家不是本地人,在子陵路上开这家店纯属巧合。他卖钓竿,也卖鱼饵。生意咋样,不太清楚。能把店开上三年, 应该不算坏。 现在钓鱼的人挺多,且投鱼所好,不断改进鱼饵的芳香。 有的一个人直接管理十多条鱼竿, 竿上系着铃铛,鱼一咬钩,铃声即大作,随之一阵手忙脚乱,神色慌张如遇贼。

离子陵路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山, 山上有子陵亭和子陵祠, 里面的布置也是多次更改,但“高风亮节”一直是严子陵的一个符号。或者说他被“高风亮节”润养了两千多年,也养出了许多诗人的感慨,久之,在一些文人心中长成了结节。在失意的时候,用这个结节养一养自己的心灵, 从历史的幽微处取些许烛火,再喝上几杯淡酒,那些长在灵魂里的脂肪颗粒, 便慢慢得以融化。

有一年县戏剧院排了一出戏, 在取戏名时专家们的意见不一,有说《严子陵》,也有说《严子陵与刘秀》,持后一种意见的认为严子陵假如没有刘秀这个同学, 就极有可能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凭严子陵大冬天羊毛反穿手持一把钓竿, 怎么说最多也只是一个怪人而已。 奇人异人,以前有之,现在也有之,再怎么奇特或古怪,纵化于历史其分量也不足以让人为之停驻。因此,刘秀成全了严子陵倒也合情。 从另一个角度说,严子陵也营养了刘秀的声誉,两人同卧一榻,严子陵把脚搁在刘秀的肚皮上,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钦天监官就惊慌失措地进宫启奏,说是昨晚客星冲帝星。刘秀笑声朗朗,连说“无妨无妨”。 然后,两人在大殿上你来我往,一个坚持封官许愿,一个坚持拒不出仕,戏剧的冲突由此走向高潮。

扮演严子陵的是戏剧院的院长,姓寿,三十出头时便是国家一级演员, 在行政岗位上也有近二十年的经历。 寿老师为了剧院的生存,跻身于官场,也厕身于江湖,做到进退自如,且洁身自好。他既有耿介的不羁,也有睿智的宽容。他自己说因为很小就进剧团,文化课基本没怎么上,所以坚持每天读书,还练书法。寿老师担任过许多剧目的主角,也捧回了许许多多的奖项,然而,对他来说最满意的是两个人物: 一是王阳明, 另一个是严子陵。 两个人物跨越时间大,所处的历史方位截然不同,支撑他们的世事背景也不一样,一个是已经入朝为官,另一个还是书生自处。 一个修为在内心深处,用致良知解释遵命与尊卑,一个以自然滋养身心,在得舍之间走平衡木,且走得逍遥自在。 寿老师说,王阳明的戏突出了“人是要讲真话的”,守真如守拙,看似笨拙甚至迂腐的人,其内心干净、光明。 演过严子陵后,他对“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有了更切身的体悟。

那晚,寿老师在台上谢了三次幕,第一次以严子陵的形象,向台下的观众拱手,分别向三个方向致谢,笑意盈盈,眼睛明亮;第二次以书生的形象, 拉长袖子朝席下作揖,观众掌声如雷,他频频还谢;第三次,他在台上向大家鞠躬,热泪已盈眼眶,那时已说不清他是严子陵, 是王阳明, 还是他本人。《严子陵》,成了寿老师的封箱之作。

看完《严子陵》后,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回家。 沿街的店门大多已关, 街上空荡荡的。剧院门口的热闹一下子变得依稀。已过了中秋,夜晚渐渐充入凉意,并悄悄滑向萧瑟。 落叶扑簌簌地下来,忽前忽后,且无声无息,像是某种暗喻,如同戏剧舞台,当戏达到高潮的时候,离曲终亦已不远矣。

想看星月, 可什么也没看到, 苍穹之下,只有灯火直直地矗立着,有些僵硬。

有些热闹令我很不安, 尤其是那些真假难分的酒局,让我感到很窘迫,因为总有那么一些人, 习惯于用宏大的词汇喂养着酒桌上的主宾, 在主宾不知所终的微笑里极力逢迎。我知道那是江湖,不能当真。可长时间劝自己不能当真, 也难免圈养出坏情绪来。 所以,饭局一旦结束,我比谁都跑得像鸟兽散。

当然,自己也有江湖,里面是小我与大我,还有自我,要唤醒本真的自己,谈何容易。原以为已经忘却了的一段经历,还是被那天的一声“亚亚”推醒了。

我读卫校的时候跟一位男同学交往过,他跟我同一年考入中专,念的是农校。只不过他重读了一年, 说起来还有点沾亲带故,是我堂婶的侄子。在堂婶的牵线下我们开始通信。初时信写得很普通,互相汇报着学校里的一些情况, 无非是抱怨学校里的菜难吃,或者是内心的孤独与寂寞。明明知道是强说愁, 却又只能依赖于这愁那愁的。也因为这些愁绪,似乎让对方误以为知己便是自己。 慢慢地,信写得有些热切,甚至出现了“思念”之词。

有天,他突然来信说星期日想来看我。我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但又不敢被人发现这个秘密,只能装出勤奋学习的样子,捧着《解剖学》,用力背诵身上的组织器官与神经系统。 我根据他信上的时间去火车站接他。火车站的出口形同虚设,每个车厢下来的人沿着轨道很快走散。我在站外等着,眼睛盯着车厢连接处。那天下着雨,我撑着一把饰有流苏的黄伞, 跟琼瑶小说里的女主角似的,在车站等着所谓的意中人。但一直等到暮色四合,也没有等到他。我有些惆怅, 可又似乎松了口气, 沿着江边返回学校。

第二天我独自去教室温习功课,当然,心思有些浮皮潦草。 正当我在纸上画一块块骨头时,门突然被推开,是他。 他拎着一只包,手里捏着一束花,是塑料做的。 我一惊,也一喜,问他怎么知道我在教室里。 他涨红着脸,说是他摸到了寝室,是寝室的同学告诉他的。我有些局促,他也是。两个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短暂的冷场后,他把塑料花递过来。 我接住,有些激动,但又觉得太招摇了,于是,啪的一下放进了课桌。他说,他现在准备回去了。我说,我送你。两个人在路上一前一后地走。 我说, 昨天你来的啊。 他说,是的。 我说,我去接你了。 他说,他也找了。之后再也没有话了。这一路,先前的期待,以及书信上的热烈,被他的沉默冰冻了。

之后又通信了一段时间, 他开始叫我“亚亚”,言辞也越来越大胆。我发觉自己开始了解他的性格,沉闷、死板、固执,是我最不喜欢的类型。于是,我提出结束交往。按理说,我们是算不上谈恋爱的,那些所谓的恋与爱也只是停留在纸上。谁知,这一决定完全暴露了他性格上的缺陷, 他在信里威胁,说是见信时已经见不到他了云云。吓得我赶紧去信安慰。他的信来得很快,说我肯定不会让他失恋。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去一信。 一阵子过后,见他状况挺好,再次提出结束交往。 他故态复萌,在信上涂满血字,看得我心惊肉跳。与他终止交往的过程,弄得我精疲力竭,心力交瘁。

一辆三轮车在我身边“吱嘎”立住,问我要不要坐。 他把小县城的方言说得有点半身不遂。 见我拒绝,他似乎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很快骑远了。 是的,他不是踩,他的三轮车加装了电动。 他们呼喝着在车流与人流中拐来拐去, 似乎有一桩桩悬而未决的事等着他们。 现在难见到一辆坐起来慢悠悠的三轮车了。他们在奔波,坐的人在颠簸,与城市的喧嚣彼此相通又相轻。

在小区门口碰到了一条流浪狗, 它立住,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跟两年前差不多。 我曾经喂过它,有时是吃剩的东西,有时从购物袋里取一些。次数多了,它便认得了我。即使我手里没有东西,它也陪我走到楼梯口,我上楼,它望着你。我喊它“汪汪”,它不回应你,只是摇尾巴。 时间长了,一进小区我就会寻找这条狗。许是感应,它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面前,非常乖巧。我似乎从没听过它的叫声。 哪怕猫在撕心裂肺地叫着时,它也是安安静静的,离开时永远是低着头。

我也习惯低着头走路, 形式上有些目空一切, 而一个人静下来时也常常陷入心情的幽微。 我并不是一个用往事来泡养自己的人, 觉得一切都是当下的最好。 那份好,非常薄,却总抵挡得住厚重的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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