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远刚
雨止于天明。 窗外的夹竹桃湿漉漉的,像一匹从夜雨中奔跑回来的马。 夹竹桃花开在雨里,花一半叶一半,远远看去,像是谁家忘收的一件花衣。 一阵风来,花乱了,不胜娇羞。
我和夹竹桃有缘, 来来往往这些年,就是无意中借住个小区,小区里主打的植物,也是这瘦瘦高高的夹竹桃。 单位的围墙外,是车来车往的凤凰山路,围墙和马路中间, 也是一排高过人头的夹竹桃,开水红色花。 夹竹桃的密丛隔开了市声,又和围墙夹成了一条幽深的步道,俨然一条“花径”。步行上班的老师,丢下公交,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它底下。 从它身下经过,不晒太阳。
夹竹桃不耐脏,三天不下雨就是一身灰泥。于是,夹竹桃喜欢雨,而我喜欢雨中的夹竹桃。
印象里,夹竹桃开红白两种花,花也总是在雨中开得起劲。 一边下雨,一边开花;雨下得潇洒,花开得俏丽。 雨浓花艳,花和雨是拆不散的一对冤家。大雨有时很冲动,但也休想浇灭它的光芒。
印象里, 夹竹桃的花是没有人攀摘的,即使那些喜欢摘花的老年人。 都说它的花叶有毒,真有毒吗?可这么多年过来,也没听说它害过谁。
印象里,夹竹桃是寂寞的,寂寞,是一种高贵的品质。 思来想去,它最像老家屋后山坡上的桐花,春山寂寂,桐花兀自开放,无人欣赏。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一所略带民国气息的乡村师范学校念书, 住在僧庐一样的小瓦屋里,那屋前就有一蓬硕大的夹竹桃, 春天开花,秋天也开花。不名誉的事只有一件:每晚睡前的一泡尿,我都就近献给了它。 这么多年,我不曾说,它也没有忘。
满街的雨,茉莉花在巷口叫卖。 此花命中带雨,它一出现,雨就稠密,白加黑,一下许多天, 河沿上老城墙的脸都绿了。好在小城早已习惯了多雨,人们在雨缝里穿行,上班、买菜、接孩子……什么也不耽误。
专卖茉莉花的是一种长板车,有时停在菜场门口,有时停在小区门口。 那穿雨衣的汉子,不戴雨帽,一绺稀软的湿发贴在额头上。 他的板车上盆盆罐罐,都是茉莉花。 我花五元钱买了一小棵,栽在家里的空盆中。
茉莉叶片椭圆,我喜欢;茉莉花色素淡,我也喜欢;茉莉花香沉静幽远,我还喜欢。 可惜只是喜欢,并不擅长侍弄,每每是,花进我门,只开一次,就是才进门的那一次,来年雨季,即使树桩不死,回来的也只是叶子,不见花颜。
QQ 那会儿,我的网名叫“烟雨江南”,这个名字使用了很久。一天,有人要加我,我让她搜“烟雨江南”,她一搜,出来好几十个,我说那个“个性签名”叫“我性随风”的就是。 她的网名叫“茉莉”,是幼儿园的老师,中午要看护宝宝睡觉,有大把无聊的时间需要打发。她并不认识我,加我,只是冲着“烟雨江南”这个词和词里透出来的那痕淡淡的愁怨。“你是雨儿我是花……”某一天, 她在电脑屏幕上敲出一行字,像是鞋跟敲响一条青石雨巷,打湿了黄昏。
我们终不能相识于线下,直至如今的微信时代。 只知道她家里有几条大棚,大棚里种着茉莉花。
才教书的那一年,我刚满二十,青涩,单薄,如一株晚风中的细榆。
学校在镇子西头,中间隔一冲明亮的水田,到镇上去,或从镇上归,多早多晚,都要通过那一大片水田。 雨中水田漠漠,但见田埂如线,犁牛如蚁,对岸的人笼在烟里。
一洗一换,我只有两件军上衣,一蓝一绿,今天“陆军”,明天“海军”。班里的女生都摸清了这一点,我走上讲台时,下面就哧哧地笑:一准又是被哪个女生猜得一点不差。除了穿军装,就是讲普通话,到镇上买东西还在胸口别着一枚金灿灿的团徽, 处处把自己整得比城里人还要城里人。
栀子是镇花,家家庭院里种,大雨里开,一如那些唤作“老四”“老五”的女儿家。 雨大如绳,鸽蛋大的雨点带着丝光落下,把泥白的地面砸得净是麻点子。 雨中有学生敲门送花,送来的都是现摘的栀子花,带雨的栀子花,点点珠泪。送进办公室的,老教师就嘿嘿地干笑。那段时间,我桌子上床上堆着的,都是它。
放晚学后,我举着伞在围墙外的一条明渠上散步。 水与堤平,巴梗草浮漾在水面上,新生的蛙,扑通扑通地往水里跳。刺槐也在开花,一嘟噜一嘟噜地从树枝上倒挂下来。树下,站着一个女生欲走不走,像是躲雨,又似乎根本不在乎雨,搂着书包也搂着自己,雨点打湿了她的发梢。
我将手中的伞递给了她。
那是一把折叠伞,是我师范毕业时的纪念品,月白的伞面上,印着一簇粉白的桃花。
老远就看见了那棵有一间老屋大小的枫杨。它站在村口,脚下踩着一口池塘。这是一棵有故事的枫杨,木莲爬满了它的躯干,像是要为它缝合裂纹,落入水中的影子,竟生出了半塘虾藻。 四月的主题是浓密,它最特别的,还是那一头黄绿色的穗子,一串串地倒垂着,像飘拂的冕旒。
枫杨,我是熟悉的,我们叫它麻柳。它喜欢水也喜欢村口,总出现在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地方。 而我喜欢它高大结实,喜欢它宽厚老成, 喜欢它一地扫不起来的荫凉。让我不解的是,貌似粗枝大叶的它,竟然身藏那么多浪漫的穗子,像那个经典故事中“幸福的黄丝带”。
枫杨的穗子到底算什么? 花? 还是果实? 很多人以为是花,其实是果,翅果,很少见到的带翅膀的果。枫杨给自己每一个孩子,都装上一对小小的翅膀,好让它们能飞得高一点,飞得远一点。 这苦心的设计,真叫人流泪。
祠堂门口只有一棵树,朴树,据说它已经活了五百岁,矮小多慈的模样,连村里最小的孩子也能骑到它的脖子上。
爬上台阶来看它,它那灰白的皮色还跟从前一样,它那扭拧的身子,不像老寿星,倒像一头不听使唤的牛。 虽是子孙绕膝,都说老不记年,可年年春来,它都能自己穿一身柔软碧绿的叶子,结一树比绿豆粒大一点点的果子。 果子是绿色的,从外绿到里,绿透了心。新笋上市,我们要做竹筒枪,竹筒枪用的“子弹”,就是朴树果,上学放学的路上, 口袋里装着满满的朴树果。 朴树果子不能吃,是老朴送给孩子们的玩具。
四月村中闲人少, 家家闭门锁户,都山上采茶去了。 一条小路,领着我在村中东走西走。 一片风跟在后面,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像一条好奇的狗。 坐在一排大瓦屋前的杏子树底下歇脚,屋主人出来跟我客气,他肯定是这杏子的主人。我说,你这棵杏子今年结得好哇,结“伤”得了。 他说今年是有“毫疯”。 我讲本地话,他就知来人不外。他说,杏子树做大桌堂子(芯)好,香烟火烫不坏, 我这棵杏子树能做两料(两张桌子芯用料)。 我不说料,接着说杏子:结得这么满,怕个头不大吧。他说,大,用右手拇指和食指给我比画一个鸡蛋大小的杏子。
操场东围墙外边的那棵枇杷树已经高过了墙头,像一大团绿云生了根,又像是谁在白墙上作了一幅画。三年不知不觉中,它长高了,变好看了,三月扬花,四月坐果。 此时,它的枝叶间正结满了一爪爪枇杷青果,像一门勤劳简朴的多子人家。
学生们从楼上一阵一阵地下来,个个穿着洁白的校服。 我们在操场上照毕业相,背景是教学楼,快门一按就是整整三年。 一千多个朝夕相伴的日子没了,心中一汪伤感,无声溢漾。 我嘲笑他们才进来的时候耳根脖后“土壤肥沃”。 如今,男生喉结凸起、说话粗声粗气,高大挺拔如青青白桦;女生婷婷袅袅,像一丛丛临风摇曳的杜鹃花。 当年挂果的喜悦,转眼要用离枝的痛来还。 我带的九班,五十七个进班,五十七个出班,一个不少,只有一个姓万的哥们儿骑飞车摔伤了腿, 休学在家,这次照相架着双拐赶了来; 另一个十三班,五十五个进,五十二个出,中途一个转学,两个病休。一百一十二个孩子、一百一十二个样子,他们开心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发愁的样子,连同他们听课的样子、写字的样子、走路的样子,都在我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转。在他们中间,我变得矮小了,像那棵老枫杨,我也一心想给他们都装上一对小小的翅膀。
“樱桃豌豆分儿女, 草草春风又一年。 ”思来想去,这世上最可爱的,莫过儿女小时候。我有幸是那个陪伴他们小时候的人。
下班时路过桥头小菜场,新鲜饱满的豌豆正在上市,精巧的豆荚,像一口口绿箱奁,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宝贝。 遥想城外,子规声里,樱桃、豌豆、蚕豆、菜籽、麦穗、棠梨、桑葚、杨梅,夭桃秾李……满眼,正是小杜诗里的“子满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