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武装
众所周知,以“资本辩证法”和“唯物史论”著称的马克思很早就关注到地理空间之于资本积累和阶级形成的作用,他在《1857—1858经济学手稿》中明确指出,“资本按其本性来说,力求超越一切空间界限?”,力求更多地“用时间消灭空间”限制。[1]33然而,后继的社会批评家们并未深谙马克思这一“空间理论”深蕴(马克思“消灭空间”的真义乃“生产空间”),由此带来的学术影响不啻于“历史”宰置“空间”,进而“社会—空间”维度或被漠视、或被屏蔽情状。换言之,在西方社会批判理论的多元建构中,我们司空见惯的是“时间优位于空间”,因之历史逻辑淹没空间叙事话语体系。对此,福柯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从康德以来,哲学家们思考的是时间。……空间遭到贬值,因为它站在阐释、分析、概念、死亡、固定,还有惰性的一边。”[2]152-153“我们必须批判好几个世纪以来对空间的低估。这种情形是源于柏格森,还是更早?空间以往被当作是僵死的、刻板的、非辩证的和静止的东西;相反,时间却是丰富的、多产的、有生命力的、辩证的。”[3]392十分吊诡的是,这种情状和话语体系在20世纪60—70年代出现了明显变化,即西方社会批判理论发生了“空间转向”。依照美国后现代地理学家苏贾的论述,这种“转向”既可视为历史本体论的转换,又可视为政治经济学批判范式的转换,当然也可视为后现代文化批判理论的崛起。
文献资料显示,包括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三剑客——列斐伏尔、哈维和卡斯特,以及苏贾等人在内的新马克思主义学者,基于晚期资本主义出现的一系列新变化和新特点开始挑战人们习以为常的时间独断论,即从先前过分倚重的“历史-时间”维度转向“社会-空间”维度。相应地,“空间的生产”“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时空压缩”“后现代空间”“网络空间”和“第三空间”等理论相继浮出水面,旨在扭转“空间长期被淹没在历史唯物主义所编织的时间维度中”。[4]序3立足问题意识,这些“空间理论”主要依托二战后资本主义社会渐次涌现的城市化问题、殖民地和新殖民地问题、全球化和世界历史等问题得以发酵与蔓延,最终形成了一场由西方到东方、由地方(主要指城市)到全球、由社会现实到虚拟网络、由范式转换到理论革命的“空间性”思想探险及其政治表达。其影响之广袤和深远,至今未曾消停;颇值得玩味的是,这一转向在“促进传统理论之时间压倒空间偏好的反思,从而支持社会理论的自我更新和新的政治学(空间政治学)的形成”[5]之余,还关联到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重光问题。因为从更高的理论处着眼,“当历史情境发生变化,马克思的直接主张不再具有实现它的条件,继承马克思的精神推进现代性本身向更高级的和文明化的方向发展仍然是知识的义务。”[6]由此“实现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理想类型分析向今天资本主义现实批判的过渡,是我们而非马克思本人的任务。”[5]
“空间转向”的发生有其明显的现实社会背景和时代境遇。晚期资本主义社会,资本过度积累、生产过剩和通货膨胀等构成其基本症象。为化解这些社会危机,政府智囊团与学者们纷纷建言献策,抛出各种救赎资本主义的书斋式预案。譬如,有人提倡凭借国家宏观调控方式与管理策略的改变,就能化解资本过度积累之社会危机,进而促进资本主义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这无疑是“凯恩斯主义”的再发挥和重运用。与此提案不同,列斐伏尔和哈维等新马克思主义学者却认为,仅仅立足“时间补救”方法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晚期资本主义过度积累问题,至多只能延缓危机罢了,更遑论伴随凯恩斯主义效用递减原则的全面发微,财政赤字和经济滞涨等一系列资本主义社会危机频频爆发,从而大规模和标准化的“福特制”“刚性生产”模式被更具变动性和可调节性的“弹性生产”模式取代。所谓“弹性生产”模式,无非是面向全球的、以运输与通信成本降低为基础的一种生产体系,它在短期内能迅速消减资本的运行成本,以此来实现资本的“灵活积累”。晚期资本主义生产形式、积累模式和管理方式发生的这种改变,势必呼唤新理论的诞生。基于此种际遇,列费伏尔用“空间的生产”来深描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特质及其基本规定;哈维用“时空压缩”来指涉这种因运输和通信成本降低从而在全球空间和更广地域带来的时间缩短现象。而“空间的生产”和“时空压缩”等范式的出现,必然敦促空间问题更多被人们关注并最终催生西方社会批判理论的整体性“空间转向”。
毋庸讳言,“空间生产”和“时空压缩”理论在洞观到晚期资本主义资本循环次数猛增特点的同时,还依托“不平衡的地理发展”理论回答了资本主义的“历史合法性”问题(这主要体现在哈维的“时间—空间修复”机制中,为行文方便,后文再叙)。整体看来,这一“空间转向”发生的意义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为过度积累的资本提供了缓冲的时间和空间区位;另一方面,延缓或推迟了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周期。因为在新马克思主义者眼中,“空间”已成为晚期资本主义得以存续和发展的最重要条件。恰如哈维的经典概括,“如果没有内在于地理扩张、空间重组和不平衡地理发展的多种可能性,资本主义很早以前就不能发挥其政治经济系统的功能了。”[7]23质言之,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的生产”早已构成资本增殖和危机转移的一种新手段;而在学理上,空间理论不仅变成新马克思主义透视和把握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特质和基本规定的一个全新视角,而且成为他们检视当代资本主义“历史合法性”的一个学院派伟大发现。
西方学者对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在经济、政治和管理模式等方面发生的深刻变化,反应并不完全一致,约略可划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哈贝马斯、吉登斯和鲍德里亚等为代表的“消解”历史唯物主义派;一派是以列斐伏尔、哈维和苏贾等人为代表的“重塑”历史唯物主义派。前者即消解历史唯物主义派认为,伴随消费社会的莅临以及以信息和服务为重心的非物质性生产之大幅递增,马克思一度强调的“生产”基础就不复存在了,抑或说,历史唯物主义再也不能有效解释晚期资本主义出现的新情况和新矛盾了。譬如,哈贝马斯就明确指出,劳动生产的基础性地位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已开始动摇,“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经典阐释范式渐次走向式微。而既然“生产”范式无法担负起这一任务,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力也就寿终正寝了。而后者即重塑历史唯物主义派却指出,“生产”的基础性地位在历史唯物主义中依然牢不可破,只不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规律继续在历史的—地理的发展中作为一种不变的塑造力量在起着作用”,[8]161他们或者提出“空间的生产”概念,或者直接将“历史叙事空间化”。列斐伏尔就认为,有别于以前的“物质生产”,晚期资本主义的经济发展似乎正在向着“空间生产”跃进,这势必敦促资本积累方式发生改变,因为“占有空间并将空间整合进资本主义的逻辑是资本主义得以存续的重要手段”。[9]85在他的论述中,空间生产与不平衡的地理发展也联系起来了,空间资源的争夺与拓展成为当代资本主义转嫁资本过度积累危机、维系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生产和再生产的主要路径与方式,空间生产“就是作为一个整体的资本主义制度借此有能力通过维系自己的规定结构延长自己的存在的诸过程”。[10]139
我们认为,列费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空间”,不仅将以往聚焦于物质领域的生产拓展到空间领域,而且确断空间自身成为资本叙事的对象并永远处于不断生产中。就此而论,新马克思主义不仅拓宽了生产的内涵,而且回应了各种诘难历史唯物主义物质生产之声;“空间转向”无疑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生产逻辑的阐发与夯实。当然,也必须坦承上述两派的潜在危险:(1)消解历史唯物主义派质疑“生产主义”、解构“生产”基石进而否认“生产方式”基础地位,最终必然走上瓦解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2)重塑历史唯物主义派仅仅“置换了经典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叙事逻辑,认为马克思主义本质上是一种‘生产主义’意识形态,从而要用‘诗创实践本体论’代替物质生产本体论”。[11]358
一般认为,马克思开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路和韦伯开启的“伦理价值批判”理路构成西方社会批判理论的两大沿革路线。值得一提的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在经历物化、阶级斗争、意识形态、技术理性、大众文化、性格结构和心理机制、现代国家等批判视角的轮换之后,却摇身一变,转向了新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空间批判”,其代表人物正是前文述过的列斐伏尔、哈维、卡斯特和苏贾等人。十分吊诡的是,这一视角转向似乎正在朝着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路“回归”。所谓“回归”,主要指以技术理性为主宰的“文化批判”向以资本逻辑为内驱力的“空间生产批判”转变。这一方面表明较之于韦伯的“伦理价值批判”路向,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路向更加深刻,更加彻底;另一方面,确证马克思主义对现时代依然保有强大的解释力和自我调控能力。当然,此一“回归”亦可视为西方社会批判理论获得“空间理论”接续与圆融的必然逻辑。
以哈维为例,他指出,“空间不是一个被意识形态或者政治扭曲了的科学的对象;它一直都是政治性的、战略性的”[12]37各种社会和生产关系的集合,空间资本化就是资本逻辑在空间中的实际运行和展开。在他看来,晚期资本主义的剥削对象已经从先前的无产阶级转变为发达国家和地区之于落后国家和地区的空间盘剥;剥削领域由过去纯粹的劳动力已转向原材料、金融和生态等域界的争夺;剥削形式在转换为“空间生产”的同时,由空间自身的同质化催生的人的新的异化性生存也显露出来。应当说,西方马克思主义以空间批判为视角,基本实现了剥削形式、生存模式和统治方式等的全面转向,以至于苏贾等人认为,“在历史唯物主义以及更广泛的批判理论框架中引入空间,这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增量变化”,[10]69更意味着立足空间视角审视资本主义社会新变化和新特点的历史意义——空间批判理论已经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反思评判资本主义“历史合法性”的一个全新视点和视界。也必须承认,以空间为视点对资本主义展开新一轮政治经济学批判,不仅递嬗着新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路径——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即在晚期资本主义推进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而且在更广的文化批判向度上接续圆融着西方社会批判理论。正如苏贾的论述,空间转向“给城市和区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增添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文化向度和文化批评。”[10]245
综上所述,西方马克思主义特别是新马克思主义所实现的空间转向,不仅回应了某些西方学者对马克思主义的质疑,而且体现了其理论自身向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回归企向。这种回归虽然在带有“空间决定论”之嫌,但毕竟“提出了一条通往后现代世界的马克思主义的途径……在后现代世界中开始的‘断裂’赋予马克思主义理论以一种更新或重建的可能性”。[13]237难怪有学人如此评述到,哈维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依托马克思的资本逻辑,不仅揭露出晚期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内在矛盾及其难以克服的全球化难题与总体性危机,而且把空间批判与解放政治直接关联起来,旨在实现经典马克思主义资本逻辑与解放逻辑的再度内在融通。在这个意义上,西方马克思主义所实现的“空间转向”,因为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资本逻辑、生产逻辑乃至解放逻辑在形式上基本保持一致,所以这些“空间理论”不只是一种丰富和发展了的历史唯物主义,从而也就有了“历史唯物主义空间转向”之说。
自20世纪60年代以降,一些西方左派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的生产范式已无法阐释资本主义的新变化和新特点。迥异于这种反对之声,由列斐伏尔开启并滥觞于英语世界的新马克思主义学者,却竭力挖掘“生产”的新意涵并创制出“空间生产”概念,旨在检讨“物质生产”话语独白基础上夯实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基础。列氏指出,晚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已大大超越了地理空间的限制,一种空间自我生产的全球性生产逻辑得以亮相。他的空间生产理论并不耽于日常生活、城市化和全球化三个维度的交互展开,至为关键的是坚信空间生产与资本主义生产是直接同一的。为此,他提出了融“时间—空间—社会”为一体的三元空间辩证法,旨在打破传统左派学者的历史—时间线性思维模式,激活历史唯物主义尚未全部敞开的社会—空间思维模式。无独有偶,哈维也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由于明显倾向于对历史变革的研究而忽略了资本主义是如何生产自己的地理学”,[14]7因而有关“空间生产”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辩证联系的分析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亟待涅槃更生。哈维藉此将历史唯物主义升格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并以“不平衡地理发展”和“时空压缩”等理论来佐证自己的观点。
需要指出的是,作为对资本积累全球空间布局的一种理论化新概括和新总结,空间转向的发生尽管在理论上迎合或满足了晚期资本主义之需,但在根深蒂固处,它们依旧发轫于马克思的“用时间消灭空间”思想,不过是基于“弹性积累”与“后现代主义文化样态”之交互视野重新审视晚期资本主义的新变化和新特点罢了。因为“马克思‘以时间消灭空间’的论断不仅指证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革命性及其普遍趋势,同时也在根本上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指证为一种内在矛盾不断生成的、总体性的空间生产方式,彰显了其深邃而意蕴丰富的空间生产思想。”[15]马克思才是空间理论的真正奠基人,而新马克思主义不过是空间理论的建设者。就此而论,西方社会批判理论特别是新马克思主义所实现的“空间转向”,实质是经典马克思主义既有空间资源和空间思想的再发挥和精进,从而有了“历史唯物主义空间转向”之说。这一内在堂奥不妨从两个方面得以精当把握:一方面,“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从人的物质生产这一经验事实出发,通过社会结构(空间逻辑——笔者加)和历史发展的考察以揭示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理论”[16];另一方面,西方社会批判理论特别是新马克思主义的积极成果对马克思主义的推进作出了一定贡献,理应纳入马克思主义发展史视野进行考察。
也因此,我们认为,不平等地理发展与时空压缩等理论无疑构成全球化时代资本积累的簇新话语体系;空间生产理论无疑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空间转向的最新基础理论;晚期资本主义剥削形式的新变化与现代人的新异化生存状态被勾连并全息揭示出来,无疑隶属援引空间视角丰富和拓展历史唯物主义之“解放逻辑”的一种具体表现。如此等等。一言以蔽之,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力凭借空间转向得以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重光亦指日可待。
秉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本理路,“空间转向”不仅展开了空间生产内在悖论的全新阐释,而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寻觅到实现解放道路的内在动力。由于“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是资本自身”[17]278,所以资本逻辑早已为空间生产规定了边界。众所周知,由于空间资源的天然阈限,追求无限增殖和扩张的资本势必引发新的社会矛盾和冲突,加之资本主义难以克服的社会基本矛盾依然作祟,空间生产必然加剧资本主义社会的整体性危机。在列斐伏尔看来,作为资本增殖的崭新载体的“空间”,其功能在从昔日的消费与实用驶入生产与交换之路时,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也得以顺利展开。精进而言,资本凭借空间生产一方面维系着资本主义的存续和发展,另一方面,人们的“日常生活”也被这种空间生产渐次置换为一个个高度组织化的、可操控的新领地,人们只能接受而不能反抗。福柯就此批评到,“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18]13-14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空间不仅成为现实权力对社会制度进行排他性安排的新场域,而且在对现实的批判与维护中获得双向使用权。
或许正是洞察到这一危机,列斐伏尔随即以城市化为例展开了长篇大论。他指出,作为决策中心和利益发源地重心的城市,势必成为未来“革命”爆发的主战场,因为城市聚集了一个社会的更多矛盾与阶级斗争。反过来,“只有阶级冲突能够阻止抽象空间蔓延全球,抹除所有的空间性差异。只有阶级行动能够制造差异,并反抗内在于经济成长的策略、逻辑与系统。”[19]50空间不再是一个静止的物质场域,而是更多被有预谋地制造出来并成为诸多矛盾的发源地,这样的发源地也注定成为全面透析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全新视窗。正如某学者所评价的,“它凸显了空间在社会关系中的作用,并提供了一个理论与范畴基础,其他社会理论家发现,以此为基础和路径可以分析、研究空间对社会关系的重要性,并通过空间发现社会关系的形态。”[20]93
更有甚者,哈维认为,“马克思粗率而急切地拒绝了任何空间修复对于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效力,使他得以专注于危机形成的基本过程”,[21]453从而过早预言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他指出,资本过度积累和贬值的危机可以通过地理扩张得到补救,这种补救可称为资本主义的时间—空间修复,即“一种通过时间延迟和地理扩张解决资本主义危机的特殊方法”。[22]94在这个过程中,空间修复对于资本主义的危机化解起到一定作用。为此,他认为空间对资本主义的发展至关重要,这也是他最重要的理论贡献。
“寻找生活意义所进行的抗争不仅需要面对空间中的物,而且更需要面对空间本身”。[23]需要注意的是,从空间和社会关系来透视当代社会发展的学者,往往会持更加激进的批判态度,列斐伏尔、哈维和苏贾等学者概莫能外。而他们之所以依旧被称为马克思主义者,盖缘于他们基本承认历史发展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即不仅承认历史进步需要进步阶级或阶层的接力与突破,而且承认历史发展的终极目的在于人全面而自由的发展。可以作证的是,在空间生产理论发酵置换下,社会动荡、社会危机以及新的抵抗力量都可以凭借全球空间的不平衡发展理论获得合理解释。大规模城市化运动伴随“空间殖民化”也不断制造出新的城市阶级和阶层——城镇化进程中失去土地的农民、失业工人、同情弱势群体的激进青年学生、小资产阶级等等,而这些新的不断生成的阶级和阶层注定在“资本主义现实政治实践的舞台”上,成为空间资本化的又一批连带陪葬者。如此循环与发酵,阶级对立在空间理论置换下越发显得通透,“工人阶级和普罗阶级(和它并不是同时产生的),被卷入了时代、历史和它们自己的历史的矛盾中,同样被卷入了空间的矛盾中”[12]117。
进一步的分析是,在无差异的空间(即制度化和程序化了的空间)不断被空间生产所制造的时候,人之存在的“单向度”诟病也被再次揭橥出来。接二连三的空间掠夺性使人们的安全感丧失殆尽,于是,“很多中产阶级者开始将保卫领土、国家和传统作为武装自己,对抗掠夺性的新自由资本主义的工具”,[22]151五花八门的种族主义、民族主义和反全球化运动接踵而来,一个个发挥国家和地区特色的空间主体力量得以坐实。同时,“传统意义上的殖民地已经不存在了,然而,都市的半殖民主义已经出现了。它将一些农村人、大量的外国工人、属于工人阶级或者知识分子的大量法国人,都纳入到了这些中心的支配之下。所有这些人,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受到了一种集中的剥削”,[12]49新的社会颉颃阶层在这种剥削中就源源不断地被孕育出来。鉴于此,我们认为,空间理论的再发微,在承继马克思批判理念基础上,委实提供了剖析和理解晚期资本主义的新武器。
当然,其缺陷也是有目共睹,譬如,它企图用空间生产代替物质(劳动)生产,用空间逻辑代替历史逻辑,这势必将马克思主义引向“一种变相反对生产主义与发展主义的浪漫式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误区”。也因此,有人批评哈维的空间生产理论为一种“空间拜物教”和一种空间的“结构决定论”;列斐伏尔的三元辩证法为一种“差异性空间”主宰的诗学革命话语;苏贾的第三空间理论为理论上“无批判的形而上学帮凶”和实践上“一杆没有子弹的枪”。凡是等等,不一而足。藉此,需要重申历史唯物主义当代重光的基本原则,那就是,必须坚持历史辩证法和社会矛盾运动的生产方式分析方式,如果一味沉溺于西方社会批判理论的空间逻辑及其批判,极有可能偏离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批判路向,最终陷入后现代激进批判的乌托邦泥沼。
马克思主义自诞生之日起就蕴涵着鲜明的空间因子,只不过其“时空观作为物质存在基本形式的表述也随之转化为对人类实践活动的持续和规模的哲学表达。”[24]换言之,在马克思那里,空间更多是作为实践意义或社会意义上的范畴而出场的,以至于实践性和批判性构成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的两大特质。马克思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25]193,而无论是“人化的自然”还是“自然的人化”,都凭借人的实践活动最终幻化成了特定的社会空间。有学人这样评价到,较之于传统哲学的实体性空间释义,“马克思的空间观不仅使得空间范畴与实践相联结,而且赋予空间以主体性和价值选择的功能”[4]45,从而“实践的世界观意义”得以确立。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的实践性特质其实大家并不陌生,在此主要阐述其批判性特质。所谓批判性特质,主要是针对资本主义社会批判而言,由于“资产阶级社会是最发达的和最多样性的历史的生产组织。因此,那些表现它的各种关系的范畴以及对于它的结构的理解,同时也能使我们透视一切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和生产关系。”[26]29
马克思主义后继者们对空间理论依然不遗余力地进行发挥和创造。列宁、布哈林和卢森堡等人在洞观和把握帝国主义阶段资本积累之空间特征基础上,提出了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即资本主义在发展过程、社会结构与政治经济地理布展上势必产生大量的不平衡性。卢森堡甚至直言不讳地讲,不平衡的空间结构乃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历史前提而非注定结果。在他们视野中,先前的帝国主义理论早已不合时宜,资本主义现在更需要强调通过产业资本的全球化和自由流动来“文明地”获取更多利益,而完成这一任务只能仰赖“新帝国主义理论”的导引,通过消灭整个世界各个地区各个阶级的同等压迫和剥削,通过消除“空间差异”来实现。甚而至于说,当代社会空间化问题(譬如城市化、全球化问题)的出现,深刻影响了包括“现代性理论”“依附理论”“世界体系理论”和“新帝国主义理论”等在内的现代空间理论之创生。
整体上看,马克思主义的空间理论不外乎对如下三个问题的厘定:(1)资本对落后民族、国家和地区的空间剥夺问题。(2)全球自然空间的无节制开发或商业化、资本化问题。(3)虚拟空间资本及其潜在风险问题。而新马克思主义的空间理论本质上也是在经典马克思空间理论基础上,沿着如下三条线路继续拓展。(1)立足日常生活领域管窥资本主义“微观空间生产”的运行机理及因应效果。(2)依托城乡社会关系的重组和城市中心地位的确立,论证“城市空间生产”是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空间变迁的最主要产物。(3)基于世界历史的逻辑演进,论证“全球空间生产”乃资本全球积累的必然后果。拓而深之,历史唯物主义从来就不缺乏空间理论质素。
如果说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转向是对经典马克思主义“过分关注时间性而忽略空间性”的一种被动回应,那么,西方马克思主义特别是新马克思主义叫嚣的“空间转向”却大有矫枉过正之嫌。在更严格意义上,认定经典马克思主义具有“时间偏好”和“空间缺失”的说法其实并不十分准确。马克思早年指出,“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正是发展和进步主旋律的作用,使得人们忘记了空间而优先钟情于时间。其实,马克思的“空间理论”尚属一种“隐性的逻辑……没有得到充分的阐明”,[27]它姑且以一种隐性且非系统的方式得以延展罢了。这其中的缘由,可能主要是由马克思的批判对象——资本主义的阶段性特质引起的。
众所周知,资本积累的形式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无瓜葛。马克思在通过资本积累揭示资本主义的剥削秘密时,并没有忘却空间何以凭借资本积累演变为资本空间的漫长过程性规定。在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处于自由竞争阶段的资本主义,其空间重组乃至空间变化主要围绕资本逻辑得以演进,时间率先成为测度和权衡资本生产过程的法度和标尺。换言之,在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阶段,空间不是消失了,而是在资本宰置下不断被重组了。并不限于此,资本批判和空间逻辑不仅内蕴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而且自始至终存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推进过程之中,问题仅在于资本主义的阶段性特质和历史性存在。
为了彻底破除资本主义永恒神话,马克思必然要优先基于时间维度来审视资本主义的发生和发展。相应地,历史唯物主义也需要先行从资本积累中剥离出时间逻辑,来奠定和延展资本主义批判路径。而伴随垄断资本主义的降临,“福特制”刚性生产模式日益被“弹性生产”模式所替代,资本积累模式的改变使得人们的思维模式发生相应改变,即从时间维度到空间维度的改变。如此这般,空间维度就从先前的隐性状态得以全面敞开。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尽管空间问题与空间理论的彰显与资本主义的阶段性发展息息相关,但这并不意味着历史唯物主义既有的批判逻辑和理路——时间逻辑或历史逻辑等已经失效,因为在最本根意义上,空间生产诞生并受制于资本逻辑正是资本主义无限扩张本性与阶段性特质使然。
依照历史唯物主义叙事逻辑,人类历史的推进不能失却生产方式的发用,其中的物质生产更是奠定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基石。马克思正是从这一物质生产出发,展开了他的劳动异化理论,不仅使得异化劳动批判与无产阶级解放直接联系起来,而且使得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理论也与特定生产方式关涉起来。他说:“以一定的方式进行生产活动的一定的个人,发生一定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社会结构和国家总是从一定的个人的生活过程中产生的。”[28]151甚至可以认为,马克思首先从对一般物质生产过程的讨论切入,逐渐转向资本主义生产的分析,在透视和凝练资本本性、资本积累和剩余价值规律基础上,依托资本逻辑考察资本主义生产全过程,最终完成其对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实现其历史唯物主义的创建梦想。
这里需要明晰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方面,尽管“空间生产”范式在马克思的概念体系中并没有十分明确地彰显和阐发,但物质生产离不开空间的置换却是不争的事实,马克思对此也是十分肯定的。按照马克思的话语逻辑,“空间是一切生产和一切人类活动的要素”,空间应当隶属历史唯物主义内在话语逻辑。譬如,劳动在空间上的协调与合作,直接影响劳动生产率的高低。由此不难推断,空间生产早就隶属马克思言说的资本逻辑和资本主义生产的应有范式,其重要性也伴随资本主义发展越来越彰明较著。就此而论,空间问题发轫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转向的说法就不能成立。另一方面,尽管西方马克思主义彰显空间生产概念确实顺应了晚期资本主义那个时代的理论需要,但以此替代甚至否定马克思的物质生产,则难免带有矫枉过正之嫌。譬如,列斐伏尔就指出马克思的“物质生产”已经大大落伍了,空间生产必须被全面关注,而“空间生产则端赖于身体的生产”,[29]170空间生产当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根本因素。苏贾则进一步用社会—空间维度取代历史—时间维度,以此来消弭存在的历史基础。哈维虽然没有继续陷入“空间本体论”窠臼,但他阐释资本主义空间生产问题,则偷梁换柱地用“使用价值”生产替换剩余价值生产,最终必然偏离马克思的物质生产轨道。
综上所论,空间问题原本就存续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架构之中,而惟有立足特定社会的生产方式才能真正澄明空间生产的本性。肯定历史唯物主义空间转向丰富和发展了历史唯物主义,绝不意味着可以随意将空间从特定社会形态中剥离出来加以过度解读与肆意发挥,也不意味着可以用空间逻辑代替生产逻辑。而如果非要步西方马克思主义后尘,则必然加剧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曲解直至消解,端不能构成丰富和发展历史唯物主义。
时至今日,空间问题业已成为无论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社会都必须面对的理论热点,其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重光,也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重新检视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转向,不仅可以精进马克思尚未完全展开的空间思想,而且可以透析当代资本主义的“历史合法性”,至关重要的是,它还勾连到我们何以在秉承马克思生产逻辑和资本逻辑基础上,梳理到更多新时代空间逻辑的源与流。不难确认,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重光必须既观照到资本主义的历史和现实,又顾念到社会主义现行条件下人们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的改变,因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剩余价值生产和流通更多转向了全球空间域界,空间越发凸显为资本操纵政权和蛊惑民众的一种新式武器;而新时代社会主义的“空间正义”也亟待追寻与厘定。作为全文的结尾,最后强调,无论是考察“空间转向”还是审视历史唯物主义,都应当“回到马克思”,在传承马克思原初话语基质——资本逻辑、生产逻辑、历史逻辑和解放逻辑基础上,更多捕捉到融当代地理景观、城市建筑、身份认同、权利涂层、生态环境、虚拟渊薮、民族复兴、全球化和世界历史等为一体的空间叙事新质素和新样态,也即葆有空间逻辑的永续在场并合宜发酵智慧。唯有如此,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转向才可能彰显出全部理论和现实意义,其当代重光也才能真正落到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