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生活需要的实践逻辑探赜

2022-01-01 15:09:49李爱龙
青海社会科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马克思资本劳动

◇李爱龙

美好生活需要是现实的人的本真性需要,它是贯穿人类历史发展的基本线索,也是衡量人类文明发展水平的根本标准。毫不夸张地说,美好生活需要一直以来作为一只“看不见的手”自发地调节人类实践,唯有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第一次将美好生活需要主题化,旗帜鲜明地将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作为所有行动的根本遵循。这不得不说是人类文明的一次重大启蒙,也是对人类社会发展目标的重新锚定。然而,在对美好生活需要的理论阐释中,人们往往会陷入一个两极相通的认识误区:或者认为美好生活需要只是一个经验性的事实描述,或者认为美好生活需要是一个应然性的价值理念。实际上,这种认识误区割裂了美好生活需要的现实性与理想性,表现出将其庸俗化甚至形而上学化的倾向,以这种被误读了的美好生活需要为价值引领的社会实践必然不利于人民美好生活的实现。这就启发我们对美好生活需要的阐释必须实现从自在到自为的逻辑跃迁,在此基础上挖掘美好生活需要的历史唯物主义内涵并建构美好生活需要的实践逻辑。需要强调的是,所谓实践逻辑不仅仅是一种实施方法,其表征的是美好生活需要的人性根基与价值诉求,力图在对既有需要形态及其实现方式的肯定理解中包含否定理解。因此,美好生活需要的实践逻辑既是一种确证逻辑,确证的是美好生活需要的客观性,也是一种批判逻辑,批判的是既有需要形态及其实现方式的异己性,更是一种规范逻辑,规范的是美好生活需要的应然状态。

一、需要层次的跃迁:美好生活需要的人性根基

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结尾处表达了这样一条“绝对命令”:“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这一“绝对命令”不仅是马克思为共产主义事业所确立的终极使命,而且也表征着现实的人不断实现自我否定的生存论冲动。在人与动物本质区别的意义上,这种“绝对命令”表现为需要层次的跃迁。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意义上,人具有双重生命存在——种生命和类生命。所谓种生命意味着人与其他物种一样都是自然界因果链条上的一个环节。所谓类生命表征着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其生命活动是自由自觉的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正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2页。由此来看,作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人维持自身肉体存续的需要从根本上就不同于动物性的生存需要,它必然带有人所特有的类本性,因此也就表现为基本生活需要。除了基本生活需要,作为类存在物,人还必须满足自己的美好生活需要,确证人之为人的类本质,从根本上超越动物般的生存状态。可以说,满足基本生活需要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基础,而满足美好生活需要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目标。从基本生活需要向美好生活需要的跃迁,意味着人向自身本质的不断复归,标志着人类文明的历史性开启。

进一步来看,美好生活需要就是自由而全面发展的需要,是人类存在的内在目的和形上诉求。“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页。因此,美好生活需要的充分实现,其实质在于,人将自己所富有的体力、智力等本质力量对象化,并在自己的作品和现实中确证和肯定自己的类本质。这就意味着,美好生活需要的充分实现不是空虚浪漫的主观遐想,它不仅要以丰富的社会关系、普遍的社会交往为现实载体,而且还要以个人发展了的全面的能力体系为主体力量。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中,劳动是人之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类活动,不仅是人与自然物质变换以及人与人社会关系变换的中介,同时也不断确证并生成着人的本质力量。通过劳动,人将自己的生命活动建构为生活活动,与动物的生存活动区别开来。“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所以关于他通过自身而诞生、关于他的形成过程,他有直观的、无可辩驳的证明。”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6页。

由此来看,劳动是美好生活需要展开的基本环节,赋予美好生活需要以现实性和普遍性。反过来说,在劳动过程中,最原始的生命活动被赋予最崇高的生命形式,也就以类本质的文明内涵来丰富自身。然而,在常识的观点看来,劳动总是被当作是一种服从自然必然性的生物性活动,被看作是基本生活需要的满足,其所孕育的文明内涵和历史深度被抹杀。在古代社会,整个社会被划分为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在私人领域中从事劳动的家仆和奴隶不得进入公共领域,而在公共领域中从事政治活动的公民(家主)可以直接占有或剥夺家仆和奴隶的劳动成果。因此,在古代社会,美好生活需要仅仅是极少数人的阶级特权,是以劳动者的动物般的生存状态为前提的。这就表明,基本生活需要与美好生活需要之间存在着巨大鸿沟,在这一鸿沟消弭之前,劳动总是被当作满足基本生活需要的物质活动,难以被真正当作美好生活需要的充分实现,而人类社会共同体也就被撕裂为两大截然对立部分——一些人统治,另一些人受苦受难;一些人享受,另一些人劳作。

实际上,横亘在基本生活需要与美好生活需要之间的鸿沟就是极其低下的社会生产水平。由于极端低下的生产水平,统治阶级总是将繁重的物质生产活动强加于劳动群众,通过野蛮的或文明的掠夺或剥削来维持自己的体面生活。这就意味着,基本生活需要向美好生活需要的跃迁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以社会生产的长足发展为基础,以将劳动平等地分配给每一个社会成员来承担为前提。在这个意义上,物质生产将内化为一种紧迫性的需要——生产需要。进一步来看,只有在生产需要充分实现的基础上,人们的社会关系才会变得丰富,人的能力才会变得全面,人的类生命才会得以生成。可以说,将人与动物首次区分开的不是美好生活需要,而是以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为核心的生产需要。“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与人动物。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9页。

这正是美好生活需要为自身发展所开辟的现实道路。在生产需要占支配性地位的条件下,基本生活需要不再有保障,罩在家庭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被撕下;美好生活需要也不再具有崇高性,一切素被尊崇的观念都被拉下神坛——二者必须以是否促进生产发展为根本尺度。这就意味着,古代社会中仅仅局限于家庭内部的私人领域在全社会中铺张开来,所有社会成员都被置入巨大的生存紧迫性之中,所有的人类活动只有一个目的——维持生计。这就使人类社会处于“经济的社会形态”,其社会结构呈现出一种“颠倒”的状况——不是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引领和塑造物质生活,而是相反,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人的境况在本质上是生存性的,而不是生活性的。就此而言,阿伦特正确地指出,“社会化”一词“在广义上指现代社会化私为公的态度和倾向”②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世纪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页。,而“集体家政——在经济上把众多家庭组织成一个超级家庭的模式,就是我们所谓的社会”③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世纪出版社2009年版,第18页。。

尽管生产需要将所有社会成员锁闭在私人领域,但是在美好生活需要逐步实现的意义上,生产需要具有丰富的文明内涵。一方面,生产需要打破古代社会那种等级森严的社会结构,将所有社会成员都视为拥有“平等权利”的独立个人,从而解除了人身依附关系以及市民社会的道德枷锁。另一方面,生产需要激发全体社会成员竞争性的生存意识,为社会生产能力的长足发展注入源头活水,实现社会财富的极大增长,从而为所有社会成员能够共享文明成果积蓄了物质基础和主体力量。在一定意义上,生产需要可以被视为美好生活需要的“助产婆”,它以生存的紧迫性为中介强行向全体社会成员灌输着自由、平等、正义等文明观念,打破特权观念的思想禁锢,从而实现了对人之本性的启蒙与重塑。因此,与基本生活需要一样,生产需要并不是现实的人的本真性需要,它只具有手段性的意义,其最终目的依然是服务于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因此,基本生活需要向美好生活需要的跃迁,包含着整个人类生产史,集中地展现了人类文明的形上追求。这不仅需要与种种陈旧的制度形式及其意识形态展开坚决的斗争,而且需要以一种审慎的态度开启“潘多拉魔盒”——将生产需要凌驾于整个社会生活之上。这是人类文明的自我历险,其内部必然包含着种种反文明的因素。更进一步来看,这也是人类“需要体系”的现实建构过程。如果没有生产需要的介入,基本生活需要只能展现为一种动物般的本能活动,而美好生活需要仅仅表现为一种狭隘空虚的浪漫主义,基本生活需要和美好生活需要只能被僵化地分配给不同的社会成员。实际上,这种状况打破了现实生命的完整性,使类生命与种生命处于一种“主—奴”对抗的张力之中。唯有通过生产需要的中介作用及其充分实现,基本生活需要才能“分有”美好生活需要的崇高性,从“自然的需要”转变为“历史形成的需要”,而美好生活需要才能“照亮”基本生活需要,从统治阶级内部的精神图腾转变为全体社会成员的精神家园。

可见,需要层次的跃迁并不简单地表现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在其实质意义上表征的是需要之内涵逻辑的自我生成,其最终的目的在于形成一个内部包含各个环节的“需要体系”。这个“需要体系”不仅包含作为人类文明基础的基本生活需要,也包含着作为人类文明目标的美好生活需要,更现实地包含作为人类文明发展动力的生产需要,其中起着支配性和引领性作用的只能是美好生活需要,它集中展现的是类生命的本真性诉求,是基本生活需要和生产需要所要趋附的价值目标。进一步来看,这种需要层次的跃迁也就是现实的人的存在方式的跃迁,是将劳动作为“生活的第一需要”赋予每一个社会成员的历史过程,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富有的人同时就是需要有人的生命表现的完整性的人,在这样的人的身上,他自己的实现作为内在的必然性、作为需要而存在”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页。。

二、资本增殖的欲望:美好生活需要的异化形式

基本生活需要向美好生活需要的跃迁必须以生产需要的充分实现为基础,否则,基本生活需要只能局限于粗陋的物质层面,而美好生活需要只能局限于空虚的浪漫主义,而全体社会成员必然会再度陷入无止境的斗争之中。生产需要的充分实现离不开资本增殖逻辑的隐性规训。无论是基本生活需要,还是美好生活需要,都被生产需要所支配并以资本增殖欲望的异化形式来表现自身。换句话说,在生产需要所支配的社会中,美好生活需要的实质就在于占有尽可能多的财富尤其是以货币和资本为代表的一般财富,“鄙俗的贪欲是文明时代从它存在的第一日起直至今日的起推动作用的灵魂;财富,财富,第三还是财富——不是社会的财富,而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单个的个人的财富,这就是文明时代唯一的、具有决定意义的目的”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6页。。从资本主义的发展历程来看,资本增殖欲望可以说涵盖了社会生活的全部领域,尤其在生产领域和消费领域表现得最为彻底,它不仅改变了传统的生产方式,而且重构了人们的消费模式,在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世界图景和价值观念。

在早期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增殖的欲望主要表现为生产的急剧扩张,竞争性生存意识主要围绕着物质生活来展开,以获得足够的货币和资本为第一要务。首先,资本家之间展开盲目的生产扩张,他们抢夺生产资料,开发生产技术,创新管理模式,开辟产品销路,使社会生产陷入无政府的混乱之中。“社会的生产无政府状态的推动力,使大工业中的机器无止境地改进的可能性变成一种迫使每一个工业资本家在遭受毁灭的威胁下不断改进自己的机器的强制性命令。”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0页。其次,机器体系的革新迫使工人改变过去自由散漫的生活方式,展开就业竞争,培养劳动技能,无条件地服从资本家的规训。“缩短劳动时间的最有力的手段,竟变为把工人及其家属的全部生活时间转化为受资本支配的增殖资本价值的劳动时间的最可靠的手段。”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9页。可以说,正是这种极端无序的竞争极大地刺激了生产能力的增长,在马克思看来,资产阶级在其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以往一切世代的总和还要多、还要大。这无疑为需要层次的跃迁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在“生产资料、生活资料、可供支配的工人——生产和一般财富的一切因素,都过剩了”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3页。的历史条件下,资本增殖欲望难以在生产领域得到彻底实现,转而去寻求消费生活的强制升级,力图使人们在获得个性解放的体验,以此来倒逼生产的无限扩张。在当代消费社会中,人们消费的不仅仅是商品的使用价值,而是其景观价值,是没有实际承载物的符号所具有的象征性价值。居伊·德波指出,“在现代生产条件占统治地位的各个社会中,整个社会生活显示为一种巨大的景观积聚”①居伊·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页。。资本正是通过控制大众媒介,进而控制商品形象的生成与转换,从而达到填充消费过程以及操纵社会生活的目的。鲍德里亚则进一步指出,作为消费的载体,身体越来越承担起与自身无关的符号性意义,“人们给它套上的卫生保健学、营养学、医疗学的光环,……今天的一切都证明身体变成了救赎物品。在这一心理和意识形态功能中它彻底取代了灵魂”②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39页。。

不难发现,在实践逻辑的意义上,资本增殖欲望不仅助推人类社会从短缺经济时代逐步进入过剩经济时代,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准备物质力量,而且激发了人们对个性解放的普遍性需求,为需要层次的跃迁准备了主体因素。正如马克思所言,正是物的依赖性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体系。在资本增殖欲望的促逼下,人们不再能够忍受“神圣形象”的专制,而面对资本主义社会“非神圣形象”的统治,人们也以某种被资本所规训的方式进行反抗。然而,我们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作为一种美好生活需要的异化形式,资本增殖欲望具有其不可逾越的历史限度——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财富的积累与贫困的积累并存,符号的丰富助长着精神的空虚,人们越来越变成被某一种中心权力所支配的奴隶。这就是资本增殖欲望所造成的人类最深刻的生存境况,解放与规训之间的巨大张力撕裂了社会生活的统一性以及个人生命体验的完整性。这就意味着以资本增殖为核心的资本文明蕴藏着难以消除的危机。

在消费社会崛起之前,资本文明危机主要表现为过剩危机。众所周知,资本主义价值规律是剩余价值规律,因此,资本增殖欲望必须将社会生产能力限制在相对过剩的界限以内,既不能使之回落到古代社会那种不发展的状态,又不能使之跨越到未来社会那种全面发展的状态,从而使社会成员处于一种生存竞争之中,将整个社会牢固地锚定在发财致富的轨道上。但是生产的无政府主义式的盲目扩张必然引发过剩危机,利润率下降,资本家破产,工人失业,社会生产中断。整个社会生活呈现出一种大萧条的末日图景。马克思指出,过剩危机是一种“文明过度”,“社会所拥有的生产力已经不能再促进资产阶级文明和资产阶级所有制关系的发展”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页。。如果在人之为人的类生命的层面上来看的话,资本增殖欲望使劳动者与其劳动产品、劳动过程、社会关系发生全面异化,劳动不再是自由自觉的“活劳动”,变成了机械般的“死劳动”。这样一来,资本主义文明就在根本上斩断了人与世界的否定性统一,阻碍了类生命的生成与延续。

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资本文明危机则表现为意义危机。一方面,过剩的生产能力在消费领域中找到了宣泄场所;另一方面,符号消费的无限增长趋势刺激着生产能力的强制性进步。在技术与资本的“共谋”下,商品拜物教让位于数字拜物教,消费的强制升级具有瞬时性和虚拟性,精神生活陷入物化的深渊。这就导致人自身所固有的社会性力量丧失其本真性的现实内容,沦为数字媒体所建构的超现实主义的“虚体”④蓝江:《生存的数字之影:数字资本主义的哲学批判》,《国外理论动态》2019年第3期。。“对真实的精细复制不是从真实开始,而是从另一种复制性的中介开始,如广告、照片,等等——从中介到中介,真实化为乌有……变成一种为真实而真实,一种失物的拜物教”⑤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05页。。在“失物拜物教”中,生产能力与消费活动实现了极致化演绎,成为一种腐蚀性的力量,消解了人们对本真生活的渴求。在这个意义上,恩格斯早已指出了科学和艺术的资本属性,“如果说在文明时代的怀抱中科学曾经日益发展,艺术高度繁荣的时期一再出现,那也不过是因为现代的一切急剧财富的成就不这样就不可能获得罢了”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6页。。

由此来看,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能力的发展以及消费活动的升级是资产阶级追求剩余价值、腐化被统治阶级的手段。资本增殖欲望将人类文明置入财富增殖的幻象,使人类文明以反文明的面目来呈现,成为资产阶级执行其阶级统治的工具。在这个意义上,“人的依赖性”与“物的依赖性”归根结底都表现为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支配与奴役。因此,在阶级社会,所谓的美好生活需要只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而已,在根本上只是统治阶级的特权,广大劳动者只能挣扎在温饱边缘,过着动物般的空虚乏味的生活。因此,要想为美好生活需要的普遍实现开辟新的历史道路,就必须从根本上驯服资本增殖欲望,使资本从社会的支配性原则变成从属性原则。一方面,要在社会关系层面上要展开范围深广的社会革命,废除资本主义雇佣劳动的生产关系,消除资本增殖欲望得以产生的社会经济根源;另一方面,要在主体意识层面上要对全体社会成员进行思想再启蒙,消除发财致富的意识形态魔咒。只有在这双重意义上,资本增殖欲望才会真正完成其历史使命而退出历史舞台。

三、劳动需要的生成:美好生活需要的应然状态

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增殖欲望集中地表现为对以货币和资本为代表的财富一般的贪欲。对于美好生活需要来说,资本增殖欲望具有二重性。一方面,资本增殖欲望带来了生产需要的充分实现,“资本作为无止境地追求发财致富的欲望,力图无止境地提高劳动生产力并且使之成为现实”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05页。;另一方面,资本增殖欲望消解了人之为人的类本质,使人成为欲望的奴隶,“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页。。进一步来看,资本主义社会的“超级现代性”症候以及频繁发生的危机表明,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难以真正驾驭资本增殖欲望,在资产阶级生产关系中,资本增殖欲望必将走向虚无主义的深渊。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对资本增殖欲望采取辩证的态度,既要张扬其所具有的文明意义,又要消除其给人类文明带来的负面影响。只有在全新的更高级的生产关系框架之内,资本增殖欲望才能完成质的飞跃,走向美好生活需要发展的康庄大道,促进劳动需要的历史生成,最终推动需要层次的跃迁。

在《哥达纲领批判》中,依据经济结构及其制约的文化发展,马克思将未来共产主义社会区分为初级阶段和高级阶段。可以说,马克思这一区分是出于审慎的历史考量,其目的就在于驾驭并扬弃资本。在驾驭并扬弃资本的过程中,资本增殖欲望逐渐实现自我否定,向人之为人的本真性需要复归;而劳动需要,经过资本的淬炼,才逐渐获得丰富的历史性内涵和崇高的形上意蕴,从一种服从自然必然性的本能式需要上升为一种表征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双重和谐的自我实现的需要。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劳动需要才能作为美好生活需要的“合理形态”,赋予美好生活需要以合乎人之本性的内涵。需要强调的是,在共产主义社会,劳动需要并不是现成在手的,而是分阶段逐步生成的。在驾驭资本的意义上,劳动表现为“生存的第一需要”,一切社会成员都被还原为劳动者;而在扬弃资本的意义上,劳动则表现为“生活的第一需要”。实际上,这是一个“需要体系”现实建构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全体社会成员共建共享人类文明发展成果的过程。

在共产主义社会初级阶段,劳动不再是“工具性”“有用性”的活动,首先是每个人“生存的第一需要”。在刚从资本主义社会胎胞里诞生的共产主义社会中,物质生产仍是社会生产的主题,基本生活需要仍是需要的基本内容,资产阶级法权依然有效。因此,劳动仅仅是谋生的手段,甚至是谋生的唯一手段,每个人都像其他人一样是劳动者,而消费资料的分配原则是“按劳分配”,“劳动贡献”成为分配消费资料的基本标准,成为衡量每一个劳动者的共同指标。“每一个生产者,在作了各项扣除以后,正好是他给予社会的。他给予社会的,就是他个人的劳动量。”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05页。对于个人而言,个人的收入只能表现为劳动收入,个人的财产只能是消费资料。这就从根本上消除了劳动力转化为商品、货币转化为资本的可能性,也就消除了阶级以及阶级对抗的物质基础。“除了自己的劳动,谁都不能提供其他任何东西,另一方面,除了个人的消费资料,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转为个人的财产。”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4页。

因此,尽管竞争性的生存意识依然统治着人们的头脑,资本依然起着刺激生产的作用,与资本主义社会具有本质性的不同,社会主义力量具有绝对的优势。马克思指出,在“按劳分配”之前必须对社会总产品进行一定比例的扣除,以满足社会公共事业的需要。这就意味着,人们的基本生活需要获得了外部保障。在这一前提下,“按劳分配”所产生的财富不平等就不会造成人与人之间的支配性社会关系,生存竞争并不能够外化为对其他社会成员的支配,它只能向内转化为劳动者的生产积极性和历史能动性。可见,劳动作为“生存的第一需要”,并不是像阿伦特所批判的那样,将所有社会成员都锁闭在自然必然性的私人领域。而是恰恰相反,在全新的更高级的生产关系中,劳动作为生存的第一需要,实现了基本生活需要与生产需要的对立统一,激发着劳动者的历史创构性,转变了欲望以及作为其对象的财富的存在论视野。而阿伦特所向往的古典共和制,则是以人的依赖性为基础,以社会结构的森严等级为建制,将绝大多数社会成员锁闭在私人领域,使美好生活需要仅仅成为少数人的特权,充当着阶级统治的工具。

在共产主义的高级阶段,人类社会从短缺经济时代进入过剩经济时代,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充分涌流,社会财富的尺度不再是生产物质财富的劳动时间,而是人们从事高级活动的自由时间。这就表明,劳动不仅仅是“生存的第一需要”,更本质地是“生活的第一需要”。诚如恩格斯所言,“我们必须从‘我’,从经验的、有血有肉的个人出发”,但是,我们绝不能沉浸于这种自然性之中,我们的根本的价值旨趣在于,“从那里上升到‘人’”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页。,从动物的生存条件进入真正的人的生存条件。在这里,与基本生活需要相关的“平等权利”就被扬弃,取而代之的则是与生活需要相关的“不平等权利”。以之为基础,“劳动贡献”的抽象同一性被消除,形式上的平等被实质上的平等所取代,“按劳分配”也就被“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所取代。其一,“各尽所能”表征着个人自由全面的发展。个人不再服从奴隶般的社会分工,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不再有效,由此,个人不再局限于固定的特殊的活动范围,其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免受外部同一性的压迫。其二,“按需分配”使消费资料的分配与个性化发展相匹配。这就意味着消费资料逐渐扬弃其物性特征而获得主体性的意义,使欲望以及作为其对象的财富实现了向本真性需要的真正复归。

可以说,马克思的《哥达纲领批判》是一场“历史预言”,它站在“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立场上对劳动需要进行了哲学意义上的阐释。因此,在确切的意义上,劳动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是一场思想革命,是对人类文明的再启蒙,是对美好生活需要的价值重塑。近代以来的欧洲启蒙运动核心是“祛魅”,扬弃“人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以追求现世幸福为目标,开启了美好生活需要的资本主义形态。那么,人类文明的再启蒙的主旨就在于“祛昧”,扬弃“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翻转资本主义对美好生活需要的腐化理解,对资本逻辑展开欲望形而上学批判,④王庆丰:《欲望形而上学批判——〈资本论〉的形上意义》,《社会科学辑刊》2015年第9期。实现欲望以及作为其对象的财富的“术语革命”。在全新的更高级的生产关系之中,欲望与财富逐渐扬弃旧社会的物化特征。一方面,欲望不再是对外在的“非神圣形象”的追逐,而是转向主体内部,成为主体对自由全面发展的本真需要的真诚渴求。另一方面,财富不再仅仅具有物性的特征,而是成为表征人之主体性能力的现实定在,物质财富真正转变为能力财富。

因此,对本真生活的渴求实际上就是对能力财富的创造,这种创造不再是私人性的,而是由全体社会成员共同完成的,具有共建共享的社会化特质,因此,“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页。。以人类文明的再启蒙为基础,美好生活需要的共产主义形态才是可欲的,才能有效避免发生时代的误置,劳动需要才能开启以劳动解放为目标的社会革命。所谓劳动解放,就在于实现基本生活需要、生产需要与美好生活需要的“三位一体”。以肉体组织为物质基础,每个人都能在无愧于其本性的基础上,不仅要推进自然能力的外化和完善,而且要实现社会能力的获得和丰富,致力于将自然身体建构为社会身体,将自然生命建构为一种自我生成和内在超越的社会生命,不断实现并确证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的双重和谐。可以说,这才是美好生活需要的精神实质。国人民超越物质文化需要的生活愿景,彰显着中国共产党“以人民为中心”的初心与使命。可以说,美好生活需要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各项事业的根本遵循,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中国共产党的奋斗目标。因此,从人性根基、历史形态以及价值诉求等方面阐明美好生活需要的实践逻辑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时代课题和理论使命。这对于将美好生活需要从生活愿景转变为具体生动的生活现实具有方法论意义:一方面,它有助于破除种种关于美好生活需要的常识性理解,将美好生活需要植根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过程之中;另一方面有助于推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实际相结合,启示人们自觉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美好生活形态。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今天,美好生活需要必将获得了世界历史的意义,成为引领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核心理念。

结语

党的十八大以来,美好生活需要就成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鲜明的主题词,它表达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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