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族生死存亡关头筑起“新之长城”
——陶行知硕士论文《中国之租借地》导读

2022-01-01 11:40张汉敏周洪宇
南京晓庄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陶行知

张汉敏,周洪宇

(1.华中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2.陶行知国际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

1915年,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攻读政治学硕士学位的陶文濬在其毕业论文中写道:“然因中国积弱,租借地之法律主权无从确保。”(1)参见陶文中译稿《中国之租借地》“结语”部分,译稿第47页。文中页码标注均为译稿页码顺序。在一个国力孱弱、政治黑暗的时代,国家领土尚且难以保存完整,主权也无从确保,奢谈科技兴国毫无实际意义,这也是人们所熟知的陶行知放弃医学专业转向人文社科的主要原因。而最终获誉“万世师表”的陶行知不仅在教育领域,而且在哲学、政治、经济、法律、宗教和历史学等人文社科领域都有涉猎,并且成就斐然,这些在他的这篇硕士论文中已有淋漓尽致的体现。

虽然此篇论文撰写时间至今已逾百年,但其选题之新颖、视野之开阔、结构之严谨、资料之丰富、分析之深刻、结论之坚实,仍令人无限感慨与由衷钦佩。从小里说,堪称研究生毕业论文的样板;往大里看,不难从中窥见那个时代改革先驱者思想演进的心路历程,启发后人沿着前辈探索的道路继续前行,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添砖加瓦。

深植于心的民族气节与爱国主义精神

租借地虽非租界,但与租界关系密切,性质类似。清末官员屡屡混同“租界”“租地”与“租借地”等概念,至民国初年始有从西方学成归来的中国外交官注意到二者之间的差异,并于1919年的巴黎和会上将“归还租借地”和“归还租界”并列为“希望条件”中的两项(2)参见费成康著《中国租界史》第九章《近似租界的特殊区域》第一节《租借地》。费成康:《中国租界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年版,第309-318页。。陶行知在1915年撰写硕士论文时即已清楚地认识到租借地的特殊性,将租借地(leased territory)清晰地界定为“一国在规定时间内向另一国割让使用权及管理权之领土。租让国在‘租借’期间放弃租借地上一应管理权;然约定之‘租借’期满,租让国有权收回一应割让之权益及特许权力”(第5页)。陶文在目录及引言中均明确指出近代中国历史上的五大租借地分别为胶州湾、关东、广州湾、威海卫与九龙新界,而在第六章中,更是将北九龙(即新界)与香港和一度亦为租借地的(南)九龙区分开来。仅此一项,已足见陶行知学术嗅觉之敏锐,学术视野之开阔,学术认知之深刻。

然而,最让读者感佩的还是陶行知的勇气。撰写该硕士论文时,辛亥革命已然爆发,但列强在中国的“势力范围”犹在,长期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令中国积重难返;北洋军阀政府对外软弱、对内强横,对列强在华势力根本不敢触碰,同时助纣为虐,极力打压国内反对帝国主义的爱国声音与行动。时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业已爆发,在美国留学和攻读硕士学位的陶行知若只是针对美国的非盟友如德国、日本、沙皇俄国等就租借地一事发出批评与抨击之声,他对自身的保护也能够为人们所理解,但陶行知全然不畏强权,文中对美国盟友英法两国一视同仁,甚至在涉及美国的相关事务上也毫无溢美之词,纯粹据实阐述和分析,丝毫不考虑由此可能对论文评阅带来的不利影响,与过往及现在学术研究中存在的诸多功利现象形成鲜明的对照。

陶文开宗明义,在界定了租借地的概念之后,即简要介绍了租借地的历史和由来,接着指出中国的租借地包括胶州湾、旅大港、威海卫、九龙(新界)和广州湾等总计5片,总面积达2250平方英里的土地,然后貌似冷峻而实则痛心疾首、义愤填膺地指出:“列强达成租约之手段堪称霸道,租约签订之条件亦极为苛刻。凡此类租约均体现该特殊国际关系历经发展之极致形态。”(第5页)

陶文第一章《引言》的最后一部分明确指出上述5片租借地作为中国的门户、军事基地和商贸中心对中国的重要性,“且为列强恶意在中国扩大其势力范围之肇始”,因此,“将其使用权及管理权割让予他国其危害可想而知”(第5页)。在此基础上,陶文明确了“本文意欲探讨及解决之问题”,包括“遭强行租借之后”,租借地与中国内陆的关系问题;作为商贸中心和军事基地的重要性问题;列强藉由租借地扩张势力范围的问题;各租借地的相互关系和重要性地位问题等。当然,此处陶文提出的最后两个问题应该是论文作者所要探讨的终极问题,那就是租借地对中国主权的影响问题和“中国应如何应对列强之蛮横行径”(第6页)的问题。

陶文接下来在第二至六章中分别对胶州湾、关东、广州湾、威海卫和九龙新界五个租借地的名称、位置、面积、自然与人文环境、军事基地建设与军用价值、贸易地位与经贸发展、各租借地(主要是藉由铁路)与中国内陆乃至租借国的关联、列强藉由租借地扩张势力范围的情况以及租借地对于租借国的影响与意义等加以介绍、分析和论述。当然,每一章中对于租借地的由来或者说“租借”的过程都有详细的介绍以及基于确凿而丰富的史料之上的论证,另外加上胶州湾从德国、关东从俄国落入日本人手中的介绍与论证,陶文就租借地一事对帝国主义列强强行霸占中国土地、侵犯中国主权、扩张在华势力范围并进而意欲瓜分中国的丑恶嘴脸及殖民行径进行了无情的揭露与讽刺。

帝国主义对外殖民往往打着促进文明进程、播撒上帝福音的旗号,但真实目的无外乎拓展“帝国的利益”。陶文第二章提及德国总理冯·布埃洛在国会的讲话“中国已然四分五裂,原因与吾等毫不相干”(第8页),足见德意志帝国对于中国人的疾苦并不关心。紧接着他的发言“但无论如何,吾等断不可空手而归”则清楚地暴露了德意志帝国的狼子野心。最终德国藉由所谓“巨野惨案”发兵胶州湾并占领了这一地区。在发兵前德国政府给驻华公使冯·海靖的政府电令“索取极致之赔偿”,且“无轻言满意之条件”(第9页)可谓无耻之极,却也是本性毕露。陶文对发兵前德皇兄弟之间对话的引用更是充分暴露了德意志帝国高层的尔虞我诈、惺惺作态以及对强权的渴望与倚仗,什么促进德国商贸“平稳繁荣发展”、什么保护德国海外侨民正当权益,统统不如“我辈新近统一而崛起之德意志帝国跨洋殖民目标”重要,亨利王子对此理解深刻,将它看作“吾皇之福音”,并且誓言“无论得遇倾听与否,吾当竭尽全力,铭刻此福音于吾达到之每一地方”(第10页)。陶文将“此番基尔城堡对话”视作是“文明戏之对白”,“如非亵渎上帝,亦属不可理喻,委实滑稽可笑”(第10页)。可见,在帝国主义者那里,文明不过是一场游戏,强权才是“真理”,租借地正是强权政治的产物。

沙俄对于旅大港的“租借”与德国强占胶州湾如出一辙。陶文指出:“《中俄密约》加速了德国占领胶州湾;反之,德国租借胶州湾亦加速沙俄对旅顺口及大连湾地区之操控。”(第23页)、“1898年3月6日,中德双方签订《胶澳租借条约》;3月7日,俄方以与德方享有平等权利为借口,大胆提出长期以来之图谋:租借旅顺口和大连湾……于3月27日签署租借条约。”(第24页)不只是强占租借地的过程类似,沙俄与清政府签订的“租赁”条约也和德国与清政府签订的《胶澳租界条约》基本一致。更为荒诞的是,日俄战争之后,日本竟然胁迫清政府签订条约,“清政府同意沙俄根据条约……向日本进行一切权益之转移及委托”(第29页)。

德国强占胶州湾是出于对“巨野惨案”的补偿和“保护德国侨民的需要”,俄国侵占旅大港则是要求“与德方享有平等权利”,而日本接手关东竟直接强迫清政府“转让”权益!在一个国际政治环境异常黑暗的时代,所谓“国际公法”中又焉有正义与公理!国际事务的处理奉行的不过是谁的枪杆子硬谁有理的原则,所以日俄战争的胜利方日本“理所当然地”叫沙俄“转让”并迫使清政府同意“转让”了关东租借地!法国人“租借”广州湾与清政府签订了与《胶澳租界条约》基本一致的条约,但是,“五个海军基地中,广州湾最无军事价值”(第37页)。要知道,“列强主要出于军事目的向弱小国家租借的大片战略要地”(3)费成康:《中国租界史》,第309页。才是租借地,那法国人“租借”广州湾即便依从当时的国际政治逻辑也依然欠缺合理性!这样一来,“英国以保护自身在华商业利益不受俄国侵占关东及德国占领胶州湾影响为由,强行租借威海卫”(第42页)似乎要“合情合理”得多了。但到了1914年11月,“关东及胶州湾相继落入与英国有同盟关系之日本之手”,“英国已不需要威海卫为其商船之保障”(第42页),英国理当归还威海卫,然而事实远非如此。陶文接下来对英日两个岛国的对比,表面上是分析两国“同样之需求,同样之供给”,实际上却是要揭示两国“同样之野心及争夺目标”(第42页),揭露英帝国主义和日本帝国主义乃至所有帝国主义国家侵略扩张的本性。至于英国“租借”北九龙(新界),概因“新界既是香港之腹地,亦为香港之屏障”(第44页)。英国人对新界予取予夺,是因为他们早已把香港当成了英国的固有领土,把香港周围当成了英国的“势力范围”,这种鸠占鹊巢的霸道行径,也只有惯于侵略扩张的帝国主义列强才会视作理所当然。

待到第七章《结语》中“五个租借地之对比”一节中,陶文对五个租借地的租借方式也作了一番总结,三言两语间给帝国主义列强作了一幅讽刺漫画。这一次陶文再无掩饰,称“德国首开武力强占胶州湾之先河,列强以保障本国在华利益为借口,纷起效仿”,又称德国人“不加掩饰”,而俄罗斯人和法国人则“口蜜腹剑”。至于“一向彬彬有礼”的英国人,“初则助中国抵制俄罗斯,后则改弦更张,加入掠夺者行列”,“租借威海卫情有可原……然其坚持租借九龙之意令人费解”(第46页)。陶文引用某些人的说法,“租赁九龙以卫香港”,下一句即切中要害:“然卫戍何许人也?”陶文中,外表文质彬彬、实则张牙舞爪的英帝国主义者之丑恶嘴脸跃然纸上。到了这一段的最后一句,陶文以深得英式幽默的语言写道:“当然,英国人依然可以保护远东和平为由替自身辩护。”(第46页)这实在是有贼喊捉贼的意味!

当然,租借方式只是形式问题,陶文所要探讨的核心问题是租借地的主权之争。在第七章《结语》第二节“对中国领土主权之法律效力”中,陶文仍是外表冷峻、实则痛心疾首地指出中国领土上的租借地虽存在差异,但在“租赁条约”方面都有类似之处:租期内中国在租借地上不得行使管理权;中国军舰需征得租借国许可方能在租借地港口停靠;租借国始终有权在租借地上建造军事防御工事;“除威海卫外,列强均有依托租借地扩张势力范围之机会”(第47页)。事实上,这种所谓“租赁条约”给予了租借地如租界一般“国中之国”的地位,让“租让国”中国在租借期满前丧失了租借地的主权。

对于这种丧权辱国的“租赁条约”,陶文首先从法理上论证了它们的不合理性。简而言之,在一贯尊崇私有制的西方,租让方始终拥有土地及房产的主权,即便是永久出租,西方亦有案例裁定出租人仍是地产之主人。由此,陶文作出合理推论:“既如此,是否可以说,中国对关东、胶州湾、威海卫、九龙新界及广州湾仍然拥有主权,而日本、英国及法国仅能在租期内行使其享有之权利?”紧接着,陶文区分了“法律主权”和“事实主权”两个概念,论证了就法律主权而言,“中国仅授予租借国租借地之行政管理权,仅转让管理权……依照国际公法,中国有权根据本国法律规定享有租借地之租赁者一应权利”(第47页)。但是,法理虽如此,“就实际情况来看,中国之法律主权已遭严重伤害”(第47页)。陶文以各国均在租借地上修筑军事及防御工事为例说明因为租借地的存在,中国不仅用自己的土地为他国提供战场,而且动辄被列强裹挟加入他国的战争,根本无法保持中立,遑论维护“远东”乃至国际和平。陶文言下之意呼之欲出:这是对法律的挑战,是对国际公法的挑衅,是对“远东”乃至国际和平的威胁。陶文借用劳伦斯的观点批驳了一切为此种“租赁”方式的辩护,断言“中国真正租让者不唯领土,更有主权”(第48页)。

当此危局,中国应该何去何从?历史上从来都不乏投降派,所以当时“永久租让”说以及寻求列强“看家护院”说甚嚣尘上。然而,历史从来只会让不畏强权、不惧牺牲、勇于反抗外来侵略的民族英雄名垂千古、永载史册!陶行知此时展示的正是他昂扬的民族气节和坚定的爱国主义立场。他向“诸君”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警告:“此五处租借地乃中国之重要门户,须得中国人自己守护。”(第48页)事实上,早在第三章《关东》的结尾处,陶文即借用米勒德先生的话明确指出:“面对列强,中国唯有奋发图强,才有可能维持远东国际势力均衡,依靠自己,解决纠纷。”(第36页)自家的门户自家看守,本国的事情本国解决。陶文立场坚定、态度坚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中国应保持其领土及主权完整,收复租借地。恢复中国在租借地之主权乃吾辈一代人之责任……中国必须明白,世界也必须清楚,中国有数百万平方英里土地可供开放,却不允许一寸土地被占领。”(第48页)当然,陶文也承认“中国积弱”,所以陶文才借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喻指中华民族抵御外族入侵的崇高气节和伟大传统,呼吁当此生死存亡关头,国人应凝聚“新之长城”:

此一“新之长城”不再以巨石及砖块筑成,而是以四万万鲜活之肉体及灵魂,协力同心,矢志凝聚。此一“新之长城”对于收复河山必不可少;对于拱卫今后之新中国不可或缺;对于防止国际冲突、维护远东地区之国际和平亦不可少。(第48页)

也许今人认为这种“新长城”及其精神的提法毫无新意,但回到陶文撰写时那个帝国主义在中国横行的时代,陶文立言之新颖、立意之高远、立论之雄奇直可谓高山仰止、震古烁今。有人曾撰文提及陶行知思想与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关联,笔者(译者)虽烂熟陶行知生平与思想,但囿于1915年前马克思主义学说在中国少有传播,不敢妄言;但笔者笃定陶文提到的“新之长城”和“新中国”的理念对于后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和共产党人都影响深远,陶先生深入骨髓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应该是他后来作为民主人士深受中国共产党人——包括毛主席和周总理——推崇的主要原因。此时的陶行知虽年少而志存高远,因青春而热血澎湃,他尚不具备后来那个成熟教育家的老练,却有着青年学者不加掩饰的爱国激情。这样的陶行知,也许可以在他后来的演讲、授课和著述中不断被感知,却很难再像在这篇硕士毕业论文中如此一览无余、清晰可见。

开阔的学术视野与扎实的学术功底

虽然陶行知深知在政治黑暗、国力孱弱的时代,悬壶也难以济世,但他显然受到了前朝洋务运动的影响,毕竟陶行知之所以能去美国留学、攻读硕士研究生是与洋务运动首创赴西洋留学之风密切相关。陶行知也认同“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所以,即便是对列强强行“租借”中国领土、为本国利益发展租借地并扩张在华势力范围的行径深恶痛绝,但对于列强在租借地上大兴教育并客观上帮助中国人提高教育水平、拓展视野的措施仍会客观地给以肯定。譬如,对于德国人在青岛大兴教育,陶文一方面尖锐地指出德国政府的目的无外乎培养德国文化氛围,加速青岛乃至胶州湾的“德国化进程”,另一方面也承认,“当然,不容否认,一些中国青年学子也在这些德式学校获得科学启蒙,激发了科研灵感”(第21页)。显然,陶行知认同全民素质的提高对爱国救亡的积极意义,这是他个人学术报国志向的一种社会化投影,也是他日后积极从事“生活教育”实践及其“教学做合一”思想的认知基础。

陶行知的学术报国志向反映在他的硕士毕业论文中,一是他开阔的学术视野,一是他扎实的学术功底。随手翻阅一下陶文,就会发现陶文所涉猎的学科门类多达十余种,涵盖了历史、政治、法律、军事、经济、外语外事、教育、金融、铁路交通、宗教、地理、邮政、农林业等方面。陶行知勤奋好学、博闻强记,在国内教会大学金陵大学学习时,对哲学、伦理学、史学、文学、政治学、法律、社会学、教育学、宗教学等均有涉猎,并在其获得校长包文等教授交口称誉的本科毕业论文《共和精义》中有充分运用。1913年还曾受在金陵大学任教的詹克教授关于“基督教的社会意义”相关著述的感召以及在南京布道的著名美国传教士演说家艾迪的影响,一度信奉基督教,对基督教教义中平等、博爱、牺牲、奉献的精神产生浓厚兴趣。留学美国之后,在伊利诺伊大学主修政治学,他对各租借地的行政管理构成及管理模式均感兴趣并有精准的介绍,这也就不足为奇了。前文提及陶文对西洋私法及各类“国际公法”等法律、法理的透彻了解,则已然超出了主修的范畴,依照今人的认知,这应该属于“辅修”的范畴。再看看陶行知对外语外事、经济学、政治学、宗教学和历史学等学科知识和研究方法驾轻就熟地运用,我们就不得不钦佩陶先生学贯中西、通晓古今、多才多艺的学识和能力了。

陶文论及的五个租借地牵涉到当时的德、俄、日、法、英五个帝国主义国家,相应地牵涉到德、俄、日、法、英五种外文资料的阅读与运用。陶行知无疑是语言奇才,自幼就在家乡歙县教会学校崇一学堂学习英语和西方科学文化,后来在教会大学金陵大学攻读,经常运用英语写作与翻译,有多篇英文传记和文章译作发表。英文演讲曾获得全校第一名,而且据称也擅长法语,并曾参加学校法语比赛。后陶行知赴美留学,硕士论文以英文写就,他对英文的熟练运用容易理解和接受,即便如此,他对原本属于译文的英文资料的选用也让我们感叹他不同凡响的语言感知力。譬如他选用赖因施《世界公法》对德国总理冯·布埃洛国会讲话的译文“The devil takes the hindmost”可谓一语双关乃至三关:既可指列强如群魔,争先恐后要挤上来中国涂炭生灵的列车;也可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德国“害怕中国分裂”并非为中国计,而只是为了“帝国的利益”而已;还可以指德国要抓住最后的机会,要后来者居上!就翻译而言,双关语不少属于“不可译”之列,至于三关语,译者更无语义译无疏漏的奢望。由于第三种意味中布埃洛在自鸣得意的同时,不小心暴露了德殖民主义者堪比魔鬼的丑恶本性,再结合上下文,笔者(译者)将该句译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第8页),勉强呈现陶文的部分意蕴,至于不能尽言之处,就只能归结为“翻译是遗憾的艺术”了。陶文整体的英文写作水准也属上乘,不少大学英文教授直言“不可思议”,而我等英文水平“半瓶醋”之辈也只有望“洋”兴叹、叹为观止了。

陶文大多数时候采用英文翻译材料来处理其他外语语种的史料和信息,但不时论文作者也自己亲自阅读原文,并将相应的内容和术语翻译成英文。例如,日文中“旅顺”二字采用了“当用汉字”,与中文(繁体字)写法相同,但发音有异,陶文对此作了准确的标注:Liojun(第29页)。如陶文根据《日本帝国法令》(全日文)得知“关东政府及其下属机关之最高首脑为关东省省长,由日本驻军享有中将或大将衔之最高司令长官担任”(第29页),日军中没有上将衔,所谓大将即为上将,故而陶文的翻译非常准确,即为“Lieutenant-General or Full General”(参见原文第57页)。只是初译时,译者未能虑及日本军衔制的特点,而是照英文直译为“中将或上将”,差点酿成笑谈,所幸审阅时及时发现了问题,避免了笑料的留存。有鉴于此,译者重新校订了译文对所有专有名词的翻译,像德国海军侵占胶州湾的强盗头子“von Diedrichs”(原文第12页)就不再依音译翻作“冯·海德里希将军”,而是依习惯译作“棣德利将军”(第9页),三艘军舰名称“the Kaiser, Prinzess Wilhem, and Commorant”(原文第12页)也依照德文及惯例翻译为“凯撒号、威廉王妃号和鸬鹚号”(第9页),而不是依照英文译为“凯撒号、威廉公主号和便民号”。陶文在整体的学术英语之中,不时也掺杂一些口语用法,平易而不失典雅,与这一时期陶行知的中文行文风格相得益彰,因此,译者也尝试以文白夹杂的语言再现陶文的风格。必须声明的是,如有出彩处,必是陶文精妙;若遇不当及晦涩处,全因译者才学疏漏。

陶文涉及经济学和金融贸易方面的内容有三个特点:重数据、重比对、重分析。陶文惯用数据“说话”,通篇可见各色数据。全文正文五章中数据表格最少的是第四章《广州湾》,表格数为零,但并不是说这一章数据全无(例如,“1912年,广州湾进出口贸易额约8,412,875越币,合3,600,000美元。”——第37页);数据表格最多的是第三章《关东》,有大小表格共10个,其次是第二章《胶州湾》,有大小表格共9个。各色数据以及大大小小的表格使陶文充满了科学论文的色彩,极具西方科研论文重理据的特点。陶文重比对,论及“胶州湾之勃兴及烟台港之没落”(第18页)、“在出口领域,胶州湾港口已然完全取代烟台港”(第19页)、“大连为近代中国发展最快之口岸”(第30页)、“对比日美进口额”(第30页)、“期间满洲日本人口数变化”(第31页)、“大连及旅顺港中日人口对比”(第31页)……等等,陶文都是以数据表格加以比对,以客观数据呈现,让观点不言自明。陶文更重分析,因为有时候数据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例如,对于德国在胶州湾的“巨大投入”和所谓贡献,陶文适时加以分析:“开支巨大证明该地区发展繁荣,而财政收入同步增长则表明胶州湾正逐步发展成为自给自足之地。胶州湾很有可能如香港一般,每年财政收支相抵且有盈余。”(第13页)在谈及1911年关东租借地上超过四分之三的进出口贸易为日本人掌控,陶文即刻作出分析:“的确,相对廉价之劳动力,更为低廉之生产成本以及更低廉之运输成本有利于日本进口贸易。”(第30页)陶文的分析每每切中要害、鞭辟入里、立言新颖、令人信服,极大地提升了论文的创新价值。

涉及到历史领域,陶文既有传统历史学研究的特点,也有近似于当今“新历史主义”理论的理念和方法。前者在论文开篇对“租借地”一事历史由来的“考据学”研究中就有淋漓尽致的体现,对“临租”“永租”和“割让”等案例的援引充分反映了论文作者认真、严谨的学术作风(第5页)。后者则在陶文对某些“逸闻趣事”和生活细节的引用和论述中有所反映。前文对德皇兄弟基尔城堡的“戏剧性对白”已有介绍,像这种从“文学性”文本中寻找“历史真相”的做法完全符合新历史主义颠覆宏大叙事、注重小写的个体叙事的主张(4)Veeser,H. Aram, The New Historicism, New York: Routledge, 1989,p.8.。另外,对于沙俄对日俄战争的备战,陶文采用了俄罗斯在满洲8家面粉厂的日产量表加以佐证,笔者在翻译过程中对每一个制粉厂的名字都反复斟酌、认真求证(5)其中的“诺瓦尔斯基制粉厂”原本译作“诺瓦拉斯基制粉厂”,在咨询了俄文专家后才改用这一名称。,就因为陶文貌似小题大做,但若想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陶文实可谓旁征博引,且妙趣横生。这种关注细节、关注民生、极接地气的治学风格,陶行知一直带入了他后来享誉全国、影响深远的“生活教育”之中。

经世致用的大贤风范

陶行知爱国,但不排外;陶行知有昂扬的民族气节,但他从来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沙文主义者;陶行知渴望收复所有被“租借”的土地,恢复中国领土主权完整,但他从来就不赞同“闭关锁国”,并且深知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陶行知也渴望能维护中国的和平,但他清楚,国家和平和区域和平的关系,明白现代化进程中世界各国的紧密关联。陶行知的硕士毕业论文充分证明,他从来都不是拘泥于死理的腐儒,而始终是经世致用的大才。

陶文自始至终显示了对帝国主义假借“租借”之名,侵占中国领土、侵犯中国主权的愤怒。对殖民主义者的无耻言行,陶文时有言明,时有讥讽,时有无情的鞭挞。以陶行知对基督教的了解,自然知道“福音”来自于何人,四位先知不过是上帝的信使;那么摘录德皇兄弟的对话,强调亨利王子一心要传播属于德皇的福音,实为指责亨利“亵渎上帝”(原文第10页)。“渎神”在宗教世界里从来都是异常严重的指控,陶文对宗教知识的灵活运用轻易就揭示了德皇兄弟的丑恶面目,远比跳脚骂街来得儒雅,关键是更容易引起西方读者的共鸣。无论对殖民行径怎样气愤、怎样痛恨,陶文从不吝啬对租借地上外国人的“作为”和“贡献”的肯定,如在第二章《胶州湾》“德国人在胶州湾之其他作为”一节中,陶文就详细开列了德国人在“煤矿开采”“拓荒与耕种”“邮局”“咨政”“传教”“教育”和“土地问题”等方面对胶州湾所作的“贡献”。这种情况下,陶文很少直接作出分析与评判,除了不动声色地揭露殖民主义者贪婪与侵略的本质外(如在“土地问题”这一小节中所做的那样),陶文更多的是引用外国人自己的评论来揭示殖民者名义上促进地方发展,实质上永远都是追逐自身利益的阴险本性。譬如,为了证明德国传教士不仅要为上帝服务,同样也在为“帝国”服务,陶文就引用了米尔布的话语“吾等理当相信签订殖民地条约将有利德意志帝国之发展”(第24页);为了说明德国人在租借地大兴教育的真实目的是推广德语以有利于“德国化”的进程,陶文引用梅尔伯特的话:“世界各国人民都需要接受更好之教育,尤其需要学好德语。”(第24页)

陶文善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不说在德国侵占胶州湾事件上陶文不断昭示德国后来的要求和条约条款与早先的声明相悖之处,不说英国“租借”威海卫理由的丧失和荒谬,单说陶文在“门户开放”政策上的态度也可以看出其擅长借力打力的特点。“门户开放”政策的初衷不是“促进宗教、艺术及商业交流”(第48页)吗,那就要保持中国的领土与主权完整,令中国可以以独立自主的身份与各国交流。

虽然处于乱世之中,虽然中国积弱,但陶文仍不失泱泱中华的气度。陶文直言:

收回租借地之主权并不意味着排外。中国必须对所有国家展现宽容、公正及友好,追求国家主权及领土完整并维护世界和平。中国必须认识到自身对人类之义务。中国应以维护全人类,尤其是维护中国之利益为目标及国策方为唯一正确之选。(第48页)

对于中国以及列强应该如何看待租借地和最终解决租借地的问题,陶文也是利用西方的法律、国际事务、国际安全认知循循善诱地告诫各方:

一国侵犯另一国,为国家犯罪行为;然若一国任由列强围猎,则属国际犯罪行为。此一国家行为不仅危及其自身生存安全,亦将成为国际冲突之导火索。听凭外国人看守中国之门户,任由中国处于外族入侵及列强贪婪掠夺之下,会对中国及世界之和平与福祉构成威胁。为中国计,亦为全世界计,中国人有责任及使命收回租借之领土。(第48页)

译完陶文,又几经修改、订正,竟然第一次发现翻译可以是如此愉快的学习过程,不仅能够学习语言,还可以学思想、学精神、学治学、学做人,虽然“学陶师陶”无法“出世便是破蒙”,但一旦开启,便是我们终其一生的学业和志业。

附记:译者张汉敏系华中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博士研究生,陶行知国际研究中心研究员;周洪宇系华中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陶行知国际研究中心主任。陶行知先生硕士论文的发现者和提供者为宁波大学教师教育学院教授刘训华。在此谨向刘训华教授致以衷心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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