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宁
(山西工程技术学院体育部,山西阳泉045000)
《体育之研究》既是中国体育史上较早以科学观点系统论述体育的光辉著作,也是毛泽东体育观形成的主要标志。该文中毛泽东明确了体育之功能,即“体育之效,至于强筋骨,因而增知识,因而调感情,因而强意志”;明确了体育之地位,即“无体是无德智”“体育于吾人实占第一之位置”;明确了体育之原则,即“坚实在于锻炼,锻炼在于自觉”“凡事皆宜有恒,运动亦然”“凡科学皆宜引起多方兴味,而于运动尤然”[1]。而这些,均是围绕人的体育实践、体育作用于人而展开的,揭示了体育的真义与科学规律,蕴含着作者唯物主义辩证思想与科学的体育价值观。
多年来,学界普遍围绕体育真义与实践解读之:或基于文献的基本观点,解读体育教育内涵,认为其确立了“健康第一”的体育教育指导思想、明确了体育教育功效的辩证关系、指明了体育教育的途径与方法[2];或基于体育之“自觉、有恒、兴味”之原则,强调要增强体质、培育精神、精于方法、勤于锻炼[3];或基于“凡科学皆宜引起多方兴味,而于运动尤然”而强调“快乐体育”,以此促进人的全面发展[4];或基于“体育于吾人实占第一之位置”而诠释“身体第一性”,强调体育课是“德智皆寄于体”的根本[5]。这些解读与阐释立足于当下,从中获得感悟与启示,并无不妥;但将其置于当时的历史背景中,我们似乎忽略了毛泽东体育观的最终指向。该文着眼于“武风不振,民族之体质,日趋轻细”,强调“动以营生”“动以卫国”,呼吁和倡导“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文中毛泽东将体育与国家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之于体育之功能、体育之地位、体育之功效、体育之原则的论证,并非“浅言之”,而是“大言之”,体现了其体育救国兴国思想与价值追求。此后,毛泽东基于中国革命与建设的需要,先后提出了“锻炼工农阶级铁的筋骨,战胜一切敌人”“锻炼体魄,好打日本”“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体育救国兴国思想。深入分析《体育之研究》所蕴含的体育救国兴国思想,对于准确理解与科学把握毛泽东体育思想及其历史意义尤为重要。
20世纪初期,作为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大国,中国经济与社会在“三座大山”的多重压迫下呈现一种畸形发展状态。生产关系腐朽落后,生产力水平较低,其中农业经济以1%的增速赶超人口的增长[6],人均生产与消费水平呈下降趋势,且劳工家庭食品与营养结构极其低劣,其中主、副食平均支出比例为1:0.44,不及日本18世纪中后期水平[7],造成“民族之体质,日趋轻细”。此时,“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毛泽东以“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浩然正气,欲拯救民族于危难。撰写《体育之研究》,探求体育救国兴国之路,成为一种逻辑必然。
从社会背景看,在“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引领下,许多进步人士对“学习新学可以救国”深信不疑,纷纷投入学习西方先进思想的行列中。满怀救国救民热情的毛泽东在深入探索兴我中华之有效途径的过程中,深刻意识到国民体质对于奋起反抗的重要性,而影响国民体质的重要因素在于体育锻炼。毛泽东极为关注当时的进步思想及行为,对《民立报》刊载的“不习体操,无以强身而有为”的言论十分认同,并认为“体不坚实,见兵畏之”,无命则无以致远。1915年9月,陈独秀创办了《青年杂志》(后改为《新青年》),该杂志以抨击腐朽落后文化、宣扬先进新文化为主,并用“六条标准”要求青年保持自主、进步、进取、实力、科学、全局的思想。作为《新青年》的“铁粉”,毛泽东推崇而不盲从,他认为,这六条标准中还应加入“强壮”的思想,不仅要“文明其精神”,还要“野蛮其体魄”。学校是学习和传播“西学”的重要阵地,在许多仁人志士的倡导与推动下,“军国民教育”成为学校极为重要的教育方针。但毛泽东对学校教育中“详德智而略于体”“多不好运动”表示担忧,认为“体育一道,配德育与智育,而德智皆寄于体”,小学“宜以养护为主,而以教授训练为辅”,中学“宜三育并重”。
青年毛泽东深入钻研中西方文化,并深受其影响。而《体育之研究》正是其对中国和西方体育文化的整合。它改造了我国传统的道德模式,摒弃传统“乐静致寿”的养生性原则,提倡“动以营生”“动以卫国”;摒弃传统防止元气泄漏的“小劳术”,以西洋传入的现代生理学为基础主张“蛮拙”原则。遵从我国传统的“修身”“自省”等思想,提倡通过讲明体育锻炼的重要性来启发民众的体育锻炼自觉意识,使之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采撷西方教学原则,同时遵从我国“因材施教”理念,主张以学生为主体开展层次性、个性化的体育活动,这与我国现代化教学理念中“以学生为主体”的思想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近代革故鼎新的探索与实践中,康有为“学贵于养生健乐为主”“重体操,以行血气而强筋骸”的主张,陈独秀“德、智、体三者共进,不可偏废其一”的观点,杨昌济“道德教育为基础,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教育思想,均对毛泽东体育观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毛泽东认为,中学及以上应“三育并重”,并强调“学有本末,事有始终”,以学生的身心发展规律为基础来开展三育教学,这些“毛泽东式”体育言论重点突出了体育在国民教育中的重要地位,是毛泽东教育思想初见雏形的重要标志。“体操科”于1903年首次出现在《奏定学堂章程》中,而到了1923年,学校将其改名为“体育科”,一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体育科”的基本框架都没有变动。而《体育之研究》发表于1917年,从时间逻辑来推算,该文发表尚在“体操课”更名于“体育科”之前。因此,当时毛泽东提出的“体育”以及“三育并重”思想,具有鲜明的创新性与先进性。
《体育之研究》中的思想源于毛泽东自身的体育实践。幼年毛泽东体弱多病,他在参加了野游、登山等一系列复杂而具有难度的体育运动之后,身体素质明显得到提升,从而切实感受到了体育锻炼蕴含的内在价值。青年毛泽东胸怀改造旧中国的伟大志向,为此刻苦读书并坚持体育锻炼。每一次锻炼中的挥汗如雨与长久坚持,不仅锻造了毛泽东强健的体魄,同时也历练出他乐观自信、豪迈豁达的性情,闲时约上三两好友“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劈波斩浪对他而言“胜似闲庭信步”。毛泽东曾回忆,他与爱国青年蔡和森、张昆弟、罗学瓒等是志同道合的体育爱好者,他们曾经徒步上山下乡、渡河过江,把淋雨当做“雨浴”,把头顶烈日当做“日光浴”,下霜时节能露天睡觉,初冬还能下河游泳。《体育之研究》中的思想在一定意义上正是基于自身实践的总结。
“动以营生也,此浅言之也;动以卫国也,此大言之也。”在毛泽东看来,体育运动“浅言”是锻炼身体、维护健康,“大言”是保家卫民、救国兴国。国民身体康泰、体魄强健,是救亡图存、振兴中华的基础与前提;而“卫国”“兴国”则是体育健身的目标所在。基于此,毛泽东将体育锻炼同国家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使之成为其拯救民族于危难的思想武器与物质工具。
改变“武风不振,民族之体质,日趋轻细”之现状,其最直接、最快捷、最有效的路径与方法,莫过于体育。因此,“尚力”“尚武”以此增强国民体质、铸造国民意志,成为那个时代的最强音。严复主张“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梁启超认为,“尚武者国民之元气,国家所恃以成立,而文明所赖以维持者也”,主张“练其筋骨,习于勇力”[8];谭嗣同呼吁“习于勇力”,以培育国民“威力、奋迅、勇猛、大无畏、大雄”精神和气质[9];孙中山指出,“体育是国民身体素质提高之根本”,号召“强种保国,强各自民”,主张尚武以“强种”、强身以“保国”、健体以“摄生”[8]。
基于此,毛泽东强调,“欲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蛮其体魄”“夫体育之主旨,武勇也。武勇之目,若猛烈,若不畏,若敢为,若耐久,皆意志之事”,并以“烈士武臣多出凉州”“日本有武士道”“德国有斗剑之风”等佐证体育以“武勇”为主旨的观点。在他看来,无论是“力拔山气盖世”“不破楼兰终不还”,还是“化家为国”“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均是“日常体育之小基之”。而且提出了培育“武勇”的方法论,即“运动宜蛮拙”,因为“……骑突枪鸣十荡十决,暗恶颓山岳、叱咤变风云,力拔项王之山,勇贯由基之札,其道盖存乎蛮拙,而无与于纤巧之事”。诚然,体育锻炼的重要目标不仅在于提高所有国人的身体素质,更在于通过循序渐进的体育训练来锻炼国人的果敢、坚定、勇猛、无畏的品质。在此后的中国革命实践中,毛泽东的这一“武勇”思想不断得到发展。在中央苏区时期,毛泽东提出了“锻炼工农阶级铁的筋骨,战胜一切敌人”的思想,要求发展红色体育运动,锻炼铁的身体,提高军事技术;在延安时期,提出了“锻炼体魄,好打日本”的思想,通过体育训练“变文弱为雄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提出了“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方针,并要求中国运动员“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打出中国国威、展示国家形象。由是观之,“武勇”是毛泽东在国之动荡、局势风起云涌的年代思考并提出的救国之道,该思想揭示了体育的本质,为其之后体育思想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成为毛泽东体育救国兴国思想的基础支点。
毛泽东指出,“体不坚实,则见兵而畏之”,而“坚实在于锻炼”“勤自锻炼,增益其所不能。久之遂变而为强矣”“勤体育则强筋骨,强筋骨则体质可变,弱可转强,身心可以并完”。在此后革命实践中,毛泽东十分重视体育,特别是军事体育,并将之作为提升军队战斗力的重要路径与方法。
在创建红军初期,毛泽东就在部队教育及训练中纳入体育教育的内容,在红四军第九次党代会中,毛泽东提议将武术、足球等项目列入“军队政治训练”的范畴。在反“围剿”战争中,面对中央苏区极其恶劣战争环境,毛泽东反复强调要大力发展体育运动,“锻炼工农阶级铁的筋骨,战胜一切敌人”,并领导和组织红军官兵结合不同地理环境来开展做操、爬山等军事体育训练。抗战时期,毛泽东号召“锻炼身体,好打日本”,广大军民以此为动力,不仅自觉参与军事体育、竞技体育和民间传统体育项目,而且结合战争需要,创造了背人赛跑、抬担架、摔跤、徒手格斗等富有特色且适用于战争的体育项目。体育运动的发展,提升了广大军民的体能、技能、意志,为中国革命走向胜利提供了有力保障。在二次反“围剿”中,红军官兵在15天内,奔跑700余里,连打5个胜仗;红军长征平均日行军37公里,每走182公里才能休整一次,这些伟大胜利均是建立在强健体魄的基础之上的。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强调,“改善人民的健康状况,增强人民体质,是党的一项重要政治任务”[10],要“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国家推行了“劳卫制”,公布了第一套广播体操、第一套少年广播体操,并广泛建立体育场地,发展体育组织,截至1952年,全国建成各类体育场地10 271个,是新中国成立前的2倍多;至1956年,全国性体育组织达21个,基层体育组织达3.6万余个,拥有会员人数达430万[11]。新中国体育的发展,不仅提升了国民健康水平,而且激发了全体中华儿女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与激情。
毛泽东认为,“体育一道,配德育与智育,而德智皆寄于体”“体育之效,至于强筋骨,因而增知识,因而调感情,因而强意志”,应注重和坚持“三育并重”。在之后的中国革命与建设实践中,毛泽东不断发展与实践其“三育并重”思想。在中央苏区时区,毛泽东强调,教育人民、改造军队,“只有加强政治训练一法”[12],要求把体育训练与政治训练结合起来,把思想教育、文化教育与政治动员融入红色体育运动中,着力增强军民的凝聚力、向心力和战斗力。中央苏区为此创立了“三操两讲”训练模式,“三操”即每天利用三分之二的时间进行3次军事体育训练,训练内容包括以跑步、爬山为主的体能训练,以及刺杀、投弹、射击等项目为主的技能训练;“两讲”即每天利用三分之一的时间进行思想动员、纪律教育和文化学习,提升官兵的文化素质与思想觉悟。“三操两讲”促进了广大民众民族意识的觉醒、阶级情感的增强,使之参与和支持中央苏区建设及中国革命的热情空前高涨。在延安时期,党和政府把文化教育与思想动员融入体育运动中,每次重大体育比赛活动并非单纯的竞赛,而是唤起民族意识觉醒、鼓舞民众斗志的动员大会。1937年,毛泽东在出席“八一”运动会上强调,革命斗争的胜利,依赖于动手动脚的能力,“我们这个运动大会,不仅是运动竞赛,而且要为抗战而动员起来”,号召广大军民锻炼铁的身体、众志成城、抗击日寇。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多次强调要注重和坚持“三育并重”。1950年6月19日,毛泽东在给马叙伦的信中指出“健康第一,学习第二”;1951年,他在接见教育工作者时强调:“你们教书育人,千万别把年轻人培养成林黛玉、贾宝玉那样的人,我们需要身体健康、体质强壮、意志坚强的年轻人,只有锻炼身体,才能建设祖国、保卫祖国”;1953年6月,毛泽东在第二次全国人大代表大会上,希望青年一代“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1957年,他在《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中强调,“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个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10]“三育并重”由此成为体育教育的基本方针。
毛泽东《体育之研究》所蕴含的体育救国兴国思想,是“动以营生”之“浅言”与“动以卫国”之“大言”的有机统一、人民解放与民族解放的有机统一、“身心并完”与保国强国的有机统一。这一思想对中国革命和建设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对改革开放以来建设现代化强国、实现民族复兴产生了深远的历史影响。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坚持和发展毛泽东体育救国兴国思想,提出了建设体育强国的战略目标。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反复强调,“体育强则中国强,国运兴则体育兴”“体育是社会发展和人类进步的重要标志,是综合国力和国家软实力的重要体现”“体育是提高人民健康水平的重要途径,是满足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向往、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的重要手段,是促进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是展示国家文化软实力的重要平台”“把体育事业融入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大格局中去谋划”[13]。这一系列重要论述,揭示了新时代中国体育的历史地位、时代方位与价值功能,明确了新时代体育发展的方向、目标、路径与方略,是对毛泽东体育救国兴国思想的创造性传承、创新性发展。
回溯毛泽东体育救国兴国思想的发展与演进历程可知,毛泽东体育救国兴国思想具有鲜明的复合性特征:
一方面,在于以体育教育和改造人民,促进人的健康和全面发展。
另一方面,在于以体育服务和推动中国革命、建设与改革,这也是中国共产党肩负的“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的双重历史任务所决定的。
在发展与演进的不同历史时期,由于中国共产党所处的时代背景与所承担的历史任务不同,毛泽东体育救国兴国思想具有不同的目标指向与时代特征。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毛泽东体育救国兴国思想具有鲜明的军事化特征,这是由当时封建主义压迫与剥削、帝国主义蚕食与侵略的历史背景,以及中国共产党教育、动员和组织广大军民通过武装斗争推翻三座大山的历史使命与任务所决定的;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毛泽东体育救国兴国思想具有鲜明的政治化特征,这是由当时中国经济、社会和文化水平较低,西方敌对势力对中国的压制与威胁的历史环境,以及中国共产党团结带领各族人民建设社会主义、使中华民族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历史使命与任务所决定的;自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进入新时代之后,中国共产党创造性传承、创新性发展毛泽东体育救国兴国思想,提出建设体育强国的战略目标,赋予毛泽东体育救国兴国思想以新的时代内涵,使之呈现出鲜明的文化性特征,这是由中国共产党团结带领各族人民推动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建设现代化强国,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的历史使命与任务所决定的。体育已成为“国家强盛应有之义”“人民健康幸福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每一个人成长和实现幸福生活的重要基础”[13]。
在马克思主义视域中,当人的发展成了目的,人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实现自身的内在需要时,便进入了一个“自觉”的“自由王国”的历史阶段。无论经济社会发展、体育发展,还是人的全面发展,“自觉”阶段是“存在发展的最高境界”[14]。新时代,中国体育已步入“自觉”阶段。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为体育“自觉”发展提供了丰厚的物质基础;党和政府的高度重视、顶层设计与大力支持为体育“自觉”发展提供了有力的组织、制度与文化保障;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要、向往与追求为体育“自觉”发展提供了坚实的社会基础与动力。
就个体而言,应自觉参与体育健身、增强体育自觉、形成体育习惯、提高健康素养与健康水平,以强健的身心投身于现代化建设的洪流中,为实现中华民族复兴的“中国梦”做出应有贡献,这是当下学习、实践与发展毛泽东体育救国兴国思想的必然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