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顺育 (徐州工程学院教育科学学院)
在教育部“停课不停教,停课不停学”的号召之下,在线教育在全国范围内的大中小学得以大规模开展,快速完成了学校教育到线上教育的转变,这是对教育信息化建设成果的一次巨大考验。在线教育为教育现实问题的解决提供了应手的工具,为其自身的存在价值提供了明证,使人们深刻地认识、体验到了在线教育的利弊。
当前我国教育的主要矛盾是“每一个中国人的教育需求更多的是期待能够接受灵活的、优质的、个性化的、终生的教育,而目前教育服务更多的是基于学校的、标准化的、班级的、供给驱动的方式”。[1]这一论断,给面对面教学之外的各种教育形式的存在提供了依据。但是,目前我国教育最突出的症结,依然是人们对优质教育资源的期待得不到满足。[2]
在各种教学方式中,面对面的授课最能给人以心理安慰。自从网络技术普及应用以来,在线教育一直被大力地宣传,但是由于教育现实的钳制,在线教育一直处于沉寂状态。突如其来的疫情给在线教育发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第4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12月,我国在线教育用户规模达3.42亿,其中2.65亿在校生的常规课程转为在线教育。[3]从数据上看,疫情使在线教育用户的增速迅猛,并且在人们可接受、可理解的范围之内,疫情可以让几乎所有的社会性活动停摆,但是对于教育这一关乎每一个家庭未来命运的事项,没有人敢真的放下,在学校集中教育行不通的时刻,只能退而求其次,接受在线教育。但是,在线教育的非正常性增长过程中难免出现各种症候:
某老师在家中给学生直播上课,因为对教学软件的操作不熟悉,将美颜开到满级;老师在线授课期间其家人入镜,说一些生活中话语,打断授课,尴尬至极;一名小学一年级学生因为调错网址,上了一节高二的化学课,并且认真地做了笔记;有人修改了自己家的无线密码,被蹭网的邻居质问为什么改密码,我儿子考不上清华你负得起责任吗?学生忘记关麦克风,私下里的言语被广播出去;有些学生和老师到野外找信号等。
与课堂教学相比,在线教育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发生了变化,直接导致“教育”这一事物的本质发生漂移。通俗地说,在线教育基本达成“教书”的目的,但是在“育人”的层次则显得有些无力。许多时候,人们会颇为自豪地言说自己曾经亲见亲闻著名的教授、学者、大师,他们身上蕴藏着“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的神秘魅力,学生听他们声音、观望其仪态、靠近说上几句话都会被感染到震撼到,这是教育中最宝贵的东西。在线教育中这一方面是最为薄弱的,同时学生学习时的孤独感问题、人际互动问题、学习主动性问题、纪律养成问题等都突显了出来,其所表现的各种症候会被当作笑谈,笑谈背后的冷静沉思才是我们真正需要做的。
教育部高教司司长吴岩在2020年5月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我们再也不可能,也不应退回到疫情发生之前的教与学状态了,因为融合了互联网技术的在线教学已经成为中国高等教育和世界高等教育的重要发展方向。”一些支持该观点的学者纷纷发表相关文章,认为在线教育在中国的发展是大势所趋,[4]会对中国的教育改革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在线教育的优势是值得肯定的。
而其中也不乏有其他的声音,北京师范大学李芒教授认为:大规模的、全方位的、过猛至极式的线上教学一定会出现负面效应,进而引发课程与教学之外的社会性消极体验,使得学生、家长、教师对线上学习产生抗拒。[5]从人类学视角看,技术的大规模普及对人的能力提升并不具有积极效用,相反存在弱化人类官能的风险。比如人类本是依靠双腿行走和奔跑的,以车辆为代表的各种交通技术的出现极大程度地替代了人自身的行走和奔跑,并且大大地提高了速度,但是在不自觉之间人类的下肢功能退化了。现在人们普遍认为非洲人善于奔跑,其实不过是由于技术文明较少干扰自然选择的结果。此说并不是否定技术在人类发展中的作用,而是需要注意以“促进人的发展”为本质的教育活动,技术有没有在无形中消解教育的本质?答案是肯定的。现代教育更注重“问题的解决”,比如:学生在学习过程中遇到困难的题目时,第一反应是用“作业帮”“**搜题”等APP扫描、查找解题过程及答案,似乎得到了题目答案学习过程就算完成了。岂不知,学习过程中苦思冥想、试误验证、求助师长等表面上很低效的过程蕴含极大的发展价值,锻炼着学习者的意志、逻辑思维、求解技巧。在线教育中人们必须使用通信技术,技术的潜在副作用是教育不得不承受的,那么该如何避开技术的弊端是我们必须要思考的。
目前视频通信是人们使用比较多的技术,远离家园的父母与留守的孩子们互诉思念,可是无论多么高明的通信技术恐怕也代替不了一个简单的拥抱。[6]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同样适用于教育过程。疫情期间,笔者在线开设一门课程,授课时为了增加临场感,要求同学们都开启视频,不久同学们就以网络卡顿为由关闭视频,作为老师也只能接受这一现状。第二学期开学之后,因工作需要再见该班同学时感觉非常陌生,导致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就是在线教育的机械性特征。
在线教育的机械性主要表现在,它可以传递知识内容这一“溶质”,但是却破坏掉教育的人文性这一“溶剂”。教育场域中是显性教育和隐性教育相统一,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在线教育的机械性特征限制了教育场的营造,缺失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感受得到却摸不着的隐性教育内容。教师的在场能用一种独特的气质将学生罩住。钱理群先生曾说:“确实有不少同学说过,听我的课好像处在一个气场中一样,我一坐在那儿就能把学生罩住,他们始终能感到一种吸引力甚至控制力。”[7]在场就是能够对其他在场者的作用或刺激做出应对以及以自身的施动引起其他在场者的应对,是一种交往性的、主体间性的实在关系。[8]课堂教学在有声的语言中暗含诸多无声信息,在显性的言谈举止中暗含诸多隐性教育元素,仪容、眉眼、手势、位置、顿挫之间潜藏着态度、情感、志趣、习惯等,包含着诸多“功夫在诗外”的内涵。在线教育在这些方面是极其无能为力的。
在线教育过程中,教师像电台的播音员,很难进行课堂管理,学生普遍存在在线学习的同时做其他事情的现象,比如开启微信、QQ、视频、游戏等。在线教育即使完成了学业的任务,但是这种教育形式也缺失了教育应有的“温度”。在线教育的机械性无法盛容教育的温度,有温度的教学才能感动学生,才能触碰到学生的心灵,被触碰了心灵的学生才能对教学产生振奋、激情、怡悦以至迷恋,产生激动感、享受感和满足感,消灭课堂旁观者;[9]缺少温度的教育使得教学活动变成了师生的劳役。
“技术赋能教育”是当下很流行的一句话,在技术大爆发的时代,每一个人都受益于技术带来的便利性,但是,这是否就意味着技术应用于教育就具有天然的合理性呢?乔布斯与比尔·盖茨会面讨论教育和未来学校问题时曾经说过一句著名的话:“为什么IT改变了几乎所有领域,却唯独对教育的影响小得令人吃惊?”[10]被教育技术界概括为“乔布斯之问”,《光明日报》曾发文《“乔布斯之问”问出什么教育问题?》对此做了较为全面的综述。最后的结论是:现在国内无论是高校还是中小学,“以学生为中心”的理念提得越来越多,作为应对僵化的“满堂灌”教学和应试主义教育当然有好处,但也要吸取美国的经验教训,在加强“以学生为中心”时,切不可抛掉教师在教育教学中应该发挥的作用。[11]把问题的原因归结为“以学生为中心”的教育思想,笔者对此答案持保留意见。技术对教育的影响之所以没有发生技术乐观主义者期待的效果,一个最简单、最基本的回答就是:教育不同于其他行业,其充满人文性和社会性,兼具艺术性和差异性。技术是携带有他者意志的存在,教育的劳动对象是活生生的人,任何一个个体,无论其成熟度如何,都不可能完全被他者的意志所控制。从这个意义来说,技术在教育中所起的作用不是赋能,而是入侵。
在线教育是“教育+IT”的结果,其支持者和研究者都认为在线教育是在不损害教育原有优势的前提下,又加入了技术的先进性和科学性,理论上应该有卓越的表现。事实上情况并非如此,在线教育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教育方式,它在体现技术便利性的同时,是无法兼顾原有教育方式优势的。疫情期间,人们不可以聚集,采用在线形式有效避免人际间近距离接触造成的传染风险,是作为教育应急措施的无奈之举,而不是因为它的先进性人们主动将其纳入的。因此,准确说,在线教育是教育的“临时性撤退”,一旦疫情局势好转,必须加快步伐,回归正常的教育秩序当中。
疫情过后,部分教师之所以留恋在线上课的形式,主要包括四个方面的原因:
1.时间自由
教师可以在家里或者在旅途中完成教学任务,原本花费在上下班路途上的时间变成了自由时间,对于大部分教师而言会突然感觉轻松许多。此外对于分居异地或者经常需要出差的教师而言,在线教育为其现实生活提供了便利。当然,从社会和公众的角度而言,这种教师个人便利性不是人们愿意接受的,但其存在却是客观的。
2.行为自由
教师和学生共处于教室时,双方的行为必须受制于基本的社交规范,仪容、着装、举止、师生交互等基本要求,而在线教育中这些方面的约束要小得多,主讲教师只需要坐在镜头前,保持上半身的“好看”即可。还有些教师关闭视频,只播放声音,更有甚者,将前一个班级的授课录像或教学资料分发给下一个班级。行动自由背后是精神自由和心理压力的降低。
3.规范性约束弱化
学校教学是一类典型的社会性活动,有严格的上下课时间规定,有教学督导,有成体系的考核办法。相形之下,在线教育在这些方面极大地被弱化,教师的在线教学活动可以在家里完成,“家”相对于“学校”及其他社会组织而言是社会性最弱的场域,意味着更多的自主性、更多的个体本能性,但是,这会使教育质量失去制度性保障。任何规约都是社会性存在,需要特定时间、空间和仪式去强化使之得以维持,一旦失去此强化手段,单纯依靠个人道德操守的规范也会带来更多的不确定因素。
4.有开脱质量不佳的借口
人都是有惰性的,但凡有一个不努力的借口,人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利用,疫情就是这样一个借口。
从学生的角度而言,在线教育不过是课堂教学的搬家,学生居家在电脑屏幕前,没有教室中的学习氛围,学校教育中被压抑的情绪和念头此刻有了发泄的空间,教师难以实现对于学生学习行为的管控,学生走神、做无关乎学习的事情是比较普遍的。在一次非正式调查中,了解到半数以上的大学生在上网课的时候除了开启聊天软件、影视软件,还有更多匪夷所思的行为:没有起床躺在被窝里上课,骑车在外挂着在线课程,在医院陪同病人挂着在线课程等等。这些现象在笔者授课的过程中也有所察觉,提问时要求学生开启视频通话,部分学生找各种理由拒绝,可以判断学生当时所处的场景是不方便示人的,尤其是不适宜于课程学习的。教育具有公共性特征,学生身处真实的家庭环境中,不开视频有着社会性顾虑和心理负担,家庭的经济状况、私人氛围在摄像头下无所遁形。[12]部分教师也会选择虚拟背景、模糊背景,其中包含着更深层的社会学问题,值得教育社会学研究者关注。我们无意判断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但是需要认识到,在线教育给师生们提供了一次逃避压抑天性的学校教育的机会。这样的体验为新型教育生态建设奠定了经验基础。
在线教育在全国各类学校大规模展开毕竟是疫情期间的无奈之举,但是在实际推进过程中也暴露出很多问题,人们在理解的基础上给予了足够的包容,同时也积累了很多相关的经验。更重要的是,广大师生虽然是被动接触在线教育,但从中获得的经验却是非常有价值的。
1.后疫情时代在线教育和学校教育不可分割
人们意识到后疫情时代在线教育必然和学校教育相伴而行,不再从心理上抵触在线教育,并主动将之用于辅助教师的教和学生的学。比如现在越来越多的学生购买在线课程辅助自己的学习,这种情况在将来可能会进一步扩大,这也促进学校加快了构建更加开放的教育系统的进程。
2.社会资本开始关注潜在的教育市场
当前腾讯课堂、雨课堂、学习通等各大运营平台拥有强大的技术支撑和设计团队,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教学资源,其多样化的功能设计满足了各个年龄层学习者的使用需求,旨在保证在线教学的有序进行。随着5G技术的普及,这些在线教育的功能会进一步得到优化和拓展。这一良好的态势推动了在线教育融入学校教育,进而促进新型教育生态平衡的达成。
3.与新型教育生态相适应的师资队伍形成
就当前我国的教育现状而言,高质量的教育是人们共同的期待,而高质量的教师是问题的关键。2021年3月6日,习近平总书记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时指出:“有高质量的教师,才会有高质量的教育。”[13]坦言之,高质量教师队伍的打造绝不仅仅限于当前教师队伍的质量提升,大量优质的教育人才散落于社会的各个角落。在线教育作为一种非正式教育形式,能够把社会优质的智力资本引入教育系统,是激活教师队伍潜能、优化教师队伍结构的有效途径。学校教育系统有着严格的准入制度,而社会在线教育体系则拥有更为灵活的用人自主权,并且可以动用资本的力量吸引更多具有较高资质水平的人员加入,这在当下社会具有相当大的市场。
近10年来,几乎每一次“两会”提案中都有关于教育问题的主题,但是,教育现状几乎没有任何的改观,这不是因为国人缺乏教育智慧,也不是管理层不作为。究其根本,教育问题不是教育系统的问题,而是社会问题教育,实质上已经异化为个体攀爬社会阶层的阶梯,获得优质的教育资源意味着有更多机会占有稀缺社会资源。德育、体育、劳动教育作为不直接参与考查的内容,在生存竞争的格局里那么无足轻重。[14]教育本为教养育化之意,德之内容理应是其本分,现在却需要从国家层面上强令执行立德树人,足见当下教育之弊。
在线教育和学校教育形态不同但两者的目的相同,在后疫情时期,两者相互补充、融合共生是必然趋势。作为教师,应该有意识地将线上教学和线下教学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利用双方优势融合发展。从管理的角度,学校需要在现有教学管理的基础上开放教务系统,突破原有的封闭格局,学校教师、社会教育资本、家长多方协同,根据学生的实际需要为之营造能满足学习者个性的教育生态。为学生提供更多能够积极寻找适合自己的学习资源以及自主完成学习任务的空间。教师不再只是传授知识,更要帮助学生寻找、鉴定在线教育资源,跟踪、监督学生在线学习的状态,引导、组织学生自主有效地学习。
教师需要放下追求整齐划一、模式熟悉、资源可控等心理安全方面的心态。在线教育与学校教育都有自己独特的品质,新型教育生态保留课堂的生动性、现场性、临场感强等特点,充分利用好在线教育的“自由性”特征,这涉及学校教务管理、教师教学设计的技能、学生自主学习意识和能力的养成等诸多方面。我们需要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寻求融合式教育生态相应的教学策略和办法,让在线教育在正常的学校教育轨道中发挥作用,实现教育生态的实质性升级、安然荣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