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姣
一位不热衷于聚光灯的音乐家,却获得了国际舞台“格文美尔”作曲奖、“普利策”提名奖等耀眼成绩;一位音乐领域的佼佼者,却得到文学家、美术学家、科学家的关注;他没在中国读大学,却通过手抄国学典籍,从中华文化中衍生出个人作曲理论;他极少登上国内舞台,却坚持发表中文文章,阐述个人音乐思想……
2014年,梁雷在纽约访问周文中先生。
2020年,由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出版的文集《百川汇流的声景——作曲家梁雷的人文叙事》(后文简称《百川汇流的声景》),来自不同领域作者们客观、真实的阐释,帮助我们走近一位声名远播的作曲家梁雷,触及近年来备受学界热议的“梁雷现象”。
《百川汇流的声景》为美籍华裔作曲家梁雷的个人文集,全书以人文叙事为主线,涵盖了作曲家人物传记、名家评论及梁雷部分文选。与其他音乐家文集不同之处在于,一部出版于中国本土,讨论在美国生活、求学多年的华人音乐家的文集,所收录文章多以海外专家为主。著名作曲家周文中、诗人叶维廉、哈佛大学民族音乐学家[美]凯·考夫曼·谢乐美、普利策作曲奖得主[美-以色列]舒拉米特·冉等,均为蜚声国际的前辈学者。国内学界,汇集了民族音乐学家乌兰杰、音乐理论家陈鸿铎、作曲家贾达群、音乐学家班丽霞等权威学者的文章。作为年仅47 岁中国作曲家的第二本专著,《百川汇流的声景》仅于首部文集《借音乐提问:梁雷音乐文论与作品评析》出版三年后即面世,篇幅更为庞大、所吸纳作者学术背景更为多元,所引起的国际关注也更为广泛。
洛秦教授布局了多维度的文集结构。从探讨作曲家人文情怀的文章,乌兰杰《草原的知音》、陈鸿铎《赤子情怀文人精神——解读旅美中国作曲家梁雷的音乐创作》;音乐学、音乐理论领域的研究型文章,[美-日]弥生·宇野·埃夫莱特的《歌剧〈温彻斯特〉》与贾达群的《梁雷的“表达”及引发的思考》;从艺术学扩展至文化学的评析文章,意大利乐评家埃托尔·加尔齐亚的《聆听没有边界的音乐》等,均从不同角度关联了梁雷的多部创作。序言中,洛秦教授通过《以音响为笔墨的“音乐绘画家”》称谓,道出了梁雷继承周文中音乐“书法家”衣钵的渊源,丰富了作曲家的人物肖像。
《百川汇流的声景》并非《借音乐提问》侧重于音乐理论的研究,而是更多关注梁雷的求学之路、艺术道路及在跨学科、跨媒介产生的贡献与影响。书中,由哈佛大学图书馆馆员裘陵维女士撰写的作曲家人物传记《桥上的风景》无疑是全书的重头戏。作者以质朴的文字、十万余字篇幅,记录了梁雷在中、美多年的独特经历,展现了诸多从未披露的生活细节。而他的父母,音乐学家梁茂春与蔡良玉教授,以文章《从未知到立志——梁雷的学习之路》回忆了作曲家自幼年时期“乱弹琴”、青年时期“从音乐学院走向综合大学”的艺术道路,真挚的言辞、质朴的文字,令人难以联想是出自音乐史学家的手笔,更像是邻家父母话家常,将其子的成长轨迹娓娓道来。
从传播学角度反观,文集出版至今,产生了颇为微妙的社会反响。就文集的丰富性及内涵的深厚程度而言,所产生的反响似乎与学术价值相悖。文集没有如畅销书般“一石激起千层浪”,但也并非“曲高和寡”。国内多位音乐专业学者,王安潮、黄宗权、李鹏程等,通过个人文章《种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音乐之问文化汇流》《追溯〈千山万水〉之源》对该书展开讨论。
笔者作为《百川汇流的声景》的审稿者与《借音乐提问》的作者之一,在文集出版过程中曾获得诸多启发,也时常充满疑惑。所谓启发,既来源于书中超越音乐范畴的多元文化维度,更来自作曲家、出版团队精益求精的处事原则。疑惑之处则颇为简单,何以令这些资深专家发出热议?又为何这道“声景”中包罗了多元、多维度的艺术特征与文化养料?
帶着这些疑问,溯洄从之,答案逐渐清晰。
“形器不存,方寸海纳”,作为对海纳百川的最早追溯,出自晋人袁宏《三国名臣序赞》。从作曲家周文中先生提出“凝聚、分享彼此宝贵音乐文化遗产”的理念起,“汇流”思想启示了几代中国作曲家。
汇流(Confluence)承载了周先生毕生的美学追求与艺术理念,从他的文章《百川汇流的黎明时代,音乐的未来何在?》谈起,汇流的目的不是指“新”文化,而是宝贵文化传统间的“融合”或“再融合”。周先生以自身结合东、西方多种文化来源的创作,将书法艺术的笔墨韵律、古琴音乐的人文精神、《易经》思想启发的“可变调式”(Variable modes)与西方序列技术相结合,融汇于个人创作中,其对“汇流”理念的不懈阐释,逐步建立个人独特的音乐语言。
与周先生年纪相差近半个世纪的作曲家梁雷,所处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均截然不同,但文化根源的共性与艺术理念的共识使他们均于个人创作中汲取了东、西方宝贵文化材料。早在文章《作曲家培养与中国音乐之前景》中,周先生便曾提出,“我们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以及其前途似乎颇有类似的观点:继承发展而不滥用。”寥寥数字,却充满深意与无限希冀。何为继承?何以发展?何谈不滥用?这些思考,一直是周先生对华人作曲家创作与未来的殷切关注。
“百川汇流”,既来源于周文中先生提出的“汇流”音乐观念,也体现梁雷不同于周文中的音乐思考。周文中主张的音乐文化观念来源于中国传统文化、文人音乐等儒家思想。正如洛秦教授于序言中谈道:“本书以周文中先生手书‘汇流’二字为书名,也是先生一直倡导的文化理念。”他同时也指出:“‘声景’是表达对梁雷正在追求的宏大视野的声音探索。”“宏大”,使梁雷的音乐文化观念更具开放与多元特点;“声音探索”,使其作品的音乐组织手法,更加新颖、大胆。在他的音乐理念中,“汇流”由汇聚多种宝贵文化财富扩展至汇聚更多文化资源、自然资源与当代科技等不设限的组织材料,不只是声音的范畴。开放的艺术态度,使梁雷的“百川”构成对周文中“汇流”思想的延续与“再发展”;如此渊源,也使文集的立意从“书法家”延续至“绘画家”,从“汇流”至“百川汇流”。
在裘女士撰写的人物传记《桥上的风景》中,以多重视角揭示了不同文化环境、文化观念对梁雷的重要影响。
此“ 文化”影响,包含“ 自我文化”与“ 他者文化”。梁雷音乐土壤扎根的中国传统文化,即为“自我文化”;令其创作更具开放性特点的文化,来源于“他者文化”,或衍生为“多元文化”。熟稔自我文化、谙习他者文化,使梁雷成为周文中先生主张的,兼具“又重又西”“又古又今”态度的艺术家。无论在其幼年音乐种子生根发芽的沃土、高中赴美的跨文化环境、哈佛时期多元文化冲击等不同时期,文化环境的转化对作曲家的创作与人格形成,均起到重要影响。
幼年时期,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家属楼中,梁雷吸收了丰富的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滋养。他的一家人与音乐学家杨荫浏、曹安和、乔建中、古琴专家王迪、新疆音乐专家简其华、瑶族民歌专家何芸等成为邻居。在音乐界前辈的精神感召下、父母特殊的工作环境下,梁雷接受了异于常人的音乐启蒙。幼年吸收的文化养料,成为日后音乐语言的基石,他的多部作品均可以轻易捕捉到民族音乐的影子。《戈壁赞》(2006)中的蒙古长调、《潇湘》(2009/2014)中的湖南道县民歌、《千山万水》(2016-2017)中的青海“花儿”等,皆与其幼年时期的音乐沃土密不可分。
高中时期,在亲友资助下赴美求学的梁雷步入“他者文化”。虽远离中国文化土壤,却拥有了回溯历史与文化的不同视角。在美国,他苦于缺乏中文表达与思考环境,通过大量阅读文学原典,探寻精神家园。“我离开中国十年,和她柴米油盐的关系越来越淡,精神关系越来越深,而这种精神关系是靠线装书、靠做梦,来构建一个我心目中理想的中国。”通过自学,他从古代历史、哲学与画论、画语录中获得灵感,启发自我创作;也是源于自学,使其拥有了不同于传统学校教育的广阔思维空间,生发了日后“百川”的萌芽。
此时的“自我文化”在大洋彼岸被更好保护,“我心目中的中国在一砖一木、一水一石中营造,我对中国文化的深情与信念也在逐日增长。”梁雷不断以个人融合建筑、园林与书画“笔墨”的创作,阐释个人对中国文化的独特理解;在他的文章中,更有对历史、文学、哲学、宗教学的旁征博引。就其收录于《百川汇流的声景》与《借音乐提问》中的几篇文章来看,如《和而不同的友谊》(2006)记录了本科生时期与美学教授蔡仲德的书信切磋,学术地位虽然悬殊,但不妨碍他指出蔡教授对佛家思想的“误读”;《灿然一灯——再读黄宾虹笔记一则》(2018)中,他谈论近代画家潘天寿的《中国绘画史》“自己的观点有限,整理他人的观点居多,”并因洞悉黄宾虹的笔墨技法,得出“舍黄宾虹他者无可比肩”的艺术论点。这些对中国文化的思索,使他拥有了从西方社会审视自身文化的独特视角,更获得了从自身文化外思考、推敲、疑问的栖身之所。
梁雷在美国的多元环境对中国文化的不懈探索,使其引起了哈佛大学民族音乐学家赵如兰教授的关注。居住于赵家的八年时间,不仅完成了哈佛大学青年院士、作曲博士学位,更通过接触杨仁山居士的佛学书籍,重塑了自身的文化语境,逐步提出“一音多声”(one-note polyphony)“呼吸”“影子”等创作观念。
爱德华·霍尔曾在《无声的语言》中谈道:“真正的难题不是理解外域文化,而是理解自己的文化;研究异文化的终极目的,也是为了更好地了解自己的文化。”而梁雷在“他者文化”环境中,不仅加深了对“自我文化”的认知,并将“自我文化”与“他者文化”有序地转化为个人音乐语言。
梁雷的诸多作品,涌动着无处不在的笔墨哲学。他与其精神导师、作曲“配器法老师”——黄宾虹的笔墨时空对话已然被大家知晓。他曾撰写多篇文章阐述受黄宾虹画作的影响,《时间的凝聚,音响的振发》(2016)、《灿然一灯——再读黄宾虹笔迹一则》(2018)、《墨积层染——与作曲家梁雷的对话》(2018,访谈摘录)等,无不体现黄宾虹笔墨语言对其创作的重要影响。
文集中,多篇文章谈及梁雷受黄宾虹画作启发创作的管弦乐队作品《千山万水》(A ThousandMountains, A Million Streams,2016—2017)。该作品获2021年“格文美尔”作曲大奖,梁雷也成为继谭盾后第二位获此殊荣的中国作曲家。美籍日裔电影音乐作曲家保罗·千原称,“这部作品既有视觉上的启发,也有诗意上的构思……”贾达群教授则认为“作曲家构筑并展现了非常不一般的音效造型……仿佛听出了精细且智性的织体设计和音响蓝图……”这些反响,既出于对《千山万水》艺术价值的认可,更源于对黄宾虹“笔墨”语言及中国书画“笔墨”精神的叹服。
黄宾虹为我国近代山水宗师,博采众长却又跳脱绘画理论,曾提出“五笔七墨”“在不齐中求整齐”等艺术论点。他主张“内美”的作画原则,坚持“无日不研古畫”,其对梁雷的创作影响已持续多年。梁雷对黄宾虹的画作研究,并非从图像表面寻找灵感,而是通过探究画学理论中笔法、墨法、章法、纸法等技法核心,融合现代科技进行解读。如在电子音乐作品《听景》中,作曲家透过光谱扫描黄宾虹真迹,在电子平台开发滤波器(Filter Bank)、时间伸缩软件(Time-Stretch)、模糊软件(Blur)等以辅助研究。他的团队,更在项目实施过程中,捕捉到画面上存留的化学成分——“钡”,为黄宾虹晚期绘画材料的研究打开新的空间,多位国内外绘画学者,开始以他的音乐创作返照黄宾虹画作进行研究,产生了跨学科反响。
“笔墨”的启示,使梁雷以音响为“笔墨”描摹山水之境、引领听者亲历大师内心图景,并通过声音景观实现对自然景观、人文景观的保护与重塑,实现以艺术返照自然的美学构想。
《百川汇流的声景》记录了作曲家诸多逆流的探索:突破传统器乐写作温室,选择跨学科的未知;拒绝对书画意象的简单模仿,发展个人独特的“笔墨”音乐语言……如在其弦乐队作品《境》中,“逆流”的尝试构成了一次意外收获。
2009年,梁雷受到纽约爱乐乐团“Contact(触及!)”音乐会委约作品《境》,当纽约爱乐向梁雷提出委约管弦乐队作品编制时,刚刚完成两部协奏曲《竖琴协奏曲》(Harp Concerto,2008)与《潇湘》(Xiaoxiang,2009/2014)创作的作曲家,委婉拒绝了乐团的要求,而是选择以弦乐队,这个独特的编制进行写作。不仅如此,他更个性化地将乐队设计为18件弦乐器,形成四组弦乐四重奏与两件低音提琴的组合。这种乐队编制,加重了低音声部,形成非常规的乐队方位构思,在演奏过程中产生了奇妙的声音相位变化。
此次“逆流”,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演出效果,不仅完成了作曲家以其子Albert Liang 姓名代码(A-bB-E-D)创作的作品,更偶然地结缘朔特音乐(Schott Music)的出版经理诺曼·瑞恩,收获了国际主流出版社的全权代理。“《境》的世界首演深深震撼了我的内心……我想认识梁雷,也想听他更多的音乐……”
“逆流”,可以是大胆与反叛,更可以是开拓与探索。梁雷在加州大学高通研究所这个特殊的工作环境,通过艺术与科技的结合,与科学家、海洋学家、生物学家与计算机专家进行合作,让乐思展开“天马行空”的想象。他以多媒体作品《听景》,“聆听”山水画作笔触更迭;《海景》,聚焦海洋生物对听觉体验的影响,直至近期与海洋研究所鲸鱼声学研究室合作的“北冰洋”项目等,时刻以开放的艺术态度,迎接一次次逆流的挑战。
逆流而上,寻迹途中,逐渐清晰的答案引起笔者的更多思考。文集中众多专家的评述,揭示了梁雷创作中的“百川”特点,更形成另一道“百川”之声。诚然,文集的价值不仅在于多领域专家的评述视角、作曲家求学经历与创作经历的全面回顾,更在于该书提供给读者、音乐创作者、音乐理论及音乐教育者的诸多启示与思考。
在梁雷的音乐理念中,思维条框可以打破,书画笔墨技法可以转化为音响“笔墨”手法;学科边界可以跨越,艺术可以与科技及海洋学、地质学、工程学等学科展开不设限的合作;文化资源可以重塑,艺术家需要从东、西方多元文化语境中汲取创作源泉,并建立个人风格与艺术坐标。他继承了周文中打通文化橋梁的“汇流”思想,更开拓般地打破了音乐与自然科学的壁垒。对于什么是艺术家,文集给予我们的启示想必为:思想型,善于运用思想,并将思想转化为艺术语言的人,必然是其中之一。
如上包含作曲家人文关怀的文字皆于《百川汇流的声景》中寻得到线索;对华人作曲家解读的文集还有待读者去发掘;对当代优秀作曲家与作品进行诠释的文章,更有待青年学者去开发与书写。更为多元的可能、更多逆流的探索,想必是《百川汇流的声景》给予我们的另一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