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宇 仑
(香港大学 语言学系, 中国 香港 999077)
“唯一”是现代汉语中常用的一个形容词,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的解释,它表示“只有一个的;独一无二的”[1],比如如下的例句:
(1)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
(2)他是我唯一的亲人。(《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
然而,在非常现代的汉语语用中,尤其是在网络语言里,出现了与“唯一”非常相似的“亲兄弟”,即由“唯”和单音节数词组成的“唯X”形式,比如“唯二”和“唯三”,它们表示“只有X个的”的含义,试看下列来自微博的例子:
(3)印象中我唯二扶过女生的那两下,一次是被她的脚踩到我脚上,另一次是被她手里拿的饮料洒了一身。(微博搜索)
(4)书籍、音乐、电影,我活下去的唯三希望之稻草。(微博搜索)
例(3)中的“唯二”表示“只有两个(次)的”,对应例句中的“一次”和“另一次”;例(4)中 “唯三”表示“只有三个的”,对应着前面所叙述的“书籍”“音乐”和“电影”。
另一方面,通过对历史语料的检索不难发现,作为一个固定形容词的“唯一”出现得非常晚,不早于明清时期,在更早期的语料中,“唯一”更多的是处于跨层结构之后,只是“唯”和“一”偶尔在线性排列上处于相邻关系而已,比如以下的例子:
(5)初谒雪峰,次依石霜,乃开悟。旋里隐居,蔽形唯一衲。(CCL语料库·南宋《五灯会元》)
(6)一日,有亲属酒食相会,傅素能一饮。是日大醉。唯一小仆侍行,比暮方归。(CCL语料库·北宋《太平广记》)
(7)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雕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CCL语料库·六朝《三国志》)
例(5)中“蔽形唯一衲”为“遮蔽身体仅靠一件衣服”,如果用层次分析法分析,应当是“[蔽形[唯[一衲]NP]VP]S”,数词“一”虽然处于“唯”和名词“衲”之间,但显然与位于其后的“衲”的关系更紧密一些,而“唯”作为动词,它的宾语是“一衲”这个数量结构整体。显然,“唯”和“一”在层次分析法中并不位于同一个层次上。例(6)中的“唯一小仆”和例(7)中的“死唯一棺之土”也是如此。
这些语言事实让我们不禁要问,形容词“唯一”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从“唯一”到“唯X”又是怎样的过程?“唯X”因何产生于现代汉语之中?本文立足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古代汉语语料库(CCL古汉语语料库)和北京语言大学对话语料库(BCC对话语料库),试图回答这些问题。
徐正考等[2]指出,“唯”在先秦时期由于话题句的兴起和语气词的出现,其表示语气的虚义被“是”逐渐取代,经历了语气助词向范围副词,再向谓词变化的逆语法化过程,谓词“唯”表示“只有、只是”含义,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成熟。
在上古汉语中,由于量词系统尚在萌芽阶段,不同于现代汉语中“数词+量词+名词”的数量结构范式,当时的数量结构往往仅有数词和名词的组合,即“数词+名词”的形式。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表达“一个”数量含义时,往往会使用“一+N”的形式。
当要表达“只有一个、仅仅一个”的含义时,表示限制的谓词“唯”和数量结构“一+N”在线性排列组合上偶然地处于了相邻的位置,构成了“唯+一+N”的序列,这也正是语料库中最早的“唯一”被检索到的用例,最早的用例出现在春秋战国时期的《左传》中:
(8)世有盟誓,至于今未改。若难而弃之,何以事君?执事之患不唯一人,若鸠楚竟,敢不听命?(CCL语料库·春秋战国《左传》)
例(8)中“执事之患不唯一人”是“唯一”在历史语料中较早的出现,“不唯一人”表示“不只是一个人”,这里的“一人”作为一个整体的数量结构出现,做“不唯”的宾语,也就是说位于中间的“一”与线性排列上位于其后的“人”关系更为紧密,与线性排列上位于其前的“唯”并不处于层次分析的同一个层次上,层次分析法可以很好地说明这一点,“不唯一人”的层次应该是“[不[唯[一人]NP]VP]VP”。
这种用例在春秋战国时期还比较少见,但从汉代以后开始频繁地出现“唯+一+N”结构,这可能与徐正考等[2]提出的“唯”的逆语法化有关,在先秦时期,“唯”还较多地作为语气助词出现,但在汉代以后更多的作为谓词出现,为进入“唯+一+N”的结构提供了便利,比如以下的几个例子:
(9)火烟入鼻鼻疾,入目目痛,火气有烈也。物为靡屑者多,唯一火最烈,火气所燥也。(CCL语料库·东汉《论衡》)
(10)傍瞻虹见,俯眺云浮。鸣禽聒耳,零雾蔽眸。唯一壑之为阻,无三迳之可求。于是披榛陟路,援萝践萼,虽跋涉而不休,睹逸士之所托。(CCL语料库·六朝《全梁文》)
(11)羡门既开。皆是石垩。拨除丈余深。乃得云母。深尺余。见百余尸踪横相枕借。皆不朽。唯一男子。余皆女子。或坐或卧。(CCL语料库·六朝《西京杂记》)
以上三例中的“唯一火”“唯一壑”“唯一男子”都属于典型的“唯+一+N”结构,表示“只有一个N”的含义。如对例(8)的层次分析一样,在层次分析法中,“一”与其后的N(“火”“壑”和“男子”)的关系更为密切,与位于其前的“唯”的关系是跨层关系,不在一个层次上,可以作为证据的一点是,有时候“唯”后边的数量结构可以并列,形成“唯+一(+N)+数词+N”的结构,表示“只有一个或者X个”的含义,比如以下的例子:
(12)星宿昏时出东方,其间甚疏,相离丈余。及夜半,在上方,视之甚数,相离唯一二尺。(CCL语料库·东汉《新论》)
(13)而复有别本,题为菩萨地经。检此两本,文句悉同,唯一两品分品品名,小小有异,义亦不殊。(CCL语料库·六朝《全梁文》)
(14)岂唯一道一军之弊?实江淮十余镇声闻相传。(CCL语料库·北宋《册府元龟》)
例(12)中“唯一二尺”表示“只有一二尺”,这里的数词连用,更说明了“唯”其后的数量结构是作为一个整体出现的,例(13)中的“唯一两品”也是同样的情况。例(14)中“岂唯一道一军之弊”更是两个不同的数量结构的并列,也能说明“唯+一+N”本质上是一个跨层结构。
由于汉语独特的韵律偏好,语料中还出现了非常高使用频率的“非(匪)+唯+一+N”的四字格形式,比如如下的例子:
(15)事接群细,既同符伍,故使纠之。於时行此,非唯一处,左丞议奴客与邻伍相关,可得检察。(CCL语料库·六朝《全刘宋文》)
(16)朕属当期运,君临亿兆,虽复斋居宣室,留心听断;而九牧遐荒,无因临览。深惧怀冤就鞫,匪唯一方。(CCL语料库·六朝《全梁文》)
这种四字格形式的高频率出现也使得“唯”经常与“一”处于线性排列的相邻位置,为“唯一”的跨层结构词汇化提供了一定的帮助。
事实上,作为“唯一”跨层结构词汇化起点的“唯+一+N”形式直到明代都是占绝对主流的,也就是说,直到明代为止,“唯一”的跨层结构词汇化仍处于比较初始的阶段,然而在明以前的语料中,却出现了一些“N”离开原本位置的现象,这些现象使得“唯”和“一”的关系有了变得更为紧密的倾向。
一种现象是“唯+一+N”结构中的N提前至“唯”之前,使得整个结构变成“N+唯+一”的形式,比如以下的例子:
(17)至于祖服,自以姑为嫡,所谓有嫡妇无嫡孙妇也。祖以嫡统唯一,故子妇尚存,其孙妇以下未得为嫡,犹以庶服之。(CCL语料库·六朝《全刘宋文》)
(18)原夫真道唯一,法亦不二。今权说有三,殊引而同归,故游会说法,悟者如沙尘,拯沉济惑,无出此法。(CCL语料库·六朝《全刘宋文》)
(19)应代降贤,有花无实,百龄终数,二竖成疾;伤身后兮有稚子唯一。(CCL语料库·唐《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例(17)中名词“嫡统”移动到了“唯”之前,形成了“嫡统唯一”的“N+唯+一”的格式,例(18)和例(19)中的“真道”“稚子”也发生了同样的移动。
由于现代汉语中的量词系统已经非常发达,这种移动如果发生在现代汉语中,将会把“唯+数词+量词+N”转置为“N+唯+数词+量词”,比如“只有一个苹果”转置为“苹果只有一个”,可以发现,在这种情况下,即使N移动到了“唯”的前面,“唯”后边还是一个数量结构,“唯”和其后的“一”依然是跨层关系。然而,在古代汉语中,量词系统并不发达,一旦N移动到了“唯”的前边,“唯”后就只剩下了光杆数词“一”,此时“唯”和“一”的层级关系也发生了变化,“唯一”不再是跨层的结构,而是处于同一个层次里,构成一个动宾式的两字组,比如(17)中“嫡统唯一”的层次为“[嫡统[唯[一]NP]VP]S”。
名词性成分的移动相对自由是汉语中一个重要的特点,这种移动的一个重要目的在于话题化(topicalization)[3-5],即通过将原有句子中的一个名词性成分移动到小句句首的位置,将该名词性成分改变为了话语中的话题成分,比如现代汉语中句子“我吃饭了”中的“饭”可以移动到句首位置进行话题化,变为“饭我吃了”的形式,此时句子的意思没有发生改变,可是句子的话题从“我”变成了“饭”。在“唯+一+N”结构中,如果想要将N变作小句的话题,也只需将N移动到小句句首的位置,比如例(19)中的“有稚子唯一”,相对“有唯一稚子”而言,表达的意思完全相同,但是话题却由强调数量的“唯一”变成了强调N本体的“稚子”。由此可见,话题化是N移动的语用原因。
这种N移动的现象有一定的制约机制,那就是被移动的名词必须是双音节的名词,如果N不是双音节的名词,那其前必须带有单音节的指示代词等,以凑足两个音节,否则单音节的名词不能移动到“唯”之前去,比如:
(20)是以从初得佛,暨于此经,始应物开津,故三乘别流。别流非真,则终期有会。会必同源,故其乘唯一,唯一无上,故谓之妙法。(CCL语料库·六朝《全刘宋文》)
例(20)中“其乘唯一”中名词“乘”是单音节的,它移动到“唯”前时,加上了指示代词“其”,以凑足双音节,否则单音节的名词无法完成这样的移动,在语料中没有发现任何单音节名词出现在“N+唯+一”结构中,这可能是因为汉语的标准音步是两个音节[6],如果超过两个音节就要停顿,而在语言使用中,倾向于音节停顿和层次划分匹配,比如对于“其乘唯一”而言,它的音节停顿为“其乘/唯一”,而它的第一个语法层次主谓关系的界限也恰恰在“其乘”之后,如果去掉“其”,“乘唯一”的音节停顿应该是“乘唯/一”,这不符合层次关系的划分。
另一种现象是,在上文已经出现名词的情况下,“唯+一+N”结构中的N被省去不写,比如以下的例子:
(21)及期,乌来者数十,唯一止于庭树低枝,窥其姑之户,悲鸣屈曲。(CCL语料库·北宋《太平广记》)
(22)既见生鼠,百僚失色,而尤闯公曰:“占辞有四,今者唯一,何也?”(CCL语料库·北宋《太平广记》)
例(21)中上文已经叙述“乌来者数十”的情况下,在后文“唯一止于庭树低枝”省去了N(“乌”);例(22)中“今者唯一”同样省略了N(“占辞”)。在这样的用例中,“唯”和“一”也同样不再是跨层结构,而是处于同一个语法层次中。
正如上文所述的那样,由于古汉语中数量结构只由数词和名词构成,没有量词的存在,所以当名词移动到“唯”之前或者名词省略不说时,就造成了数词“一”的悬空,此时“唯一”就不再是一个跨层结构,而是同一层次的动宾两字组,这为“唯一”的凝固成词提供了便利。究其根本,可以说古代汉语的量词缺乏为“唯一”的词汇化提供了有利条件。
清代是“唯一”在汉语史的发展历程中一个重要的时期,在清代的语料中,出现了许多可以做两种理解的例子,“唯一”既可以理解成“唯+一+N”的跨层结构,也可以理解成“唯一+N”的定语与中心语的关系,比如以下的例子:
(23)他那小心窝里唯一希望,就是想学这腾云之法,连那长房缩地之术犹觉地缓而不适用,此念蓄有多日,万想不到于此危险之时,先教他尝试这腾云的滋味儿。(CCL语料库·清《八仙得道》)
(24)此时心中唯一希望,但冀早日出阁,得与采和相见,便可早夕劝谏,把前因后果,种种情事,时时对他谈谈。(CCL语料库·清《八仙得道》)
例(23)中的“他那小心窝里唯一希望”中的“唯一希望”可做两种理解,一种是整个句子是一个整句,“唯”是谓语动词,另一种是整个句子是一个名词短语,“唯一”是作定语修饰中心语“希望”。例(24)也是同样,“唯一希望”即可以看作“唯+一+N”,也可以理解为“唯一+N”。
实际上,词汇化的过程是渐变的过程而不是突变的过程,短语与词之间并不是离散的,而是一种连续统的状态。从只是线性排列上相邻的两个词“唯”和“一”,变化到凝固的双音节形容词“唯一”,这个过程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就完成的,而是一种缓慢的渐进过程,这种渐进的过程体现在语料中,就是如同例(23)和例(24)这样的中间状态,这实际上就是“唯一”逐渐凝固成词的过程,从“只能分析为两个词”到“可以分析为两个词或者一个词”再到“只能分析为一个词”,这符合词汇化的一般规律。
伴随着这种中间状态的出现,清代更多的用例开始倾向于“唯一”只能分析为一个凝固的词,最典型的一个特征是,当“唯一”在名词前时,出现了表示修饰的“的”字,形成了“唯一+的+N”的结构,比如以下的例子:
(25)刘、松道:“这件事儿,说也话长,真是江苏省内唯一无二的新闻。待我慢慢儿的和你细说。”(CCL语料库·清《九尾龟》)
(26)再说简单些,他那唯一的希望,只是一粒长生不老的仙药灵丹,可使他享亿万年人君之福。(CCL语料库·清《八仙得道》)
(27)全部人格,却受了贱婢的蹂躏。想起来,好不恨呀!花子简直是我唯一的仇人!(CCL语料库·清《孽海花》)
“的”字的出现非常关键,它标志着“唯一”从“可以分析为两个词或者一个词”变为了“只能分析为一个词”,作为定语和中心语之间的标志的“的”字,说明了此时“一”和其前的“唯”的关系比和其后的名词的关系更加紧密,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唯一”已经凝固成一个固定的形容词了。
“唯X”类结构来自于“唯一”的类推泛化,而这种类推泛化的动因则是实际语用中表达的需要和对应词汇的缺位。
在汉语史中,“只有一个的”可以用形容词“唯一”来表达,比如我们可以说“他是我唯一的客人”,可是如果想要表达“只有两个的”或者“只有四个的”,就没有对应的词语可以表达,只能换一种说法,说“他们是我的客人,客人一共只有四(两)个”,这相比于“他是我唯一的客人”显然更为复杂,不符合语言经济性的要求,正是因为是如此,甚至在实际语用中还出现了“唯一的两个”这样的说法,比如:
(28)她说:“后来听说我是唯一的两个不是后门兵中的一个。”[7]
例(28)就用“唯一”表示高度限制含义,而用数量结构“两个后门兵”表示具体的数量含义,两相叠加,凑成了“只有两个的”含义。然而,这样的用法有自相矛盾的地方,那就是“唯一”中是带有数词“一”的,如果在“唯一”的后边再带有别的不是“一”的数词,在语感来说就是矛盾的,况且“唯一”并没有虚化到表示“仅仅的”程度,仍然是表示“仅有一个的”,所以这样的用法并不合适。
相对地,“唯X”结构的出现能兼顾这两个问题,既解决了语言中表示“只有两个的”的词语的缺失,满足了经济性的要求,又不至于产生数词的矛盾,可以较为灵活地表达“只有X个的”的含义。
理论上来讲,“唯X”中的数词X只要是单音节的数词就可以,“唯二”“唯三”到“唯十”都是合法的,甚至“唯百”“唯千”也是可以出现的,然而在实际的语言使用中却并不是这样,根据对封闭语料——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BCC)中对话语料的检索,“唯二”出现了49次,“唯三”出现了3次,其他的“唯四”“唯五”等等均没有出现,如以下的例句:
(29)家里唯二可以有铃铛的地方:宠物可以挂,窗上可以挂风铃。(BCC语料库·对话)
(30)全国唯二的十环过山车,我都坐过了。(BCC语料库·对话)
(31)《欢乐颂》《生日歌》还有《我和你》是我现在唯三会的。(BCC语料库·对话)
这反映了“唯X”结构内部语义因素的制约。虽然理论上来说单音节数词都能进入“唯X”结构,但“唯X”结构先天地带有一种高度限制的含义,表示“仅有”“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唯X”中的数词X倾向于是小的数词,比如“二”和“三”,对于越大的数词,就越难说“仅有”“只有”,所以也很难进入“唯X”结构。
“唯X”类结构是近来新兴的结构,传统的语法学家往往对其持有批判的态度,然而我们应当用发展的眼光看待这一现象,因为汉语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时时刻刻变化运动的有机整体。语言是约定俗成的产物,“唯X”类结构究竟能否得到整个言语社群的接纳而成为合法的固定结构,还有待时间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