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根 民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65)
如同山川草木依循大自然的规律,中国小说书写彰显着文学古今演变的固有法则。贴近文学生态,再现中国小说某一特定类型的叙事情境,可以还原那些因偏见和惯性所遮蔽的文学景观。《金瓶梅》作为一部平凡人的宗教剧,为物欲横流的近世社会奏响一曲凄冷的世情挽歌。世俗男女缘于泛滥无边的财色争逐逐一被死神揽入灰色大幕,凸显情欲与死亡的必然演绎,客观标举了世情小说的叙事范式。遥接澹泊纯真的士大夫传统,如黎明寒星般的“乡下人”沈从文孜孜于“情绪的体操”, 藉以情感放逐来营造看虹、看云氛围,戛然在抗战烽火中坚守自我信仰,为构筑爱与美的“希腊小庙”而孤独求索。在政治功利和现实话语的夹缝中奔突,探寻生命的秘密,首发于1941 年11月沈从文的《看虹录》,勾勒一场悦乐而疯狂的“情感发炎”过程实录。他钟情于《金瓶梅》所铸造的古典小说传统,进而接力发扬,其文学叙事获就了一块超越俗气和刻板现实的精神飞地。
《金瓶梅》是一部“有色”而更“有味”的世情奇书,文本充斥着大量惊世骇俗的欲望出击场景,谈性色变的思维定势致使其至今尚不能尽显庐山真面目,而其“寄意于时俗”的冷峻写实之中则包孕着作者对窳败社会的深刻谛察,展示世情哀书和怪才痛史的双重品格。张竹坡《金瓶梅读法》(五九)载:“作《金瓶》者,必曾于患难穷愁,人情世故,一一经历过,入世最深,方能为众脚色摹神也。”[1]“因一人写及一县”,藉以俗世俗情的在场摹写,活现了人性扭曲、道德沦丧的肮脏末世景象。从一部小说读出了古今共有的人性,宇文所安在为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所作的《序言》中云:“在十六世纪的世界文学里,没有哪一部小说像《金瓶梅》。它的质量可以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或者紫式部《源氏物语》相比,但那些小说没有一部像《金瓶梅》这样具有现代意义上的人情味”[2], 对人性作终极拷问,此论进一步放大了《金瓶梅》的人性探究效能。沈从文孜孜考察人性人情,一直关注合乎人性的生命存在形式,1930年他与孙俍工合著的《中国小说史》就推崇《金瓶梅》的“人情”向度:“中国长篇小说写到了士大夫阶级以外,而得到完全成功的,就是这部书。《金瓶梅》的长处并不在它的猥亵,而在它的人情的透彻与技术的完全。”[3]25沈从文盘点明清长篇小说,断论在通达人情的维度上,罕有与《金瓶梅》比肩之作。在其看来,《儒林外史》虽亦以描摹人情见长,但其落笔偏在书生一隅,《金瓶梅》涵盖则更加广泛,足显古今国人的精神内核。职是之故,率性而为、张扬个性的猪八戒可谓最富“人性”的典范,《西游记》“混合了神话的传说与所看到的人生最真实的一面而作成的东西。全书脚色之一猪八戒,是已被作者把最人性的一点写着,给了他一个完全的人格”[3]23-24。懒惰、贪吃、好色的猪八戒之所以成为老少咸宜的一个艺术形象,是因为他展示了人类最朴质和不加掩饰的食色本性,不虚伪、自然流露的本性张扬了厚重的人情底蕴。
对健康人格和自然人性的关注,备受岁月淘洗,它一经放大,便脱胎换骨上升为类似信仰的元素,几乎伴随他的创作始终。1936年其《习作选集代序》载:“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4]有别于现代社会的喧嚣救亡话语,沈从文不懈追求饱含人性的文学理想,游离于众声喧哗的政治斗争之外,他满腔孤愤投诸文学实验,《看虹录》不可避免地成为其内心苦闷的象征。正如《看虹录》题记所云:“一个人二十四点钟内生命的一种形式”[5]327,欲望男女的原始情感成为一把考察人性深度的锁钥。整篇小说以女主人和男客人共赏细品奇书为焦点,向社会大千和自我情感两端延伸,绘制一个关于“看”的文学场景。“神在我们生命里”[5]328的奇书标签赋予小说叙事体悟生命的力度,《看虹录》凡三节,第一节为小说的引子,它立足现实世界,叙写静寂月夜中的“我”因受梅花清香的诱惑而走进“空虚”中的一间素朴小屋,开始品读奇书;第二节为小说的核心部分,改以第三人称手法来勾勒奇书的主要内容,讲述男客人与女主人疯狂而悦乐的情事,并掺入男客人所描述的猎鹿故事;第三节则是小说的尾声,叙述“我”走出奇书,回归现实环境,生发一阵品读奇书后的莫名焦虑。向虚空凝眸,现实与梦境连结,优雅高度的身体融合消弭了情欲孤独,诠释生命的本真形态。
《金瓶梅》是一部16世纪的死亡文化大全,世俗男女无休止地争逐财色,欲望狂舞导致恶劣人性的大面积肆虐,给予死亡不断光顾的理由。《金瓶梅》的几个主要人物大多沉溺于欲望而无法自拔,逐渐被异化成一具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西门庆油枯灯尽而亡,潘金莲被剖腹挖心死于非命,李瓶儿患血崩夭逝。就此而论,欲望与死亡的关联是解读《金瓶梅》题旨的基本路径。无论是《金瓶梅》文首的《四贪词》,抑或卒章显志的“有诗为证”,均不失时机来叙事干预,强化道德惩戒指令,欲望与死亡的隐喻构筑了一个活色生香的张力世界。像找就一副“医奴的药”的李瓶儿,她百般逢迎西门庆的变态需求,经期纵欲早早预伏了死亡之机。其在西门大院的生活轨迹具象了欲望与死亡的必然演绎,李瓶儿之死既见证西门庆一手遮天的罪恶巅峰,又开启了西门裙钗的重新争夺之局,可谓小说叙事结构的分水岭。情欲与死亡的主题素为沈从文拷问生命存在的一个重要向度,或受此熏染,沈从文援引传统主题来提升《看虹录》超拔其“爱情·生命”系列小说的存在价值。生命再美丽也终将凋谢,情感再炽烈亦必定枯萎,虽则“神在我们生命里”,却难脱“爱与死为邻”的宿命,世上没有永恒的存在,一切皆转瞬即逝,它浓缩了这一现代主义文学实验的哲理旨归。《看虹录》第三节不断渲染死亡的氛围:“保留在我生命中,似乎就只是那么一片蓝焰。保留到另一个什么地方,应当是小小的一撮灰。一朵枯干的梅花,在想象的时间下失去了色和香的生命残余。”[5]339作者静思生命存在形式,切合了质朴生命的本真。“爱与死为邻”,情感放纵之后便是无情的死亡,《看虹录》这一主题增强了《金瓶梅》审美意蕴的现代效应。
性爱是助推人类生命繁衍的原始内驱力,它素为一个关乎人道和人伦的永恒话题。作家对性爱活动的认知态度,常内化为其设置社会和家庭关系的精神形态,沈从文向来关注性爱题材,《乾生的爱》《雨后》《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媚金、豹子与那羊》《阿黑小史》《夫妇》《柏子》等作品,足显沈从文对这一特定生命领域的娴熟程度。作于抗战时期昆明的《梦与现实》《摘星录》《看虹录》三部小说延续了他对性爱题材的创作惯性,这三篇文字以“作曲的方法”来给“晦涩名词重作诠注”,以“抽象的抒情”来“追求善或美的一种象征”,从而实现“用人心人事作曲的大胆尝试”[3]343。照实说来,此类“虹影”爱欲书写具有浓郁的生命体验和自我表现色彩,它们显然“不合战时需要”。沈从文常以“乡下人”自居,并以此来打量世间万物。1943年其《水云》的夫子自道,托出其所坚持的标准:“我是个乡下人,走向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通社会权量不合。一切临近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我用不着你们为名叫‘社会’制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尤其是伪‘思想家’为扭曲压扁人性而定下的庸俗乡愿标准。”[6]边城水乡陶育了沈从文崇尚自然的坦荡生命情怀,即便在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他仍张扬文学创作的自洽独立品格,呼吁文学书写摆脱政治功利和商业利益的羁绊,表现素朴而真挚的性情本色。
超越世俗道德来追求唯美的爱欲理想,《看虹录》至少折射了沈从文的两次爱欲奇遇。究其本事,在昆明西南联大期间,无论是他昔日的文学粉丝高青子,还是年轻有情趣的姨妹张充和,闪烁其间的情感纠葛均不同程度反映与《看虹录》的互文关联,作者一度陷入情感折磨的泥坑而难以全身而出,为此他求助于林徽因以图解惑就是问题的注脚。《看虹录》上演了一场男客人与女主人在温室炉火边的性爱大片,同时还藉以“我”的思绪延展,作者扼要描述了另一处性爱场面:“在微阳凉秋间,一个女人对于自己美丽精致的肉体,乌黑柔软的毛发,薄薄嘴唇上一点红,白白丰颊间一缕香,配上手足颈肩素净与明润,还有那一种从莹然如泪的目光中流出的温柔歌呼。肢体如融时爱与怨无无可奈何的对立,感到眩目的惊奇。”[5]340毋庸置疑,文本镶嵌的雪中猎鹿故事亦是性爱场景的变相替代,如此“不合时宜”地抖露大胆露骨的性爱想象,以致该作一经发表就引起文艺界的攻讦。1948年郭沫若《斥反动文艺》一文的指陈最为厉害:“作文字上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如沈从文的《摘星录》《看云录》(即《看虹录》——笔者注),及某些‘作家’自鸣得意的新式《金瓶梅》。”[7]该文视《看虹录》为“桃红色”之“虹”,虽已越出正常文学批评的边界,倒侧面传递了《看虹录》借鉴《金瓶梅》的存在事实。就小说的主体而论,《金瓶梅》与《看虹录》都关涉“看”的性爱盛宴,情色男女经由肢体接触,特别是对最能体现性欲符码——脚与生殖器的玩赏,一系列的感官流动汇聚为身体的放纵。女性身体因为欲魔驱动而彻底敞开,指向感官的意淫想象最终演变为现实境遇中的快感实践,女人、性、死亡便紧紧捆绑在一块,同谋共构。被钳制的肉体得以解放,二者均藉以性欲放纵来缓解孤独或弥补空虚,大胆突破当前伦理禁忌。兰陵笑笑生不厌其烦地绘制每一处性爱场景,折射他对世俗男女性事的看重,别具匠心,近乎一种崇拜的程度,无论是字里行间所传达的道德律令,还是一副旁观乐享的态度,又折射其变态性欲患者的定位,这跟沈从文《〈看虹摘星录〉后记》期盼得到一位性心理医生的诊断诉求,何其相似乃尔!
洋洋百回本的《金瓶梅》,充斥着近2万字的性爱场面,约占全书篇幅的2%。按照朱星先生《金瓶梅考证》的统计,全书性描写文字有105处,大描大写的亦有30多处。《金瓶梅》对男女性器官做细致入微的大段描绘,已达令人恶心的地步,这固然为晚明好货好色的文化生态的真实反映,也流露了作者对性器官的无限爱抚。立足于身体审美,对女性容貌做细如毫毛的勾勒,特别是对女性私密部位作局部写真,放大了情色符码的存在价值。西门庆与潘金莲这一对欲望狂魔的首次照面就在市井街头呈现,西门庆那一双惯细风情的贼眼无处不关性:“但见他黑鬒鬒赛鸦翎的鬓儿,翠湾湾的新月的眉儿,青泠泠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白面脐肚儿,窄多多尖趫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红绉绉、白鲜鲜、黑裀裀, 正不知是什么东西。”[8]27欲望男女的一次偶遇,生发无限事端,作为一个拈花惹草的老手,西门庆感官流动的必然归宿非性器官莫属。这一段文字显然违背西门庆视角由下向上“看”的生活常理,却又切近人物性格而意趣盎然。《看虹录》亦有不少反复歌咏女性生殖器官的文字,行文含蓄却也曲径通幽:“我要到那个荫蔽处,拐弯抹角处,小小井泉边,茂草芊绵,适宜白羊放牧处”[5]335,文本有三处将其隐喻为青草地;有两处将其视为潮水退后的物什,如蚌壳,文本有三处流露了口交的意愿。将同女性的身体接触视为品读奇书的方式,就感官考察的视角而论,二作大同小异,这适合时彦所论:“沈从文和笑笑生看情欲的视角都是朴质的,两者都用人性因情欲的诡谲必然生发的爱与死的‘双面镜’,来反照和偷窥其神秘的境域。”[9]在题材选择上,《看虹录》接续了《金瓶梅》等世情小说的爱欲书写传统,绘制其钟情于自然性爱的现代想象图景。
文学作品是作家生活体验和社会责任的综合体现,创作心境虚静与否往往制约文人性情的生发。《看虹录》完成于1940年7月,1943年3月重写。沈从文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饱尝了亲友离去的苦痛,父母相继撒手西去,亦师亦友的徐志摩于1931年飞机失事而亡,多年的挚友丁玲也与其分道扬镳。沈从文充其量是一位抗战的“观潮派”,不愿过多地卷入纷扰的政治现实之中,也因此常被人误解,他饱经令人窒息的压抑。孤独需要人懂,孤独和压抑或许就是一位男子在午夜生发无限性幻想的根本原因。1931年其《给一个人写诗的》载:“这世上尽有许多人本身是西门庆,写《金瓶梅》的或许是一个和女性无缘纠缠的孤老。世上有无数人成天同一个女人搂抱在一处,他们并不能说到女人什么,某君也许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光身子女人,他却写了许多由你们看来仿佛就像经验过的荒唐行为。”[10]沈从文认为一个作家必须思想澄清,有脑子,懂生活,规避文字的表面热情,用微笑书写人类痛苦。耐着性子来咀嚼生活、明鉴周遭事物,也就首肯了作家对情境的经营力度。在《〈看虹摘星录〉后记》一文中,沈从文期待该作的最好读者是批评家刘西渭、音乐家马思聪、心理学家陈雪屏;理想读者应当是一位医生,或一个性心理分析专家,或一个教授。在沈从文看来,至少他们能贴近文本情境,超越世俗功利来准确把握作家的真诚情感,更有人性,更近人情,从而洞悉小说文本的现代性品格。《看虹录》赋予包括女主人在内的女性以“神性”的奇书品格,给予她们以礼赞人性和拯救生命的高大形象,沈从文期许五十年以后的读者在品赏这部“艳而不庄”的“荒唐”作品之际,更能激发他们对女性的无限爱恋,增添对女性一个崇高而优美的印象。
《看虹录》的叙事结构大体沿着“月夜(家)——雪夜(房间)——月夜(家)”的思路拓展,“我”出入于月夜牌楼、炉火小屋与单人书房三个场所之间,收放自如形成一个相对闭合的叙事模式,它沿袭了《金瓶梅》所打造的家庭小说范式。文本故事发生在晚上十一点钟,在一个空阔而寂静的老式牌楼下,“我”的思想开始游荡,允符入睡之际男人性幻想最为活跃的存在事实。此类情境多次闪现于《金瓶梅》之中,该著第67回叙述西门庆在藏春阁书房赏雪,因为郑月儿送上的几碟果食,勾起他对亡妻李瓶儿的思念,可是俗不可耐的西门庆寻求慰藉的方案便是跑到李瓶儿房中去奸宿奶子如意儿;梦寐以求的“意中人”——何千户娘子蓝氏和王三官娘子黄氏,西门庆馋涎欲滴,欲火难平,苦苦期盼而不得,也只能扯上来爵媳妇惠元、韩道国媳妇王六儿来解馋,空虚的灵魂得以暂时满足。《看虹录》那间散溢梅花芳馥的素朴小屋,很容易勾起对《金瓶梅》无限遐想。《看虹录》主体那段主客在炉火旁发生的雪夜情遇,若依张竹坡《金瓶梅寓意说》“瓶里梅花,春光无几”之论来解读,一旦脱离泥土的滋养和空气的滋润,温室的香梅注定会变成一堆灰,在空虚中消失,对接了炉边爱欲情境演变的实际。《看虹录》主客情欲宣泄借助炉火意象而得以升腾,从炉火始炽、炉火渐炽到炉中炽燃的炭火,矜持的忧郁与轻微的疯狂叠加,冬日炉火连着主客高涨的欲火,勾勒一副既生猛疯狂又高洁雅致的情爱场景。推源溯流,这一情境其实早被潘金莲实验过,《金瓶梅词话》第一回潘金莲的“诱叔”路径就藉以炽热的炭火来助兴。一人着力簇火撩斗,春心荡漾;一个则埋头不理,义愤填膺,这种布置与《看虹录》女主人用火钳搅弄炉火的情境如出一辙。
窗外大雪纷纷,室内炉火炽热,冷热对比所营造的情境凸显了理智决堤和情欲放纵的生发场域。如前所论,《金瓶梅词话》中的第一场雪适为潘金莲撩叔布景,门外大雪盖地,房内炭红酒热,一场单向度的情欲游戏预设后文贪贿挨光、药鸩武大等一系列情节,透出冷热对比的双重意味。《金瓶梅词话》第21回“吴月娘扫雪烹茶”与第67回“西门庆书房赏雪”,藉以春前之雪与腊底之雪的“热冷”比较,活现床笫之爱背后的炎凉世态。关于炉边情欲放纵,《看虹录》接续了《金瓶梅》冰天雪地与暖和如春对比的情境设置,《金瓶梅词话》第77回《西门庆踏雪访爱月,贲四嫂倚牖盼佳期》与《看虹录》情境营造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二作均不约而同地选取激发情欲的雪夜、炉火、梅香等意象,张扬欲望释放的外在环境。踏雪访妓的西门庆一进入郑爱月家门,就发现“地平上黄铜大盆生着炭火”,一番茶饮过后,郑爱月道:“‘爹,只怕你冷,往房里坐。’这西门庆到于房中,脱去貂裘,和粉头围炉共坐。房中香气袭人。”[8]1170欲望男女围炉唱曲吃点心,一派热闹躁动的景象,市井欲望之流肆意蔓延,粗鄙而俚俗。无独有偶,《看虹录》再现了这一情境:一个雪夜下的梅香客厅,男客人与女主人在温暖如春的火炉边作身体和心理的多边交流,主人细品客人量身定做的雪中猎鹿故事,生命之火被男客人的热情重新点燃,心灵早已相通的主客二人,在愉悦的气氛中为彼此奉献自己的身体。《看虹录》在叙写这段爱欲出击场景之时,亦拿“冷热”来说事:“‘你那么近着炉子,不热吗?’‘我不怕热,我怕冷!’说着头也不抬,咕咕的笑起来”[5]334;“‘不热吗?我知道你衣还穿得太多。’客人问时随即为作了些事。也想起了些事,什么都近于抽象,不是诗人说的就是疯子说的。‘诗和火同样使生命会燃烧起来的。燃烧后,便将只剩下一个蓝焰的影子,一堆灰。’二十分钟后客人低声的询问:‘觉得冷吗?披上你那个……’”[5]337欲望男女的怕冷和喜热习性内指意味显豁,被压抑的情欲潜滋暗长,随时会有崩塌的危险,雪花紧迫和炉火旺盛之际,亦即欲望男女的高峰快适之时。只不过,在情境营造向度上,一压抑,一放纵;一高雅,一粗俗。
从杂碎的社会事功中挖掘“有情”人生,中国文学叙事有一条相对固定的古今演变脉络,若不斤斤于“刺激——反应”模式的外缘现代性路径,深入探究和挖掘更富有民族文化底色的内缘现代性轨迹,或许更能彰显中国小说观念的自洽品格。透视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进程,侧向民族文学本位和中华文化传统底蕴的求索,不失为一类铸造中国话语的基本方式。追求个体意识的觉醒,《金瓶梅》张扬了近世小说书写世态人情的文化本位,展示原始情欲失控后导致死亡的必然归宿,具有浓郁的道德劝惩色彩。罗宗强在为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所作之《序言》中极力褒奖《金瓶梅》在小说创作上的范式意义:“这部小说在中国古代小说思想发展史上的意义,至今还没有为治文学思想史者所充分认识。由于转向写日常生活,它在人物塑造、情节安排与叙事方法、修辞技巧诸方面,便都有了极其重要的发展。它无疑标志着小说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但作者同样也没有理论的明确表述。”[11]就小说创作而言,沈从文无疑是兰陵笑笑生的异代知音,《看虹录》希冀用导向“神性”的生命形式来展示人性过度绽放效应,对生命残余作形而上拷问,彰显情欲原型的现代变化轨迹。探索原始情欲和人性变型的路径,《金瓶梅》《看虹录》的情欲书写直抒荷尔蒙最澎湃的岁月,展示人性流变的内在规律,打造一种贴近社会生态的情色叙事策略。《看虹录》借鉴《金瓶梅》的爱欲题材,张扬猎艳故事原型的现代价值,精心营造冷热对比的叙事情境,展示“乡下人”立足传统文化本位、积极探索与革新现代小说叙事技巧的实绩。就此而论,我们藉以爬梳《看虹录》借鉴《金瓶梅》主题设置和叙事情境等文化场景,或可以蠡测海,进一步把握沈从文的《金瓶梅》情结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