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共融:中国近代冰雪大众文化与社会转型

2021-12-31 21:13杨宇菲张小军
关键词:溜冰场冰场大众文化

杨宇菲 张小军

一、引 言

近代以来,随着西方现代文化进入中国,都市成为多元文化碰撞与交汇的空间。伴随着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国家与民众的文化张力,人们“现代着”新的日常生活,表现之一便是20世纪20年代以来风靡北平的冰雪大众文化。翻开民国时期的报刊杂志,关于溜冰的花边新闻、溜冰化装舞会、西方的溜冰技法,无论文字与照片都十分丰富,从市井小民到社会精英都乐在其中,令人感受到溜冰的“狂热空气”:

报纸上,社会新闻版的刊载尽是溜冰场上花花絮絮的软性新闻,附刊上文艺版内,也添载起来初学滑冰的技术练习法,和诸般溜冰的新花样……各学校里,中等而至大学,差不多都也附设上私家团体的溜冰场,一任学生、先生们去自由消遣,自由练习。凡百街市处所,目中所见,无一不是肩挂溜冰刀鞋的男女,耳中所闻,无一不是溜冰场上的轶事趣闻,洋洋洒洒,似火如荼。整个的北京古城,全给着溜冰的狂热空气所笼罩,不能不说一声“猗欤盛哉”了。①李薰风:《大众情人》(连载小说),《全家福》1942年第4卷第1期,36—37页。

由溜冰带来的冰雪流行文化,掀起了公园、商场、大众传媒等一系列新兴城市公共空间的热闹氛围,带来了服饰、消费、社交等一系列都市生活方式的变化,呈现出如火如荼的都市现代化景观。那么,溜冰的“猗欤盛哉”是如何发生的?大众流行的冰雪文化在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些“文化大众”又拥有怎样的实践逻辑?本文试图通过民国时期北平的冰雪大众文化,理解其生成的动力机制,探讨大众文化与民国社会文化秩序变迁之间的关联。

大众文化理论主要可归纳为三类:(1)大众文化批判理论。利维斯学派认为工业革命带来标准化的、通俗娱乐的大众文化破坏了文化的“有机共同体”,带来“感受性分离”和道德危机。①F.R.Leavis Denys Thompson,Culture and Environment:The Training of Critical Awareness,London:Chatto&Windus,1933;F.R.Leavis Denys Thompson,Education&University,London:Chatto&Windus,1943.“大众”成为思想的“乌合之众”,其文化产品挑战精英文化标准和传统社会秩序。法兰克福学派认为大众文化产品的“文化工业”控制了大众的意识,使作为消费者的大众在接受服务的同时将主体性消解殆尽,批判大众文化以其虚假性、批量化和意识形态化成为资本主义奴役大众的工具。②Theodor W.Adorno,The Cul ture Industry,London and New York:Routl edge Press,2001,p.98;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延续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阿多诺(Theodor W.Adorno)的批判,认为在西方现代性形成初期,大众文化的确塑造了公共领域,公众以阅读和讨论形成具有批判性的公共交往网络,但是到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大众文化消费主义取代了批判主义,同质化的个人接受行为代替了公众理性的交往,大众文化丧失了社会批判的功能,形成的是追求文化剩余价值的“人为的公共领域”。③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曹卫东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年。大众文化批判理论是在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社会的语境下展开,“大众”以及“大众文化”始终与统治力量对立。中国大众文化论著多沿用西方这一理解路径,将“精英”、“知识分子”、国家力量之外的社会群体定义为“大众”。④王笛:《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李德英、谢继华、邓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96页;马敏:《追寻已逝的街头记忆——评王笛著〈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历史研究》2007年第5期。(2)大众文化平民理论。以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等人的英国伯明翰学派和法国年鉴学派为代表,认为大众的含义是“民有、民享,为民喜闻乐见”。⑤威廉斯:《文化与社会关键词》,见陆扬、王毅选编:《大众文化研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8页。伯明翰学派站在平民立场上批判精英主义,反对文化的雅俗之分,发展出“文化主义”(Culturalism)理论,主张研究普通人的日常文化,认可大众文化的存在并由其探究后面的社会动因。年鉴学派研究大众文化的主要学者是罗什(Daniel Roche),其大众文化研究的经典是《穿着的文化》,追溯了17—19世纪法国服装和时尚的历史,探讨了日常的服饰如何改变着人们的文化观念。⑥R.Daniel,The Culture of Clothing:Dress and Fashion in the“Ancien Regim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另一本《日常物品的历史》探讨了现代社会人们如何通过日常物品的大众消费而成为“物的囚徒”。⑦R.Daniel,A History of Everyday Things:The Birth of Consumption in France,1600-180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3)大众文化霸权(Cultural Hegemony)理论。葛兰西(Antonio Gramsci)认为,人民大众对于“主要统治集团强加给社会生活的总方向给予的‘自发的’首肯”,“这种首肯是由统治阶级因其在生产界的地位和职能而享有的威望(以及由此带来的信任)‘历史地’所引发的”。⑧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曹雷雨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7—8页。强调文化霸权使大众同化到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中,这是由国家与社会共同协商达成的。受此启发,以霍尔(Stuart Hall)和本尼特(Tony Bennett)为代表的后马克思主义学者结合葛兰西的霸权理论,试图超越“结构主义”和“文化主义”的对立,认为大众文化并非统治精英自上而下灌输的庸俗文化,也不是民众创造的独立、反抗的文化,大众文化是文化权力和统治关系的角力场,焦点在于文化间的关系和霸权问题。⑨斯图尔特·霍尔:《解构“大众”笔记》,见陆扬、王毅编:《大众文化研究》,第48、51页。大众文化始终参与到社会秩序的生产过程中,①托尼·本内特:《大众文化与“转向葛兰西”》,见陆扬、王毅编:《大众文化研究》,第60页。大众可以通过日常生活中对文化产品进行解码、编码的表征性实践而获得文化权力。②斯图尔特·霍尔:《编码,解码》,见罗钢、刘象愚主编:《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345—358页。此乃一种“日常文化霸权”,将精英文化霸权消抹于日常生活之中。

不过,上面的三类理论均无法很好解释近代北平冰雪大众文化的状况。在未曾经历工业革命、资本主义发展的中国,在一个与西方文化碰撞、传统与现代交汇、国家与民众区隔的时代中,北平的冰雪大众文化显示出上述两两之间张力的共融,成为化解上述二分的文化空间。它既不能归于资本主义下大众文化批判的视角来理解,也难以将其归为消费主义下的功利行为;它既具有对传统社会的某些反叛和对平民“大众”压抑的释放,又是一批传统社会精英的文化“时髦”空间,将西方新的文化纳入到民族主义的话语之中。本文在理论上,尝试把北平的大众冰雪文化归纳为民国时期社会文化秩序转型中的一种“文化阈限共融”,以理解上世纪20年代北平冰雪大众文化对中西方、传统与现代以及国家与民众三者之间张力的文化交融。

所谓“文化阈限”(cultural liminality),是指两种文化秩序之间转换或并接的文化空间。阈限理论来自特纳(Victor Turner),他认为社会生活是一个“高位与低位、共融与结构、同质与异质、平等与不平等的承接过程”,③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黄剑波、柳博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7页。强调临界阈限中的共融(communitas)状态在社会秩序转变过程中的作用机制:人们借由仪式、神话一类象征性行为进入这一状态——暂时摒弃社会结构的诸多规则和义务的束缚、被社会结构禁锢的情感得到解放的“无地位”(statelessness)的、“愉悦”的边缘状态,在离反结构(Anti-structure)中,大量隐喻“将熟知的和陌生的事物特点合并在一起或者将熟悉的特点进行异化的合并”,“隐含的意义、暗示、价值观念同它们的字面意义交织在一起”,被愉悦状态中的个体有意识地吸收和接受,④维克多·特纳:《戏剧、场景及隐喻:人类社会的象征性行为》,刘珩、石毅译,北京:民族出版社,第7、21、311—325页。从而完成社会文化秩序的转变。在冰雪大众文化的临界阈限中,各种文化交织,各种主体共存,挑战原有的秩序等级,消融了东西方文化、传统与现代、国家与民众等等界限。不同的文化秩序在这里碰撞、交融或并接,冰上“娱乐游戏”成为社会转型的“过渡仪式”,文化的情性和习性成为共融的场域,并蕴育着新的秩序生成。如霍尔在大众文化与社会变革的讨论中认为,“转型”是大众文化的核心,大众文化是转型发生作用的基础,因为它触及大众生活的中心。⑤斯图亚特·霍尔:《解构“大众”笔记》,见陆扬、王毅编:《大众文化研究》,第42页。民国时期北平的冰上大众文化,可从下述三个文化秩序的转型及文化阈限的共融来思考。

二、无问西东:西风东渐中的文化具身性

北平在上世纪20年代开始兴起的溜冰新潮是在中西方文化冲突碰撞中形成的。“清季中国士人仍以文野分华夷,自视为‘天下’文化中心,而视洋人为‘夷狄’,到后来主动承认西方为文明,从‘师夷长技’到承认其为‘西人’……‘西潮’渐成‘中国’之一部分”。⑥罗志田:《变动时代的文化履迹》,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3—24页。北平的大众冰上文化将西方现代性通过溜冰活动具身性(embodiment)的落地中国,却显示出并非冲突的文化共融:在溜冰热的过程中,身体成为东西方文化的表达主体,国家、精英和民众不分彼此地位而活跃于冰上,本土化的“中国的西方”身体观念也在冰雪文化中产生。

华北的冰上活动自金、元流传而来,在民间以冰床等游乐活动为主。⑦韩丹:《论我国古代滑冰的鼎盛时代——说清代的“冰嬉”(上)》,《冰雪运动》1997年第4期。19世纪中后期,北京民间流行起一种自制的溜冰鞋——“凌鞋”,先制作两厘米厚的木质鞋板,鞋板底部镶嵌上铁条,在鞋板侧面用钉子钉上若干根皮带。溜冰者穿上合脚的布鞋后踏在木板上,用皮带把布鞋连同脚踝绑结实,即可起身溜冰。①李乐乐:《图说老北京人“冰上走”的乐事》,《北京日报》2013年2月5日。曾有人描述过老北京的溜冰:

民间的溜冰,也没有冰鞋,更没有冰场,只在鞋上绑一木板,板上安两根大铁条,平民的冰鞋,便已完成,甚至穿着老头乐的毛窝,也可以冰上一逞雄姿的。以往的溜冰,不注意短跑和表演技术,虽然有时来个“苏秦背剑”、“金鸡独立”、“凤凰单展翅”的花招,但没人看得重,也没有化装表演。所擅长的,便是长跑,有时二十八英里竞赛,顷刻便来得来回的。有些人要表演他的长跑,便脚上绑上木板,由朝阳门起码,顺着通惠河,立刻溜到通州,买上几个糖火烧,来上一罐酱豆腐,马上回京……至于冰床,更有趣味,冬天的护城河、什刹海,岸旁常放着许多冰床招揽乘客,在新年正月,坐着冰床,驰骋冰上,虽不用足溜,也很有意思。前几年,我每到正二月,常在一溜胡同广庆轩听杨云清说《水浒》,傍晚散书,由银锭桥到德胜门,坐一个来回冰床,然后地安桥喝上二两白干,也是闲适有趣的。②金受申:《老北京的生活》,北京:北京出版社,1989年,第59—61页。

可见老北平的传统溜冰文化既没有西方现代冰刀技术,也非精英文化,溜冰或拉冰床的多是底层民众,而稍有财力或地位的人则是冰床的消费者,坐享冰上的乐趣。

1870年美国的海恩斯发明了溜冰鞋并迅速风靡欧美,1881年由美国传教士在上海创办的《月报》第一次将西式溜冰介绍到中国,在一篇图文并茂的文章中介绍美国人“穿冰鞋于冰上溜行,小孩亦手携冰床,拖曳为乐”。③《溜冰》,《月报》1881年第7卷第3期,第4页。此后,欧美人士开始在天津、北京开设冰场,溜冰鞋也随之传入中国。但这些溜冰场入场票价不菲,且进口溜冰鞋价格昂贵,作为一种奢侈的游戏多为洋人消费娱乐。直到民国初期,国内可以生产溜冰鞋的皮鞋,只需配上一副进口的冰刀,中西合璧的新式溜冰鞋为西式溜冰进入大众日常生活打下基础。④赵俊毅:《民国时期的冰上摄影》,2016年7月5日,http://zhaojunyi.blog.siyuefeng.com/article/11856。

在清末以来西风东渐的社会背景下,西式溜冰的传入与流行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大众生活的湖中,以其携带的西方现代性象征意义改变了人们对溜冰作为代步工具的认知,引导人们在溜冰中感受“健美”的身体。

在民国时期关于溜冰的文章中,一大部分都在介绍溜冰对强身健体的种种意义,引导着人们在溜冰活动中感知一个西方生理学知识体系中的身体,如“用脑过度”“混乱不靖的神经”得到休息,锻炼肌肉、心肺等等。⑤李濂镗:《说溜冰之趣味》,《体育周报》1932年第2期,第8—9页。而且溜冰以强身健体的名义,成为“唯一善良游戏”“老少男女都能玩的运动”,打破长幼、男女尊卑界限,向所有人开放了一个共融的身体展示与体验的场域:

都市里的洋玩意,公子哥儿和小姐都喜好,溜冰因为这是洋调调儿,当然也就欢迎。在都市一天一天的现代化的今日,当然这种“文明”也就越发的出风头……多愁善感、弱不胜衣的小姐,白面书生的公子可以说是过去的都落伍了,洋文明男女都要“健美”,冬季滑雪溜冰是健美的一种生活,于是溜冰乃在我国兴焉。⑥老薑:《溜冰和享乐》,《天津商报每日画刊》1936年第22卷第5期,第1页。

我不会溜冰,我更溜不起冰,不能享受“溜”的趣味,我却喜欢旁观。冰上运动会那天,我看见那些冰上健儿健女,窈窕的身子一展,悠然溜去好远,金铃般的笑声,飘逸的姿态,轻轻而去,姗姗而来,人影刀光,冰光鞋影,恐怕是当代极富盛名的画家,也难描摹其美健的姿态于万一吧!溜冰实在是一种美的运动,实是青年精神的一付振奋剂。①蕊蒂:《美的溜冰》,《中华周刊》1945年第2卷第6期。

可见,在政府和社会精英的倡导下,无论是溜冰者或旁观者都在溜冰场上对“健美”的身体观念产生了认同。陈晨曾聚焦近代清华对学生的身体规训,呈现从东方身体转化为“现代”身体时所经历的混杂与游移不定的身体政治。②陈晨:《现代性的游移:清华学校的时间、空间与身体规训(1911—1929)》,见庄孔韶主编:《人类学研究》第3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7—128页。但溜冰场上,无论是“公子哥儿和小姐”还是“溜不起冰”的平头百姓,很直观地将“弱不胜衣”“白面书生”视作过时的、落后的身体,而西方“健美”的身体作为“文明”的表征成为都市中的主流。这与林语堂在《吾国吾民》中批评国民缺乏西方健壮体魄追求的语言如出一辙。③林语堂:《吾国吾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

1925年北海公园开放,12月1日游船商人呈请在北海北端开设溜冰场,几天后漪澜堂餐馆也在漪澜堂码头开设溜冰场。1926年1月9日,漪澜堂餐馆申请在1月31日开办“万国化装溜冰大会”,将原冰场展宽,四周围上芦席,里面再围一圈短席墙,中央是溜冰场,短墙外是参观席,南面设评委席及化装室、更衣室数间,北面设乐台。④林峥:《北海公园:现代美育空间的建构》,《北京观察》2016年第9期。这是一个东西方文化并接的创举:倡办人叫做文实权,他“自幼便习滑冰,12岁时曾在慈禧皇太后、光绪皇帝驾前,恭备冰嬉之差”;⑤文实权:《滑冰为我国固有:昔慈禧太后曾命办大规模冰嬉》,《新民报半月刊》1942年第4卷第7期,第24—25页。而“化装溜冰”的活动形式此前是属于使馆内的娱乐。⑥郭磊:《北海公园冰上盛装首秀 化装溜冰大会展风采》,《中国体育报》2019年1月8日。北海作为皇家禁苑的象征意义加上化装溜冰的新奇,吸引了众多参与者与观众,掀起溜冰热潮。

北海漪澜堂前,举行化装溜冰大会,观者数千人,比赛人数达一百三十余人。中外男女各半,怪装异饰,无奇不有,或捉襟见肘,或腰大盈丈,更有西妇九人饰马牛羊兔之属,观者无不捧腹。最奇者,饰火锅,白菜,莲花,蝴蝶,汽船,印度妇人等等,使人绝倒。是日先举行跳舞,次为各项竞走,三时开会,至五时半分,则给予奖品尽欢而散。如斯盛会,实为北京历年来冬令所未有。⑦《北海化装溜冰大会记》,《晨报星期画报》1926年第1卷第22期。

在溜冰场上,中外男女共同游戏,拉近彼此的文化距离。各报刊杂志都刊登着化装溜冰者的照片,腰围直径五六尺的北京铜炉火锅、比人高出半身的大白菜、头戴蒙面盔甲的击剑壮士与穿鱼鳞服的女士、小丑服饰的外国人等等活动在同一冰场上,并二次传播给未到场的报刊读者。此后每年冬季,化装溜冰会成为各冰场必办的活动,涌现出一大批刺激眼球的形象。通常报刊会刊登获奖者的近照及注释其所扮演的角色。以下整理了当时国人在报刊中留下的化装形象:

本土元素:披发鬼、孙悟空、罪犯、黑白无常、警察与犯人(身上写“游冰示众”)、戏曲丑角、小沙弥、算命先生、蒙古大侠、村姑、小贩、东北僭帝之傀儡溥仪、朝服红顶之满清官吏、拾垃圾人、清道夫、厨役、仙女、蚌精、玉兔、银蝶、哪吒。

西方元素:持剑骑士、印第安人、雄舞女、胶皮人(米其林轮胎先生)、修女、非洲黑人、16世纪服装(圣诞老人帽)、黑袍巫师、蒙面侠客、3K党、滑稽小丑、爱神、公主、花神、牧童、西式长蓬裙、洋教授、骷髅、蝙蝠侠、泰西古装、红头巾的印度阿三、租界警察、米老鼠。

还有一些混合的元素,如绿色怪人(京剧脸谱胡子,树叶裙蔽下体)、“半男女人”等。化装溜冰的参与者对中西、传统与当代的文化都有着相当了解。服饰灵感来源既有东西方的神话传说,亦有当下的社会百态,甚至有商品广告(如法国自行车轮胎工厂在1894年创造的“米其林轮胎先生”)。加上溜冰场上西式音乐、万国国旗、社交礼仪等,人们在冰场上目之所及、耳之所闻、身之所处皆是西方现代化的景观。以至于有人直言:“当我们置身于冰场中的时候,我们是满足的,因为出现在眼前的是活跃的青春,活跃的健康和炫目的富足。”①剑:《杂感——冰场风景》,《真理评论》1936年第2期,第17—18页。

尽管冰上呈现着多元文化的共融,但仍能从化装者身份及其所扮演之形象中看到东西方互动中的文化秩序:着西方上层男女服饰均是展现其或勇武或优雅的正面形象,而傀儡溥仪、满清官吏、非洲黑人、印第安人、印度阿三、满清服饰则以怪诞形象出现;扮演底层劳动群体时,西方小丑、牧童、挤牛奶少女、黑衣盗的形象或天真可爱或优雅帅气,中国新兴职业群体(警察、清道夫)则亦庄亦谐,而中国老妈子、赌徒则丑态毕现。服饰上充分体现出“西方的中国人”的文化价值观念。特纳曾指出:“那些在结构中处于低下地位的人,在仪式中会追求象征意义上的高位;而那些在结构中处于较高地位的人,会在仪式中追求象征意义上的交融(communitas),即使历经磨难,也在所不惜。”②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黄剑波、柳博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06页。化装溜冰的文化仪式空间中,充满了这样的“错位组合”:

该会会长为漪澜堂主人,备有各种奖品,以赠优胜之运动家。前三奖之代价,自数十元至十余元不等,稍次者则给以文房用具,藉助兴趣。评判员由外人充任,男女分组,俾有区别云。

比赛结果,男子中之得首奖者为一外人,头戴翎帽,身穿朝服,俨然一前清时代之大员。不过碧眼高鼻,仍带白种面目耳。第二三名均华人,一为梁某,化装极似亚拉伯人;任某则扮成印度阿三,人多目为印度皇太子。女界中有唐夫人得首奖,通体穿奇异灿烂之服,往来冰上,艺术甚熟。远望之恍如一高立之雄鸡。其化装之趣,诚匪夷所思。次为德人罗司女士,挽发穿旗服,作一满洲少妇,长身玉立,极受观众注目。赛毕摄一小影,尽欢而散。并闻漪澜堂主人,于新正初五开第二次赛会,不知太液池,其况又复何如也。③履冰:《记北京之溜冰大会》,《新闻报》1927年2月9日。

冰场主人请外国人担任评委,评奖结果仍是西方现代文化的标准。西方男女获奖者均以满清服饰得奖;中国男女获奖者却扮演阿拉伯人、印度人或奇异服装得奖。这一交错的文化表征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中国文化的自尊心,同时也强化了西方优越的观念。这是一个新的文化意义的建构过程,正如建构主义思想家巴特(R.Barthes)在服饰流行文化研究中对服饰建构深层文化意义的强调:“激起欲望的是名而不是物,卖的不是梦想而是意义。”④罗兰·巴特:《流行体系:符号学与服饰符码》,熬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前言第4页。

胡缨曾通过清末民初的翻译小说及翻译实践的研究指出:“建构‘自身’文化总是一个观看他人眼中之自我的过程,而建构‘另一文化’则又难免要‘根据’自身来观看他人。”⑤胡缨:《翻译的传说中国——新女性的形成(1898—1918)》,龙瑜宬、彭姗姗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页。化装溜冰会提供了一个自我与他人、东方与西方互相展示、互相观看的仪式空间,身体及其衣着打扮作为直观的媒介,以其视觉效果(优雅—丑陋)和评审标准而赋予了其表征的东西方文化以优劣、高低的地位。从而使中国人以具身性的方式在溜冰中参与到文化秩序的转变,进一步将西方现代的文化秩序做到自己身上。由此,西方现代的价值体系得以从知识分子的思想论争,进入到所有民众日常生活中对身体的理解与感受中,也在溜冰活动中具身地体认西方中心的文化秩序。

三、传统的现代:冰场内外的情性释放

钱穆认为,五四运动前后,是立足于传统接受现代性还是用现代取代传统的两种选择之分野。当时“碰到的问题已不是移用西学、西政就可以解决的,基本上是要以西方现代化来代替中国旧的文化,这就是‘五四’新文化的基本意义”。①钱穆:《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见余英时:《钱穆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第197—198页。与之不同,林毓生则通过反思“五四”,提出现代性是从传统中(而不是由消灭传统)而生的。②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五四”时期激烈的反传统主义》,穆善培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类似地,王笛认为多元融合且内涵丰富的明清民间文化一直延伸到近代,在社会动荡中形塑了近代的大众文化:尽管学生在学校里学习中国经典、西方科学和社会知识,而他们仍然以传统礼仪、戏剧表演、宗教仪式来动员大众,发起社会运动。③王笛:《大众文化研究与近代中国社会——对近年美国有关研究的述评》,《历史研究》1999年第5期。近代的“新大众”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过深厚的民间文化传统,亦非按照“传统/现代”的二分模式来思考和行事。如博览会将西方文化带入中国,成为多元主体之间的桥梁:精英意在寓教于乐、社会进步;商人追求经济利益;民众则以“逛庙会”的心态来“找乐子”。④马敏:《寓乐于会:近代博览会与大众娱乐》,《史学月刊》2010年第l期。特别是家庭革命、妇女解放的文化潮流,一方面将男女间的自由交往、爱情追求和新女性推向社会的公共舞台;另一方面又将现代性融入传统的家庭文化,将传统与现代“共情”于恋情、亲情和感情。这些包含了恋情、亲情和感情的情性,是传统与现代共融的日常机制。

韦伯(Max Weber)曾经提出社会行动的四种决定因素:目的理性、价值理性、现时的情绪或情感状况、约定俗成的传统习惯。⑤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上卷,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出版社,2004年,第56页。其中第三点,韦伯使用的是德语affekt,对应英语affect。笔者将其名词affection译为“情性”,它是一种与理性、感性、习性等并列的驱动人们行动的人性力量。三国刘劭《人物志·九徵》有“盖人物之本,出乎情性”。许烺光(Francis Hsu)指出:“很久以来,我们沉浸在西方理性时代文化观念中的社会科学家们,错误地将人类角色摆在远远高于情感需求的位置上。他们没有意识到,正是我们的情感模式最终决定我们选择做什么,做的多好,以及在多大程度上享受我们的成果。正如我们前面看到的那样,情感是赋予个人生命意义的源泉。”⑥许烺光:《驱逐捣蛋鬼:魔法、科学与文化》,王芄、徐隆德、余伯泉译,台北:南天书局,1997年,第160—161页。从文化秩序层面,情性可以理解为一种带有情感的文化实践,它通常被压抑在主流秩序的边缘,借由爱情、艺术、游戏等边缘秩序表达出来。葛兰西在讨论文艺时曾指出:“艺术始终同一定的文化或文明休戚相关,为改革文化而进行的斗争势必导致改变艺术的内容,人们不应当谋求从外部去创立新的艺术,而须从自身开始,因为人的情感、观念和关系一旦改变,作为这一切必然体现者,人自然随之整个地改观。”⑦安东尼奥·葛兰西:《论文学》,吕同六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2页。在冰雪大众文化的“娱乐仪式”中,可以看到情性如何参与到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共融之中。

近代以来,新文化运动的冲击使得传统大家庭被视为束缚、专制和依赖的代表,而西方小家庭则象征着自由、平等和独立,因此,家庭革命被边缘知识群体视为重建社会秩序的方式,号召青年为国去家、追求爱情。⑧赵妍杰:《为了人生幸福:五四时期家庭革命的个体诉求》,《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第1期。但是“在一个旧秩序解体、新秩序尚未建立的过渡时代,青年男女或许既无缘享受旧制度的保障,也没有机会体验到新观念所承诺的快乐”。大量青年因对家庭观感的改变、人生意义的价值系统的溃散而处于烦闷、痛苦之中。⑨赵妍杰:《烦闷因家庭而生:“五四”前后家庭革命的一个情感面向》,《社会科学战线》2020年第1期。在家庭革命的背景之下,溜冰场遂成为青年人追求新风、释放情绪的空间。胡伊青加(Johan Huizinga)曾将游戏提升到人性的高度进行思考,认为游戏与日常生活拉开距离,创造一种具审美性的节律与和谐的秩序——平等、公平在游戏中创生,并成为“真正的酵母,灌注到生活的所有方面”。①约翰·胡伊青加:《人:游戏者——对文化中游戏因素的研究》,成穷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1—12、90页。在溜冰的“游戏仪式”中,青年男女挣脱了日常秩序的束缚,打破了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等伦理观念,释放出人性本真的追求平等、公平的游戏精神。而溜冰中的这种精神正好契合了家庭革命所追求的理想,渴慕以爱情为基础的平等关系。因此,溜冰场成为男女青年社交、自由恋爱的最佳场所,溜冰“对于正在爱情波涛里沉浮着的男女孩子,更是有一种难以描写的幸福”。②罗欧:《冰光人影》,《沙漠画报》1939年第2卷第3期,第1页。《清华周刊》1930年的几则轶事充分展现了清华男生对两性交往的极大兴趣与热情:

某男士伺候某女士学溜冰,当她尽兴而去以后,某男士深深的喘了一口气,说:“咳!今天比拉洋车还要累。”③《是我闲话》,《清华周刊》1930年第34卷第7期,第79页。

某日,斜阳溜天,人影溜冰,工字厅后,游客正多。有某女士者,性命虽剩半条,清兴不减他人。肩鞋而来,坐于石上,将易履而下场,时有某君者,遥望见之惊喜若狂,如获拱璧,疾驰而至,并肩而坐,低声细语,将籍以博女士之青睐,庶可以携手而驰骋,殊不知某君殷勤未已,女士鞋已着就,骤然立起,伸手向前,某君愕然为之一惊,及其起立,而女士已如惊鸿之逝,手牵某经理翩然而去,某君悲愤之余,颓然而坐。嗣后,三郎告余曰,直待灯火尽明,游人星散,某君尚守株而坐,未忍归去云。④顺风耳:《甜言蜜语,伺候小姐换鞋 痛快淋漓,坐视渔人得利》,《清华周刊》1930年第34卷第8期,第77页。

尽管比拉洋车累仍“伺候”女士尽兴溜冰,“如获拱璧”的男青年百般殷勤,期待着携手驰骋冰场的痴情与求而不得的悲愤,可见男女之间的互动方式正在溜冰场上逐步改变。女性与男性同样拥有自主选择伴侣的权力,在溜冰场上建立起自由平等的关系。

由溜冰场上的男女互动中可见,原本囿于家庭的两性相处被拉到了公开的社会空间中,西方现代爱情文化、两性社交方式被引入作为文化资源,冰雪文化成为一个另类日常生活秩序的实践场域,让青年男女重新回到平等的位置。福柯(Michel Foucault)曾批评现代化、理性对性的压抑,以及权力话语对性的塑造和约束,认为性成了理性管理和塑造的对象;主张生命政治回归对性的尊重,即创造新的欲望和快乐来重塑身体。⑤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溜冰作为中国文化秩序变革时期具有过渡性的“游戏仪式”,创造了“新的欲望和快乐”,使两性关系打破了权力话语的束缚,呈现出返璞归真的自由与平等。

在冰上男女的互动中可以看到,爱情的发生是在溜冰场这样的秩序边缘得以不由自主地产生与表达的:

唤不回么,/姑娘!/青春之/愉悦,/少女的/恋?/星期六下午/冰场,/RADIO播送/爵士,/荒唐里诉说/柔情/和/梦幻。

五十只脚跟/一百条/亮,/冰屑里划/圆/曲线,/纤手在握/左/右/并肩。

电炬刺破眸子,/太阳偷偷地溜到/山巅,/悄悄掩来的是/黄昏。

唤不回么,/媚眼?

伊笑,/还有明天。⑥陈因:《冰场小景》,《每周文艺》1934年第13期,第3页。

这首在1933年冬写于北平的诗歌,描述了冰场上青年男女之间朦胧浪漫的爱恋与渴慕。冰场上广播着爵士乐,携手并肩在冰上划圈,夕阳西下巧目顾盼,溜冰场中的一切参与到浪漫情感的构建中,正契合了青年男女对现代爱情与美的想象。这种爱情想象在溜冰场与溜冰活动中被一再加强,无论是冰场或报纸经常活跃着青年男女溜冰的美好形象与故事:

当年,林海音和夏承楹先生都是滑冰场上的高手。在北海滑冰场上,他俩的姿态飒爽优美,漂亮的冰上舞步使我惊叹佩服,冰场上正在滑冰的青年男女也都驻足观看、赞美鼓掌。①万慧芬:《回忆林海音旧事片段》,《纵横》2011年第11期,第14页。

夏承楹是当时溜冰健将,更因为他与林海音在冰上结成姻缘而传为佳话。无论是诗歌还是真人故事,这些冰上恋曲构建起浪漫的情感想象,不断挑动着年轻男女的心。在报纸上不时出现青年男女优雅的溜冰照片并配以解说,例如“两人后外刃同时后退,如燕双飞”,“周良彦君右外刃前进,姿势柔美,好像海鸥掠波”,“一个后外刃,一个前进外刃,彼此手脚对握,成交叉十字架”,“任棣生君的飞跃,像鱼跃春水”。②罗欧:《冰光人影》,《沙漠画报》1939年第2卷第3期,第1页。以自然的物象来比兴,使旁观者与读报者都能感受到一种共通的超脱社会秩序后自由,感受一种情性释放的边缘秩序。因此,无论是成长于精英家庭或是平民家庭中的青年都受此吸引:

三九严冬,水冻冰坚,冰刀滑过,嘶嘶作响,在冰上滑行,宛如置身水晶宫,飘飘欲仙。③萧淑芳:《四十年前我画北海白塔》,《紫禁城》1982年第5期,第8页。

无奈56元一双的冰鞋和35元一件的运动衣,不但穷人买不起,即像这样的人也很难俭节出这一笔款项来。然而我这样想:一个人不能溜冰,难道还不能看溜冰吗?因此溜冰场上常常有了我的踪迹……我羡慕在严冬时候有这样的一个活跃的场所,我更羡慕冰上的每个人的沸腾的血液。那如刀的北风,似针的寒气,都刺不进他们的皮肤。他们不惜用自己的气力作着各种姿态。他们的脸浮上了绯红色的云,结着粒粒的汗珠,但他们不觉得疲乏,冷更是他们所觉不到的。他们像一匹驰骋的马,像一只玲珑的飞燕,那脚往前一蹬,身子就一束直线似的滑过去了,然后随意把他们轻快的身体转动着,在冰上他们各显出他们的技能,享受他们的快乐。④第荣:《溜冰季节》,《中央日报》1936年1月17日,第12版。

萧淑芳是音乐家萧友梅的侄女,萧氏姐妹从小就是冰上名人,在溜冰场上感受到“置身水晶宫,飘飘欲仙”;而买不起溜冰鞋的人亦能感受到“像一匹驰骋的马,像一只玲珑的飞燕”。他们共情地感受到冰上的自由以及随之而来的喜悦。在溜冰这个过渡仪式中,无论是冰场上青年男女还是场外观众都毫不吝啬地将中国传统文学中的众多美好意象都赋予到溜冰之中形成隐喻,这种象征性实践引导着人们在情性层面进入共融状态,西方现代的爱情、自由、平等概念搭载着众多美好的隐喻,被溜冰者和观看者在愉悦的感受中吸收和接受。

正如威廉斯所言,大众文化凭借沟通与传播塑造了特定地域和时代人们的“感觉结构”,人们以不同的方式来感受整个生活。⑤雷蒙德·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0—57页。同样的北平冬日、冰上活动,但由于此时整体社会环境中对自由恋爱、女性解放的倡导,塑造出人们对于溜冰、爱情乃至整个生活的“现代”感觉结构。而报纸杂志在这一过程中助推了感觉结构的并接,已有学者指出:“对公众探讨的情感以及有理性的公众表达进行分析鉴别,可能帮助我们理解那个时期报纸的两种功能:通过组织公众对现代情感的讨论构建现代主体性;通过讨论创造有理性的公众。”⑥顾德曼:《向公众呼吁:1920年代中国报纸对情感的展示和评判》,见姜进主编:《都市文化中的现代中国》,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22页。报纸上刊登大量的冰上爱情与自由快乐的图像与文字,利用溜冰作为文化资源引导公众的情绪感受,引起公众对现代情感的关注,成为青年构建现代主体性的实践。

在家庭革命、妇女解放的背景下,青年人对溜冰的喜爱之所以能在普罗大众中流行,是因为在溜冰场上,以往被理性压制的情性被表达出来,积压在内心对自由平等的向往得到释放。而这种边缘性秩序又以西方爱情想象、传统文化中的美好意象作为表征,使释放的情性得以表达与传递,进而在大众文化中消除人与人之间的社会等级区隔,转向相互平等、相互共情的社会关系。可见,在日常生活中,爱情、情感作为情性的一种表达方式获得能量,带动了不同社会阶层的青年共同参与到溜冰中来,进而参与到传统与现代的文化交融和转型之中。

四、国民大众:共主体的国家话语

随着中国学习西方现代国家的脚步,一个重要的特点是动员民众参与其中,因而促进了近代国家与民众共主体的本土特征和大众文化空间。有学者以民国时期南京废娼运动为例,论证不顾大众文化的逻辑而强推国家权力往往以失败告终。①陈蕴茜、刘炜:《秦淮空间重构中的国家权力与大众文化——以民国时期南京废娼运动为中心的考察》,《史林》2006年第6期。与之不同,北平的冰雪大众文化却显现出“国民大众”的特点。

冰嬉曾被定为满清的“国俗”,后来随着国力日衰而中断。1894年,慈禧太后精心组织了朝廷最后一次冰嬉,有报纸描述了这一盛大活动:

京中挑选溜冰鞋之兵丁业已挑拣如数,腊月七日在地安门外十刹海先行操演,教以步作进退行止礼仪。是日,庆邸亲临阅看以觇娴习。两岸观者如堵墙,所有穿着冰鞋之兵,各穿袍褂,戴以官帽,从冰上游行,捷足争先,各献技能……至十三、十四两日,奉懿旨驾幸中海太液池秋风亭,懿赏冰鞋之戏。是日,在亭外数武插旗数十面,其有能捷足先行拔旗者作为头等,奖银十金,次者作为二等,奖银八金,再次者作为三等,奖银六金,余均赏青蚨一千文。其时,海旁卖买者利市三倍。②《懿赏溜冰》,《益闻录》1894年第1345期,第68—69页。

有趣的是,在庆亲王奕劻在什刹海操演时“两岸观者如堵墙”,慈禧太后到中海太液池观赏冰嬉当天,“其时,海旁卖买者利市三倍”。此前,冰嬉仅供皇家娱乐,不允许民间观赏。③韩丹:《论我国古代滑冰的鼎盛时代——说清代的“冰嬉”(上)》,《冰雪运动》1997年第4期。而在国势衰弱之时,清廷意在通过冰嬉向民众彰显“王道之隆”。④《募溜冰鞋》,《益闻录》1893年第1331期,第590页。精明的商家借此作为商机,利用皇家冰嬉在民众观念中的象征资本,转化为“利市三倍”的经济资本,国与民在冰嬉中各美其美,共同造就“王道之隆”。

在溜冰场上,西方优越观通过空间上的并置得以直观的显现:“体格落后的民族”与善于溜冰的“西洋各国”进行对比,显示出个体与国家“孱弱的阴影”,于是,溜冰与否成为民族兴衰的“明证”。这样一来,一方面是溜冰将民族主义的国家意识形态推进了民众日常生活,另一方面是溜冰以民族主义话语而获得合法性,并由此成为不同群体谋取自身利益的文化资源。

民族主义话语作为一种政治资源,受到冰场主的强力呼应,几乎每一场溜冰会开幕致辞中都强调“体育救国”,最为著名的北海漪澜堂冰场开幕式更不例外:

冰场主办人马仰波报告称,诸位来宾能对体育热心提倡,将来定能振兴我们民族,本冰场虽为营业性质,但提倡体育未敢后人,因溜冰能强健身体,以自卫以救国,方才是本场所生影响云云。继有来宾王石子及比国使馆玩将彬熙相继演说,均对体育救国有所发挥。⑤《北平溜冰已上市 漪澜堂冰场开幕——三女士行剪彩礼》,《新闻报》1934年12月13日,第0013版。

不仅是冰场主人一再强调溜冰以自卫救国,就连“比国使馆玩将”都“对体育救国有所发挥”。可见,溜冰场上所有参与者都在借助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为自己赋权。而实际上,溜冰场的生意更多是靠顾客在茶座上喝茶、茶点与交际。

进入民国,如上文所述,在“体育救国”的呼声中,华北学校设立溜冰场鼓励青年学生以溜冰来强种强国。陈晨在分析民初清华学生在身体规训中发展出“身体—国家”的身体观,实则是儒家“修身—治国”的身体观转译而成的产物。①陈晨:《现代性的游移:清华学校的时间、空间与身体规训(1911—1929)》,见庄孔韶主编:《人类学研究》第3卷。个人与国家休戚与共的观念,从儒家转译到现代,民众与国家“共主体”的文化资源从儒家转向了民族主义:

我们这东亚病夫,体格落后的民族,在这冷的氛围中,除去生活的支配,环境的驱使,谁不闭户幽居,围炉守暖,寻求逸乐,养成懈怠偷安的恶习,对于体魄的锻炼,户外的运动,都非常漠视,所以十九是萎靡不振,抬肩缩颈,十足显示出孱弱的阴影,这实在是可耻可痛的现象!在西洋各国,尤其是美利坚,当冰天雪地的隆冬,正是大家活动的季节,穿着冰刀雪橇,驾着爬篱犬车,冲寒冒冷,驰骋于高山大泽之间,往来于坚冰厚雪之上,无论老幼男妇,都认为是一种冬季的娱乐,所以他们的精神体力,加倍健强,这也是一个极好的明证。②弓羽:《夏虫语冰》,《风月画报》1937年第9卷第44期,第2页。

随着“体育救国”思潮日渐高涨,1922年北洋政府颁布《学校系统改革令》,学校教育从模仿德国、日本改为模仿美国,从“尚武”的体操课改为体育课,体育活动种类更为多元,田径、球类、游泳、滑冰等现代体育项目陆续进入体育课程。③游鉴明:《近代中国女子的运动图像——1937年前的历史照片和漫画》,台北:博雅书屋,2008年。北方的大中学校陆续在冬天开辟冰场供学生滑冰。④郭磊:《冰上运动与体育救国》,《中国体育报》2017年7月17日。此时,对溜冰的推崇备至是因为它具有强身健体的特点,被社会精英看做“保国保种”的途径。溜冰成为一种动员大众的文化资本,革命青年经常借助装满民族主义情绪的溜冰来进行社会动员:

国难是到了这种地步,那么溜冰是不是和跳舞一样的该停止呢?我觉得不必,虽然溜冰场的主人,在以“溜冰即以健身,健身即以救国”为号召,是不免牵强;然而溜冰也未必就一定是亡国的预兆,因为还正有些人作不正当的娱乐,那不更可怜么?冰未尝不可溜,但诸位摩登先生小姐走上冰场时,应当有两种觉悟:

“不畏风雪”的好身手,不应该只在冰场上显露!

“如履薄冰”的老教训,不要在溜得高兴时,就忘了!

放开腿脚,当心沉沦!塞外风高,北地冰厚,要痛痛快快的溜冰,我们应该到东北去,那才是我们的最好的大冰场!我们有溜的自由,应当拒绝别人偷进我们的冰场!⑤秋尘:《大冰场》,《北洋画报》1931年第15卷第721期,第2页。

面对革命青年以民族主义之名号召大家离开冰场、拒绝沉沦时,漪澜堂冰场的创办者、化装溜冰大会的发起者文实权在1941年写了一篇文章同样以民族主义之名为溜冰赋予“传统文化”的象征意义:

滑冰是运动而兼技术化,青年男女最高尚而愉快的娱乐,既然具有这样的美感,当然人人喜悦学习演练,人人喜悦的事,自然不是任何一部民族所兴起的,类如吃饭穿衣是谁发起的,绝对指不出主名来罢,滑冰一事,也是如此。可怪,我们青年,因为时下的冰鞋是欧洲的式样,居然认为溜冰是欧洲人兴的这种见解未免太浅陋了,又有欧洲人在冰上演的花样东亚人脱不出他们的范围,所以又误认为欧洲人是滑冰的先进者,这种言辞,简直是近视眼没见过天星一样,其实中国滑冰的花样,较之欧洲人花样不但多而且美观,况且还有大规模合组的花样,这样东亚人远年传的冰上技能,现在无人演练并且无人知晓,岂不是太可耻又太可惜么。⑥文实权:《滑冰为我国固有:昔慈禧太后曾命办大规模冰嬉》。

文实权通过溜冰在中国发展的历史时间梳理,改变人们对溜冰的认知,从革命青年口中的“沉沦”变成了传承民族文化的“高尚运动”。在经历了30年代战乱中断后,溜冰在40年代再次风靡华北都市。由于长期历史积淀下来的政治文化,对“国家”象征资本始终在民众的观念与日常生活中起作用,因而在近代民族主义兴起时,很快能被精英推向普罗大众。

在民族主义、妇女解放、家庭革命三重话语之下,女性成为社会议题的聚焦点,“性别问题成为中国政权成功想象现代性的中心”。①罗丽莎:《另类的现代性:改革开放时代中国性别化的渴望》,黄新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页。主流意识形态与话语为冰场招徕女性顾客提供了便利:

健康的女子,健康的母亲,方能养育健康的新国民。惟有健康的国民方能负荷救亡图存的重任。这种希望只能寄托在现时一般的青春少女。溜冰是北方健儿一种特殊的运动,而同时尤其是北方小姐的一种特殊的健康运动……我们如果需要健康的女子、健康的母亲,对于妇女的溜冰应该加以积极的提倡与鼓励。②冰血:《永安溜冰场上的观感》,《商业新闻》1938年第1卷第4期,第5—6页。

在无冰的上海为赶时髦,以四轮冰鞋在水泥地上跑动来模拟北方溜冰,在民族主义话语下鼓励女性加入冰场,不仅为商家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也为边缘女性提供了社会资源:

白若冰小姐的交际广阔,识人最多,所到之处,身后总免不掉一班痴醉入迷的逐臭之夫。所以她真好似溜冰的一个宝贝蛋,只要白小姐的玉驾一到,溜冰场上,立刻繁荣,无论场上的冰面,场下的咖啡座,各都空气紧张,呈现着一种热烈欢迎的模样。③李薰风:《大众情人》(连载小说)。

这是小说《大众情人》中的场景,冰场主主动邀请白若冰作为嘉宾,以期吸引更多人来冰场消费;而白若冰小姐在冰场上结交社会名流,获取地位与财富。

看那些小姐们溜过之后,那种气喘喘的模样,实在令人生怜……因为溜冰成了时髦玩意儿,舞女们对它就也都爱好了起来。溜得最好的,是大新的夏维英小姐,差不多在任何冰场都能看见她,大都会、维也纳以及大华的跑冰场,皆有芳踪。话剧演员田心女士,常在辣斐可以看到她,溜冰姿势非常美妙,而且带着舞台的风味。新闻记者在冰场出现的也很多。时报的老滕,常在辣斐走动;大公报的小张常在大都会露脸。交际明星章二小姐,也是辣斐的老主顾。④小茵:《溜冰场风景线》,《跳舞与溜冰》1938年第1卷第1期,第8—9页。

舞女、女演员、交际花、新闻记者成为溜冰场的常客,这些女性在溜冰场上获得展示自己的舞台,建立社会关系;而新闻记者则借溜冰明星的照片和新闻挣稿费,拓展关系网络,同时也在大众传播领域助推了冰雪文化。尽管如上文所述,溜冰一定程度促进了男女平等关系。但在性别实践中,处于社会边缘的女性仍然以男性视角形塑自我来获得社会位置的提升,而男权社会则以女性作为符号来建构一套消费文化与国族想象。这种性别政治的“共主体性”与缠足的实践逻辑并无二致,是历史积淀下来的文化惯习。

民国时期报刊杂志等大众媒介的兴起,一方面增加了言论空间,另一方面也成为社会主体可以利用的一种资源。青年男女对媒介的实践,借用媒介空间来提升自己在社会场域中的参与性和地位:

“大机关主办任何事件,去了容易得着相当的成绩外,还可添自家做无上好的广告呢。”朋友这样说着,“这叫做活动广告”……冰场上去了溜冰的工作外,最要命的,是几个记者忙着为人造像和拉人签字了。好几位红粉小姑娘真被他们弄得走投无路,怕羞万分,但报上宣传的虚荣谁又不要呢?⑤记者:《北宁滑冰会印象记》,《体育周报》1932年第1期,第10—11页。

尽管大众媒介是近代新兴产物,但人们的媒介实践则仍是“传统”的逻辑,即民众借国家的语言、国家的权力而能动地展开实践,从而提升自身在场域中的位置,也将国家做到自己身边。

从皇家走进百姓的冰上世界,作为一个秩序边缘的场域而得到青年人的青睐:

封建时代的这座皇家花园,老百姓是不能涉足的。辛亥革命后,北海辟为公园,我才有可能在这碧山清漪、楼台倚回的胜景中度过我的青少年时代。那时我家住在府右街,经常去北海和中南海游览,尤其是北海。①萧淑芳:《四十年前我画北海白塔》。

在北大壮游团的溜冰会记叙中,我们仍可透过文字感受国家下沉到民间之后带给青年人的畅快淋漓:

他们先皇陛下的荷塘,平民化后则做前什刹海者,现在着实“冰化”了……更堪羡的是月明星辉,寒夜迢迢,人类似已死完了,我们三五成群作广寒宫里仙人跳舞状,其美趣与乐况更不能以笔墨形容。惟有身当其地者方知个中人滋味!现在这海的北沿十八号藏有中西式冰鞋四双,星期一与五,下午二时起可以借用,夜会临时约定。凡不擅溜者学习二三次定能开步,如婴儿初学行时一样的可乐。②《壮游团前海溜冰会》,《北京大学日刊》1925年第1835期,第3版。

没有“先皇陛下”表征的传统秩序,“人类似已死完”“广寒宫”“婴儿初学行”描述的皆是“非人”的或尚未社会化的状态,隐喻了从当下社会秩序中抽离的状态。三五成群的青年沉浸在自由的“极乐的消遣场”,享受着无法用笔墨形容的“美趣与乐况”。

何伟亚(James Hevia)曾论述道:“帝国主义从来都不仅仅是枪炮和商品,它还是一个文化过程,是一个对于力图在某个地理空间实现霸权控制的力量或实体进行反抗并且与之适应的过程。”③何伟亚:《英国的课业:19世纪中国的帝国主义教程》,刘天路、邓红风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3页。民国时期北平的冰雪大众文化过程中,大众却颇具“国家自觉”,展现作为“国民大众”的风采,也让冰雪大众文化某种程度上成为民族主义的文化实践。

五、结 论

近代北平冰雪大众文化作为文化秩序转变的“文化阈限”,在社会转型中凸显出其“共融”作用。它将西方、现代、国家这些舶来的话语和观念消化到本土、传统、民间文化的土壤中。由此建构起来的“文化大众”和大众文化,承载了文化阈限共融的社会仪式过程,促进了走向现代新秩序的文化吸引和转型作用。

民国时期的北平冰上大众文化体现为一种“聚合”的力量,是多元社会主体共同参与社会秩序建构的文化实践。在其中可见溜冰的发起者和引领者并非民众,反而是社会精英,它得到普遍民众的响应并形成社会流行,是一场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国家与民众“共融”的文化实践。在这个过程中,逐步形成了国家、社会精英与民众的“共主体性”,导致民众与国家更紧密的联系和更加国家化的日常生活。这是与西方大众文化十分不同的本土场景,反映出民国时期社会变迁的文化逻辑和新的现代性文化意义体系之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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