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焕丽
(新疆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7)
什克洛夫斯基曾提出:“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到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是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1]在他看来,艺术要延长读者的审美感知,陌生化是实现这一艺术感受的方式之一。余华调动强大的语言词库,通过独特的联合创造出陌生化的效果,带给读者新奇的体验。《偶然事件》是余华的中篇小说之一,文中大量运用陌生化手法,凭借语言的变异呈现新颖独特的审美感受。
在余华眼中,词汇为自动化般的下意识存在,为了追求语言的新鲜,余华运用语句的联合变异来突破原有的词语规范,随意将其拼接组合,创设出别具一格的陌生化色彩。
大词小用是用语义分量重、范围大的词语来描述某些细小的、次要的事情,在失调的反差中引人发笑。余华在《偶然事件》中利用语词的变异,在大词小用中实现诙谐幽默甚至荒唐的艺术效果。如:
这期间一辆洒水车十分隆重地驰了过来,街两旁的行人的脚开始了某种惊慌失措的舞动[2]13-14。
女侍的目光开始撤离这里,她也许明白热情投向这里将会一无所获[2]4。
上述例句之中,“隆重”“撤离”本是出现在大型场合之下,具有一定数量的集聚,但是在余华笔下却将“隆重”与“一辆洒水车”搭配,“撤离”与“目光”结合,这显然不合常规,然而通过作者的巧妙搭构,将洒水车体型的庞大、行进的缓慢以及女侍目光所触范围的广阔生动形象地呈现出来。在感知余华语言世界的幽默中,深深地体味到其中流露出的荒唐感。
余华在遣词造句时赋予句子更多的表意信息,充分调动多种感觉进行搭配,从而达到一种“间离”的陌生感。“当一个非常奇妙的句子出现的时候,它代表的是一种想象力,同时它更多地代表的还是一种洞察力。”[3]余华爱通过意义搭配的不协调来呈现其“洞察力”:
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过,《雨不停心不定》。这曲子似乎和一把刀有关,这曲子确实能使刀闪闪发亮[2]7。
她走到了他的眼前,他的脸颊十分红润,在阳光里急躁不安地向她微笑[2]28。
江飘转过脸去说:“你的头发使我感到脸上长满青草。”[2]31
“曲子”使“刀闪闪发光”,“脸颊”在“阳光里急躁不安地向她微笑”,“头发”使“脸”长满青草,这些词句搭配起来,意义展现出的是不和谐。但细细品读,韵味跃然纸上,曲子预示着不久到来的死亡,脸颊的急躁昭示着主人公的不安,一切的不和谐又冥冥之中进入了预设意义的正轨。
词语搭配要符合一般语法规则、逻辑规则、语用习惯,而余华却违背这些原则,通过语言的超常搭配,展现不一样的语言魅力。在《偶然事件》中,“陌生化”便是通过语法的超常搭配体现出来的,使读者在非习惯的感知过程中,进入余华所编织的“现实世界”。
一般来说,作为施事者的主语和谓语运用时要有逻辑上的连动关系。而余华却反其道而行,打破常规组合规律,使谓语与主语建构别有一番滋味。如:
峡谷咖啡馆的颜色如同悬崖的阴影,拒绝户外的阳光进去[2]1。
她将双手在沙发扶手上摊开,眼睛望着他的额头,有成熟的皱纹在那里游走[2]6。
男孩的头从窗前伸出来,他似乎看着那辆洒水车远去,然后小心翼翼地穿越马路,自行车的铃声在他四周迅速飞翔[2]14。
以上例句不难发现,从语法上看“颜色”和“拒绝”、“皱纹”和“游走”、“铃声”和“飞翔”均构成了句法上的主谓结构,但细想这些构成主谓关系的词语都不是常规的搭配,违背日常语法运用,并将本是静态的事物动态化,产生了阅读的延宕效果,“增添了主语的生动性和整个句子的感性效果,使表情达意更为透彻”[4],语句的新鲜感带来的陌生化也延长了读者的审美感知。
动宾结构由动词和宾语组成,两者依靠语序组合起来,表达被支配的语法关系,动词所传递的动作是能够施加在宾语所表现的事物上。余华在创作中不按规范的动宾进行搭配,常常将具象的动词与抽象的宾语搭配,创造出奇异的效果。如:
女侍并不逗留,而是扭身走向柜台,她的背影招展着某种欲念[2]3。
他带入些许户外的喧闹[2]2。
在例句中,“招摇着某种欲念”“带入些许户外的喧闹”,显然不合日常搭配,“欲念”与“喧闹”都是无形、抽象的,余华将具体表动作的词语与抽象无形的概念进行变形,无形与有形巧妙融合,“使无形抽象的事物变得具体可感,蕴含丰富,耐人寻味。”[4]同时也进一步彰显其语言陌生化带来的艺术效果。
修辞是修饰文字词语,运用各种表现方式,使语言表达得准确、鲜明而生动有力。余华在运用修辞时却赋予修辞更广的意味,巧妙编排后创造出艺术的陌生化。
比喻的运用,通常是在本体与喻体相似的情况下进行的,以使读者产生认同感。然而在余华短篇小说《偶然事件》中,作家往往把本体和喻体分得非常开,二者相差甚远,有时候甚至“牛头不对马嘴”。乍看两者相似处差别很大,但细细品酌,又不得不被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和大胆的艺术尝试所折服。“作者在作品中经常采用的远距离比喻,化平淡为神奇,进而产生陌生化的效果”[5],突破了传统比喻的禁锢。如:
走去时像是一只挂在树上的苹果,晃晃悠悠[2]1。
女侍拥有两条有力摆动的长腿,上面的皮肤像一张纸一样整齐,手指可以感受到肌肉的弹跳[2]1。
手像一张纸一样贴在了皮肤上。如同是一阵风吹来,纸微微掀动,贴着街道开始了慢慢的移动[2]6。
以上例句中,作者将行走的女侍比喻成晃晃悠悠的苹果,“苹果”是亚当夏娃意识觉醒的禁果,是诱惑的象征,将女侍比喻成晃悠悠的苹果,尽显女侍的魅惑。而将女侍(女子)长腿(手)的皮肤比喻成纸,“皮肤”与“纸”看似毫无关系,但却形象地表达出女侍与女子(陈河老婆)皮肤的白皙、光滑、紧致。
拟人是把物赋予人的个性或思维方式,更生动形象地表达出作者的感情。然而相比传统的拟人手法的呈现,余华在《偶然事件》中的运用却增加了拟人的获知难度,通过词语的独特选用,在不动声色中完成拟人的效果。如:
她的眼睛惊恐万分。眼球似乎要突围而出[2]4。
可以抱住她了,嘴唇此刻应该热情奔放[2]10。
汗水正在毁灭她的精心化妆[2]17。
先来的她的脸色开始愤怒[2]19。
以上例子中,“突围”“热情奔放”“毁灭”“愤怒”均是将人的行为方式架构到物身上,赋予其人的思维记忆。将静态的物写活,于纸张中跳跃出生命感。余华利用他对语言的独特感知力,调派着日常熟知的词语,穿梭在拟人手法中实现陌生化的审美效果。
作为来自“疯癫破碎时代”的作家,余华深深地感受到文明的虚无性,为了重建属于自己的话语权,其编造了一个秩序错乱化、时间碎片化、过程符号化的叙事怪圈,在叙事圈套中呈现他语言的陌生化。其对重复手法的运用非常娴熟,语段情节的重复,或使意义增值,或使“存在”消解。循环重复的叙事序列的建构与瓦解,呈现出余华无生命的节奏,而这循环到头终究是“死胡同”。
男人走出“峡谷”,他在门外喊叫。“喂,警察,过来。”[2]4
男人走出“峡谷”,他在门外站着,过了一会他喊道:“警察,你过来。”[2]50
上面例句,是《偶然事件》中对发生在峡谷咖啡厅的两次杀人案件的描写,用语相同,情节雷同,所说的话都是重复的。以刺杀开始再以刺杀结尾,死亡不断播散,命运的圈套是兜兜转转最终将降临。
老板和香烟、咖啡、酒坐在一起,毫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的“峡谷”。[2]1
老板坐在柜台内侧,与香烟、咖啡、酒坐在一起,他望着窗外的景色,他的眼神无聊地瞟了过去。[2]49
上面是两次凶杀案前,对“峡谷”咖啡厅老板的描写,不变的动作,预示着相同的结局,存活在这空间里的人,对他人的生死了无兴趣,漠视他人,机械生存,就连到来的警察都是“手足无措”,不慌不忙地处理案件,到最后才想到报案。
“叙述的循环是指小说的叙事序列呈现一种周而复始的封闭结构,从而使小说意义沦入了某种不确定性的解释的循环”[5],余华小说中,常常出现情节的重复循环,故事的起点如流水般回环往复,与终点接续起来,现在、过去、将来不再具有本质的差异,在重合的那一刹那又原地踏步毫无进展。在其所构建的梦幻叙事怪圈中,语言如魔术般跳动着轻盈步伐,奏响了“余华式的乐章”。戴锦华在《裂谷的另一侧畔——初读余华》中也指出:“余华的世界是锁闭的,那是一个劫数难逃、死期已至的锁闭,是死亡不断散播、往返撞击的同心圆。”[6]《偶然事件》在余华眼中却是必然事件,是人类生存状态的宿命悲剧。江飘的死以及陈河的刺杀在开头便已经埋下了伏笔,一封封书信的往来,信中不断重复的“一个男人杀死另一个男人,必定和一个女人有关”[2]句段,一步步将死亡的悲剧拉近,最终在聚合时将必然事件触发,又在尘埃落定后回归到“偶然事件”。
余华自己曾指出:“日常语言是消解了个性的大众化语言,一个句式可以不同人的相同理解。那是一种确定了的语言,这种语言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无数次被重复的世界,它强行规定了事物的轮廓和形态。”[7]不难发现,余华反感日常的语言运用方式,试图突破常规语言的规则,运用语言风格、语法和修辞方式的变异来虚构出他语言世界的叙事怪圈,呈现他眼中陌生化的“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