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秀娟
(内蒙古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内蒙古 通辽 028043)
《射雕英雄传》(以下简称《射雕》)虽然不是金庸本人评价最高的一部作品,但是从它问世后的流传度和接受度来看,无疑是金庸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作品中塑造了近百位有名有姓的人物,其中像黄蓉、郭靖、老顽童等形象就生动鲜明、深入人心。在这近百位人物形象中,有一类北方民族人物形象,是之前较少出现在汉民族知识分子的叙事作品中的,其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以成吉思汗家族为代表的蒙古人的形象。由于农耕民族与北方游牧民族的长期交往史以战争为主要形式,所以汉民族知识分子对于北方游牧民族的看法,往往掺杂了非常多的历史文化因素,把这些民族符号化、脸谱化了,尤其在晚清革命运动中所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化”口号之后,将北方诸少数民族塑造成汉民族的敌对力量,以致在很长的时间内,无法在汉语的文学世界中找到真实鲜活的北方少数民族形象,而是代之以“胡”“鞑子”等称谓。金庸在小说中,第一次大规模地将成吉思汗家族的形象以一个群体的方式写进作品,并赋予这些形象较多正面的意义,一方面体现了作者的历史观,一方面也反映了现代民族观的变化。
《射雕》中的成吉思汗家族形象可以分为:家族的核心人物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的妻子以及成吉思汗的子女们。
《射雕》在描写铁木真的成长经历时,涉及到蒙古多个部落,但多是依史实而陈述,并没有进行正面的人物塑造,真正作为小说人物出现的主要是成吉思汗家族,包括铁木真、铁木真的子女、铁木真的母亲及妻子;铁木真作为部落首领的同时,又是一新崛起族群的代表,在与其他部落和族群的交往斗争过程中,展示了自己的军事才能和领袖风范,同时在处理家庭关系和朋友关系的过程中,也表现出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情感和情绪。
铁木真是作者着力描写的人物,作为蒙古人的领袖,铁木真表现出惊人的军事才华和人格魅力。对于年幼丧父的主人公郭靖而言,铁木真在一定程度上充当的是他精神上的“父亲”。
首先,铁木真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的军事才能。《射雕》故事发生在南宋时期,当时北方最有实力的政权是女真人建立的金国,蒙古各部落尚未统一,在一定程度上还要受金国的奴役。在故事中登场的铁木真已经摆脱了幼年时期寄人篱下的生活,有了一定的军事实力,但他并不满足于仅限于自保的现状,正在通过不断的征战扩张自己的势力。作为一个天生的军事家,小说通过一系列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战斗,来展示铁木真高超的军事素养。小说描述了铁木真带领五千人的队伍遭遇乃蛮人三万大军,临危不乱,最终以一百多人的代价“杀死敌军一千人,俘虏两千人”,击溃了乃蛮人。在战后的俘虏分配中,作为领导者,铁木真不以利为重、照顾周全,对于战死的蒙古士兵抚恤有加,有力地增强了蒙古军队的向心力。“将两千名降兵连人带马分成四份,给完顔兄弟一份,义父王罕一份,义弟扎木合一份,自己要了一份。凡是战死的蒙古士兵,每家抚恤五匹马、五名俘虏作为奴隶。”[1]113
其次,作为一代雄主,铁木真表现出令人敬仰的人格魅力。在政治生活中表现出高瞻远瞩的卓越见识。从他与结义兄弟札木合的对话中,显示出他卓尔不群的见解和称霸天下的野心。
札木合叹了一口气,盘膝坐下,说道:“义兄,你已是一部之主,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把所有的蒙古人联在一起?”
……
铁木真哼了一声,道:“那你是宁可大家受大金国欺压的了?”札木合道:“大金国也没欺压咱们。大金国皇帝封了你做招讨使。”铁木真怒道:“初时我也还当大金国皇帝是好意,哪知他们贪得无厌,向咱们征索越来越厉害,要了牛羊又要马匹,现今还要咱们派战士帮他打仗。大宋隔得咱们这么远,就算灭了大宋,占来的土地也都是大金的,咱们损伤战士有什么好处?牛羊不吃身边的青草,却翻山过去啃沙子,哪有这样的蠢事?咱们要打,只打大金。”[1]207
在王罕、札木合等人满足于金朝所给的封号、满足于成为一个部落的首领时,铁木真的雄心已经要把所有的部落联在一起,推翻一直欺压蒙古人的金朝。他没有满足于一人或一个家族的富足,而是要依靠联合的力量为全部族的人谋取利益。
在家庭生活中,他既有家长权威又有宽厚的胸怀,对于幼子拖雷,喜爱而不失原则:“铁木真按辔徐行,忽见第四子拖雷的坐骑鞍上无人,怒道‘拖雷呢’……铁木真不论训子练兵,都是严峻之极,犯规者决不宽贷。”[1]110对于没有血缘关系的术赤,给予同亲生儿子一样的信任。对于儿子间的冲突纠纷,既有一般父亲的无奈和伤感,同时又表现出一位优秀政治家的冷静和果断。对于幼女华筝,虽然宠爱放纵,但是在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将女儿的婚姻作为政治的筹码,“华筝忽然失声而哭,跃上马背,疾驰而去。铁木真心肠如铁,但见女儿这样难过,也不禁心中一软,微微叹了口气。”[1]170显示了政治家父亲的两面性。在政治生活中,对待自己麾下的将领及能臣,铁木真表现出言而有信、爱才如命、求贤若渴的通达态度,迅速地得到了大家的拥戴和支持。甚至对于射伤自己的敌将哲别也不计前嫌,给予重用。
再次,作为一个庞大帝国的创建者,小说中的铁木真对于异质文化的包容心态,使他脱离了“只识弯弓射大雕”的刻板印象。作为一个新兴的政治势力,铁木真的队伍拥有蓬勃的活力和生机,但从文化上来讲,当时的蒙古各部落还残留着奴隶制的一些制度和习俗,处于比较落后的阶段。铁木真在扩张自己势力的过程中,对于其他民族的文化没有拒斥,而是充分尊重这些文化形式,对于先进文化的代表人物,更是礼贤下士、尊崇有加。对江南八怪、丘处机等异族人士平等相待。“金庸的民族平等、融合思想,表现得非常明显。”[2]
铁木真的形象在作品里充当了主人公郭靖精神上的父亲,作者在塑造这个人物形象的时候,不自觉地将心目中的理想化的想象倾注到人物身上,小说中铁木真的形象既具有一代天骄的天生军事才能和领袖风范,同时也在处理家庭关系、朋友关系中显示出作为一个性格坚毅又极重情义的英雄在面对抉择时内心的痛苦和挣扎,使这个历史人物具有了丰富的形象特征。
相对于主角黄蓉来说,蒙古人中的女性形象并没有那么多展示的空间。铁木真的妻子孛儿帖和女儿华筝是小说中提到的成吉思汗家族中的两位女性形象。成吉思汗的妻子在整个小说中只有几次短暂的露面,基本处于一种“失语”状态,主要是作为铁木真故事的一个情节存在,而作为一个独立的形象并没有给读者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与成吉思汗家族中的其他人物形象不同,华筝是一个虚构人物——她是郭靖的未婚妻,将作为女主人公黄蓉的竞争者而存在,在小说中出场的次数较多。其人物性格也有一定的发展,少年时期的她恃宠而骄,长大后对于郭靖一腔赤诚。在与郭靖成亲之前,向郭靖表明自己的心意,为了爱情可以抛弃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华筝道:“知道什么?我是要跟你说,我不是大汗的女儿。”郭靖奇道:“什么?”
华筝抬头望着天边初升的眉月,缓缓道:“我跟你成亲之后,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儿,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骂我,你尽管打骂。别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了自己。”[1]1196
甚至在郭靖明确要悔婚表示去寻找黄蓉时,她依然痴心不改:“你不用这样说,你知道我是永远想嫁给你的,你去找她罢,找十年、找二十年,只要我活着,我总是在这草原上等你。”[1]1197
最后为了成全郭靖与黄蓉远赴绝域的宽厚善良,体现了蒙古女性对于爱情婚姻的真诚、直爽及忠贞。
铁木真的原配夫人嫡出的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四个人物都是历史上确有其人的,金庸根据历史记载塑造的这几个人物,在人物行为、性格及围绕他们发生的事件方面,基本上都是尊重着历史记载或民间传说的。
以术赤有争议的身世问题为例,在小说中作为一个重要的情节反复出现过几次。作者重点刻画了在继位问题上术赤与察合台的争执,以及窝阔台如何在两位兄长的斗争中渔翁得利,获得继承权:这三个人物的描写基于史实,没有过多虚构成分,人物语言是作者设身处地的想当然地创作,但从效果来看,言语行为符合人物性格及情境,生动可信。
四个兄弟中,拖雷是主人公郭靖的结义兄弟,在郭靖少年成长时期,拖雷作为他的伙伴,是对他影响比较大的人物,在后面的情节中也多次出场,所以拖雷的形象相对比较丰富。拖雷作为成吉思汗的幼子,在历史上军功卓著,是个杰出的军事家,但小说并未将重点放在对他军事才华的描写上,而是着重写了他幼年与郭靖一同成长的一系列事件,作为主人公的结义兄弟,拖雷被赋予了诸如正直勇敢、聪敏好学、重义轻利等优秀品质。在小说中,拖雷的初次出场是与郭靖“结安答”,郭靖给他一块母亲自制的红色汗巾,他回赠了一个黄金项圈。[3]小说中描写拖雷与克烈部王罕的孙子都史冲突的情节,是展示拖雷性格和能力的重要内容,首先,面对都史的挑衅,拖雷不畏强权,坚持索要自己的战利品和维持尊严,面对明显强于自己的对手,毫不示弱,显示了英雄的气概。第二,在江南七怪教导下,拖雷表现出了自己极强的悟性和学习能力,掌握了武功的诀窍。第三,单独赴会,显示了拖雷的气魄和勇气。
在成年之后,拖雷依旧保持着对郭靖的结义之情,在郭靖母亲自杀、本人从蒙古军队中突围时,坚定地站在了结义兄弟一方,赶来相救,并赠其黄金千两,护送其离开蒙古军队。小说中写道:“拖雷眼望着郭靖的背影渐行渐小,在大漠中缩成一个黑点,终于消失,怅望南天,悄然良久,这才郁郁而归。”展现了对郭靖的深厚友情。最后,在与郭靖被迫成为对手之后,拖雷对郭靖仍表现出极大的善意。
《射雕英雄传》中用了不少笔墨对成吉思汗家族人物进行塑造,在一定程度上,铁木真本人及其家族成员比主人公郭靖更接近作者心目中理想的人格,这表明了作者对于宋金时期崛起的蒙古族群的一些优秀品质的赞赏,成吉思汗家族中的人物虽然也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和弱点,但团结一致、积极进取、有着高度的荣誉感和赤诚品性,使整个家族充满了昂扬的斗志和建功立业的豪情。由于作者本人并没有到过蒙古,也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这个族群,所以他对于成吉思汗家族的了解主要是出于史书和传说,在历史记载的基础上进行的人物塑造,小说中的描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对历史上以成吉思汗家族人物为代表的蒙古族群的想象,并将一些美好的理想寄托在这个上升阶段的民族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