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开物》造物的文化意蕴探析

2021-12-31 16:09舒利香
南昌工程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日用造物人工

舒利香

(南昌工程学院 人文与艺术学院,江西 南昌 330099)

造物的历史源远流长,关于造物的起源,“圣人创物”之说一直占据主流地位,如《三皇本纪》有“神农揉木为耒”,《淮南子·本经训》有“伯益作井”,《墨子·韩非子》有“奚仲作车”“巧倕作舟”等。《天工开物》也从“圣人创物”展开,侧重论述百姓日用的造物技艺,强调造物的实用性。全书分上、中、下三卷,共十八章,按“贵五谷而贱金玉之义”的思想编排章节顺序,系统记载了中国古代农业、手工业技术,绘制了123幅插图,直观地呈现传统造物的历史画面。丁江文先生评价此书:“三百年前言农工业书如此其详且备者,举世界无之,盖亦绝作也。读此书者,不特可以知当日生活之状况,工业之程度,且以今较昔,吾国经济之变迁,制作之兴废,亦于是中观焉”[1]。明一代读书者往往倾注于其性理玄学。《天工开物》著者宋应星与宋明理学“性即理”“心即理”的认识路径不同,重视见闻、调查与试验,强调分析与鉴别,驳斥迷信,坚信万物皆变,深入挖掘各造物门类之间的内在关联,归纳总结出造物的一般规律。

本文通过整体把握《天工开物》内容,透过造物技艺的表层,探析内蕴其中的深层文化意蕴。《天工开物》既是传统造物的延续,又具有时代特质,讲究“天时、地气、材美、工巧”,更注重造物中人的主体性,强调人与自然和谐造物,以及造物“效于日用”的观念。在当下造物实践中,存在淡化“人与自然和谐”的造物观,将造物作为刺激生产消费的手段,偏离“日用即道”。因此,本文的研究还具有一定的时代意义。

一、尊重自然

在农耕文明阶段,人们的造物受制于有限的生产力水平,习惯于将造物活动与自然天象、四时轮回、五行相生相克等相关联,在看似不相干的天与人之间建立起神秘的对应关系,受大自然的四时变化影响较深。古代《月令》概括地告诉君民,他们应当按月做什么事,以便与自然力保持协调[2]。古人造物遵循自然运行的时序,如《考工记》论述“弓人为弓”时说到“取六才,必以其时”[3]84,“轮人为轮”时强调“斩三才必以其时”[3]26,以及造弓的时间要求“凡为弓,冬析幹,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3]96。《吕氏春秋·审时》:“得时之稼兴,失时之稼约。”[4]强调时令对农作物的收成有直接影响,这些都体现古代“重自然”的哲学观,与儒家“天人合一”、道家“道法自然”的思想一脉相承。尽管造物观念受社会生产的发展、文化变迁而不断演变,但“尊自然”的观念始终贯穿于传统造物之中。晚明时期,一位普通文人宋应星深入日常生产与生活中进行广泛调研,记述了民间尊重自然之理而造物的现象,总结归纳于《天工开物》一书中。“乃粒”篇记载水稻的湿种之期“最早者春分以前,名为社种,最迟者后于清明”[5]7。秧分栽最佳时机“秧生三十日即拔起分栽”[5]7,夏稻收割的时节为“六月乂初禾”[5]7;“乃服”篇记载蚕浴“逢腊月十二即浸浴,至二十四日,计十二日,周即漉起,用微火烘干”[5]63;“杀青”篇记载造纸伐竹的最佳时期“节届芒种则登山砍伐”[5]168。农耕、饲蚕、造纸活动都按自然节气有序开展,不仅是古代人们对大自然规律的认识与经验总结,更是一种文化的沿袭,传承中国古代造物的朴素自然观。另外,著者宋应星效仿宋代郑樵的叙事方式,绘制了造物工艺流程图,叙述着天、人、物和谐的造物图景,对中国古代造物的“天人关系”进行了形象阐释。自然有其自身的运行规律,人们要认识自然之理,在尊重自然运行规律的基础上,发挥人工巧智,开发自然之物,创造日常生活所需物品。

在“以农为本”的生产方式下,民众“靠天吃饭”,人工尊时令而造物,但大自然依时而生物,人工要与天工协调。大自然具有神奇造化,在五谷不生之处仍然有可用的物资“四海之中,五服而外,为蔬为谷,皆有寂灭之乡,而斥卤则巧生以待”[5]37。但人工之巧也是值得赞颂的,著者宋应星在调研各种农田灌溉机械写道:“汲灌之智,人巧已无余矣”[5]13。考察纺织技术写道:“天孙机杼,人巧备矣”[5]62。人工造物不能违背自然之理,即使运用人工巧智,也应该适度开发自然物资,给予大自然修养生息的机会。“珠玉”篇中“凡珠止有此数,采取太频,则其生不继”[5]227,“杀青”篇中“树已老者,就根伐去,以土盖之。来年再长新条,其皮更美”[5]172,揭示造物要尊重自然规律,不能索要太频繁。宋应星反对“飞禽之中有取鹰腹、雁胁毳毛,杀生盈万乃得一裘,名天鹅绒者,将焉用之”[5]86,认为过度地猎杀是有伤天物的不规范行为。“毋太过”是儒道两家信守的格言,因为“太过”就会有适得其反的危险。造物活动强调人与自然的协调,这在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就已定下了基调。“尊重自然”是人们在造物实践中形成的经验总结,逐渐成为中国的文化传统,与人们日常生活融为一体,深深扎根于人们的思想意识之中。即使在科技高速发达的当下,“尊重自然”的传统没有被遗忘,已经渗透到人们的观念、行为、信仰、情感、思维方式、习俗之中,影响人们衣食住用行等方面的造物。

二、顺物性

大自然依时生物,为人工造物提供丰富物资。自然界包藏着种种有用之物,但需要人们去发现、去打开它,让物自身从自然界中巧生出来供人使用。所谓的“道法自然”,就是遵循自然而然的本性,顺应自然之理而成就之。早在原始时期,人类在造物实践中就懂得顺应自然物的特性,如造独木舟利用水对木材的浮力,制陶利用了火对粘土化学性质的改变,制作弓箭利用了枝干的弹性等。《考工记》论述“材之美”指出“燕之角,荆之干,妢胡之笴,吴粤之金锡,此材之美者也”[3]14。不同地域之物有其自身特性;“矢人为矢”时讲到“水之,以辨其阴阳”[3]270。要充分辨别竹材的阳面与阴面,以此设定剑的末端。造物是自然因素与主观能动性相互作用的结果,“天工开物”的“开”字就蕴藏人工的主观能动性。“开”,指打开某“物”,将“物”的本性显露出来。“物”既可以指人,也可以指自然物、人工物。不管是指人还是物,都强调其本性本自存在,无需去创造,只需去发现、去打开。在这一过程中,人工运用工艺技术,基于物的本性开展造物活动。“陶埏”篇记载烧制瓷器的原料要将硬土和软土混合,瓷器才能烧制而成,“一名高梁山,出粳米土,其性坚硬;一名开化山,出糯米土,其性粢软。两土和合,瓷器方成”[5]149。“五金”篇记述提取纯银的工艺,充分认识到铜、铅比银容易氧化的自然特性,把掺有铜和铅的银放入坩埚,撒上少量硝石,加热搅拌,铜和铅就被氧化而沉在坩埚底;记述还原黄金的工艺,“滴清油数点,伴落聚底”以菜籽油为还原介质,才能使金质聚积在锅底。这些造物技艺不仅是经验技术层面的传承,而且是工艺文化的表现,更是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体现。中华民族长期处于农耕文明阶段,民众在对农作物的驯服过程中培养了认识物性、顺从物性的劳作方式,逐渐积淀成民众的观念意识,自然而然地融入日常生产与生活之中。自古以来,中华民族恪守中庸之道,又富于开拓进取的精神,总能走出困境赢得突破。人工造物要遵循物的本性,但不能受其束缚,可以在充分认识和开发物的本性基础上,依据实际需求巧施工艺,将其转变为生活可用之物。

人类的生存需要各种物资,有时可以直接从自然界获取,有时需要人工开发,或进一步改善自然特性,从而有益于日常使用。晚明宋应星认为物资的创造要有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天生地宜”,二是“人工运旋”。大自然拥有神奇的力量,巧生万物供人们使用。“作咸”篇中指出:“凡滇、蜀两省远离海滨,舟车艰通,形势高上,其咸脉即蕴藏地中”。[5]42大自然对那些不能种植蔬菜五谷的不毛之地,舟车不通、运不到盐的地方,都会有盐产,但需要人工去取用。自然界虽蕴藏丰富的资源,但有些不会自动变成供人使用的物质,需要人主动运用技术去开发,才能转变成可用之物。如“膏液”篇云:“草木之实,其中蕴藏膏液,而不能自流。假煤水火,凭借木石,而后倾注而出焉”。[5]54人们要对草木施于工艺技术才能得到可用的油品。“陶埏”篇:“后世方土效灵,人工表异,陶成雅器,有素肌、玉骨之象焉”[5]140。人们可以充分利用水火的作用将黏土制成陶器、优美的瓷器。“冶铸”篇:“虚其腹以震荡空灵而八音起,愿者肖仙梵之身,而尘凡有至像。巧者夺上清之魂,而海遇遍流泉”[5]120。金属蕴藏于泥土中,人们要通过工艺技术将其提炼出来,运用冶铸、锻造的方法制作成多样化的生活器物。大自然虽有枲、麻、苘、葛等物料,但需要人工织造,才能织成“煌煌山龙,以治天下”“冬以御寒,夏以蔽体”的衣物。这些都体现人工造物充分基于物的特性,将自然物资运转为可用之物。

《天工开物》不仅继承顺物自然、人工运转的造物传统,还提倡物尽其用的造物观念,如铸造釜以废铁器为质,有裂纹的砖可以“埋藏土内为墙脚”,制作榨油工具时指出“散木有完木之用也”,这些造物技艺蕴藏深邃的历史文化。随着科技不断发展,社会生产模式从手工艺到机械工业再到信息化逐渐走向智能化,给人们带来了品类丰富的物品,提升了人们的物质生活。但技术是一把双刃剑,给人们带来便利生活的同时,也带来了诸如全球气候变暖、浓郁雾霾、洪涝灾害等环境问题。时光的车轮滚滚向前,人们已经难以回到淳朴的“天工开物”年代,但“顺物自然”的造物传统却具有现代意义。《天工开物》给世人留下了一笔丰富的文化财富,不仅是中国古代手工艺资料的宝库,更是民族精神的瑰宝。著者宋应星肯定自然物质在造物中的作用,也强调人工之巧,延续圣人“备物致用”的文化传统,提倡造物应效于百姓日用,显露晚明实学思潮的倾向。在造物实践中,不仅要充分利用大自然的“造化之妙”,也要发挥人工巧智,但要适宜、适度,顺乎自然法则,达到“中”与“至善”之道,即造器的日常生活之道。

三、效日用

在为生存而造物的阶段,物的可用性便是主要目的。上古时期的圣人造物就蕴含日用的思想,如庖牺氏“作结绳而为罟,以佃以渔”[6]402;神农氏“斫木为耜,揉木为耒”[6]402;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6]402,这些造物活动的出发点和基本目的都是围绕民生和日用。传统造物创造了生存所需的大量器具、工具、房屋、服饰、武器等,这些器物中蕴含了一个共同的造物观,就是以“原始功能主义”为第一法则[7]。《周易·系辞上》:“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6]392其中“备物致用”道出了圣人制器的目的便是为民所用。《左传·邵公十七年》亦有“利器用”的记载,荀子指明工师之职在于“便备用”。墨子也推崇器物之利以利于天下之民,蕴含实用主义的造物思想。凡是能够有效地实现其实际功利器物即属于好的、值得加以提倡的器物;反之,凡是不能切实地发挥其功利性的器物,以及无助于改进其功能的装饰因素则应予以摒弃[8]。“器物之用”一直都是传统造物的主导思想,即使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佛学思想和士族审美心态对造物形制具有较大影响,莲花纹和忍冬纹被用于造物装饰,但物的实用性仍然没有被削弱。到了宋代,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和思想观念发生转变,使造物从绚丽转向追求适用、典雅,日常生活的大量器物被制作出来。再到讲究“格物致知”的明代,宋应星通过广泛考察,总结了民间造物注重实用的造物特性。明中叶以来,阳明心学对文人士大夫产生广泛影响,尤其到后期李贽的“童心说”,对晚明的思想解放起到了促进作用。大多数文人士大夫追求人生自适的生活,将自己的斋堂以儒雅或禅悦的词语命名标榜的时候,宋应星则在自己称之为“家食之问堂”处诠释了“天工开物”思想。宋应星着重记述“呈效于百姓日用”的造物技艺,提倡造物服务于日常生活,体现制器尚用的文化传统。《天工开物》所展现的“备物致用”造物哲学,与晚明尚奢的社会风气截然相反,与当时“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相呼应。

宋应星的“实学”实践并未走向大多数晚明文人在“经世致用”标榜下的一种徒托空言[9]。晚明民间讲学盛行,泰州学派“百姓日用即是道”思想引导当时一部分文人士大夫逐渐转向关注下层百姓的生活所需。宋应星也转向关注服务于“百姓日用”的实用技术,认为“道”存在于伦常日用之中,追求“道”就不能否定日常生活与生产。《天工开物》重点记载百姓所需的造物技艺,如谷物的种植及加工、丝织技术、五金及加工、车船制造、陶瓷砖瓦制作等,对贵族阶级所用的物品则简单叙述。从人类的有意识造物活动开始,器物之日用的观点便是首要因素。《周易·系辞上》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6]381。在中国古代,道是圣人、君子所为,王公坐而论道,百工审曲面执。百工造物不断吸收融合各时代的文化思潮,从儒家的礼制、墨家的实用主义、道家的师法自然,到魏晋玄学思想,再到宋元明的文人审美风尚,造物风格不断演化与突破。从先秦儒家造物的等级之制,到魏晋的清秀,转变至盛唐的雍容、华丽,再到宋代的质朴典雅,至明代上层的造物精巧及下层民众造物的清新、活泼。明代学术思潮由理学到阳明心学,再到心学异端,最后走向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促使明代知识分子逐渐关注下层百姓生活之需。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繁荣,民间经营的棉麻纺织、造船、陶瓷、砖瓦、造纸等手工业生产的规模超过了官营手工业。在明末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下,日常生活逐渐成为文人关注的对象,知识阶层介入造物设计的人数增多,注重实用器物的制作。平民出身的王艮认为对道的探求要在百姓生活与生产活动中展开,符合百姓生产与生活需要的即为道。宋应星也转向关注百姓日用的农业、手工艺知识,以期从这些知识中寻求到“治乱经纶”的妙方,表达家、国、天下的士子情怀,在日常生活技艺之中传达形而上学之道。因此,宋应星在晚明的文化思潮影响下,《天工开物》中没有记录为宫廷阶层服务的造物技艺,也没有造物等级制度的阐释,而是详细记述百姓日常生活所需的造物技艺,揭示造物功用性的本质,展现造物与世俗生活、日常情感的融合。“制器尚用”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是造物活动的意义所在,启迪当下造物设计回归其根本。

四、结语

《天工开物》的叙述不停留于民间造物技艺层面,而是以此为媒介,传承古代造物文化,展现传统造物的文化意蕴。著者宋应星深入田间作坊,广泛调研、分析,总结民间造物蕴含的朴素自然观及强调实用的特性。从《周易·系辞下》的“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到巧倕“顺万物自然之理而为之”,再到《考工记》的“天时”“地气”“材美”“审曲面势”等诸多讨论“自然”核心要素的造物观中,以及以《庄子》为代表的“各有所宜”“各适其性”的“材料观”中,都体现尊重自然的造物理念。从儒家的“备物致用”、墨子的“非乐节用”,到“百姓日用即道”等都体现以“用”为本的造物目的。“顺应自然、制器尚用”是中国造物的优良传统,体现人工、天工的和谐,人工造物的主动性以及造物的实用性。人们在造物与用物的过程中不断积累了观念意识,并反过来影响造物行为。观念与行为的互动促进造物艺术的发展,不管造物艺术如何发展,“尊自然、顺物性、效于日用”的文化传统始终具有时代意义。

当下,人工可以运用科技手段使物的生长不受气候、地域的影响;材料及工艺技术不断进步,也使人工造物不受物的特性制约;造物方式突破传统手工艺的束缚,可以制作出品类繁多、样式丰富的物品,刺激消费者的需求,满足人的物欲追求。古代先哲们就曾告诫后人“毋太过”,认为做得太过和太多,就有适得其反的危险。科技不断发展,使人们对大自然的依赖性降低,为人工造物提供了极大的自由度,当人们在享用各式各样物的时候,也要反思其不利的一面。当传统的农耕方式逐渐被农业机械替代,农耕用具已然成为博物馆的展品,传统的牛耕田图景只能定格在记忆中,然而失去的不是器具本身,而是一种文化精神。当久居城市的人们走近手工作坊体验馆,不仅仅是进行一次手工技艺的巡礼,更是感受传统造物文化的博大精深。因此,整体认识和把握《天工开物》的造物文化,探索内蕴其中的造物思想,探寻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念,本质上是对中华文化的自觉,对当今造物的价值取向也具有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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