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杰舜
广西民族大学,广西 南宁 530007
学术研究,即俗话所说的做学问。
对做学问,梁启超曾说:“我们做学问,切勿以为‘一物不知,儒者之耻’。想要无所不知,必定一无所知。真是一无所知,那才可耻哟。……专门以外的东西,尽可以有许多不知;专门以内的东西,非知到透彻周备不可。”[1]150钱穆也说过:“近人治学,都知注重材料与方法。但做学问,当知先应有一番意义。意义不同,则所采用之材料与其运用材料之方法,亦将随而不同。”[2]
梁启超讲做学问,写了一本《中国历史研究法》,已过去100年了;钱穆讲做学问,也写了一本《中国历史研究法》,过去30多年了。但如何做学问仍然困扰着不少青年学子,他们或为写硕博论文而焦虑,或为发表论文而困惑,或为写各种课题结项报告而发愁……总之,这30多年来,我无论是在担任《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现为《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执行主编之时,还是做硕士生导师和博士生导师之时,到不少学校讲过课,讲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做学问。
细思起来,我从1961年进入中央民族学院分院(现为中南民族大学)历史系,师从岑家梧先生学习以来,特别是1985年入职广西民族学院(现为广西民族大学)后,深受梁启超、岑家梧、范文澜、翦伯赞、费孝通、陈永龄、张正明、贾敬颜、李亦园、乔健、钱穆等先师治学方法的熏陶和影响。60年来,在“深挖井”与“建油田”的学术实践和方法论的思考中,我形成了自己的学问之道。
2007年,我在《科研方略论》中曾说,“深挖井”是在一个方向上走向学术前沿[3],被人们戏称为“一口井主义”。而今天,我更深刻地体会到“深挖井”确实是汉民族研究大开发的基础工程。梁启超先生所说的“学问之道,通了一样,旁的地方就很容易……好像攻打炮台,攻下一个,其余就应手而下了”[1]151就是这个道理。
那么问题来了:要“深挖井”,在什么地方挖井?这好比找石油,在哪里挖井才打得出石油?这就有讲究,这就是学问。对做学问来说这就是定位选方向的问题。那么,最初我是怎样定位选方向的呢?
如果了解中国学术史,可以发现在中国,几乎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历史书,哪怕是人数很少的珞巴族和赫哲族,但是偏偏人口最多的汉族没有自己的历史书,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学术空白。这个学术空白被当时只有20多岁的我选中并牢牢地盯上了。
牙含章发现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面讲过,在原始社会末期“从部落发展成了民族和国家”[4]。我受这篇文章的启发,认识到原始社会末期也是可以产生民族的。但是牙含章没有详细地研究部落是怎么样变成民族和国家这个过程的。当时我读大学一年级,开始认真读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弄通弄懂了原始社会怎么样走向末期、走向崩溃,部落怎么发展成为民族和国家。此后,我跟彭英明合作写了一篇文章——《试论从部落到民族发展的历史过程》。在1963年5月,我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这篇文章在《江汉学报》发表了。从此,我立志要从事民族研究,但是真正开始对汉族进行“深挖井”是大学毕业,当时我被分配到了浙江省一个小县城——武义。
到了武义,我才发现武义的汉族也跟少数民族一样,风俗民情丰富多彩。如武义人过年要蒸糯米、晒糯米、炒阴米、切糖、切糕,热闹得不得了,他们结婚送彩礼非常壮观——十几二十担一条长龙,鞋子就要挑一担,马桶、脚盆又挑一担,樟树箱子一对,棉被四五担,一担挑两床。由此,我对汉族风俗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在武义工作的20年,我深入调查了汉族的风俗、文化、历史,开始撰写汉民族发展史等方面的文章。当时我曾为武义文化馆编了《武义风俗志》,还曾经参加浙江风俗研究。金华当时有12个县,12个县的风俗调查我都参加了,我还参与了《金华风俗志》的编写。后来出版的《浙江风俗简志》[5]金华部分我也参加了编写。与此同时,我还写了一些有关汉民族的研究论文。
我的第一本书《汉民族历史和文化新探》由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不要小瞧这本书,费孝通先生研究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我这本书是他著作的参考文献。孟宪范在1989年第2期《中国社会科学》上发表《中国民族学十年发展述评》说:“徐杰舜的《汉民族历史和文化新探》(广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的发表,标志着这一课题在中国的真正开始。”[6]我的“深挖井”——汉民族研究由此起步。
在“深挖井”中,历经12年的艰难坎坷,我才完成了学术之井的成型,这就是《汉民族发展史》的撰写与出版。
《汉民族发展史》的撰写起步于1979年冬,写出来的初稿叫《汉民族概论》,全书6万字。我那个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就想出一本小册子,竟敢把这样简单的文稿寄给四川民族出版社。没想到四川民族出版社竟然回信给我,说这个选题很好,希望我能够充实内容。充实内容后,全书字数达到了20万字。为什么能改到20万字呢?这就涉及读书的问题。
当时我工作的武义一中曾是汤恩伯当董事长的学校。他在1938年成立这个中学的时候,买了一批20世纪30年代的书,这给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浙江省的文化底蕴比较深厚,武义一中图书馆的书我看完了,隔壁的永康县两个中学——一中、二中的图书馆也允许我进去看书。那时很辛苦啊,去永康没钱坐长途汽车,我就搭手扶拖拉机去。但这仍满足不了我对知识的需求,我很想到上海图书馆去看书。
在妻子的帮助下,我去到了上海图书馆,在里面如饥似渴地看了整整一个月的书,我每天早出晚归,做了3 000多张卡片。当时没有电脑,只能做卡片,我把纸张裁成卡片,每张卡片上写一个问题,或者一段要引用的话。借助这3 000多张卡片,回来我就写成了20万字的《汉民族史的形成和发展》。
1985年7月,四川民族出版社责任编辑李峰铭就《汉民族史的形成和发展》书稿提了70多条意见,每一条意见都有一个纸条夹在稿子里,他说他们希望我这个选题能做成一流的。我当时也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一听到“一流的”就冒汗了,自己有这个能力吗?好像没有这个能力啊!他就鼓励我说:“你的这个汉民族研究真的没有人做过,你是第一个做,你做就是你开出来的荒地。”当时我认为我这20万字已经够厉害了,那时候没有电脑,20万字我抄一遍手都抄成腱鞘炎了。在重庆的时候,李峰铭问我:“你看书是怎么看的,到哪里去看的呢?怎么写到20万字的?”我说:“到上海图书馆看的。如果我不到上海图书馆去看书,就写不出这20万字。”他说:“那你这次回去看看过期的杂志,会有新的收获的。”
学术期刊这个前沿阵地,一下子为我打开了一扇窗。1985年4月,一回到我刚入职的广西民族学院,我就把广西民族学院图书馆的过刊库翻了个底朝天。这一次,我写成了50余万字的《汉民族史》,真正地梳理了汉民族的历史。50万字啊!我当年等出版是很心焦的,1986年交了书稿后,整整又等了6年。我写作三易其稿花了6年,出版等了6年。一直到1992年,《汉民族史》改名为《汉民族发展史》出版了。《人民日报·海外版》1995年8月9日第1版和1995年8月12日的《大公报》分别以《中国第一部汉族史问世》和《首部汉族史问世》为题发表了中新社记者的电讯稿,向世人宣布“由广西民族学院徐杰舜教授编著的《汉民族发展史》已于最近出版发行,从而结束了世界上最大民族没有民族史的状况”。
这一次的“深挖井”大获成功!《汉民族发展史》的出版使我的学术之井成型并出了“油”。
在等待《汉民族发展史》出版漫长的6年中,我开始思考如何“深挖井”,如何深入汉民族研究?
在研究汉民族史时,我提出了一个理念,就是要用民族发展的规律来研究民族史。关于汉民族历史的建构,我完全打破了历代王朝的框架,提出了民族的起源、民族的形成、民族的发展、民族的特征、民族的文化的结构模式。当我们对一个民族的历史进行研究后,需要给这个民族画个像,让读者通过文字了解这个民族的特点。
最初,我的思路是从汉族风俗文化入手给汉民族画像,为什么呢?因为风俗是一面镜子,无论哪个民族,只要展示出自己的风俗,不是像镜子一样地照出了自己的风貌乃至风韵吗?于是,我就顺着这一个思路,从研究汉族民间风俗入手。
我找了20世纪80年代和我一起研究浙江风俗的一些朋友,从1987年4月开始,历时3年,于1990年完成了《汉族民间风俗》8册,共120万字。在时任总编郑妙昌的支持下,该书1990年由广西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前4册,1994年出版了后4册。这套书社会反响相当好,民俗学泰斗钟敬文先生在95岁高龄时为这套书专门写了书评,称赞“《丛书》中每册的辐射面各不相同,面内的风俗形态皆大多描摹得清晰而又生动,八块辐射面拼合为一,便构成为绚丽多彩的诱人的汉族风俗全景”“汉族广大,风俗博而杂,用文字的排列组合将大江南北的风土人情跃然纸上,实属不易”。
后来,为了方便大家查阅,我又精选汇成《汉族民间风俗》一书,1998年其由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出版,钟敬文写的书评收入此书为序。想不到的是,后来此书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一时售罄。
从民俗学这个角度来研究汉族历史,正如钟敬文所说,《汉族民间风俗》中许多具体的民俗事象栩栩如生,一招一式都很逼真;没有发人深省的高深理论观点,只是由单个风俗程式的完整图画勾勒成形,文章即告结束,但其充实丰厚的资料,却是值得人们好好珍爱的[7]。可见,我的汉民族研究之井的第二次“深挖”是成功的。
我在从风俗文化角度进行汉民族研究的同时,还思考了如何运用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来研究汉民族。
这个思路来源于费孝通的点拨。1997年1月,在参加北京大学举办的“第二届社会·文化人类学高研班”学习时,我见到了费孝通,并向他汇报了我想从文化方面继续开展汉民族研究,费孝通鼓励我运用人类学的理论去进行研究。
开始设计课题时,正是20世纪90年代族群理论传入中国的时候,这对我们的研究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但是用族群理论来研究汉族的文化争论很大,参加项目的合作者担心这个理论太新了,不好把握,但是当我向上海人民出版社的胡小静谈起这个选题时,他给予了充分肯定。胡小静是出版家胡道静的儿子,听到我要研究汉民族的文化,稿子还没写出来,他就跟我签了意向合同。我们用了两年的时间完成了这个选题。
为什么叫《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交稿的时候,胡小静提出:“徐老师你能不能把书名《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概括出一个关键词,好像美国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菊与刀》一样。”我说:“可以啊!那就叫‘雪球’吧!因为我在这个书里面就是讲汉族的文化,首先讲汉族的历史过程,这和滚雪球类似。”出版社也认为这个题目很好。后来我写了一篇《题识》,阐述了汉民族研究的“雪球理论”。我这个“雪球”出版,费孝通非常支持,他专门为这本书题了词:重视和加强对汉民族的人类学研究。
《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的知名度在国外比《汉民族发展史》还要高。我去法国时,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学者说:“徐教授你的‘雪球’滚到我们巴黎来了。”我去美国斯坦福大学参加“汉民族研究反思国际学术研讨会”,斯坦福大学的教授到机场来接我,一上车他就说:“徐教授你的《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我这里有。”我到伯克利大学访问,伯克利大学有一个远东最大的中文图书馆,他们把我的书打了一个书单出来,也有《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
可见,我第三次“深挖井”的成果——《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受到了国际同行的关注。
对汉族风俗的“画像”,早就引发了我对汉族风俗史的兴趣,于是,我与团队合作完成了《汉族风俗史》。
《汉族风俗史》约200万字,从新的角度阐述了汉族风俗发展的历史过程。这套书的出版也很有故事,当年我首先是寄给广西一家出版社,总编说:“这么大一部书我们出版不了,你把它改成80万字吧。”我们改成80万字了,他说还是太多了,要改成40万字。我们就进一步提炼,把书名改成了《汉族风俗文化史纲》,2001年终于出版了。
没想到这本书的反响非常好。民俗学家们评论这本书的出版可以使我们对我国历史上各个时期的汉民族风俗事象有较全面的把握,透过这些风俗可以了解到汉族在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的知识结构、思维方式、处世准则、价值观念以及审美情趣,为我们洞察汉民族的文化精神及其积淀提供了一个多维的视角[8],这是解读汉族民族史的另一把钥匙[9]。这些评论给了我极大的鼓励和信心。是啊,写了200万字不能出版,心也不甘啊!这个时候,我一直很佩服的上海的学林出版社出现了。2002年的一天,我陪徐华龙到学林出版社办事。他的事情讲完了,我就顺便问了一句:“我有一个选题,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当时的主编叫曹维劲,他说:“什么选题啊?”我说是《汉族风俗史》。他一听就说:“好啊!把样稿寄来看看。”我见有希望,回南宁后就把样稿寄给了他。一个礼拜后他就回复我:“我们出版!”这就有了2004年学林出版社出版的5卷本《汉族风俗史》。
这就是我汉民族研究第四次“深挖井”的曲折路线图。
四次“深挖井”使我对汉民族研究的范围扩大了,成果增多了。正因为有了这些研究,所以当“馅饼”掉下来的时候,我竟然敢斗胆去接。出版社要我写10卷,我竟然敢答应;让我两年完成,我也竟然敢答应,真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但开始行动以后,我才知道难度太大了。其一,因为除了历史部分有原来的基础,其实也已经是20年过去了——我要把20年来的学术发展归纳综合进去,也不是很容易的。其二,要把族群理论放进去。汉族的族群太复杂了,我几乎走遍了全国进行田野考察,终于写了43个汉族族群。
其实,汉族的文化史没写过。我发现竟然没有人写过中国汉族文化史,写过的只有中国文化史。写中国文化史就必须包括少数民族文化在内,如果不包括少数民族文化,那就不能叫中国文化史。所以我写汉民族文化史这两卷是全新的。在我的书里,我把汉族文化的背景、故事内涵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经过近5年的艰难攀登,犹如跑了一个学术“马拉松”,我喘着大气“深挖井”,终于于2019年11月向世人捧出了集大成之作——9卷本的《汉民族史记》。
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取名为《汉民族史记》?我用“史记”命名,目的就是要继承和发扬中国历史传统。在研究中,我反复斟酌、比较、实践,越来越感到近代通史范式的刻板性、束缚性、浅薄性和传统结构模式的生动性、开放性、深刻性。
编撰国家史,近代通史范式是大有作为的,其使中国史著作蔚为大观,成就了一批中国史专家。但近代通史范式弊端也不少,其往往以历代王朝为坐标,刻板地把历史按朝代分为政治、经济、文化三大块,一般重政治轻文化,往往写成了朝代更迭史,束缚了历史学家的手脚和思想,从而使历史浅薄地蜕变成了帝王将相史。为了改变这种状况,近20年来专门史纷纷崛起。
反思民族史的研究,中国民族史的研究受中国通史研究方法论的影响甚深,在各种版本的中国通史中,一般都列专章、专节叙述某朝代的民族及民族关系。因此,有一部分学者认为中国通史已包括了中国民族史,没有必要再赘述,而忽视或轻视了中国民族史的研究,更重要的是他们无视民族自身发展的规律,把民族史的内容套在中国通史历史王朝的框架中,使民族史成了中国通史的附庸[10]。故少有用这种方法编撰民族史能有成就者。
而传统结构模式没有历代王朝框架的束缚,众所周知《史记》所开创的本纪、年表、书、世家、列传的专题结构,具有开放性的特点,从而使历史的编撰灵活自由,收放自如,不仅可使历史生动起来,更可使历史的叙述深刻起来。
为此,《汉民族史记》要按照民族自身发展的规律来写,就必须继承汉民族的史学传统,也就是司马迁开创的“史记”模式。这一点,武汉大学的朱炳祥深知我意,他的《回归传统 超越传统——评徐杰舜主编的〈汉民族史记〉叙事取向》一文认为,我的“五卷分类法”正是对《史记》“纪传体”传统的历史回归与当代超越。《汉民族史记》将《史记》“纪传”中作为“个体”的人物承继下来,并转换为作为“群体”的人物。“历史卷”中对于“炎黄”“东夷”“苗蛮”“戎狄”的四分类,“文化卷”中对于“炎黄”“东夷”“苗蛮”“戎狄”“百越”的五分类,与《史纪》何其相似!“族群卷”更是一个很好的体现,该卷列出了汉民族的7个分支族群:东北族群、华北族群、华中族群、华南族群、华东族群、西北族群、西南族群。这种分类有似于“世家”分类的拓展。每个族群里边又分出了具有鲜明地域特征的如沈阳人、河北人、山东人、湖北人……共43个人群。这种分类又与“七十列传”面目相似。因此,司马迁《史记》对于“个体”的纪传由《汉民族史记》继承下来并转换与拓展为“群体”的纪传。而“文化卷”“风俗卷”亦有类似于“十表”“八书”的专题结构形式,其内容亦有相通之处,它们同样记载了汉民族的历史大事与各种文化典章制度。至于“海外移民卷”,则既可以看作《史记》中关于域外文化交流零星记载的继承,又可以看作新的时代中国历史文化的发展,从而证实了朱炳祥所说的:“徐杰舜在《汉民族史记》的叙事取向上既回归了传统,又超越了传统,这在学术史上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创新,足见徐杰舜汉民族史研究50余年的匠心所在。”[11]
2001年11月《汉族风俗史》出版的时候,好像“挖井”一样。蓦然回首,我不由想起了一首小诗——《见林》:
当万千种子
纷纷吐芽
我将祈愿
所有学术同好
悠然梭瓣
在汉民族研究的绿色海洋
这个“绿色海洋”,不正是我努力开发的汉民族研究的“油田”吗?在汉民族研究60年“深挖井”和“建油田”的过程中,在方法论上有什么启示呢?
1.从不同的学科层面“深挖井”“建油田”
梁启超认为,要养成历史家观察能力,一是不要为因袭传统的思想所蔽,二是不要为自己的成见所蔽[1]157。1992年《汉民族发展史》出版后,我完成了对汉族历史层面的建构,虽然其结束了汉民族没有历史书的局面,但我不能“为因袭传统的思想所蔽”,也不能“为自己的成见所蔽”。那继续“深挖井”的方向在哪里呢?我不能被自己建构的汉民族历史之“墙”封堵住了。1986年我曾参与过的《浙江风俗简志》的出版给了我启发,那就是可以从民俗学的层面,还一个鲜活的汉民族给学术界。
于是我和我的学术团队一起,1987年从《汉族民间风俗》进入,到2004年从《汉族风俗史》出来,用了17年的时间,在新的学科层面上,完成了对汉民族研究的两次“深挖”,获得新的学术成果。
2.引入人类学的理论“深挖井”“建油田”
在“深挖井”的过程中,我一方面收获着学术成果的喜悦,另一方面也产生学术思考的困惑。一个困惑是民族理论为什么千人一面?另一个困惑是中国民族史的研究为什么长期停滞不前?这不正是说明学术研究缺乏新的理论和方法论的指导吗?那么,这种新的理论和方法论又在哪里呢?正是在这种反思和探索之中,20世纪八九十年代人类学在中国的发展使我耳目一新,豁然开朗。来源于实践的理论其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对学术研究的指导作用。人类学的理论之树之所以常青,是因为其来源于田野又高于田野。所以引入人类学的理论,对汉民族研究进行“深挖”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方法。
引入人类学的理论对于我这个历史专业出身的人来说,是一个全新的课题。1997年在“第二届社会·文化人类学高研班”开幕时,费孝通作了著名的关于文化自觉的主题报告。我在这届讲习班上作了《汉民族研究的人类学意义》的发言,认为进行汉民族研究是人类学本土研究的需要,发展人类学也需要对汉族进行研究,也是汉族认识自我的需要。汉族是一个非常巨大的学术宝库,无论从哪一个学科进入这个学术园地都可以得到丰硕的成果。所以,我很赞成乔健讲的一段话:“我们如果对汉民族进行研究,用人类学的方法理论去研究,那么可以使现代人类学在当代汉民族的研究中受到一次洗礼,从而使现代人类学的理论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这不仅可以加速民族学人类学的中国化,而且还会使现代民族学人类学变得更有国际性。”[12]
正是在人类学复兴的20世纪90年代,人类学的族群理论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这时我想:汉族人口这么多,各地的文化差异又特别大,如果引入族群理论,对其进行人类学的分析,不是可以进一步“深挖”汉民族这口“学术之井”吗?当时费孝通听了我的设想后十分支持,他说:“这样搞下去就是一个突破。”[12]
所有这些启发,使我认识到人类学作为一种方法论的珍贵之处,就在于其仰俯天地,贯通古今,融会中西,是科学的论证方法[13]。于是,《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引入了族群理论,既实现了历史学与人类学的融合,又实现了对汉民族研究的创新和超越,从而再一次“深挖”了我的“学术之井”。
3.从微观到宏观“深挖井”“建油田”
人的认识一般是从小到大,或从微观到宏观。梁启超认为:“人对事历史不属于自然界,乃社会科学最重要之一,某研究法与自然科学研究法不同。历史为人类活动之主体,而人类的活动极其自由,没有动物植物那样呆板。……所谓由局部观察到全部,就是观察因为一个人的活动,如何前进,如何退化,可以使社会改观。一个人、一群人特殊的动作,可以令全局受其影响,发生变化。单用由全部到局部的眼光,只能看回头的现象、循环的现象,不能看出自由意志的动作。对于一个人或一群人,看其动机所在,仔细观察,估量他对于全局的影响,非用由局部到全部的观察看不出来。”[1]155其实,一个民族共同体是立体的、多面的、多层的,所以,当我完成了对汉民族历史的建构之时,仅仅只是认识了一个局部,或者说只是一个微观。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这个民族共同体的内部结构如何、文化如何、风俗如何,凡此等等可以牵出或引发一系列问题、一连串课题。只有完成或基本上完成了这些课题的研究,才有可能对汉民族共同体有一个较全面完整的观察和认识。而要完成从微观到宏观的观察和认识,要有时间的沉淀,更要有研究成果的积累。所以,我对汉民族比较宏观的研究,积累了50年,团队研究了20年,撰写了5年,在完成了对汉民族的一系列研究之后,才出版了9卷本的《汉民族史记》,完成了汉民族研究的“深挖井”和“建油田”。
忆当年,我在中南民族大学求学时,曾立志要进行汉民族研究,为汉民族树碑立传;看今朝,由于我坚持不懈,终于完成了汉民族研究。这时,我才体会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做人做事切忌在一棵树上吊死,做学问亦然。
我做学问虽然坚持“深挖井”,但并没有成为井底之蛙,而是视“深挖井”为基础工程,在打好了基础之后,因势利导,水到渠成地跨界做学问了。世纪之交,我的学术研究跨入了中国民族团结研究的新领域。这个跨界,成了我从汉民族研究转入中华民族研究的大拐点。
1999年我受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统战部的委托,完成了中央统战部的课题报告——《世纪之交对中国民族政策调整的思考》[14]489-557。这个10万字的研究报告对改革开放初期中国民族关系的变化及民族政策的调整作了分析和研究。正是基于对这种大背景、大趋势的认识,我乘势跨界开展学术研究。
我进行中国民族团结研究是从2000年开始的。当时,按学校和国家民委的建议,我以“中国民族团结研究报告”为题申报了一项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没想到这个项目中了。在做这个项目的过程中,我出的第一本书就是《中国民族团结考察报告》。这本书对中国民族团结的前沿问题进行考察,其中包括5个自治区、2个民族省(青海、云南)、1个非民族省(湖南)、2个大城市(上海、深圳)。我成功地组建了学术研究团队,同时进行了10个田野点的前期考察。我自己参加了新疆和青海的考察。
我们的团队很出色地完成了考察任务,一共形成了10篇考察报告,加上1篇我1999年完成的中央统战部的结题报告——《世纪之交对中国民族政策调整的思考》,11篇报告。这些考察报告于2004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书名为《中国民族团结考察报告》。
这次全面的考察打开了我的眼界,为我全面、系统地认识中国民族团结的现状提供了丰富的田野资料,也为我的学术研究——从汉民族研究转向中华民族研究打下了坚实的田野基础。
在《中国民族团结考察报告》的基础上,我撰写的《磐石:中国少数民族团结研究报告》一书完成了理论的提升,明确提出了中国民族团结发展的战略——关键是增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核心是强化中华民族的民族意识,基石是确认中华民族的“国族”地位[15]495-512——并认为在这个整合的坚实基础上,中国56个民族的民族意识会进一步升华为中华民族的民族意识,中国56个民族的民族认同会进一步上升为中华民族的民族认同,这样,中国各民族对中华民族的认同就会达到一个更新、更高的层次,从而构建一个更新、更高的平台,中华民族的地位也将更深地刻在中国各民族的心中,用中华民族的血肉,筑成一座新的“万里长城”[15]541。
在中国民族团结的理论研究中,我提出了“磐石”理论:
事实正是这样,从古到今,从中到外,无数的案例都证明,民族团结是兴国之本。对于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来说,只要能坚持民族团结,则如《荀子·富国》中所说:“人皆乱,我独治;人皆危,我独安;人皆失丧之,我案起而制之”,则“国安于磐石”“家和万事兴”。正是由于中国实现了民族团结,视民族团结为兴国之本,所以中国的稳定“安如磐石”,成为世界民族团结的典范[15]548。
于是,对中国民族团结的理论研究,为我今后研究中华民族埋下了伏笔,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民族团结是中国民族关系的主题,但由于自然、文化等因素不同,呈现出丰富、多样的经验。考察和总结这些经验,可以极大地丰富人们对中国民族团结的认识,因此人类学的田野考察是建设中国民族团结“油田”最好的方法。
为了进一步验证中国民族团结的“磐石”理论,我带领以我的研究生为主体的学术团队,继续做了约10年的田野考察,写了一系列的民族志报告。
第一个民族志报告:《葵花:一个民族自治县的人类学研究》[16](以下简称《葵花》)。
《葵花》研究的对象是广西壮族自治区龙胜各族自治县。龙胜有5个民族,它们就像葵花一样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当时我问他们是什么民族身份,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有人说:“我是瑶族,我老婆是侗族,我妈是壮族的。”还有一个村子,各家的媳妇来自各少数民族。于是,我的脑海里就形成了一个“葵花”概念,各民族像葵花一样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第二个民族志报告:《大象:中国民族团结南宁经验研究》[17]323-331(以下简称《大象》)。
《大象》研究的对象是广西壮族自治区的首府南宁。为什么以“大象”为名呢?这里不是大家熟悉的瞎子摸象,摸到哪一块就说是哪一块。我说的这个“大象”是“大象无形”。南宁作为一个民族自治区首府城市,它的民族团结工作是一个整体,各个部门从事的工作都是民族工作,就是一个民族团结的“大象”。
第三个民族志报告:《磐石荔波:中国民族团结县域样本研究》[18]1-12(以下简称《磐石荔波》)。
《磐石荔波》研究的对象是贵州省荔波县。2018年12月,我去参加瑶族文化国际研讨会。这是我第一次去荔波,我发现到处都是“绿宝石”的宣传广告,如说荔波在北纬24度线上,虽然是喀斯特地貌,但它是绿色的,植物非常茂盛,所以被联合国世界环境保护组织称为“地球腰带上的绿宝石”。在参观过程中,与时任县委书记尹德俊走在一起的时候,我说:“你们这里的绿宝石很有名啊,但是还有一块红宝石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说还有一块红宝石呢?因为中共一大代表邓恩铭就是荔波人,还是水族的。这不是红宝石吗?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代表,唯一的少数民族代表就是荔波的水族代表啊!尹书记恍然大悟,于是就有了《磐石荔波》。《磐石荔波》将荔波民族团结经验的理论表达为“天地人和”,总结为“荔波民族团结县域样本的最高境界”,总结了荔波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凝聚人心、促进民族团结的经验。
此外,从2014到2015年,还有3个关于民族团结的民族志报告,即关于大化瑶族自治县民族团结经验研究的民族志报告——《阳光:中国民族团结大化经验研究》、南宁六县民族团结经验研究的民族志报告——《榕树:中国民族团结南宁县域经验研究》、南宁六区民族团结经验研究的民族志报告——《石榴:中国民族团结南宁城区经验研究》。这些报告分别在2015年前后完成,但因经费所限没有结集出版[17]356。
大拐点历经20年,在“磐石”理论的关照下,从《中国民族团结考察报告》到《磐石荔波》的一系列民族志报告,我不仅从中收获了以阳光、葵花、石榴和榕树4种中国农耕文化的象征物来呈现民族团结的理论意境[18]427-500,还在理论和实践上回答了中国民族团结何以“安如磐石”的问题,概括地说:一是中国各民族共同缔造祖国凝聚力的作用;二是中国各民族长期互动整合力的作用;三是中华文化沉淀和升华内聚力的作用;四是草原文化与农业文化结合亲和力的作用;五是中国边疆对中央向心力的作用;六是中国国家行政管理双轨制稳定力的作用。一言以蔽之——中华民族一家亲。这个给我的启发很大,对我研究中华民族很重要,对我而言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学术路线图的大拐点。与此同时,人类学的田野考察方法的运用,也助力和成就了我建构中国民族团结研究的“油田”。
学术研究的魅力在于认知的升华。
我在长期从事汉民族研究的过程中,特别是进入中国民族团结研究之后,大大拓宽了学术视野,深切地感受到“在一棵树上吊死”的研究方法局限性太大了。这种方法导致一个学者眼中只有一个民族,而无视了多民族的存在,无视了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从而造成了中国民族研究碎片化的局面,不利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利于对中华民族的认同。
我学术研究的升华始于大拐点之初,即1999年提出的《世纪之交对中国民族政策调整的思考》研究报告。在这个报告中,我根据费孝通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讨论了中华民族的概念到底是什么[14]540。此后,经国家课题“中国民族团结研究报告”的冲击而转折,我的研究开始走进了中华民族研究的学术领域。
2003年,在中央民族大学举办的第二届人类学高级论坛上,我提交了题为《对中华民族国族地位确立的思考》的论文,并在大会上发言。这在当时是很有爆炸性的论题。有与会的学者说:“徐老师,你一点思想准备都不给我们就炸了这个炸弹。但是这个问题确实是很重要啊!在全球化中谁能代表中国呢?你说汉族代表中国,没有一个少数民族会同意;你说壮族人口也不少,也不能代表中国。那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中华民族才能代表中国。”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我的学术大升华由此迈出第一步。
“国族”的提出,引起了激烈的讨论,有批评、质疑的声音,也有支持与肯定的声音。这些都促使我进一步思考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定位究竟是什么。
2008年,我在中央民族大学担任博士生导师,当时关凯刚从香港科技大学硕士毕业回来,还写了一本书,叫《族群政治》。他在《族群政治》这本书里提到费孝通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有一天,我问关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作为一种理论假设在过去的20年时间里并未得到充分的发展,至今没有人提出新的意见来。在我看来,发生这种情况的根源在于我国学术界缺乏一种战略眼光和自信。你读了两个硕士学位,在你的书里你为什么不写你的看法呢?”他说:“我还没想好。”他反问我:“那徐老师你有什么看法呢?”我说:“我认为是从多元走向一体。”他很赞成我这个说法,因为费孝通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是非常清楚的结构论,即中华民族是由56个民族组成的。由于结构是静态的,从动态的过程去看就容易受到一些人的质疑。我认为从多元走向一体,就是在结构论的基础上,将其定位为过程论,很多质疑就迎刃而解了。
这次与关凯的学术碰撞给了我新的灵感,我回到南宁后,一口气写出了《从多元走向一体:中华民族论》这本书,它从文献与理论、结构与过程、互动与轨迹、冲突与整合、文化基因、边疆与中心、草原与农业和汉族案例8个方面论述了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过程论”。
在此书的《汉族案例》一章中,我明确提出汉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过程和结构这样一个案例样本,它对于我们认识和了解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有着重要的启示[19]:
第一,汉民族的形成过程经历了从公元前21世纪的夏,到公元3世纪初东汉灭亡,前后2 300余年。可见,中华民族这个更高认同层次即民族共同体的形成也绝对不是一蹴而就的,它的形成过程应该比汉族漫长得多,不是漫长一二百年,也不是三五百年,而是一二千年。
第二,汉民族的结构复杂,内部差异巨大。构成汉民族的族群很多,人口不等,文化因素的认同也不一,有的成片聚居,有的处于少数民族的包围之中呈“族群岛”状态;有的聚居在城市,有的聚居在农村。这样,由许许多多不同类型的族群组成的汉民族,构建了汉民族“多元一体”的结构模式。在这里,各个族群单位是“多元”,汉民族是“一体”。从汉民族的结构可以看到中华民族也是有族群结构的,其结构比汉民族更复杂,内部差异更巨大,构成族群更多。
第三,汉民族是—个“和而不同”的整体。汉民族是一个内部差异巨大,但同时又是—个被高度认同的民族共同体。所以,汉民族虽然“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但却达到了“和而不同”高度认同的境界。从汉民族的这种整体性,可以看到中华民族也一定是一个“和而不同”的整体,人们不仅在学术上、文化上高度认同中华民族,也一定会在政治上、法律上高度认同中华民族。
第四,汉民族能从多元走向一体,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文化认同强化了汉民族的凝聚力。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文化认同则是一个民族富有凝聚力的保障。这种凝聚力使汉民族在从多元走向一体的“雪球”,越滚越大的同时也越滚越结实了。从汉民族的这种凝聚力,可以看到中华民族创造的丰富多彩的中华文化,其既是中华民族的灵魂,也是中华民族的凝聚力所在。
总之,从汉民族这个案例样本中,我们既可以把汉民族当作中国各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凝聚成为中华民族的一个阶段性的成果,也可以从中窥见中华民族的未来将如何在发展中实现“多元一体”。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于2008年出版了这本书。这本书的出版不仅仅使我的汉民族研究与中华民族研究衔接了起来,也是我从汉民族研究进入中华民族研究的标志著作。同时,这本书也使我的中华民族研究有了一个理论的升华。
在中华民族认同的争论比较大的情况下,我于2008年参加在贵阳举行的人类学高级论坛年会时,就“中华民族认同问题”组织了一次圆桌讨论,进行了一次学术田野调查。
与会学者们交流思想,论点交锋,有的认为中华民族的认同问题要从文化的层面上去努力,要超越政治;有的认为如果要建立中华民族的认同,应尽量强调对少数民族的尊重、对文化差异的尊重;有的认为不是所有的少数民族都认同中华民族的概念,当然有些少数民族历史是与中华民族历史有深切的关系,但有些没有,假如要把中华民族这个概念加在所有的少数民族可能就会有点问题;有的认为从历史上看,中华民族认同和认同中华民族,既是一个历史过程,也是一个历史结果,还是一种历史需要[20]。凡此等等。
这次讨论很激烈,其过程也全文收入了《中华民族认同与认同中华民族》一书中,是我研究中华民族进行的一次学术田野调查。这次调查升华了我对中华民族认同问题的认识,使我进一步明白中华民族认同的必然性、艰巨性和复杂性。
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我对中华民族认同这个重大的实际问题进行了理论思考,从2012年到2014年,写成了《中华民族认同论》[21]一书。
《中华民族认同论》作为国家出版基金项目成果,于2014年由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在这本书中,“理论与分析”篇从多元一体格局与从多元走向一体、文化认同与认同文化、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边缘的边疆与中心的中央4个方面作了论述,“历史与走向”篇从多元的互动与一体的轨迹、东北内蒙古的多元民族、西北的多元民族、西南的多元民族、中南东南的多元民族、互动的冲突与一体的整合5个方面进行了分析,“文化与认同”篇从中华文化(主要包括:秦汉文化——中华文化的第一座高峰,唐文化——中华文化的第二座高峰,明文化——中华文化的第三座高峰,清文化——中华文化的第四座高峰5个方面)进行了论证。整本书从整体到区城、从族群多元到走向一体、从文化创造到认同文化3个维度阐述了中华民族认同的学理问题,对中华民族的研究进行了一次有深度的理论探讨,从而在理论上升华了中华民族的研究。
在升华过程中,我感到对中华民族的研究除了理论探讨,还要从历史开始,但当时并没有真正意义的中华民族史可寻。当然也有学者写这方面的内容,但是由于没有解决好理论问题,所以他们的中华民族史写来写去,不是写成了中国国家史,就是写成了中国民族史。像陈致平,他写了《中华通史》,共11本,有300多万字,但是他除了第一篇论述中华民族的概念,后面的篇章都是按朝代来写的中国国家史。有人写着写着就写成了中国民族史,如云南大学的一位老教授写了3卷本的《中华民族发展史》,500余万字,内容写得很详细,但是他只是写了各个朝代中国各民族的情况,不是一部完整的有逻辑结构的中华民族史,它只是一部资料非常翔实的中国民族史。
所以我的中华民族研究必须从建构中华民族历史着手。于是我尝试从通俗读物入手,试图体现中华民族从多元走向一体的过程。在福建教育出版社编辑张惠芳的策划下,我以团队合作的形式,写了6卷本的《中华民族史记》:第一卷《根的记忆》讲述了中华民族的起源和祖先的故事;第二卷《天下万邦》讲述了夏、商、周时期众多民族的故事,中华民族很早的核心族群——华夏族形成;第三卷《从华夏到汉族》讲述了从春秋战国到汉朝大约1 000年间的民族故事,中华民族的核心成员——汉族形成;第四卷《华胡混血》讲述了从三国到五代大约800年间的民族故事,在这个民族大融合的时代,中华民族的基因更加丰富;第五卷《激荡融合》讲述了从宋朝到明朝大约700年间的民族故事,在又一个民族融合的时代,中华民族的基因更加丰富;第六卷《九九归一》讲述了从清朝到中华人民共和国认定56个民族的故事,中国经历了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辉煌和上百年的内忧外患,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民族统一体——中华民族正式形成。
我写了一、二、三卷,但《中华民族史记》是一个通俗的读物,用图片讲故事的形式讲述了中华民族怎么从多元走向一体,但是这种形式并没有解决建构中华民族史的理论和逻辑问题。具体讲就是中华民族的历史,一般人都认为分成三段:华夏一段、汉族一段、中华民族一段,形成断裂式的历史叙事,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历史链。人们不禁要问:华夏民族是怎么成汉民族的呢?是怎么变的呢?这些都没交代清楚。最关键的是汉民族要变成中华民族又怎么变呢?所以我的起点就是从过程论到链性论的上升。历史是一条大河,弯弯曲曲,川流不息,而理论的创新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长期的学术积累,建构中华民族史新思路,有一个从结构论到过程论再到链性论价值的释放与转换的渐进过程。
结构论是多元一体理论的基本点,过程论是多元一体理论的关键点,为什么能够成为中华民族?它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从多元走向一体的,是一个大趋势。所以,过程论是多元一体理论的关键点。
链性论是多元一体理论的创新点。为什么要在结构论、过程论之后,还要提出一个链性论呢?什么叫链性?1990年5月17日,费孝通在一个国际学术讨论会上的讲话中说,我们这个中华民族就是由密切相关的各部分在复杂的历史过程中结合成的。但是怎样以这个过程为纲,把中华民族这个民族实体搞清楚,这是费孝通给我们提出的问题啊!他认为人们对他提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支持是来自中华民族形成的整体观点,所以他希望得到更多年轻学者的评论和补充。费孝通的想法促使我反思,30年来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由学术理论向价值释放转换的总体趋势,给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一个新的理论定位,为整合和建构中华民族史的来龙去脉,寻找新思路、新路径。所以,我提出了链性论的理论定位。
什么是链性呢?链性是历史链条论的简称。梁启超早就讲过,历史好像一条长链,环环相接,继续不断[1]155。所以,人类不断迁徙,不断开拓生存空间,促进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而人类社会的发展又使人类的生存空间不断扩大,两者的互为促进就构成了这样一种因果链。这个因果链就是历史链条。历史链条论即链性论,它是整合中华民族史的密码。链性论对整合中华民族史是一个有价值的创新,这不仅为我撰写《中华民族史纲》提供了理论框架的支撑,也呈现了我对中华民族研究的理论升华。
从2003年提出《中华民族国族地位确立的思考》开始,到2021年《中华民族史纲》,整整18年,正是大视野使我的学术研究在大升华中完成了对中华民族研究“油田”的建设。
学问之道,心路通了,走到哪里都是“风景”。
在从汉族研究到中华民族研究的过程中,我不断“深挖井”和“建油田”,从大开发到大拐点,再到大升华,一路“油田”风景如画。唐代诗人方干有《赠美人》诗云:“直缘多艺用心劳,心路玲珑格调高。”60年的“用心劳”,才获得“格调高”学术交汇、碰撞、互动和交融的结果,构成了汉民族研究“油田”、中国民族团结研究“油田”和中华民族研究“油田”的“风景”。孟子曾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22]其说的就是读书学习没有任何别的目的,唯一的目的是追求心灵的旷达、高远、超越与自由境界[23]。
我从事学术研究60年,活到老,学到老,做学问到老,过了孔子所说“七十而从心所欲”[24]的年纪。前几年我写过一篇《从汉民族研究到中华民族论——我的学术之路》的文章,我在文章里说过,从心所欲的感悟,是把学术化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这是一条红线;是在理论上要练就一副钢筋铁骨,方能脑洞大开;是在田野上寻找学术灵感的源泉,方能取之不竭;是在方法论上不断吸取各学科有益的养料,方能把控学科创新;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永远不要认为自己可以包打天下,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