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山
立春日遥寄友人
这一天最值得干的事
是将拖拉机突突地开进原野。
而原野空寂,一些种子
必定在悄悄发芽,柔缓地
呼吸;一些打算提前盛开的
花朵,在搜集旧年的香精。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年之始
初生的爱的襁褓,对春天
给予恰当指认。这一天适合
开着拖拉机在原野逡巡,像
将军在检阅他的士兵。而
那个在拖拉机旁慢跑的人
用什么来展开对命运的追问?
时光在一条解冻的河流中
缓慢打开,渐渐浩大而宽广。
他随着拖拉机奔跑在原野
跑啊跑啊,就进入一年的景深。
失枕
是的,就是失枕。从字面上理解
就是头固执地在睡梦中朝向一个方向
等第二天醒来,它转不回来了。
好比一支射出的箭,一盆泼出的水
或者说,这个偏执的人
一种险峻的疼提醒他危险的中年正在靠近。
但对于时间的催逼,我们又能怎样?
对于他那个长长的梦,更没有
必要深究。如果仔细体味失枕的
感觉,会发现是一根筋稍有偏离
中医说是气血阻塞,它直直地绷着
像一张陈旧而不够灵光的满弓。有些时候
他完全忘了头转动不灵,而获取
疼的教训——一种棒喝。是的
留给头运动的空间越来越小,每一次
转动,都要耗费全身力气。要是
大街上每个走着的人都像他一样,我们
将看到,人们都在对这世界侧目而视。
远眺文笔峰动用险峻的修辞
它不是最高的,但它有灵秀的腰身
因此我们认为它是群峰的后辈。
现在从它的名字想想,就是
大地举起巨笔在天空这张白纸上
书写自由,飞过的鸟是逗号
如果是一排大雁划过我们是不是以为
它在省略命运搓出的苦果
或者说省略时间锻打的历史惨烈的
那个部分,它直刺苍穹我们
便以为它拥有圣贤所教导的风骨。
我们是在它的侧面,与它同样高耸的
仙宇屯,打量它在一列山峰中
显露出的气质。没有路
通达文笔峰,我们只能远远看着它,
陷入一种险峻修辞即将抵达的梦境,
它深藏的寓意所展现出的宽阔的悲悯。
发声练习
当女儿叫出第一声爸爸,我期待
她也叫妈妈。我首先希望她
能做到对教导的感恩的平衡。过了
一个来月,她叫出妈妈
并连续不断,我能想象到她对
爆破音的迷恋,就是那种在嘴角
碎裂的藏有彩虹的肥皂泡,短暂的
存在后,引领她探寻一种可能的虚境
或许就是她一生诗意的来源。
再过一段时间,她在爸爸妈妈之间
切换自如,连珠炮式的技艺
运用得更加纯熟。我深知她并不理解
她发出的声音代表什么意义,她甚至
只是将呼唤转换成依恋,因此她的
呼唤更能体现声音原初的本色。
但我却陷入忧虑,当她能发出的音节
越来越多,表明世界开启他
无所不能的改造程序,她接受得越多
就越容易被意义的枷锁锁牢。我宁愿她
保持一种纯粹的音节,一种澄明的
发声方式,仿佛神命令她开口说话。
小镇青年素描
在积雪的夜晚,走不了多久
我就能敲开你的门扉。
除你我外,还有众多朋友跻身房间
它们分别是:架子鼓,木吉他
电吉他,效果器,以及不擅言辞
敦厚而稳重的五弦贝司。
当然还有酒,还有酒中倒映出的
我们尚不能完全理解的热血代表
什么意义,或许就只是一种虚无的
展望。当然还有音响,它乐于
制造一种夸张的情绪,将我们的呢喃
转换为怒吼,帮助我们找到
释放后的归途。我踩着积雪而来
在小镇寂静的夜晚。电吉他首先
发出一阵失真的号子,我们知道它
隐藏真声的目的在于向平庸抗议。
鼓点卡准时长,掌控全局
它偶尔加花是为了警告我们——
必须拒绝一成不变的生活!还有
三个青年未到,他们披着星光
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将加入合唱
在乐器中找回自己的声部。就是
这样,我们经常在午夜制造噪音
谈论未来,并把酒喝到天亮。
我们从没找到一张合适的键盘,尽管
我们总是在默想它作为背景的音色。
师承
其实我还远未学会如何爱
尽管我知道一滴雨水怎样慢慢
浸润含苞的花蕊,月光扫过众神
轻启阿尔忒弥斯虚掩的门。
但是我能听见小麦拔节的声音
在雾汽蒙蒙的早晨,露珠收藏了
它们的晨祷。还有阳光总是
从一个山头缓步移向另一個山头
它始终不紧不慢,直到把自己
交给地平线。而猫头鹰是黑夜的
守护神,虽然它有不祥的身躯
它孤独地鸣叫,并不需要
人类的掌声。多年来,我一直
小心翼翼告诫自己,必须要像松鼠
对待坚果一样对待每一刻的修辞
必须拥有向日葵的心,虽然有时
它被植于背阴的地方。必须
在打雷时帮助呐喊,在闪电时
礼赞光的神速。就这样,我愿
萃取万物之灵以为我的灵魂
自然是我伟大的师承,我向自然
皈依,即是向内心永恒的宁静皈依。
欢宴之后
请忘记我最初彬彬有礼的言辞
朋友们,这说明生活还没有磨掉我
与生俱来的羞涩,这多么好。
而随后饮下的酒液为我打开
一条记忆的通道,旧日豪情向我
袭来,熟悉的热血奔涌这多么好。
要原谅我的胡言乱语或喋喋不休
在欢宴中,我是认真对待食物的暴徒
酒点燃了我即是诗的灵感这多么好。
要保护我参与攀谈的热情,尽管
它们不连贯,甚至经常跑偏
那是对刻板生活的反抗。这,多么好。
如今我醒来,在清晨明亮的阳光中
似乎忘却欢宴中的种种,但我已清空
准备为俗世填满直到下一场欢宴来临。
语言课
是一种发声引领我们
确认心中的豹子——一种歌唱。
起初语言的建立,来源于
一种难以明确意义的歌唱。
当我攀爬上语言意义的峰顶
它用更广阔无边的非意义充斥
我的视野。是的,是一种虚无
一种尘埃在浩瀚时空中,不可避免的
慌张。但我们必须接受训练
譬如一个音节徐徐打开汉字的结构
徐徐进入它形成的史迹,它的指向
以及弦外之音。也就是说
它可能具有更多密码等待着
用诗去唤醒。我们得以返回源头
在发出的语音中,回到它最初的意义
——悲伤,愤怒,狂喜以及恸哭……
我们似乎回到丛林时代,倾听鸟儿
单音节的律法,学习它们求偶
校准渔猎的靶向,准确说出明天
希望,不断练习爱,练习用哭泣
告慰死亡——我们持续返回
它发出的那個原初且混沌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