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
一个初夏的正午,我独自穿越长满青草的操场,一群散步的麻雀——准确地说,不是在散步,而是在“蹦迪”的麻雀被我惊得一哄而起。这群可爱的小眼睛的麻雀,虽然丑而小,可很难驯养,就这点,我很喜欢它们。忽然,有一个童音在喊我的名字。我一听,我的脸一下子发烫了。我知道这是一个学生在喊我的名字,平时他们都很尊敬我的,现在却躲在操场一角的树丛里喊我的名字。我当时很想抓住他们,但我还是大声答应了:“哎——”奇怪的是,我只答应了一声,树丛那边就没有一丝声音了,他们也许没有想到,他们正等着我发火呢。
一位老师回家割稻,我代他的课,把一道题目讲得很细,同学们都说听懂了。为了检查教学的成果,我叫起了一位学生,这位学生答对了。我又叫起了一位长着招风耳的少年,他很像童年的我。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沉默不语,我又耐心地讲了一遍,再让他答,但是他还是沉默。我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说:“下课去办公室。”这个少年听到了,泪虫子就爬满了脸颊。有位学生小声地说,他结巴。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沉默的原因。我说:“那你上黑板写吧。”这少年就拿着粉笔上黑板写了。他有点紧张,第一笔可能写错了,也有可能写得不好,他迅速用自己的巴掌擦去,再后来,他写得流畅了。少年的字写得很漂亮,使得我写在一边的字那么不合时宜——我擦去了,并建议大家给他鼓掌。在掌声中,这位少年哭得更厉害了,竟伏在课桌上,哭开了。
有一次,好像是大风吹来了整整一操场的蜻蜓!蜻蜓的翅膀闪烁不已。我还没进入教室,教室里就传来了一股浓烈的汗腥味。那时上课板书,回一次头来,教室里就会多几只蜻蜓;再回一次头,又多了几只蜻蜓……好在蜻蜓飞的时候不叫,而且它们大多都不能再飞了,只飞了一会儿便停在某处不动了。我知道,面对这些调皮的孩子,沉默比批评更能浇灭他们的野性子,否则,少年的野性会火上浇油,愈烧愈旺。
孩子们最不受季节控制的玩法是叠纸飞机。课余我会在办公室里看到一架又一架纸飞机飞行,连我们教室的屋顶上都有很多遇难的纸飞机。有一次上课,我刚转过身去,一架纸飞机就撞上了我的后背,然后就坠在我的脚下。我没有回身,继续在黑板上写。粉笔沙沙地响,教室里很安静,远处有隔断鸟在叫,“隔断——”“隔断——”,我的愤怒镇住了很多学生。一个少年终于怯生生地站起来了。这就是刚才那架纸飞机的飞行员——我俯身捡起那架纸飞机,用力一掷,不偏不倚,正好飞到那少年的桌上,那少年抓住那纸飞机——双手一直在颤抖。这堂课后来纪律很好。下了课,我发现很多少年都在操场上学习我掷飞机的姿势。向上,七十五度,纸飞机款款地飞。刹那间,操场上已是一座繁荣的航空港。
我每次接班,班上总是有这么一个到两个小个子的男生,个子总是这么高。不长。我只好把他们排在前面。别看他们个子矮,可都是调皮大王。比如,现在我们班上一个小个子男生,他曾因偷吃人家打了农药的桃子中了毒呢。他这么调皮,还挑三拣四的,不肯与女生坐。不过我命令他跟女生坐,他只好屈服了,没想到却闹出了许多事情来。今天,他弄出了一個鼻涕虫事件——他把鼻涕虫放到一个瓶子里带到自己的位置上,还拧开了……开心得要命,可他还说:我在做实验,我长大以后要做科学家!
我问他做什么实验呢,他又在口袋里找到了一包盐,撒在了鼻涕虫上,鼻涕虫蠕动着,一会儿就化成一摊黏液了。真有他的,我找到了对付我宿舍里的鼻涕虫的办法了。
我正在板书的时候,发现黑板的上方好像坏了,有一个洞——我再一看,原来是一束光斑!开始,那光斑还定着不动,再后来就游动开来,上下晃动。这是一个非常调皮的光斑,还做着鬼脸——对着全班同学!我回过身去,光束消失了。我再次背过身去继续板书,光斑又出现了,还是做着鬼脸。我忍了一会儿再次回过身去,光斑又消失了。这肯定是靠近南窗户的一个家伙干的,同学们都知道是谁干的,只有我不知道,我知道我不能生气,我一生气那个躲在阳光背后的学生就会哧哧地发笑。我决定抓住他,否则这堂课肯定不安稳,我把板书写得很长,那调皮的光斑又出现了,甚至还游动到了我的身上,我也没有吱声,我写得非常定神、自如。后来,我猛然一转身,终于看到了那个制造游动光斑的少年。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的手想遮住那束阳光,但已经来不及了,那束阳光还是出卖了他,被出卖的还有他慌乱的手指,以及他拼命低下去的像刺猬一样的头颅。
写字课上,一只愣头愣脑的麻雀忽然撞进了我们教室,像睡眼惺忪的学生走错了教室。本来很安静的孩子们的心一下子都像那麻雀一样乱飞了。这只慌张的麻雀,它叽叽叽地叫着,仿佛又在表演。它一会儿飞到教室前面,一会儿又飞到教室后面,孩子们的头一会儿向前倾,一会儿向后仰。我看见一个孩子悄悄地打开了窗户,它会不会从这敞开的窗户里飞出去呢?可这只麻雀似乎不知道这个学生的好意,它还在叽叽叽地叫,又有点心虚,它乱飞了好一阵子,孩子们的心也乱飞了好一阵子,终于,这只麻雀飞出去了,从那敞开的窗户中。但孩子们已无法安静下来了,好在传来了下课的钟声。我如释重负,孩子们都冲出了教室,教室屋顶上的麻雀很多,哪一只是刚才走错教室的麻雀呢?
//摘自《半个父亲在疼》,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本刊有删节,远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