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宽
上小学二年级时,我差点失学。
因为老师每天都布置大量的抄写作业:这一课的课文抄十遍,那一课的生词抄二十遍,诸如此类。没完成作业的学生,老师会用戒尺重重地打手心,缺几遍打几下,打完还要罚他在教室外面站一节课。
我从小就是个脸皮很薄的小孩,受不了当众挨罚,因此,每天放学回家,只好乖乖地抄啊抄,没有时间玩耍。一天天过去,我觉得自己快要抄成个呆瓜了。
爸爸最先受不了了,他总是说:“你出去玩,不要做这些没有创造力的作业。”可是,做不完作业会挨打,我不敢不做。
爸爸不再说什么,但听到爸妈讨论我的学校的次数逐渐增多,那已经是小城里一所不错的小学了。
有一天,爸爸忽然严肃地说:“不要去上学了,我每天下班回家教你。”我爸的提议遭到了我的强烈反对。不上学的孩子,会被同学们看成异类,我没那个胆量。妈妈也无奈地说:“咱家是搞教育的,自己的孩子却不上学,这怎么说得过去。”
那时除了公立学校,没有其他选择。爸妈都有工作,我不上学的话,白天就没了去处。在我和我妈的坚持下,我还是继续上学了,但我爸和我达成一个协议:每天的抄写作业,我只能写一遍,剩下的九遍也好,十九遍也好,爸爸会模仿我的笔迹,全部帮我抄完。
我刚听到这个提议时都震惊了,这万一被老师看出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第一次拿着作假的作业交给老师时,我忐忑至极,手心的汗把作业本的边角都浸湿了,我觉得我一定会被当场戳穿。那一幕我至今铭记在心——老师拿着我的作业本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在作业末尾画了个大大的红钩,竟还给我了。
这就表示通过了!我很惊讶,又窃喜不已,从此欣然接受了爸爸的提议。“没有创造力的作业”全部由我爸完成,我多了许多瞎玩和看闲书的时间。
那时我把爸爸的行为视为对我的一种纵容,直到长大后,我才理解他的苦心。用我爸的话说是在夹缝中艰难地保护孩子天生的一点灵气。于我,学到的是:面对权威也要独立思考,“灵气”很重要,也少不了反抗的策略和方法。
那時和课本无关的书都被视为“闲书”。老师和大多数家长都不鼓励甚至不允许孩子看闲书。我家是班上的闲书之源,爸爸的书满坑满谷,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从来没有“正经书”“闲书”之分。
有一天晚上,爸妈在里屋看电视,我在外屋看一本小说,看到结局,边看边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妈听到动静,掀开门帘看了我一眼,啥也没说又退了出去。直到我痛哭流涕地看完,爸妈也没有出来跟我说一句话。后来我才明白,不打扰,就是一种默许和鼓励。
多年后我回忆起那个痛快淋漓沉迷书中的夜晚,仍然感觉是种莫大的享受。后来无论境遇如何,只要躲进书里,我就觉得拥有了整个世界,以至于对现实生活少了许多欲求。
上学时,我的考试成绩好与坏,都不会在家中被讨论。成绩好不会得到奖励,成绩差也不会被惩罚。总之,对成绩这个东西,爸妈像是无感。
记得有一次期末考试,我稀里糊涂地拿了小学各科第一,还有一张画在全县评比中得了一等奖。拿了一堆奖状回家,妈妈的反应淡淡的,也没有像同学的家长那样把奖状贴到墙上,我当时还有些失落。或许是他们有意为之,或许是他们真的不在意,总之造成的结果是,我认识到学习不是一件为了达成某个目标而做的事情。
那时学校里按成绩划分等级之风盛行,好在家里对此淡漠,让我有空间建立起自己的评价标准, 以及凡事更重视过程的心性。但也留下一个后遗症——我心中少有与人竞争的念头,喜欢就做,不喜欢就走人,不会为了赢而做什么。
小时候家中有个习惯,每天早上在妈妈端早餐上桌前,爸爸会随手从书架上抽一本书,随意翻开一页念一段。念诗是最经常的事。他不做过多解释,也不理论理论真理越辩越明,道理越讲越清要求我背诵,只是要我感受。他说,诗是作用于心灵的,而不是作用于头脑。他要我放下语句分析,去感受诗的意境。
一日日过去,我没有记住多少诗句,没有可供在外面炫耀的东西,但诗对生活的滋养,却从此留在我的人生里。遭遇生活的消磨、处在人生低谷时,读几首诗,心中的积郁便能散去大半。
那些个早晨,我们一家围坐炕上,吃着早餐,北方早晨稀疏的阳光从炕边的窗户照进来,饭前爸爸读过的诗句,还在心中回味,像是写诗的人此刻也在我们身边。这是人生中一想起来,就觉得幸福的画面。
爸爸说,都说读诗无用,其实读诗是最有用的, 没有这些“无用”的趣味,人生就像一口枯井,多活一日都不耐烦,那种苦才是真的苦。
我小时候不明白, 现在懂了。不比较,不引导竞争,教育不唯分数论,当如春风化雨,这些我是从爸爸身上学到的。
林一//摘自《36岁,人生半熟》,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尧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