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资本逻辑内含的虚无主义维度

2021-12-30 13:05高利民
关键词:资本论逻辑资本

高利民

(内蒙古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51)

《资本论》深度揭示了资本统治或资本逻辑的实质。资本逻辑就是将物化的社会关系全面地、立体地植入所有事物当中,控制和占有这些事物,从而为无限制地追求剩余价值、增殖自身、积累经济社会权力服务;资本逻辑中包含着把一切资本化的强制,资本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同时,它在自我强化的同时,把劳动者变成过剩的存在者。在资本统治中,人与自然彻底沦为由货币衡量的商品,这必然把人类社会推向自毁的深渊。波兰尼说:“没有一样东西像经济至上的偏见那样深深地混淆着我们的社会见解。”[1]233当今时代,资本逻辑及其非理性特质通过实证性的技术控制和物象化构图遮蔽和逃避它自身不可解决的“原罪”。而以新技术革命为手段的产业结构转型升级加速,物联网、云计算、大数据让商品交易成本、商品流通成本降低,“即时性”“便捷性”的商品消费成为可能,把社会变成市场的附属物,感官刺激和消费成为世俗社会的神圣之物,世界似乎变成一元的存在,一切等级都被还原成财富等级。托马斯·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中说:“现代经济增长的本质特征或者市场经济法则能够确保降低财富不平等并实现社会和谐稳定是一种幻想。”[2]261本文回到《资本论》,通过解析其中的基本逻辑架构及其在当前社会中的主宰作用,透视资本逻辑使自身绝对化的虚无主义本质,全面、深刻地理解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必然性。

一、 《资本论》的逻辑架构及其内涵

大卫·哈维认为,资本是运动中的价值,但它内含有反价值的荒谬逻辑;而波兰尼指出,资本从社会中脱嵌,并反过来取得对社会的统治,把一切资本化,把人与自然变成商品,崇高和神圣之物被驱逐和解构。总之,资本或资本逻辑从本质上指向一种虚无主义。《资本论》对资本本质或资本逻辑进行了批判,尤其批判了资本逻辑的虚无主义维度。为此,我们首先需要了解《资本论》的逻辑架构。这个架构归结为一个中心——剩余价值中心,以及围绕这个中心展开的诸范畴批判。剩余价值中心实质上就是生产方式中心或生产关系中心,而诸范畴批判揭示了资本循环和积累中所包含的全面的、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它们表现为价值与价格、货币与商品、买与卖、目的与手段的对立,最后导致经济危机。下面从三个节点来简述《资本论》的基本逻辑架构及其内涵。

首先,《资本论》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中心解析商品价值,并最终指向剩余价值的构成、实现和分配,这是其逻辑框架的地基和出发点。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中心就是以劳动的物质条件或者说以生产资料私人所有制为中心。劳动发生在这样一种既定的物质前提之中,它决定了劳动者与劳动资料和生产工具之间相互外在的结合方式,因而决定了劳动的一般抽象的规定性,然而正是抽象劳动构成了商品价值的内容。马克思首次区分了劳动的二重性,这是《资本论》阐发价值内涵及剩余价值最终来源的逻辑关节点和出发点。马克思说:“商品中包含的劳动的这种二重性,是首先由我明确指出的。这一点是理解政治经济学的枢纽。” 劳动的二重性,即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这个区分揭穿了古典经济学看起来完整、公允的庸俗经济理论或价值理论,即由于这一关键的区分,原来看似自然、合理的资本主义生产被还原到它的对立性、矛盾性之中,显示出价值来源的压迫性、非人性的一面。马克思说:“(古典)经济学家们毫无例外地都忽略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 既然商品有二重性……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那么,体现在商品中的劳动也必然具有二重性……实际上,这就是批判地理解问题的全部秘密。”[3]11-12

包含在商品生产劳动中的二重化对立,根源于劳动者与劳动资料的分离。这一事实让商品价值范畴蕴含的社会历史内容及其对立根源被揭示出来。原本并无价值规定的劳动构成了价值的内容,价值量按照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来计量,即价值本身成为一种社会实体,代表着无形的社会关系,或者说价值表达为交换关系中的交换价值。这意味着,在价值构成中劳动表现为无差异的劳动。这就是抽象劳动的形成过程。它要求个体劳动必须为“他人”、为“社会”生产产品,从而间接维持自己的生存,必须把个性化劳动转化为一般性劳动或一般性的交换价值。因此,生产方式中心或生产关系中心解释了商品价值的来源和属性问题,或者说最终解释了剩余价值的来源问题。资本主义生产的秘密包含在劳动二重性之中,人的劳动必须服从外在的、强制性的劳动机制。马克思指出:“这种劳动要通过它采取与自身直接对立的形式,即抽象一般性的形式,才变成社会劳动。”[4]22

归根到底,资本主义私有制造成了劳动的抽象化,而抽象劳动或劳动的抽象意味着雇佣工人的劳动本质是外在于自身的异化劳动,工人被迫生产和再生产着那个奴役自身的生产关系及物质力量。这说明,劳动本身并不是一切问题的所在,劳动的性质或者劳动的物质条件才是关键;它导致劳动力的价值和劳动力的使用不是一回事,在劳动力商品的使用过程中,工人完全变成被动的、任人宰割的存在,他们把自身的感性存在投射、凝结在商品过程中,自身的存在则不断被贬值。对于劳动力来说,等价交换所包含的非对等、非对称的社会历史强制只有在资本生产方式中才能找到原因。这意味着马克思“把商品概念提升到了形而上的层次上,为人们描绘出商品的真实的人工制品的恐怖漫画:它具体化为特殊的客体,同时又具有致命的反物质的形式,既是愚钝的物质,又是难以理解的幽灵”[5]12-13。

其次,剩余价值理论是《资本论》逻辑架构的中心、重心或资本逻辑的终极指向。剩余价值之谜的解决被恩格斯誉为马克思《资本论》“划时代的功绩”:“这个问题的解决使明亮的阳光照进了经济学的各个领域,而在这些领域中,从前社会主义者也曾像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一样在深沉的黑暗中摸索。”[6]212剩余价值理论揭露了古典经济学中一般生产理论与价值理论的庸俗性和抽象性。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不是人本学意义上的纯粹创造,不是财富的唯一源泉。劳动是特定的生产关系中的劳动,是以特定的物质资料归属为前提的劳动;此时“抽象劳动或劳动一般形成商品价值”才是可能的,因为只有此时不同的社会劳动分工才可能被社会同一化为一种劳动,即成为可以用一种社会必要劳动时间量化规定的劳动。资本在此找到了驱使雇佣工人超出必要劳动时间形成剩余价值的可能。对剩余价值的追逐是内含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最终目的,是它的绝对规律。这势必造成劳动力的出卖和使用被彻底分离,从而造成人与自然、人与自身一系列关系的彻底断裂。有了剩余价值理论,才能从整体上、结构上理解资本主义社会的暂时性和非自然性。

剩余价值理论撕开了古典经济学的自然主义或经验主义的面纱,批判了仅仅从物的关系和纯粹量的关系上理解价值,并把占有剩余价值当成自然规律的虚假性。古典经济学家混淆了、颠倒了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的真正关系。资本主义生产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使用价值,而是为了占有包含在商品中的剩余劳动。在自然中发现不自然、在经验中发现超验是马克思的伟大功绩。马克思说,资本并没有发明剩余劳动[7]272,剩余劳动或剩余价值随着交换价值的发生而发生,随着交换价值的普遍化、绝对化而普遍化和绝对化。剩余价值理论是对劳动强制的理论揭示,从总体上解释了资本主义社会诸多经济拜物教的秘密。马克思首次提出利润、利息和地租都是剩余价值的不同发展形式这一论断。这是《资本论》的革命性发现,是超越古典经济学家的一次认识论断裂和跃迁。马克思说:“李嘉图从来没有考虑到剩余价值的起源。他把剩余价值看作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固有的东西,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他看来是社会生产的自然形式。他在谈到劳动生产率的时候,不是在其中寻找剩余价值存在的原因,而只是寻找决定剩余价值量的原因。”[7]590

再次,经济危机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爆模式,是《资本论》中资本逻辑的自否趋势。由于资本对剩余价值的过度追逐,根据资本积累的绝对的、一般的规律,最终必然导致危机的爆发。“剩余价值的量的界限,在资本看来,只是一种它力图克服不断克服和不断超越的自然限制即必然性”[8]273。然而,“劳动生产力越高,工人对他们就业手段的压力就越大,因而他们的生存条件,即为增加他人财富或为资本自行增殖而出卖自己的力气,也就越没有保障”[7]742。当资本不断地超越自己的界限,它所积累的矛盾会越来越大,最终爆发经济危机。“我们对世界的了解被资本主义经济逻辑的疯癫绑架了,资本主义经济逻辑不仅为资本无限积累寻找理由,而且不断积极地推动无限资本积累”[8]268。经济危机是资本在无限制地追求剩余价值的过程中,最终导致劳动者被贬值,价值被消灭,人与自然环境被加速毁灭。追逐剩余价值导致的经济危机是一种复杂的危机,它表面上是生产危机、价值危机,实质上是制度的、社会的危机,更是人的危机,是人的感性力量、实践力量即生产力无法被社会形式所容纳的危机。由此出发,才可以理解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

最后,共产主义是《资本论》逻辑框架的理论支撑点和实践归结点。虽然资本主义的私人占有制创造了高度发达的生产力,这是历史的进步。但是,“基于剥夺的经济运作,是资本的核心根基”[9]51。资本主义终将在自己的内部逐步地产生出一种新的、自由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有一个自由人联合体,他们用公共的生产资料进行劳动,并且自觉地把他们许多个人劳动力当作一个社会劳动力来使用”[10]96。这个历史进程的逻辑一旦被无产阶级自觉地意识到,他们就将联合起来推翻旧的制度,埋葬自己的过去。无产阶级意识,即是对新的生存条件和新的生存体验的意识,在阶级斗争的过程中必然转化为共产主义意识。共产主义不是马克思凭空捏造出来的一个乌托邦,它是资本逻辑内部的自我否定要素和自我否定过程;共产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的矛盾对立面,如同一条暗线一直贯穿于《资本论》,并成为它的最终的归结点和方向。

《资本论》最终的逻辑指向就是自由的人、全面发展的人,就是作为自由人归宿的共产主义。“在共产主义社会,机器的使用范围将和在资产阶级社会完全不同”[10]451。在此,人不再受到“必然王国”的控制,不再被不断变动的市场需求的任意性所支配,他将进入“自由王国”,发展成“把不同社会职能当作互相交替的活动方式的全面发展的人”[10]561,也就是说,“这个新的文化社会同时也完成了从自然狭隘的共同生产到资本主义生产的抽象财富生产,再到自由社会性的周期”[11]24-30。

二、 当前社会中的资本逻辑

《资本论》是对资本追求无限增殖、无限占有逻辑的批判。资本的这个逻辑到21世纪的今天不但仍然在起作用,并且越来越深刻。这种深刻性就在于,资本把自己不断地积累和增殖这个最高和最终的目的包装为现代文明的自然演进、科技创新的过程,造就和维持了一个表面上的繁荣景观。人们在面对危机四伏的世界时,难以从结构上、生产方式上理解它。人们把资本剥离、瓦解人与自然关系理解为正常的生产生活活动。然而,资本逻辑未变,而且它已经创造出一个难以对抗的世界。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12]70当前这个世界是一个缺少崇高和神圣性的世俗世界,资本逻辑的同化能力和扩张能力演化到一个新的阶段。贝尔说,在当代,“商业化和资本主义交易关系渗透进信息、知识、计算机化和意识及经验本身这些领域,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13]331。资本仍然是当前社会的“绝对主体”或“绝对主宰”。

这里首先有必要澄清一些经济学家从知识论方面对资本逻辑所做的辩护。这些经济学家把全球范围内的资源与要素的高效配置和整合归结于自由市场的伟大胜利,而市场秩序能够适应各种未知事件,它通过价格组织和信息调动,从而完成资源的有效配置。哈耶克认为:“像市场这种收集信息的制度,使我们可以利用分散而难以全面了解的知识,由此形成了一种超越个人的模式。”[14]11市场这种自发秩序能够对不同个人的分散知识形成最有效的利用,这里的知识是“去伦理化”的中性知识,而市场是非人格的大写的、超越个人的“看不见的手”,“在一个扩展的经济秩序中,离开由竞争市场形成的价格的指导,不可能对资源进行‘精心’的合理分配,大概这方面最好的事例,就是将现有流动资本在能够增加最终产品的不同用途之间进行分配的问题”[14]99。

简单说,这是一种按照自然演化理论、生物成长理论对市场与知识关系所做的解释,当然这是一种片面化的、形式化的解释。知识可能是中性的,但知识的运用不是,它处于社会历史网络中。如果不从生产关系、占有关系出发,不从资本的逻辑和原则出发理解知识运用的本质,就会坠入当代经济学所预设的知识工程学、知识集成利用造成的“纯粹经济学”假象之中,那么将只会抽象地附和并合理化这个时代的诸多怪异现象和问题,最终丧失对于市场、竞争、危机及贫富差距扩大等问题的真实洞察。换句话说,由知识发现、知识交换所建构的经济行为还只是一种表观现象,其实,“在这里真正起作用的仍然是资本原则,是这一原则以其变换了的形式而开展出来的进一步贯彻”[15]46-52。

在当前社会或时代中,资本原则仍然是最高的也是最底层的逻辑。资本积累、资本增殖逻辑不可避免,资本对剩余价值(利润)的追求和占有仍然是资本的终极目标。只是资本逻辑现在把这个目标伪装成社会经济演化的自发要求,一切只是为了“社会财富最大化”和对各种需求的互惠式满足。因此,应该从深层次的逻辑结构或从再生产的物质条件来把握当前由知识服务和技术迭代造成的某种乐观景象及其所隐藏的危机。互联互通技术使世界市场真正跃出地理空间的束缚,实时地得到创造和展开。云计算、大数据、物联网、智能技术等新技术不仅使制造业生产全球化,还使服务贸易、商品贸易、劳动要素全球化。人们普遍享受到更多元的、优质的商品和服务,改善了生活水平。但是,不能只从纯粹的知识、技术和科学层面看待这些现象,而是需要从更大的参照框架出发,引导人们关注其中的异化问题和极化问题,批判性地看待经济的无限增长和生活水平不断提高所内含的系统化危机。在资本统治的当代社会,“全部问题继续汇聚于资本本身的增殖过程,只不过,它现在更为根本,也更为广泛地取决于社会的需求……欲望体系的变动趋势罢了”[15]46-52。

局部一致性(ReHo)算法是一种处理rs-fMRI数据的分析方法[9],反映的是大脑局部神经元活动的功能协同性的特征,在多种神经性疾病的机制研究中具有重要价值[10-12]。与其他算法相比,ReHo可以作为评估局部脑区神经元活动及大脑功能活动改变的指标,且更适于观察从事高级功能活动,如认知、情感、学习等功能的脑区[9]。目前国内外尚无报道将ReHo算法应用于DPN的相关研究中。

资本逻辑把自己隐藏在自发欲望所衍生出的生理需求和心理需求后面,从而使资本主宰和统治的方式显得更为“人性化”和“科学化”。资本把人定义并塑造成消费者,整个社会的产业结构调整和技术升级围绕着消费者的需求来进行,消费者的偏好对生产产生了重要的导向作用。至此,消费者倒转为形式上的主体,几乎成了至高无上者。然而,这样的消费者是被建构出来的,为的是让人们在消费商品时体验到被承认、被恭维的价值感与尊严感。同时,资本把自己的一部分从生产领域转移出来,化身为金融资本、生息资本,在“反价值”的、非生产领域展开为信用体系。人们凭借变现未来的方式来负债生活,消费需求和能力成为资本逻辑着重构建的对象。总之,资本正在与人们的一般性需要或者说欲望直接对接,为消费者服务。新资本主义社会有能力通过诸如媒介、广告和出版社这些符号的生产者和操纵者来控制消费文化,这不再是一个生产系统可以主导一切的时代,因为正是消费文化为生产提供了方向和动力[16]112-117。

资本逻辑借助物象化的消费外观完成了对人的控制。现在,用物象隐藏资本本体,把生产方式中心或生产关系中心置换为消费者中心,这正是当代的庸俗经济学主要从事的工作。其中最为关键的是,边际效用价值论代替了劳动价值论,个人主观需求的满足与否成为价值的决定性因素,“价值表示某种物品或行为满足人类需求的潜在能力,并且只能通过不同的商品或服务对不同个人的相关(边际)替代品或等价物的交换率,在相互调整中加以确定”[14]108。当用主观性的需要遮蔽了价值的真实来源,并由此模糊了资本逻辑无限追求剩余价值的终极意图时,那么,马克思的物质生产方式决定论就被一种“非历史”的消费理论代替和解构了。资本统治、资本对剩余价值的追求从直接性的、在场性的生产领域,迂回到对消费需求和消费方式的塑造,资本把自己伪装成一种“人本学”的、“人道主义”的经济拯救。资本通过操控消费观念、消费行为而使消费者进入一种深度的自我催眠和自我异化状态;尤其是当金融资本、生息资本运用各种信用手段,诱惑消费者投入“超时间”“超能力”的消费中时,消费者获得了某种“现世的救赎”。

当今世界呈现出的各方面的失衡状态和极化趋势是资本逻辑主宰的根本表现。资本逻辑是一个矛盾体,当它追求自由、平衡和合作的时候,恰恰造成了禁锢、失衡和分裂;与极个别领域取得进步和极少数人获得巨大成就相对应,人类整体在道德上、精神上陷入衰退,绝大多数人的基本生存环境受到威胁。资本主义社会被庸俗经济学家当作符合自然的、理性的终极形态的社会,而且总体上呈现出一种多元文化和多元价值并存的社会,但是,从更大的参照系上考察这种多元语境本身,它只是在意义诠释系统中,或者说它只是在语言层面上给人们造成一种假象,而且它让人们相信了这样一种理论前设:“多元即自由”“普遍即平等”。实质上,资本制造了空前的竞争张力,多元在此不只是差异更是对立,不是普遍平等,而是普遍的不安和焦虑。因此,那些被量化的、平均化的消费者难以对资本逻辑形成有效的认知和批判,人们无法从普遍的、物质再生产条件的维度中寻找自身困境的根源,消费者被迫向着二元的方向撕裂自身,资本世界越发向着不平衡的、极化的方向发展。

首先,贫富分化关系加剧。资本要求劳资双方彼此合作共赢,但事实是,一无所有的雇佣工人在分工合作中不得不处于被剥夺和自我剥夺的境地。资本的底层逻辑是占有最大的剩余价值,必然把雇佣工人置于自己的对立面,从他们身上榨取剩余劳动。贫富分化是资本逻辑的必然结果。“最有钱的100名富豪在2012年的财富增加了2 400亿美元,而600亿美元足以解决全球穷困问题”[9]184。而“在财富分配最平等的社会,最富裕的10%人群占有国民财富的约50%,如果人们准确申报巨额财富的话,甚至达到50%—60%。当下,2010年以来,在大多数欧洲国家,尤其是在法国、德国、英国和意大利,最富裕的10%的人群占有国民财富的约60%”[2]261。这种极化现象在美国也十分严重,“截至2014年美国最富裕1%阶层的收入占总收入比重已达37.24%,且过去几十年一直呈扩大趋势”[17]18-41。这意味着即使是发达国家,内部的贫富分化也是非常严重的,更何况是发达国家人民与发展中国家人民之间的贫富差距。

其次,国与国之间的极化已经形成。一直以来,资本主义国家是资本为自己开拓国内国外市场的核心力量和决定性平台,从一定意义上说,近代资本主义国家是资本的代言人和代理人。而资本的增殖和竞争逻辑决定了国与国之间的对抗关系,尤其是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对抗。少数强国比如欧、美、日组成的集团资本主义与其他外围国家之间形成一种二元对立关系。“在外围国家,政府通常仅仅是服务于美、欧、日垄断帝国主义国家的工具,这一新的次级寡头统治集团已经取代了早期的国家历史集团”。而“在中心国家,在经济发展停滞的情况下,收入和财富的不平等分配不断加剧;在处于被支配地位的外围国家,劳动力遭到过度剥削,自然资源被掠夺”[18]74-84。在国际市场中,国与国之间需要合作,但是,所有国家都希望在竞争和对抗中占据高端和主宰位置,从而成为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和绝对受益者。因此,最终必然导致分化和对抗,形成“中心与外围”的极化的局面。

最后,人与自然的极化关系正在进一步加剧。按照资本的逻辑,经济增长不但不能停顿,而且必须保持一定的增长率。在这个过程中,资本通过各种技术手段,扩大开发和利用资源的范围与深度,不仅自然被过度利用,人本身也作为资源被消耗。这个过程 “对人与自然的危害是无法清楚分开的”[1]271。或者说,人与自然的存在被这个系统规定为生产剩余价值的手段与原材料。以资本为中介的、正在货币化和资本化的人与自然的关系现在演变成为一种相互利用、相互剥夺的关系。资本正在把人与自然的关系变成一场场生态灾难。“资本内部有一种力量,强烈倾向破坏自然世界的丰富多样性,以及人类自由发展自身能力的潜力。资本与自然和人性的关系,是异化的极致”[9]290。更有甚者,“资本将对传统的蔑视和对自然的蔑视结合起来,把传统与自然推向了垃圾堆”[19]199-203。人与自然的对立和分裂是资本逻辑内在矛盾的外化,并可能最终导致重大的灾情。

现在,经济全球化或资本全球化所蕴含的矛盾和危机已经达到如此程度,即它们的表达开始超出资本自身的控制能力,全球化在此的积极意义越来越模糊,人们开始失去对全球化的信赖,而那些资本强国正表现出全面的科技垄断与限制,用以打压发展中国家的快速崛起。虽然反全球化浪潮正在上演,但它不是资本世界的自我革命,而是对资本统治危机的外部反弹,是对二元极化世界的调整和修正。资本统治一开始就在逻辑上把自己放在了绝对性的位置上,透露出资本主宰的虚无主义面貌。

三、 资本逻辑的虚无主义维度

首先,资本逻辑的虚无主义维度表现为资本成为新的神。资本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购买权,以及对活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在此资本像神一样主宰着世界。只不过,这是世俗意义上的神。当资本主义工商业及自然科学结合在一起时,宗教的神秘和神圣之物就逐步退出对生活世界的主宰,世界上不再有最高的目的,没有对最高目的的回答。尤其当“上帝死了”成为资本世界的共识时,人们便开始全身心地拥抱世俗的生活。资本给拥有资本的资本家带来无中生有的价值,即带来剩余价值;同时,资本把一切资本化、货币化和商品化。资本给这个世界带来无限的满足、欲望和新的需要,似乎所有人都过上了“现代生活”,时尚、方便、快速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基本状态。

然而,资本在把自己制造为神的同时,也完成了对雇佣工人的否定和排斥,“在资本家的眼里,工人的生命和尊严根本不是考虑的首要因素。人格化的资本具有灵性和主体性,它才是自在自为的最高的存在,它的使命在于把一切不符合价值增殖的人的个性和要求摒弃和过滤”[20]111。资本的增殖和工人的贬值存在于资本生产的同一个过程之中。工人自身注定成为过剩的存在,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命运。马克思说:“一旦工具由机器来操纵,劳动力的交换价值就随同它的使用价值一起消失。工人就像停止流通的纸币一样卖不出去。”[7]495资本积累的扩大,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劳动者或雇佣工人相对过剩,那些“自由的劳动力”就沦为失业者和贫民,势必成为被排斥和抛弃的对象,从而陷入彻底的贫困。马克思指出:“在劳动资料被夺走的同时,生活资料也不断被夺走,在他的局部职能变成过剩的同时,他本身也变成过剩的东西。”[7]560

可以说,资本作为占有他人剩余劳动的特定的经济社会权力,资本逻辑本质上是敌视人、凌驾于人的力量,它只为生产财富这唯一的目的服务。现在,最高的目的是财富,是资本,“在现代世界,生产表现为人的目的,而财富则表现为生产的目的……在资产阶级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时代中,人的内在本质的这种充分发挥,表现为完全的空虚化; 这种普遍的对象化过程,表现为全面的异化”[21]479。当工人完全成为资本的工具和手段时,他们存在的意义就被资本占用了、剥夺了。

因此,资本与劳动的关系是对立性的、背离性的,充满了荒谬内容。资本必须把工人仅仅当成工人,当成一个既需要又排斥的对象。工人对自身存在价值和意义的焦虑和怀疑,其存在论根源就存在于资本逻辑之中。在工人与机器的竞争中,工人的智力和能力得到了片面的、畸形的发展,从而变得极端和反常;工人的生存过程充满了偶然性和不确定性,成为无家可归的人。从现象上看,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似乎是在自动运行,在所有工人面前显示出它的无所不能和强大无比,相反,工人则显得可有可无、渺小卑贱。这就是资本逻辑的虚无本质。而马克思认为,人应该在劳动中生成自己的人的本质,人类社会活动史或生产史是自然史的一个现实的部分,是自然界生成为人的一个现实的部分。这意味着“劳动力只是一种与生命本身相调和之人类活动的另一个名称,它并不是为了销售而产生的”[1]128。

其次,资本逻辑的虚无主义本质表现为拜物教倾向。拜物教本义是原始宗教信仰中把某自然物当作神灵崇拜。资本主义社会的拜物教,本质上是一种“拜物主义”,就是源于由资本占有的劳动产品具备一种无中生有的神秘性质。这些劳动产品看起来只是一些自然物、机械物,至多是被改变的自然物,但这些“物”有一个特异之处,“最初一看,商品好像是一种简单而平凡的东西。对商品的分析表明,它却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充满着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7]88。这个怪诞之处就是劳动产品经过市场交换能够给资本家带来“额外的”“剩余的”价值,从而表现出某种神秘的、“造物的”能力,它们似乎是“可感觉而超感觉的物”;正因为占有了这样的神奇的“物”,在“拜物主义”眼里,再不用直接剥削人来获得财富,现在只要占有这个闪耀着自然光泽的“神秘产品”就能占有更多的财富;这样的劳动产品如同上帝一样具有类似“创世”的力量,成为价值的创造者。

马克思认为,资本逻辑中的“物”其实只是普通的商品物,但是因为承载了社会化的劳动生产关系,人们把总劳动的社会关系看成了物的天然属性,因此物被看作神一样的存在。马克思说:“经济学家把人们的社会生产关系和受这些关系支配的物所获得的规定性看作物的自然属性,这种粗俗的唯物主义,是一种同样粗俗的唯心主义,甚至是一种拜物教,它把社会关系作为物的内在规定性归之于物,从而使物神秘化。”[22]85资本、货币、商品的本质与它们的自然物理属性无关,它们都是特定生产关系中的存在物,只不过这样一种私人占有关系是肉眼看不到的,“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23]88-89。因此,不是“物”有什么神秘的能力,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物”所承载的社会生产关系,这就是资本逻辑的虚无和魔幻之处。

再次,资本逻辑的虚无主义表现为一种形而上学的价值悬设。资本作为一种价值增殖的运动,在无限追逐剩余价值的过程中,驱动劳动力和劳动资料为自己服务。这里面有一种强制和压迫,但如何让它们看起来很正常和很自然,这就需要资本为自己打造一套形而上学的说辞,即“资本逻辑不仅体现和表征为制度和关系领域,更体现和表征为思想和观念领域”[24]41。一方面,资本需要那些庸俗的经济学家抽象地向人们解释财富和价值的来源,在此,他们抛开生产的物质条件对劳动过程的支配谈“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源泉”,用人本主义的、人道主义的观念谈论人的可能性和创造能力。另一方面,一些庸俗经济学家运用技术的、科学的概念和话语把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中的对立和分裂解释为一般生活领域中甚至是一般理论中关于机遇与挑战、管理与决策等问题,似乎它们跟数学、物理学问题一样,都是客观中性的问题。

如此这般地,资本逻辑以科学主义、实证主义的意识形态掩盖了雇佣工人关于自己命运如何造成的真相,工人被诱导把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社会财富与工人本身存在视作是绝对一致的。不一致的地方不是生产方式和生产力出了问题,而是工人自己出了问题。这进一步诱导雇佣工人对诸如劳动、分工、竞争、工资、资本等社会现象持有一种自然主义态度。这样,工人的全部悲惨遭遇都将被归结为个人和私人的不幸,改变命运只能在既有的框架内选择努力方向,想办法在竞争中取胜,并把金钱和财富作为最终的目的。资本逻辑通过文化的、时尚的、知识的方式进入每一个劳动者的内心,劳动者通过自身的努力应该不断地超越别人、超越自己,永不停息地为明天的幸福生活作准备。因此正如王德峰所说,从整体上看,“今天的人类生活本身已被形而上学化了”[25]11-17。

最后,资本逻辑的虚无主义表现为对社会现象和自然界采取了一种非历史主义的态度,或者说在资本逻辑中历史终结了。历史的本质就是实践批判[26]28。可是资本逻辑把社会历史现象仅仅当作 “社会事实”和“科学事实”来理解和对待,把资本、价值、货币、劳动当作纯粹的、客观的经济学范畴,剩余价值仅仅被当作全部预付资本所应得的利润;而自然界中的自然存在物被资本当作纯粹的物质原料,是可以免费使用的客观实在。然而,马克思指出:“经济学家们的论证方式是非常奇怪的。他们认为只有两种制度:一种是人为的,一种是天然的。封建制度是人为的,资产阶级制度是天然的…… 于是,以前是有历史的,现在再也没有历史了。”[7]99阿尔都塞说:“如果没有‘超经济’的原因,没有‘统治和奴役的关系’,剩余劳动不可能被榨取。”[27]264资本逻辑排斥历史,因为超出历史势必就变成了永恒的自然,自然存在肯定不存在人为的剥夺和压迫。在资本看来,在它之前的人类社会都是有局限的,进入资本主义阶段之后,人类便超脱了历史轮回。

如今,这种历史虚无主义已经演化到一种新的阶段。人们乐观地把自身的解放托付给新技术革命的到来。当代的新技术革命加速跃进,人工智能、信息高速公路、物联网、基因工程、3D打印等高新技术的出现,使技术主义一跃成为时代的代言人,它们围绕消费者中心编织了一个更大的意识形态话语网络。在这里,各种危机的发生问题、贫富分化与极化问题,以及各国之间由竞争导致的经济与政治分歧问题,似乎完全在人们的可控范畴之内。然而,技术主义是一种隐蔽的虚无主义,资本对创新技术的依赖只是它获取超额剩余价值的方法,“是不断利用技术创新来规训劳动者和削弱其权利”[9]109。因此,当技术主义从一般普遍的、中立的角度来把一切压迫、对立、分裂的关系都还原为技术问题的时候,现实的劳动者及其遭受剥夺的命运将成为极其偶然的存在,这是虚无主义极为隐蔽的表现。

当资本逻辑从社会历史中脱嵌,并把自己看作一种至高无上的、永恒的自然存在时,便透露了它的虚无主义本质。虚无主义彻底遮蔽和阻碍了劳动者对价值真相和自身贫困根源的追问和理解。无产阶级只有洞察到资本逻辑、资本统治的历史局限和残酷本质,才能行动起来,完成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扬弃,从而完成人对自身本质的占有。在此,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关键不仅仅是坚持一种理念和制度,而是必须认识到它们是关于人的自我解放、自我诞生从而遏制和克制虚无主义的历史实践过程。共产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的自我否定,将恢复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全面的、自由的关系,而各种“拜物主义”也将随之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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